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羅伯托 E. 巴里奧斯

[摘要]本文分析了在卡特里娜颶風前后的時期中，執(zhí)法機構、市政府官員以及高檔居民選區(qū)在針對新奧爾良非裔美國工人階級的性格形成儀式和日常社會實踐時，試圖對之進行罪犯化和監(jiān)控的變化方式。這里的儀式和實踐包括被稱為“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的游行活動。本文指出對這些實踐的罪犯化和監(jiān)視行為，只有置于新奧爾良種族化的階級差異生產中，并將這個生產過程置于社會建構的空間中，才能被理解。在卡特里娜颶風過后的背景下，城市的強制疏散讓高檔居民選區(qū)和專業(yè)城市規(guī)劃者得以將城市重建想象成一個可以通過建筑關系的創(chuàng)造達到的目標，而這種建筑關系可以成為數輪資本投資的載體。這種城市修復的愿景，忽視了一個重要元素，即相關社區(qū)的居民非常重視對前卡特里娜颶風時期居民的回歸和安置問題，這些前颶風時期的居民正是“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的主導者。本文探討了對“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的監(jiān)管、監(jiān)督和罪犯化如何長久以來在美國被作為維護霸權秩序的機制，也分析了規(guī)劃、種族和社區(qū)高檔化改造之間的親密聯(lián)系。

[關鍵詞]災難;城市規(guī)劃;種族;治理術;新奧爾良;卡特里娜颶風

中圖分類號：C912.4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391（2015）04-0036-14

作者簡介：羅伯托 E. 巴里奧斯 （Roberto E. Barrios）， 博士，美國伊利諾伊州卡本代爾區(qū)南伊利諾伊大學人類學系副教授。

譯者簡介：李全敏，博士，中國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副教授;余昕，博士候選人，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系。

“超級星期天”是非裔美國人的一個歷史性狂歡節(jié)，一般在圣約瑟夫日（3月19日）前后的周末舉行。游行參加者穿著由串珠和羽毛精心制成的服裝來模仿美洲平原原住民部落的穿著，并稱自己為“狂歡的印第安人”（Mardi Gras Indians）（圖1）。這種穿著華服的行為被稱作化妝術（masking）。印第安人按照部落組織，部落之間有等級差別。成員在印第安人的不同生命階段獲得不同的稱號，如間諜男孩（Spy Boy）， 旗小子（Flag Boy）和大首領（Big Chief） [1][2]（P.11-121）。

化妝術是一項既包括競爭又需要協(xié)作的活動，它涉及不同部落酋長之間儀式化和美學化的言語及身體的搏斗[1]。印第安人在對抗中使用有韻律的呼叫聲構成的切口（esteric），配合珠繡服飾對對手進行美學式的攻擊[2]。服飾是手工縫制的，生產它們是一個公共活動，需要親友協(xié)助。制作服飾需要大量的勞力和金錢的投資，制作過程也通常延續(xù)數月，期間包括按周劃分的不同制作階段[1][3]（P.117-150）[2][4]（P.461-483）。

圖 1住宅區(qū)的“超級星期天”期間“狂歡的印第安人”游行 （筆者拍攝）

印第安人的化妝術通常被追溯到十九世紀末期。在當代敘事中，“狂歡的印第安人”將這種行為的起源解釋為一種向當年斗爭的致敬，目的在于緬懷當初那些被種族歧視為“他者”、并遭受美國建國初期的種族屠殺的人口。新奧爾良草根歷史學家羅納德·W·劉易斯（Ronald W. Lewis）是這樣解釋“狂歡的印第安人”的起源：

走出奴役，非裔美國人不為社會所接受。通過裝扮成美洲原住民，他們創(chuàng)造出對于力量的認同。美洲原住民面對所有的壓力和脅迫都不會讓步。這些人為了維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幾乎被趕盡殺絕。走出奴役后的非裔美國人感同身受，“你們不給我們社會中的立身之地，那我們就自己創(chuàng)造。”通過化妝術，他們對美洲原住民堅持自身認同、并對社會表達了自己的聲音表示敬意：不管如何，你都不要停止[1]（P. 65）。

和“狂歡的印地安人”的化妝術類似，“第二線”（Second Line）游行是針對路易斯安那州東南部種族歧視所產生的各種不平等而出現的一種行動?！暗诙€”由三個主要部分組成：一個行進的由大號、低音鼓、小鼓、長號、小號組成的爵士樂隊;一群身著華麗服飾的舞者;和一組參與的觀眾 （圖 2）。總之，樂隊和舞者組成游行隊伍的第一線，而伴隨的觀眾形成第二線，游行以后者命名。舞蹈通常由社會援助（Social Aid）和娛樂俱樂部（Pleasure Clubs）表演，這些組織是一些互助慈善組織，形成于19世紀末的非裔美國人的工人階級社區(qū)，旨在幫助他們的成員支付如葬禮之類重要儀式的費用[5]（P.744-764）[6]（P.472-504）。

