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中學(xué)二年級,當(dāng)我代表學(xué)校參加演講比賽的時候,認識了我的第一個女朋友。
她長什么樣子,讀哪所學(xué)校,我早忘了,卻一直記得她那一手娟秀的字。因為在比賽時我們交換了地址,成為筆友。
每天放學(xué)先跑去開信箱,見不到信,就用奇怪的眼光看我娘,猜是不是被她藏了起來。
通了一陣信,那女生給我電話,要我打過去??墒钱?dāng)我怦怦心跳地撥通,傳來的卻是個兇巴巴的“男聲”。沒等我把話說完,就掛了。
從此,再沒接到她的信,每天盼望,每天失望。雖然三十多年過去,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種苦澀的、酸酸的感覺。
如果問我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從何時開始,我應(yīng)該說:“從我失戀的那一刻!”
在美國教畫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如果一個日常表現(xiàn)平凡的學(xué)生,作品中突然顯現(xiàn)特別的“光彩”,一下子色彩加重了、筆觸變豪放了,多半都是談了戀愛。
然后,教室門外開始有口哨聲,有女生的高跟鞋“嗒嗒嗒嗒”一下子停止的聲音,卻看不見人進來。
然后,里面就有個坐立不安的女生或男生,在打鈴時,飛快地沖出去。
突然,那學(xué)生又出現(xiàn)了,且畫得更久、更細、更有力、更深入。我知道他(她)失戀了。
柴可夫斯基最著名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序曲,是在未婚妻黛利希·阿朵離他而去且嫁給另一個男人,他最痛苦時寫成的。
歌德的不朽之作《少年維特的煩惱》,是在他的戀人夏綠蒂跟別人訂婚之后寫成的。
連樂圣貝多芬的遺物中,都有一封充滿激情、憤懣與癡心的“未寄出的信”。
我也常想,宋代才女李清照,要不是丈夫趙明誠早早死了,再嫁的丈夫張汝舟又傷了她的心,李清照恐怕大不了寫出“人比黃花瘦”之類的閨秀之作,豈能有后來“蓬舟吹取三山去”的波瀾壯闊?
記得我兒子在紐約朱麗葉音樂院學(xué)鋼琴的時候,我老覺得他的琴音中似乎少了點什么。
有一天,他拍著鋼琴瞪著我說:“你知道嗎?我的老師艾司納講了,我現(xiàn)在怎么彈也不可能彈得深入,因為我還沒失戀過!”
不久之后,他果然交了女朋友。每次半夜醒來,都可以聽見他們的聲音。
他的鋼琴卻彈得更差了,因為急著約會、急著打電話。他對父母的態(tài)度也時好時壞,因為他的情緒得看對方的反應(yīng)。
我跟太太開始擔(dān)心,不是怕他戀愛,而是怕他失戀。
倒是我的同事說得好:“失戀就像出水痘,寧可早出,病情輕??蓜e晚出,越大越心碎?!?/p>
最近看報,一個二十一歲的男生跳樓死了,他那二十八歲的女朋友也追隨而逝。我就想,會不會這“失戀的水痘”出得太晚,而心碎得厲害呢?
只是,歌德、柴可夫斯基、貝多芬……這世上有多少男女,不但沒被失戀擊垮,反而能把那種“錐心的痛”變作“幽幽的傷”,最后化作“美麗的哀愁”和不朽的作品。為什么這些年輕人,卻那么看不開?
如果每個“心碎的人”,都能想想這個,想想“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想想世界多么大、天多么寬。如果每個失戀想死的人,都能停一停、想一想、忍一忍,這世界說不定會多幾個貝多芬和歌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