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輝軍,筆名藍河,供職于洛陽供電段。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鄭州市首屆簽約作家,鄭州鐵路局作協(xié)副秘書長。發(fā)表小說、散文100余萬字,散見于《莽原》《中國鐵路文藝》《飛天》等雜志,獲首屆全球華語散文大賽《孟郊杯》獎等多個獎項。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燈的故事》和長篇小說《發(fā)現(xiàn)的暑期生活》。
如蘭原來是開著自己白色的本田去上班的,自從感覺到自己發(fā)胖以后,就開始走路了。
她每天都要經(jīng)過自己原來的單位——分局機關,分局機關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大院里冷清清,鳥也不落一個?,F(xiàn)在只有漂亮的高樓空豎在那里,各科各室都人去室空了。幾年前,全路生產(chǎn)力布局大調(diào)整,中州鐵路局六個分局全撤銷了。
如蘭站在那里,有些傷感。她還是挺留戀分局機關的,她畢竟在這個大院里工作了十多年。當年為了調(diào)到分局機關,她很費了一番工夫,原因只有一個,她熱愛文學。熱愛到什么程度呢,這么說吧,閑暇時間,她都在看書寫字,她出了一本詩集,最近,她又出了一本短篇小說集。她如愿在分局機關辦的報紙副刊上當了編輯,把個副刊辦得圖文并茂,還培養(yǎng)了一大批文學青年??墒牵志殖蜂N了,分局撤了報紙自然也就沒有了。
報紙黃了,別的編輯都挺著急,如蘭不怎么著急,沒過多久,誰也沒見如蘭走的誰的路子,卻去了路局報社。
路局報社是什么地方,全局寫稿子的都想往這兒來。別人不清楚,社長最清楚,如蘭走的是書記的路子,書記安排的人當然不能不要,但社長更清楚的是,既然書記沒有特殊交待,他就知道該怎么對待。社長安排如蘭時說的話意味深長,社長說,你在這里能編副刊嗎?如蘭想,社長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可是社長沒有意思,社長只是用眼睛直視著她,如蘭的心里立刻開始打鼓,她的心往下墜,墜得沒有了底,她說:在分局時我是編副刊的,先試試吧。社長的目光從上往下看過來,審視?寒氣逼人。試試?如蘭點點頭,社長也點點頭。說真的,她不怎么敢碰他的目光,社長就把目光收回來,看桌上的一份報紙,好像對如蘭的回答不滿意,他緩慢地說,那就試試吧。隨后社長打電話叫總編主任過來。下巴朝如蘭抬一下,安排說,她,編下期副刊。
如蘭一編就砸了。
怎么能不砸呢,時間太短了。哪里能一下子收到趁手的好稿子,原來的編輯不會把自己手里的好稿子讓給你。但人家也挺支持,把一大堆來稿堆到你桌子上,說是讓你挑,如蘭翻了一翻,沒有一篇能用的,她心里明白,好稿子全都讓挑走了。如蘭想,還是先給過去的文友打電話約幾篇吧,但這邊電話打出去,剛敲定內(nèi)容讓趕稿,那邊主任已經(jīng)打招呼要先通通稿子。如蘭一聽,心就慌了,一個“好”字說得忒沒底氣。照理說如蘭在分局報社編了十幾年的副刊,算是資深編輯了,編的副刊稿子在全路也拿過一二三等獎,可這次是巧婦難做無米之炊呀。約的稿子是指望不上了,勉強挑了幾篇,自己看著心里先就虛了。
通稿這天,她沒有想到幾乎全社的人都來了,除了社長沒有參加,主管副社長、總編主任、主編、副主編、各版編輯差不多都來了,坐了滿滿一會議室。她盡量使自己先鎮(zhèn)定下來。一二三版的稿子很快傳閱過去,幾乎沒有人提什么問題,傳閱四版稿子時,情況就起變化了,先是幾個資深編輯交頭接耳,交換著會意的目光,接著她聽到有人咳嗽,總編大搖其頭。
如蘭勉強開完會,內(nèi)衣都濕透了。
再次回到社長的辦公室,社長的目光反而溫和了,社長說,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暫時就不要去副刊了,先在辦公室干幾天吧,等將來有機會再上。如蘭已經(jīng)沒有勇氣為自己爭辯了,默然點頭同意。后來如蘭才知道,這是社長的一貫手法,凡是走上級路線進來的編輯,都會遭到如此禮遇。因為這樣一來,你就無話可說了,無論是局長還是書記介紹你來,你都不好意思再去找人家了(這些年領導們介紹進來的人太多了),你還得買社長的賬,這樣社長安排起來方便。
沒能力你怪誰啊?
