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墨
錄取過程中,Judith記住的不僅是我的坦誠,還有我的作文。歡迎新生那天,Judith還告訴我,讀了我的作文,她熱淚盈眶。
達特茅斯的作文題也處處體現(xiàn)著美式教育思想,其中第一個題目就是“描述一位對你影響最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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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出生在一個國民黨高官的家庭。盡管連年戰(zhàn)亂也曾經(jīng)讓兒時的她顛沛流離,但畢竟在1949年以前,更多的時候,她是人人羨慕的“趙家二小姐”。七八歲的年紀(jì),她就跟隨大人坐著軍用專機,在不同城市間飛來飛去。剛過10歲,長輩的副官就手把手地教她自己開著吉普車,在城里四處轉(zhuǎn)悠。
然而,對腐敗官僚的痛恨,還有對新中國的美好向往,卻讓年輕的她拋棄家庭,遠離親人,成為了一名忠誠的共產(chǎn)黨員。
于是,和50年代所有熱血沸騰的青年人一樣,我媽也轟轟烈烈地投入到新中國熱火朝天的建設(shè)中。
“文革”期間,我媽最終沒有幸免于難。那時,她已經(jīng)在人大教書。作為有著海外關(guān)系的國民黨后代,她理所當(dāng)然、不由分說地被打成了“里通外國”的“反革命”。
在那段顛倒黑白的歲月里,即便紅衛(wèi)兵把10個毛主席像章硬生生地用別針穿透皮膚、別在她的10個手指上,扎得雙手鮮血淋漓,她也不愿意承認(rèn)背叛了國家。
那10年的不堪回首,我媽很少提及,即使說起了,也是輕描淡寫,一帶而過。但是,艱難歲月中的親情、愛情,她卻一再提起。
我曾經(jīng)問她,那些沒有光明、沒有希望的日子,她怎么度過?
她淡然一笑,說:“有你爸爸,還有你姐姐和哥哥,為了他們,我也得活下來?!?/p>
我媽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即使是在眾叛親離,甚至連她的家人也勸我爸和她離婚、劃清界限時,我爸對她也始終不離不棄。我媽被隔離審査時,我爸專門托人送進去一瓶她最愛吃的辣椒油,瓶底隱藏著一張紙條,疊得小心翼翼,上面有我爸親手寫的10個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笨吹侥切┦煜さ淖舟E,我媽淚流滿面。她把字條藏在貼近心口的內(nèi)衣口袋里,每當(dāng)夜深人靜,就會一次次拿出帶著她體溫的字條,在冷冷的月光下看得出神。
重新站上講臺后,她依然是最好的老師。那時,她和我爸說得最多的就是:“10年,耽誤了太多時間,現(xiàn)在一定要把荒廢的光陰都補回來!”
多年后,我問過我媽,她是否曾經(jīng)后悔沒有去臺灣,去享受“趙家二小姐”的榮華富貴?每每此時,我媽總是一笑而過:“我要去了臺灣,遇不到你爸,怎么還會有你???”
這就是我媽媽的故事,也是我在申請達特茅斯時所寫的命題作文。作文里,我的英文遠遠算不上流暢,但我想,一定是字里行間的真摯情感打動了Judith,也打動了其他的錄取官員。
后來到了美國,在一次中國學(xué)生的聚會上,談起申請作文,一個女孩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對我說:“你還不如說張藝謀是對你影響最大的人呢!你的作文,他的電影,都只會描寫‘文革,描寫中國人的苦難,來換取老美的同情和眼淚!”
我沒有反駁,也沒有爭執(zhí),但我心里卻最明白:這絕不是換取同情和眼淚!這是一段真實的歷史,實實在在地在我們身邊發(fā)生了。記錄它、描寫它,是為了永遠地記住它,也是為了永遠地遠離它。
尹成榮摘自《留在生命和記憶中》
(長江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