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偉
[摘 要]元王朝由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肇建,文學接受主體出現(xiàn)了新變:在蒙元統(tǒng)治者喜好倡導之下,俗文化、俗文學有了廣泛的市場。從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看,蒙古、色目等少數(shù)民族文士大量涌現(xiàn)。貫云石、蘭楚芳等異族曲家不避俚俗,以真摯的情感描寫愛情閨怨,且常常注重對于女性身體的感官描寫。少數(shù)民族士人操筆之雜劇,以及表現(xiàn)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雜劇,多婚戀題材。詩歌這種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雅文學,民族作家也將崇真貴俗的審美理想融入其中;華夷一體的文化環(huán)境影響下,元代香艷題材的詩歌創(chuàng)作繁盛一時?!罢媲樗兹ぁ被蚩煞Q之為橫攝于諸文體間,元代文學整體的精神樣貌。這一現(xiàn)象蘊含元代作家以“民族氣質”為中介的多元文化交融,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關鍵詞]元代文學;四大族群;元代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5)04-0019-05
[收稿日期]2015-05-12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元代文化精神與多民族文學整體研究”(10AZW003)、江蘇省高校優(yōu)勢學科建設工程資助二期項目“中國語言文學”(PAPD)
談及元代文化、文學史,有兩個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注:其一,中國文體中詩、文、詞、戲曲、小說等五體競盛的格局在元代定型,各體文學均取得了較高成就;其二,元王朝是由北方游牧民族蒙古族肇建的,蒙古、色目等族群的士子大量登上中國文壇,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有華、有夷,文學接受群體也涵蓋了元廷族群等級制下的四大族群。
如果將上述兩個現(xiàn)象融通起來思考,還會發(fā)現(xiàn)以往的文學史研究的些許遺憾。那就是:論及元代文學,多關注元曲,元曲之中,又多關注的是元雜劇。而不能忽視的一個基本文學史問題就是,傳統(tǒng)的詩歌依舊保持著文學正宗的地位,依舊是士人間酬唱交往的必要工具。那么,縱觀元代各種文學體裁,曲這種新興的俗文學與詩這種傳統(tǒng)的雅文學之間,有沒有共同的審美傾向?對于元代文學進行通觀式思考,這是值得探討的話題。再者,我們的文學史書寫,多關注的是漢民族的書面文學,對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關注不足;多關注的異族士子漢化的問題,“他者”文化對中國固有文學體裁之影響關注不足。如果我們以“華夷一體”的視域觀照元代文學,“真情俗趣”或可說是元代文學的特質之一。所謂“真”,便是不事雕琢,文風樸質暢達;所謂“俗”,一是“曲”這種俗文學有了廣闊的市場,二是文學主題、文學內容中對于世俗情感的大膽表現(xiàn)。其實“俗”的本身也就是真性情的流露。
一、蒙元統(tǒng)治者之喜好倡導