如蘭就去了辦公室,具體說是個打雜的,做個文件登記,發(fā)放個辦公用品什么的。
如蘭沒有想到,路局報社的辦公室竟這么大。在分局報社的時候,她們幾個共用的辦公室也沒有這么大,四個版的編輯還有一個美編,一個助理擠在一個屋子里,六臺電腦天天開著,她整天都感到悶得喘不過氣。她的辦公桌靠里,每次迎送作者,都得從椅子和墻的縫隙里擠出去,她旁邊那個三版男編輯大腹便便,極不滿意地站起來挪一下椅子她才能過去。
這個辦公室太大了,有兩個那么大,她龐大的辦公桌只占據(jù)了辦公室的一角,窗外溫暖明媚的陽光照射進來,形成幾道光束。和她辦公桌相對的另一角,擺一個圓形小會議桌,由六把真皮椅子環(huán)繞著,桌面上的花瓶里養(yǎng)著鮮花。另一角擺放著沙發(fā)、茶幾、茶具,一塵不染,擺放得十分整齊,就連文件柜里也整整齊齊,井然有序,如蘭在若大的辦公室里走了一圈,恍惚感覺就像一公主行走在輝煌的宮殿里。
她很快就熟悉了辦公室的工作,簽收、發(fā)放、文件歸類,哪些文件該領導簽閱,該通知誰來領取,包括應該通知的那些電話,她都記得一清二楚,不用去查。
這是她的工作,她現(xiàn)在不需要再去打電話約稿,催稿,看稿,審稿,編稿,她現(xiàn)在只需要記住幾個主要領導的電話號碼,文檔編號,記住文件來了簽收,或送誰傳閱,送誰審批就行了,這對她來說簡單得就像一。每當有新文件下來,她下載打印,裝訂封面,再分類登記,需要社長簽字的,她拿到社長辦公室,手一指,喏,這里,社長在她手指的上方簽上名字,她站在旁邊,等社長瀏覽文件。有時候社長瀏覽完畢,會對她說交給誰去辦,她就說好的,有時他什么也不說,她也就一聲不吭,拿著文件原路回來按類別歸檔。有時候文件是給書記看的,但路數(shù)一樣,她照辦就是,不多說一句,也不少說一句,就是這樣。
每天的工作不多,電話也不多,有時幾天才來一個文件,有時一天三四個。沒事的時候,她就呆在辦公室里,安靜地看看窗外的花花草草,窗子很大,比辦公桌稍稍高那么一點點。每天,明亮的光從外面照進來,辦公室顯得很亮堂,她坐在辦公桌前,就能感受到溫暖明媚的陽光,寬敞、明亮。安靜、清閑構(gòu)成了她現(xiàn)在的生活。有時候她還可以出去走一走,但不能走太遠,因為不知什么時候有電話來,也不知什么時候誰會忽然來找她蓋章,但也不一定,如果她真的走遠了,他們會打她電話和她聯(lián)系,但她覺得這樣不太恰當,畢竟是工作時間,離開崗位不好。
