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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是世上最不堪的一個斗士

        2015-05-30 10:48:04李承鵬
        今日文摘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音樂大師斗士兒子

        李承鵬

        小時候我看過一部日本電影《砂器》。影片講戰(zhàn)后日本東北部一對失去土地的父子,他們到處流浪,在大雨滂沱中趕路,在大雪天里乞討,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有一次,兒子被富家子弟毆打,瘦小的父親拼命用身體擋住拳頭和棍棒,滾落到水溝里。還有一次下大雪,父親討來一碗粥,用砂鍋煮熱了讓兒子喝,兒子讓他先喝,兩人推來推去燙到了嘴,痛得原地大跳,卻又相擁哈哈大笑……這個溫暖的鏡頭,讓我哭了。

        那個父親后來得了麻風(fēng)病,被強(qiáng)行帶到醫(yī)院,兒子則被一戶好心人家收留。后來兒子逃到東京,機(jī)緣巧合學(xué)習(xí)鋼琴并成為嶄露頭角的鋼琴家,還認(rèn)識了一名大金融家的女兒。正當(dāng)談婚論嫁時,早前的養(yǎng)父找到了他,讓他去見他的親生父親。當(dāng)時日本很重視門第,為了掩蓋出身,他在車站把養(yǎng)父殺死了。后來偵破的過程很復(fù)雜,我不太記得,只記得最后的情景是:警視廳探員把鋼琴家的照片遞到在麻風(fēng)病院的生父面前,為保全兒子,生父拒絕承認(rèn)這是他的兒子,只是默默地看著照片,默默地老淚縱橫……

        這個鏡頭被評為日本人性系列電影里最經(jīng)典的鏡頭之一,電影院里的人哭得稀里嘩啦。我當(dāng)時不明白那個父親為何這樣做,等我明白,已為人父。

        父親是世上最不堪的那個斗士。如果你要問我當(dāng)了父親最主要的體會,這就是回答。我們的父親沒有《至高無上》中男主角的那種不怒自威;連油畫《父親》所展現(xiàn)的那古銅臉色中透出的勤勞堅忍,也不大看得出來。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為生活所困,面色無光,有些不大不小的疾病。其中一些連感情也并不如意,很年輕就顯出一些猥瑣來。可是他們愛著自己的孩子,像愚蠢而勇敢的工蟻,不落下任何一項工作。

        你問我我的父親是怎樣的。他是個三流的音樂家,形象和性格都有些像《虎口脫險》里的那個指揮,暴躁而神經(jīng)質(zhì)。我很小的時候他便逼我練琴,我若不從或彈錯,便要挨打。我從小身形敏捷,閃躲靈活,有一次鉆到床下面去(新疆兵團(tuán)的那種床,下面可藏半個班的人),他跟著鉆進(jìn)來,我在里面用掃帚對抗,導(dǎo)致床板坍塌,他的鼻梁都被砸出血了……還有一次學(xué)校發(fā)大肉(新疆管豬肉叫大肉),因為天冷肉凍得太硬,菜刀切不開,我倆就在院子里用斧頭砍,我砍時大叫“砍死爸爸”。那天哈密大雪紛飛,他的鼻尖上全是雪花,他問我說什么,我又大聲說“砍死爸爸”,他聽了,就默默哭了。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哭。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問過他為什么哭,不必問。

        后來他跟我母親離異,我隨母親回四川,從此父子聚少離多。后來知道他過得落魄,再婚也不幸福,女兒不想理他竟至離家出走……幾年前我倆有過一次很隆重的見面,我給他買了很多衣服,他很開心地試穿了所有衣服,鄭重地在鏡子前走來走去。他把西服的扣子一口氣扣到了最下擺,渾然不覺。

        我爸是如此不堪的一個斗士,他想把我培養(yǎng)成一個音樂大師,我卻成了碼字師傅。他想把我兒子培養(yǎng)成一個音樂大師,可我兒子卻成了網(wǎng)球運動員。那次他回河南時,在車站認(rèn)真拿起珂仔的手看了又看,說:“手指這么長,韌帶這么開,可惜了……”頭也不回,黯然離去。

        你問我和我的父親有什么不同。曾經(jīng)覺得有很多不同,現(xiàn)在覺得其實一樣,我們都努力讓自己在兒子面前從容不迫,卻內(nèi)心恐慌。兒子出生那天,我正在談一件重要工作,聽說要生了,急急開車向幾百里外那座小城趕去。

        等我趕到,他已然出生。他神色安靜,不著喜怒,正躺在襁褓里昏昏沉睡。他那樣眼熟,卻又無比陌生,像遠(yuǎn)方發(fā)來的一封不知來歷的郵件,我不敢貿(mào)然打開,怕一打開,就接下一個高深莫測的任務(wù)。他間或醒來過,眼睛尚未完全睜開,只淡淡地瞄了我一眼,那么驕傲甚至暗藏某種不屑……然后又睡去。我盯著他,深覺責(zé)任重大又無法逃避。

        我不知道其他父親是否跟我有同樣的感受,見到孩子第一眼時,一個突如其來的生命讓自己感到迷茫。我曾對他半夜哭鬧深感煩躁,對他把家里弄得亂七八糟而感到怒火中燒??蓾u漸地,不知何時,他已成為我最好的朋友。我無需承諾,就知此生必須保護(hù)他,幫助他,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覺得拿一身灑滿北美陽光的父親的標(biāo)準(zhǔn)來要求中國父親并不公平,北美父親是公民,勢必有公民的尊嚴(yán)。可你看春運期間的那些父親,他們迅疾地從車窗翻進(jìn)去,動作粗俗,表情難看。倘搶到一個位置必大聲招呼,怕被別人再搶了去。剛坐定,就忙著找開水泡面,或用粗糙的手擦拭著蘋果讓孩子吃。他們愛孩子,還要在孩子面前裝得若無其事。我們都知道,倘孩子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不堪,才是我們最大的不堪。曾經(jīng)的一些事情讓珂仔哭了,說再也不練網(wǎng)球了,因為我為供他練球,太辛苦。我大笑著騙他,告訴他:“你不知道,老爸我其實是有很多錢的,我暗地里其實是一個有錢人,你看,這是銀行卡,這是存折……”他很相信,深以我為驕傲。

        我小心翼翼地隱藏住自己不堪的奮斗,給他創(chuàng)造不必考慮尷尬問題的條件。我得努力工作,每天把胡須刮得干干凈凈,穿著整潔的衣服,讓他覺得父親其實很瀟灑和浪漫,不甘人后,不輸于人,成竹在胸。

        我不要珂仔看出我的不堪。

        我已是父親。

        (慕容千里薦自《當(dāng)代學(xué)生》)

        責(zé)編:小側(c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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