在元代,草原民族入主中原,帶來一股清新樸野之氣,俗文化、俗文學有了廣闊的市場。
《馬可波羅行記》記載:元世祖忽必烈和貴族們舉行盛大朝宴的情況時,“宴罷散席后,各種各樣人物步入大殿。其中有一隊喜劇演員和各種樂器演奏者,還有一般翻跟斗和變戲法的人,在陛下面前殷勤獻技,使所有列席旁觀的人,皆大歡喜。這些娛樂節(jié)目演完之后,大家才分散離開大殿,各自回家”[1](p.100)。大德五年(1301年)五月,赴上都觀禮的道士馬臻亦寫道:“清曉宣傳入殿門,簫韶九奏進金樽。教坊齊扮神仙會,知是天使朝至尊?!盵2](p.45)講求禮樂文明的中原王朝舉行國宴,奏響的恐怕是黃鐘大呂,伴以八佾之舞,而不是雜耍百戲,教坊雜劇。究其因,就是這種通俗的文藝形式更符合游牧民族統(tǒng)治者的審美心理,適宜他們的文化層次。不僅戲劇受到歡迎,散曲也得到統(tǒng)治者青睞。據(jù)清人《日下舊聞考》所載,元武宗海山嘗于中秋夜與嬪妃泛月禁苑太液池中,“帝乃開宴張樂,令宮女披羅曳轂,前為八展舞,歌《賀新涼》一曲”,并注明了“元掖庭記”[3](p.473)?!睹晒琶厥贰贰睹身^備錄》、波斯人拉施特《史集》、法人《魯不魯克東游記》、羅馬教廷使節(jié)約翰·普蘭諾·加賓尼所著《蒙古史》等歷史文獻材料中,均記載過蒙古人歌舞歡宴,甚或觀賞百戲雜耍的場景。統(tǒng)治者尚俗的喜好自然也影響著時代的文藝思潮。
論及元代文化、文學的代表性形式,自然要想到元曲。關于詞曲之別,任半塘先生在《散曲概論》中有言:“詞靜而曲動,詞斂而曲放,詞縱而曲橫,詞深而曲廣,詞內旋而曲外旋,詞陰柔而曲陽剛。詞以婉約為主,別體則為豪放,曲以豪放為主,別體則為婉約。詞尚意內而言外,曲競為言外而意亦外。”[4](p.1071)為什么以“動”“放”“橫”“廣”;“外旋”“陽剛”“豪放”而著稱的之曲會興盛于元代呢?日本漢學家青木正兒指出:“蒙古人的愛好歌舞和強制推行俗語文,這兩件事對于助成雜劇的盛行上,大概具有重大的關系?!盵5](p.7)其實不僅劇曲的興起與蒙元統(tǒng)治者息息相關,散曲亦然,很多研究者都注意到這一點。云峰先生專門著有《民族文化交融與元散曲研究》,該書中寫道:
可以肯定地說,北曲的成熟或者說繁榮興盛與蒙古族及北方其他少數(shù)民族及其文化,以及他們的創(chuàng)作是有密切關系的。具體在散曲方面,主要表現(xiàn)為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數(shù)民族音樂文化之影響,語言文字之影響,較寬松的思想政治等人文環(huán)境之影響,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數(shù)民族文化特質對散曲風格流派之影響,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數(shù)民族敘事詩對散曲創(chuàng)作敘事成分之影響,以及蒙古統(tǒng)治者對說唱文藝的愛好與關注之影響,蒙古及北方其他少數(shù)民族作家的散曲創(chuàng)作貢獻等方面。[6](p.69)
曲,這種“惟語取易解,不以鄙俗為嫌”[7](p.252)的文學樣式,本就是多民族文化交融的結晶,其形式與內容都彰顯了元代尚俗的文化特質。清人李漁有言:“傳奇不比文章,文章做與讀書人看,故不怪其深,戲文做與讀書人與不讀人同看,又與不讀書之婦人小兒同看,故貴淺不貴深?!盵8](p.12)無論是場上演出之劇曲,還是酒席歌筵上的散曲,都務求通俗易懂、雅俗共賞,語言之明白通俗,是對“曲”這種文體的必然要求,也是蒙元統(tǒng)治者入主中原的時代審美要求。