其實她也沒有多少地方可去,院子里隨便走一走,后院那叢綠旁邊站一站。再就是去找三版編輯陸文賓。陸文賓原來和她都在分局報社,是副主任兼一版主編,當時在分局很牛的一個人。到了路局,也屈居編輯了,并且是三版的。但陸文賓頭上有很多光環(huán),比如省里頒發(fā)的優(yōu)秀編輯,部里頒發(fā)的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全路記者明星等等,這樣一來就沒有人敢小瞧她了。陸文賓比如蘭先來,那時候她已經(jīng)在三版任職了,她對如蘭那天的表現(xiàn)有些意外,她知道如蘭在分局的時候,副刊辦得很有水平,她不知道一來到路局怎么會是這樣,心里就有些同情如蘭,平時見面聊天,她總是給她鼓勁,她對如蘭說,先干著,適當?shù)臅r候再找社長聊聊,你也得好好準備一下,拿出你在分局的真實水平!如蘭卻有些淡然,反而說,其實現(xiàn)在就挺好的,清閑,不累。不像編稿子那時候,整天忙得忘了日子是咋過的,再說,路局這里都是能人,我跟著爭啥呀?這時候陸文賓手機響了,她看一眼,先不接,說,不爭,不爭就啥也沒有了。
陸文賓接完電話匆匆忙忙走了,可她的話卻撂下了,弄得她心有些亂,像安靜的黑夜里路燈下,成群的蛾子飛來飛去。
是啊,不爭真的什么都不會有。
過了半年,如蘭就慢慢習慣了。
她習慣了這里安逸舒適的工作,習慣了這里的安靜,靜靜的陽光,習慣了這里偶爾響起的電話鈴聲,習慣自己單調(diào)孤獨的腳步聲。其實說到底,習慣的是一種麻木,雖然心里不愿意承認。她對報紙已經(jīng)不怎么關注,因為她不需要。
她習慣了上網(wǎng),在淘寶商城倘翔,購買一大堆無用的物品。在各大網(wǎng)站看書,什么書都看。
以前她在單位不看書,沒時間看?,F(xiàn)在她有大量時間。家里的書柜印象中只是裝飾,兒子小時候偶爾一用,現(xiàn)在里面竟然滿當當?shù)?。當編輯的時候,沒有閑暇看兒子讀些什么書?,F(xiàn)在兒子到上海讀大學了,卻留下了一書柜的書,她翻看兒子讀過的書,翻出了許多驚訝,她沒想到兒子讀了這么多的書,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庫切的《恥》、莫言的《生死疲勞》,還有郭敬明的一些書。她有些吃驚,心里慚愧,覺得這么些年,她其實是不了解兒子的,她把心思都用在編稿上了,好在兒子打小不鬧她,她也就省了心,對兒子不聞不問,一天三餐,幾乎都是丈夫或者婆婆操持,她想不起來去學校為兒子開過家長會,好在兒子一直學習很好。她一天到晚忙,窮盡心思搜集好稿子,聯(lián)系優(yōu)秀作者組稿。有時候丈夫也埋怨,但也就是說說而已,她也從沒有上心。有一天兒子的舅舅打電話過來,責怪她:剛剛和人打架了你知道嗎?她恍然一驚,真的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她不了解兒子的生活,兒子也從來沒有和她提起。倒是有幾次,兒子想和她說點什么,卻欲言又止的樣子,她就坐下來想和兒子好好談談,話還沒有說熱乎,電話卻響了,要她準備一下去外地開個什么會。她知道是什么會,必須得提前準備一下稿子,心里有事,她的話就有些敷衍了事,有一搭沒一搭的。兒子什么也沒有說,悶著頭走了,去和舅舅說了,兒子和舅舅好,從小舅舅就沒少替他們送兒子上學,沒辦法,誰叫他們忙呢,只有舅舅清閑,晚上開出租,白天睡覺。
兒子就是這么一路走過來的,去年考了個南京師范,她還稀里糊涂地暗自慶幸,兒子卻在一邊偷偷抹眼淚,不理想。調(diào)到路局后,和兒子同班的那個叫小璐的同學家長,就在報社分發(fā)報紙,就和如蘭說起她的女兒,她說,你兒子白瞎了,應該上北大的,可不知為什么后來學習成績那么不穩(wěn)定。
如蘭對兒子的學習狀況不太清楚,但小璐的媽媽說,我女兒還沒你兒子學習好呢,才上高中我女兒可沒少請教你兒子學習上的事,可現(xiàn)在,我女兒在北大上學。
可惜了,小璐的家長嘆道:那些時常常去看女兒,可我一直沒有見到剛剛的媽媽,還以為是個孤兒呢。
如蘭表面平靜,內(nèi)心不由得哭了。
她想,自己那時候在干什么呢,她想起來了,那時候她正忙著看稿改稿和作者見面呢,她的心事都放在副刊上了。
如果分局早點撤銷就好了,她想。
不過一切已經(jīng)于事無補,兒子常常打電話回來,說他在學校里挺好,丈夫也說很好,兒子去南京是丈夫和舅舅送他去的,丈夫回來說那個學校怎么好,校園多大,教學樓有多高,宿舍樓有多么干凈。從宿舍樓到教學樓要騎自行車去聽課。如蘭沒有上過這么好的大學,她上的是中專,工作后,一邊工作一邊忙忙碌碌地補習、進修,文憑拿出來擰一擰,都能擠出水分的。丈夫的話不足為信,因為丈夫從來都是馬馬虎虎,大大咧咧的。她扭頭去看舅舅,但舅舅沒話,只遲緩地點一下頭,說,還可以吧,她才稍稍放點心。
她坐在辦公桌前看書,她現(xiàn)在有的是時間,書籍和電腦都是她用來消磨時間的。她現(xiàn)在還準備寫一部長篇小說,在過去這只是她的一個夢想,沒想到現(xiàn)在卻近在眼前了。她列好了提綱,故事早就在心里,但她一點也不急,不慌不忙慢慢地構(gòu)思。她知道輕重,知道有許多雙眼睛盯著這個崗位。做清掃工作的徐常經(jīng)常過來問她什么時候重返崗位。他是襄樊分局撤銷時從那邊托門子調(diào)過來的,原來是機務段辦公室的工作人員,現(xiàn)在時刻想著要重回崗位。
她明白徐常不是開玩笑,就回答:我說了不算,這事你要去問社長。
徐常說:咋不是你說了算?要想就去給社長送點兒。沒有辦不成的。
徐常的話像一支箭,射中了她的心。
在她寂寞的時候,那些字一個一個蹦出來:
不爭,不爭你就啥也沒有。
要想就去給社長送點兒。
送點兒啥都有了。
她的心動了。
長篇剛寫了前三章,大哥來電話,問她在報社咋樣,怎么沒有看見她編的稿子。大哥是路局書記,她不想讓人知道,從來沒在外人面前炫耀過背景。在分局的時候,大哥還在鐵道部某個部門工作,她沒有說過,后來,調(diào)到路局當書記,她也沒有說過。她想,大哥是丈夫的大哥,又不是自己的親哥,她憑什么炫耀呢?