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蒙古、色目人對漢語常常是一知半解。貫云石(1286—1324年),號酸齋,北庭人,即西域畏吾人,元代著名曲家。云石曾作《孝經(jīng)直解》,處處是“勾當”“呵”“有”“著”等蒙語詞匯與句式。就是為了讓異族人士讀懂漢人經(jīng)典。貫氏之散曲,也時不時地將本民族的語言融入其中。如[正宮·塞鴻秋]《代人作》:“推道是板障柳青嚴,統(tǒng)鏝姨夫欠,只被俏蘇卿拋閃煞窮雙漸。”[9](p.357)“統(tǒng)鏝”:意為“萬”,是突厥語的音譯,貫曲中是軍中的萬夫長。“欠”是新疆方言,有隨便玩弄感情之意。又如[雙調·清江引]其五:“軟兀剌窄藤床甘菊枕,桃竹簟清涼甚。白石榴花朵新,紅海納枝柯蔭,小書窗晚來獨自寢?!盵10](p.55)“兀剌”,是指鞋,蒙古語音譯;“紅海納”,是指鳳仙花,是古維語的音譯。這樣寫來,增添了作品的意趣,也是為了讓粗通漢語的蒙古、色目人聽得更為明白。不僅貫云石這樣的西域曲家如此,漢族曲家之作品也少有“頭巾氣之學究語”,“時文氣之書生語”“學究語”、“書生語”的說法可見于明人王驥德《曲律》之《曲禁》。。并大量夾雜著“也么哥”“兀的”“兀剌”“答剌”“米哈”等胡語。比之詩、詞,散曲平易、通俗,大量吸收民間語言,“方言常語,沓而成章”[11](p.255);“口之欲宣,縱橫出入,無知而無不可也”[12](p.212)。這是學者之共識,無須贅述。
從接受主體來看,蒙元貴族的喜愛推崇是元曲興盛、崇尚俗文化的重要原因之一。從創(chuàng)作主體來看,俗文學之勃興,亦有非漢族士人之功。隋樹森所編《全元散曲》,所錄姓名可考者共計212人,其中29人確定為少數(shù)民族散曲家,約占13%。在族屬上,有蒙古、色目,也有女真、高麗等元代族群等級制中的“漢人”。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散曲作品計小令220多首,套數(shù)30多套。其中不乏貫云石、薛昂夫這樣的元曲名家。下文中,我們以他們?yōu)榇?,窺視非漢族文學家對于元代崇真貴俗文學特質的貢獻。
二、民族作家所作散曲對于真情俗趣的大膽表現(xiàn)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保ā墩撜Z·為政》)儒家思想講求以道制欲,嚴男女之大妨。如有學者所言:“在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性愛是一個被壓抑、被歪曲、被遺忘、被窒息的話題,是不得逾越的禁區(qū)?!薄八我郧澳苣玫贸鰜淼膶懩信橛奈娜嗽?,少而又少?!盵13]其實,就算是被稱作“艷科”的詞,也多要眇宜修,委婉地表現(xiàn)著情愛的世界。而崛起于草原、大漠的游牧民族,其道德標準、價值觀念和中原儒家思想有所不同。在男女交往方面比較開放自由,少有限制;在婚姻家庭方面,崇尚實際,為了家族的利益,保有收繼婚的婚俗。這種國風作用于文化、文學,就表現(xiàn)為文人士子不避俚俗,以真摯的感情描寫愛情閨怨。這種俗文化的表現(xiàn)載體,自然以元曲最為常見,其中小云石海涯堪稱翹楚。如陳垣先生所評:“云石之曲,不獨在西域人中有聲,即在漢人中亦可稱絕唱也。”[14](p.80)我們可以先看他的一首散曲:
[中呂] 《紅繡鞋》其四
挨著靠著云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shù)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閏一更兒妨什么。[9] (pp.363-364)