她略愣一下,說,可以。
但大哥已經(jīng)聽出了弦外之音,大哥畢竟是領導干部,是搞政治的,啥事兒沒經(jīng)歷過?立即聽出了中間的委屈。大哥說,怎么了,老陳沒有安排你嗎,老陳就是報社社長,就是安排如蘭坐辦公室的那個人,如蘭說,安排是安排了,沒讓我當編輯管版面,讓我接電話。辦公室具體的活就是收收發(fā)發(fā),接個電話。她不說安排在辦公室,說接電話,看似一樣,其實也是帶了情緒,大哥自然聽出來了。大哥就說,你明天別來上班了,請假休息吧,在家不想呆,就出去走走,正好,你嫂子那有個團,你跟著去轉(zhuǎn)轉(zhuǎn)吧。大哥說話不溫不火,顯然也是有些生氣,但這個外人是聽不出來的,他說什么都是這一個腔調(diào),這讓如蘭很是佩服。說實話,這么些年,她和丈夫很少求大哥辦事。丈夫大學畢業(yè)后分在地方工作,她和大哥中間還有些生分,再說也沒有什么求的。大哥是孤兒,是丈夫的父親收養(yǎng)拉扯大的,開始也沒有正經(jīng)工作,修焦枝線時去當民工,就和家里不怎么聯(lián)系了,后來就留在鐵路上當養(yǎng)路工,再后來當科長時,過年,開著車給父母送來了好多水果、大米和油什么的,此后年年都回來看望養(yǎng)父母,實在脫不開身,就讓兒子代他回來看看。現(xiàn)在,人家都當上了路局黨委書記。
大哥的話她當然言聽計從,請了假在家里呆著。第三天,她跟著大嫂的團去了西寧,當她猛然看到了水天相連的青海湖,她還有些愣神,感覺這景致這情景多少和她有些不搭界。但她很快就釋然了,走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她看什么也新鮮,摘一朵野花嗅嗅,掐一把綠茵茵的青草喂羊,微風吹動她的裙子,烏黑的長發(fā)披散開來隨風起舞。她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童年,無拘無束,她突然放開嗓子大喊了一聲,大嫂看她的眼神有些莫名其妙,但她像個孩子哈哈大笑起來。
隔天晚上,她和大嫂走到東關大街上,看到有許多人朝一座寺院涌去,有老人有小孩子,也有像她這樣的中年人,她好奇地看著那些人,把鞋脫在走廊上,赤腳進入正屋。她跟過去,映入眼簾的是望不到邊的鞋,然后她看見屋子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人,涌經(jīng),頂禮膜拜。
大嫂說,這個清真大寺,在西北很有名,每逢做禮拜,連這條東關大街上,都聚滿了做禮拜的人群。
她有些愣神,過去的生活影影綽綽在面前浮現(xiàn)。
燈火漸次點亮了西寧市,恍恍惚惚的。她想起她剛開了個頭的長篇小說,現(xiàn)在正安靜躺在辦公室抽屜里。她望向遠處,那里是黑魅魅的山脈,斑斕的夜色在那里呈現(xiàn)出一種超然的沉靜,如蘭有些沉迷。
大哥打電話來了,告訴她明天可以上班了。說,你直接去編輯部報到,找那個總編劉主任。
她愣住了。她突然不想去編輯部了。她想起那些接頭交耳的面容,想起通稿時那些神神秘秘的眼神,她知道放棄了這么長時間,她對某些東西已經(jīng)生疏了。不是他們的對手,她想。
大哥說,你聽明白了沒有。
如蘭說,大哥,我現(xiàn)在挺好的,不想回去了。
你說什么?大哥不高興了,大哥說,如蘭,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我都和社長說好了,他很抱歉,他不知道我們這層關系,我當時沒給他說。
如蘭默然,她理解大哥,大哥畢竟是書記,他要維護自己的形象,他輕易不能開這個口。
但是,她這里卻轉(zhuǎn)不開這根筋了。那個晚上,她在那個寺外站立了好久,想起了許多事情,她想把自己的生活好好梳理和調(diào)整一下,她想,認真地自問,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如蘭說,大哥,讓你費心了,但我,確實不想回去當編輯了,我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我可以看書,可以寫作,也可以放松自己一下,我覺得我過去的生活像一團亂糟糟的麻團。
大哥也沉默了一下,說,那好,我尊重你的意見,但我告訴你,如果這次不動,我就不能為你再說話了,明白沒有?
如蘭說,明白。如蘭當然知道大哥這句話的意思和分量,也同時知道自己說出的這兩個字的分量。
大哥掛上了電話。
如蘭再回報社的時候,感覺出了不一樣。好像全社的人都知道了她和書記的關系,這有些讓她很感意外。
得知她沒有去編輯部報道,社長親自過來問她,如蘭,你怎么不早說呢,讓我們這么被動,你可不能對我們有意見呀,不去編輯部也可以,你想去哪兒都可以,你告訴我,我來安排。
如蘭說,我哪兒也不去,這里就挺合適。
社長說,別是鬧情緒吧?
如蘭說,那怎么會,社長,絕對不會。
社長說,那好,見你大哥就說,我心里有數(shù)。
社長走了。
陸文賓過來說,你怎么不回副刊組了?組長老王都有些毛了,你說要去,他這個組長就到頭了,不少編輯都說,如蘭有這樣的背景還裝,當初和社長一說不就齊了嗎,何必把大家整得都很被動。
真的呀,你可裝得真真的,別說他們不知,連我都不知道,陸文賓有些酸溜溜地說。
徐常沒進門就嚷嚷開了,如蘭老師,你凈逗我們玩兒,你幾時走,我好收拾東西來接班兒。
如蘭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她不明白大哥的一個電話會弄成這個樣子。
事情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平時不怎么來往的,還不太熟絡的,都愿意過來和她坐一會兒,嘮嘮嗑兒,他們說,聽說你在分局報社時就十分厲害,在鐵道部連連得獎,連國家的大獎也拿了。如蘭說,不是那么回事兒,但是她還沒有說完,他們就打斷她,說,咱報社那誰誰不都是從分局報社過來的嗎,他獲了什么獎???他們貶諷了許多人,一五一十說出了那些人許多不是,什么某人編的哪篇文章有幾個錯別字啦,而某某人的文憑是假的啦,總而言之,這個副刊組長唯有她如蘭當是最合適的。
總編和辦公室主任也來她的辦公室坐了坐,說些少鹽沒醋的談話,最后問她有什么要求就盡管提出來,她自然沒有什么要求,領導們來坐一坐,讓她好一陣不適應。
夏天到了,社里感覺到如蘭樓上樓下來回送報紙有些不合適,就給辦公室又配備了一個大學生接替如蘭的工作,屋子一下子多了個人,如蘭反倒不適應,年輕人快人快語,常常打斷如蘭的思緒,為了清靜,她常常不得不走到室外,才能續(xù)上已經(jīng)中斷的思考。
最難受的是,如蘭費了很多口舌才讓人們相信,她現(xiàn)在是真的不想去副刊組,副刊組的老王每次見到她,都要站在路邊給她讓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她反復向他解釋后,沸沸揚揚的傳言像一頭困獸,又尋到了新的目標,說她躲在辦公室里躲清靜,是準備接辦公室主任的班了。大家背后竊竊私議,辦公室主任都52歲了,眼瞅著到退二線的點了,接班肯定是鐵定的。當然,這些話都是陸文賓告訴她的。
如蘭不管別人如何分析,照例上班下班,腦子里裝的全是那個長篇,現(xiàn)在已經(jīng)寫了八九章了,正是箭在弦上,哪還有功夫理會那些小道消息。
她還參加了一個瑜伽修練班,每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準時參加。這是她好多年前的夢想,如今終于實現(xiàn)了。她喜歡瑜伽這個充滿哲學意味的運動,喜歡靜坐與冥想,讓身體、心靈與精神和諧地統(tǒng)一起來。
冬天的時候,她利用出差的機會,去上??戳藘鹤?,那座學校在市郊,倒了好幾次車,校園很美,樹木高大,綠茵如云,她和兒子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教學樓高聳林立,學生們成群結(jié)伙說說笑笑從他們身邊走過。兒子臉色紅潤,比過去胖了,也長高了,學習和生活看起來都還不錯,現(xiàn)在是班干部,還是學生會副主席,她想和兒子說點什么,但又不知道說什么。她端詳兒子,發(fā)現(xiàn)兒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知道兒子已經(jīng)長大了,她沒有必要再囑咐什么。如蘭的心里不免就酸得有些不是滋味,五味雜陳。
來年春天,經(jīng)過個人報名,民主推薦和考核,如蘭果真當上辦公室主任,盡管她沒有報名,但社長說,這是老主任推薦的。
其實,社長的解釋也是多余的,因為在大家的心中,如蘭當辦公室主任,是早有定論的事了。
責任編輯 楊麗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