在貫氏曲中,男女抒情主人公不再是孤男寡女的相思,而是親密地偎依在一起。為了表現(xiàn)二人世界的甜蜜,貫氏反復羅列“挨著”“靠著”“偎著”“抱著”“聽著”“數(shù)著”“愁著”等表現(xiàn)親密動作的詞語。四更已過,已經(jīng)快是黎明時分,兩人還是如膠似漆地纏綿在一起?!睹献印る墓隆费裕骸般@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非漢族士人雖也飽讀詩書,但畢竟沒有如此強烈的禮樂規(guī)約,一旦沉浸在愛情的甜蜜之中,便迸發(fā)出最自然、最真誠的原始生命力量。我們可以再把西域曲家蘭楚芳的套曲截取來一段看看:
[中呂] 粉蝶兒
二煞
有一日淚汪汪把我扶上馬,哭啼啼懶下船。我不學儒業(yè)你也休習針線,我便有那孫思邈千金方也醫(yī)不可相思病,你便有那女媧氏五彩石也補不完離恨天。徹上下思量遍,你似一個有實誠的離魂倩女,我似那數(shù)歸期泣血的啼鵑。[9](p.1629)
在中國古代社會,儒家學說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幾乎一直是社會思想的主流。文人士子以儒家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女性的社會角色則為操持家務、勤于女紅。蘭楚芳,西域人,官江西元帥?!朵浌聿纠m(xù)編》言其“豐神英秀,才思敏捷”[15](p.107)。蘭氏之曲,寫熱戀中的情侶,男子可以拋棄儒業(yè),女子可以休習女紅,寫情之熾烈,不可謂不大膽。
同樣是寫散曲,徐再思[雙調·沉醉東風]《春情》:“一自多才間闊,幾時盼得成合。今日個猛見他門前過,待喚著怕人瞧科。我這里高唱當時《水調歌》,要識得聲音是我?!盵9](p.1048)徐再思的描寫,比之李義山“春心莫共花爭發(fā),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唐詩,與李清照“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宋詞,已經(jīng)大膽得多,他筆下的女子,已經(jīng)不是默默無語,而是敢于相思,敢于歌唱,但也僅限于歌唱而已,比之前文所舉貫、薛二公之曲,要含蓄蘊藉得多。由于徐再思號“甜齋”,而貫云石號“酸齋”,任半塘先生便把他們的曲子合輯為《酸甜樂府》。正如臺灣學者羅忼烈先生所言:“論者或以為甜齋不及酸齋。夫酸齋豪縱自然,而乏文采。甜齋精工雅麗,可追小山。以言本色,酸齋當行;以言工力,甜齋擅勝,未可并論也?!盵16](p.157)比之甜齋的“精工雅麗”,酸齋等非漢族曲家之作,更為“豪縱自然”,筆觸沖破了溫柔敦厚的詩教觀,有著元曲獨特的“蛤蜊”“蒜酪”風味。
《蒙古秘史》(卷一)寫蒙古人“大凡結親呵,兒孩兒便看他家道,女孩兒便看她顏色”。對于女性的美貌,蒙古人毫不避忌,而漢族人多以紅顏禍水視之。對于女性的身體,漢族文學藝術也常常缺乏充分、健康的表現(xiàn)。含蓄地表現(xiàn)女性身體的宮體詩至今未得到應有的文學史評價,至于中國古代繪畫作品中的女性,常常是儀容端莊的女神、大家閨秀的淑女或是楚楚可憐,但穿戴整齊的青樓女子,根本沒有西方雕塑、繪畫藝術中對于女性裸露身軀的表現(xiàn)??聽柨俗巫迨吩姟冬敿{斯》中寫英雄瑪納斯夜里潛入未婚妻卡妮凱的閨房,伸手去摸她的乳房。這種行為,在漢民族的思維觀念中,會為人所不齒。在《水滸》群雄中,大概只有矮腳虎王英等幾個末流的豪強才好美色;在《封神演義》中,只有身材短小的土行孫這樣的“丑角”,才會與敵中女將鄧嬋玉有暖玉溫香之舉。而在多元文化匯聚、碰撞、融通的元代,非漢族作家秉承著本民族文化,常常注重對于女性身體的感官描寫。我們可以截取蘭楚芳曲中的一小段:
[中呂] 粉蝶兒
思情
他生的如月如花,蕩湘裙一鉤羅襪,寶釵橫云鬢堆鴉。翠眉彎,櫻唇小,堪描堪畫。閑近窗紗,倚幃屏繡簾直下。[9](p.1625)
蘭曲重點在于對女性身體美的描繪。比之溫庭筠《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中對于女性的描摹刻畫更為富麗精工。貫云石[中呂·陽春曲]《金蓮》:“金蓮早自些娘大,著意收拾越逞過?!盵9](p.364)以曲來歌詠女性的小腳,這在漢族文人看來,會覺得很放縱,但貫氏寫來,卻很是自然。在貫氏曲中,[仙呂·點絳唇]《閨愁》[后庭花]:“想情人,起來時分,蹀金蓮搓玉筍?!盵9](p.376)[正宮·小梁州]:“桃花如面柳如腰,他生的且自妖嬈?!盵9](p.358) [越調·斗鵪鶉]《佳偶》:“國色天香,冰肌玉骨。燕語鶯吟,鸞歌鳳舞,夜月春風,朝云暮雨?!盵9](p.382) [雙調·壽陽曲]:“下秋千玉容強似花,汗溶溶透入羅帕?!盵9](p.371)關注的重點都是女性的身體。不僅貫曲如此,在色目作家中,回族人薩都剌[南呂·一枝花]《妓女蹴鞠》:“紅香臉襯霞,玉潤釵橫燕。月彎眉斂翠,云亸鬢堆蟬。絕色嬋娟?!盵9](p.699)西域沙正卿[越調·斗鵪鶉]《閨情》:“臉淡似殘花,腰纖如細柳?!盵9](p.724)畏兀兒薛昂夫存留之殘曲[正宮·甘草子]:“天仙下……體態(tài)溫柔堪描畫。”[9](p.1267)皆是如此。雖然說,在元代崇真貴俗的社會思想氛圍中,漢族作家也不乏對于女性體態(tài)的描寫。但從存曲數(shù)量來看,色目曲家寫這種香艷俗曲的比例,是要高于漢族曲家的。如果從民族文化的角度加以剖析,游牧民族對于女性身體沒有漢文化的諸多禁忌,所以西域曲家寫來更加真切、更加自然、更加大膽。
翻檢隋樹森所編《全元散曲》,表現(xiàn)愛情婚姻、家庭生活的散曲有一千多首、套之多,約占總數(shù)的1/4。在描寫范圍上,有對真摯愛情的贊美,有對離愁別緒的描述,有對薄幸男子的譴責,有對男女歡悅之情甚至女性身體的刻畫,涉及男女愛情的方方面面,涉獵的范圍顯然超過了唐詩宋詞。在藝術風格上,爽朗潑辣、大膽率真,也為唐詩宋詞所少見。當然,這種俗文化、俗文學的形成,有著內外、主客等多方面的原因。但華夷一體文化環(huán)境下多族士人的互動,“胡風國俗”的深刻影響,無疑是其中的重要因素。
臺灣著名學者鄭騫先生說:“纖佻則是淫靡風氣的反映,是從抒寫男女之情上生出來的毛病。古今中外的文學,沒有不寫男女之情的,這是正當而優(yōu)美的人類情感,無可非議。但在寫出來的時候,要寫得蘊藉深厚,若寫得太露太盡而流于纖佻輕薄,那就失去正當?shù)拿?。元曲里邊,每涉到男女之情,常是容易犯這種毛病,于是連累到整個的曲?!盵17](p.63)作為老一輩學者,鄭先生還是從傳統(tǒng)儒家詩教觀出發(fā),認為“太露太盡”“纖佻輕薄”為元曲之失。這可以認為是元曲的缺點;同時,我們可不可以認為這是元曲的特點?將世俗情感大膽地呈現(xiàn),而這種“俗情”成了元代特有文化精神的組成部分,真情俗趣也便成為元代文學的特質之一。
三、雜劇、詩歌對于真情俗趣的大膽表現(xiàn)
散曲和雜劇是元曲的雙璧。在題材選取上,散曲不避俚俗,大膽表現(xiàn)婚戀,雜劇亦然。
少數(shù)民族士人操筆染翰之雜劇以及表現(xiàn)少數(shù)民族生活的雜劇,多有婚戀題材。如蒙古人楊景賢的《兩團圓》《風月海棠亭》《巫娥女》《鴛鴦宴》《生死夫妻》《玩江樓》,女真人石君寶的《秋胡戲妻》《曲江池》《紫云亭》,女真人李直夫的《火燒祆廟》《晏叔原風月夕陽樓》《俏郎君占斷風光》《謊郎君壞盡風光》《風月郎君怕媳婦》《歹斗娘子勸丈夫》等等,大都率真大膽地表現(xiàn)愛情婚姻生活有些雜劇作品已經(jīng)散佚,只是通過劇名判斷題材。。以西域人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的雜劇,如今只有兩出存有劇名:《丁香回回鬼風月》《浪子回回賞黃花》,雖然作品已經(jīng)失傳,但劇作內容涉及風情月意、青樓調笑,從題目一望便知。在元雜劇中,婚戀閨怨題材占據(jù)了很大的比重,不能說沒有游牧民族價值觀念的影響。再者,如查洪德先生所論:“元人的文化和文學活動,都是自為自在的,也是自主的,元代文化是在一種自在狀態(tài)下發(fā)展的。”[18]有元一代,文網(wǎng)松弛,幾乎沒有文字獄發(fā)生。延祐年間頒布過禁毀戲劇的法令,但只是當時立法高峰的產物,在元末亂世中徒具空文。而且,與后世統(tǒng)治者揮舞著“倫理教化”的大棒不同,統(tǒng)治者多關注的是戲曲演出的治安隱患而已。迨及清代,禁戲者稱:“《西廂》等記,乃所以引誘聰俊之人,是淫書之尤者也,安可不毀?!盵19](p.404)這大概是元代愛情劇在后世散佚頗多的原因之一,也更凸顯了元人重真情、尚俚俗的文化特色。
清人朱彝尊《詞綜·發(fā)凡》云:“言情之作,易流于穢,此宋人選詞多以雅為目?!盵20](p.13)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中,對于世俗情感的表現(xiàn),是“易流于穢”的,是與雅文學相對而言的。但在文化多元之元代,不僅劇曲這種“俗文學”如此,傳統(tǒng)意義上的雅文學,也有著貴真尚俗的表現(xiàn),李夢生先生把真率作為元詩最大的特點參見李夢生:《元代詩歌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增刊。。查洪德先生也把“自然”拈出,作為元代詩學的特色。元詩之真率自然,應有著異族他者文化觀念的介入,至少非漢族士人之詩多是如此。舉凡元詩史上有名的蒙古、色目詩人如馬祖常、薩都剌、廼賢、貫云石、泰不華、余闕、金哈剌等,詩作皆以不事雕琢見稱,關于此,我們可以專文另述。關于民族詩人筆下之俗趣,亦不勝枚舉。薩都剌(1307—1359年以后),字天錫,號直齋。其祖籍、族屬尚存爭議,學界多以回回人論之。薩氏《燕姬曲》:“蘭香滿路馬如飛,窄袖短鞭嬌滴滴。春風淡蕩搖春心,銀箏銀燭高堂深。”[21](p.1187)英姿颯爽的胡女騎馬而行,帶有西域風采,如此的描寫在漢人筆下絕難見到。用“嬌滴滴”來形容她的美,并言其春心搖蕩,這也與漢儒含蓄蘊藉的美學風范大異其趣。薩都剌的《楊妃病齒圖》:“朱唇半啟榴房破,胭脂紅注珍珠顆。一點春寒入瓠犀,雪色鮫綃濕香唾……金釵半脫翠蛾斂,龍髯天子空垂涎。妾身日侍君王側,別有閑愁許誰測。斷腸塞上錦繃兒,萬恨千愁言不得?!盵21](p.1021)將楊貴妃描繪得嬌媚動人,風情萬種;對她和安祿山違反倫理綱常的私情非但不申斥鄙夷,還大有同情之意。
馬祖常(1279—1338年),字伯庸,號石田,雍古部,是有基督教信仰的也里可溫人。祖常的《四色詠》:“赤如扶桑日,青如華岳松,黑如古琴漆”,詠到白色之時,竟然說:“白如天女胸?!盵22](p.114)以人體美作為喻體,排比得是那樣的自然,絲毫沒有矯揉造作之意;這種描繪與漢儒的審美觀念大有不同,甚至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繪畫、雕塑藝術中的圣母。畏兀兒人貫云石的詩筆則更為大膽,甚至被漢族士大夫指責為“淫麗”。明人徐伯齡《蟫精雋》稱:“元酸齋貫學士云石有《蘭房六謔詩》,題曰:‘柳眉、星眼、檀口、酥乳、纖指、香鉤,‘香鉤謂足也,其意本東坡《六憶詩》來,而酸齋則太淫麗矣?!盵23]云石《蘭房六謔詩》已佚,所寫者為何,不得而知。在《元詩選》中,尚存其《美人篇》,如是描寫美人:“肌濃汗膩朱粉勻,背人揮淚妝無痕。釧松腕瘦覺多情,舉手搔天天亦癢?!盵24](p.266)寫美人之粉汗淋漓、嬌媚多情,頗為香艷。對此,后人也有著不同的評價,如清人朱彝尊言:“元詩華者易流于穢,貫酸齋輩是也?!盵25](p.38)這種評價也正代表了許多儒家正統(tǒng)知識分子的觀點。而這種評價的出現(xiàn),恰好說明了元代文化的多元與包容,說明了少數(shù)民族士人群體在創(chuàng)作上的某些特點,這也可以說是元代文學異于前代的特色所在。
必須說明的是,元代少數(shù)民族士人群體并非孤立于漢族作家群之外,而是多族士人在同一時空下,進行著彼此關聯(lián)的創(chuàng)作,形成了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多族士人圈”。而且多族士人間以文會友、互動頻繁,少數(shù)民族士子的文化性格自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各族士子。在元代,香艷題材的詩歌創(chuàng)作繁盛一時,“元詩大家沒有不曾寫過‘宮詞的”[26](p.650)。元末大詩人楊維楨在《宮詞十二序》中說:“宮詞,詩家之大香奩也,不許學村學究語……天歷間,予同年薩天錫為宮詞,且索予和什,通和二十章,今存十二章?!盵21](p.2003)薩天錫就是楊維楨的同年好友薩都剌,看來,這種“大香奩”之詩,本就是多民族學習交流的產物。楊維楨不僅和薩都剌切磋唱和,對前輩名公貫云石也崇拜有加。至正四年(1344年),詩壇盟主楊維楨竟然夢見自己與已仙逝二十載的貫云石同游廬山,并賦詩記游這則軼事可見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七十一,亦可見于徐伯齡《蟫精雋》卷一。。楊氏香奩之作,以“金蓮杯”飲酒的驚世駭俗之舉,不能說沒有異族友人、胡風國俗之影響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三:“鐵崖眈好聲色,每于筵間見歌兒舞女有足纖小者,則脫其鞋,載盞以行酒,謂之‘金蓮杯?!薄T┊嫾以娙四攮懙摹吨裰υ~》寫道:“湖邊女兒紅粉妝,不學羅敷春采桑。學成飛燕春風舞,嫁與燕山游冶郎?!盵21](p.2118)直白地寫出西湖漢家女思嫁北地風流少年,可見元代社會風氣的開放。有這樣的詩歌,自有舉國胡風的影響,可謂多族文化交流融合的結果。
明人李東陽云:“宋詩深,卻去唐遠;元詩淺,去唐卻近。”[27](p.1371)元詩之淺,或可謂之真率自然。人謂元曲“急切痛快”“滑稽灝爛”,元詞雖“衰”然“平易”尚有可取。諸體之不同風格,然“真情俗趣”或可稱之為橫攝于諸文體間的,元代文學整體的精神樣貌、審美追求?;蛘呶覀兛梢愿爬ㄕf,崇真貴俗是元代文學之一大特質。這一現(xiàn)象蘊含元代作家以“民族氣質”為中介的多元文化交融,值得我們進一步思考。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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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江蘇師范大學副教授)
[責任編輯 吳井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