圖 2新奧爾良第七區(qū)社會援助和娛樂俱樂部的彼得·帕克和杰拉德·普拉騰堡（筆者拍攝）

“超級星期天”和“第二線游行”作為儀式化的實踐，在新奧爾良城市景觀中出現了，這里的居民通過在特定的區(qū)域中居住和使用空間的方式來培養(yǎng)他們種族化的階級認同，這些空間將他們自身與他們所認為的種族他者相區(qū)別[7][8][9]（P.12-57）。通過“超級星期天”和“第二線”，在社會-政治被邊緣化的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占用了城市的特定部分，將自身從種族不平等的圖景中，社會性地重塑進了生產慣習的意義空間[10]。因此，在羅納德·W·劉易斯對印第安人化妝術來源的敘述中，空間的重要性被突出為：‘你們不給我們社會中的立身之地，那我們就自己創(chuàng)造。

我在這里使用慣習（habitus）這個詞匯，來指稱一個實踐的復合體，通過它人們有意義地構建社會關系和都市空間，并在體驗這些關系和空間的過程中塑造了他們的具體性情（embodied dispositions），通過后者，他們即興地和創(chuàng)造性地構建了他們的世界?！暗诙€”的演員和“印第安人”被組織成不同等級的角色，借以傳遞新奧爾良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社區(qū)所認可的價值觀和責任觀。例如，要成為一個大酋長 （圖3），除了要穿著精心制作的串珠服飾外，還需要履行職責。大酋長在部落成員遇到困難時要提供咨詢和資金援助，也只有通過長年為部落服務、展示他們對部落的忠誠以及自身的領導能力，他們才能獲得這個稱號[1][2]（P.11-121）。“第二線”舞蹈團中的角色同樣也傳遞出其參與者認可的社會價值。

圖 3 維克多·哈里斯，曼丁哥族的大酋長，Fi Yi Yi的靈魂 （瑪麗·馬修斯提供圖片）

大人物（Big Shot）（表示擁有超大雪茄煙）這個角色由特定的舞者扮演，來象征人們所期望的生意成就和社會地位。在一些情況下， 社會價值由第二線全體成員來表達，如同“蘇丹”（Sudan）和“黑人勞工”（Black Men of Labor）的例子。這兩個群體都表達出對北美消費主義的明確批評，除了類似“第二線”群體的著名的對炫耀性消費的批評，這些群體還強調 “工藝、音樂修養(yǎng)和團結”[1][6]（P.488）。例如，2010年在他們的勞動節(jié)游行期間，“黑人勞工”身著在哈林區(qū)用西非布料手工定制的制服游行。手工制作的制服表達了對時尚產業(yè)所追捧的名牌服裝的蔑視。與他們對音樂修養(yǎng)和團結的強調一致，“黑人勞工”的樂隊由來自城市各地精心挑選的音樂家組成，并被觀眾追捧為由本城最優(yōu)秀的藝術家免費奉上的演出。

“狂歡的印第安人”中等級化的頭銜，還有“第二線”團體表演出的社會角色，并非僅在于展示，同樣也意味著體驗和模仿[2]， 因此它們也構成了一個隱秘過程的一部分，通過這個過程，慣習模式（modalities of habitus）得以在許多新奧爾良社區(qū)中傳播。對于“第二線”和“狂歡印第安部落”，突出孩子們的參與頗為常見，因為后者正是在裝扮成印第安人和大人物的角色過程中，了解到自身社區(qū)所認可的社會價值[1][6]。

在塑造新奧爾良人持續(xù)性的情感和性格之外，“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也成為了這個城市獨特的視覺盛宴，從而吸引了大量游客和慕名而來的拜訪者，用曼丁哥族勇士、“狂歡印第安部落”成員柯林斯‘教練劉易斯的話來說，這些訪客“到新奧爾良來尋找精神的存在”（2010年田野筆記）。“第二線”和“狂歡的印第安人”的市場價值也并未被市內數百萬美元的旅游業(yè)淹沒，他們的圖片被用于本市旅游宣傳的印刷品里[6]，以及法語區(qū)流行音樂俱樂部的裝飾照片中。

盡管“第二線”和“狂歡的印第安人”對城市居民性格塑造和為旅游業(yè)提供文化資源的意義都非常重要，他們照樣一方面承受著來自新奧爾良警察局的騷擾和暴行，另一方面?zhèn)涫苣承┹浾撆u，認為他們在卡特里娜颶風之前的幾年中，在高檔居民選區(qū)（gentrifying resident constituencies）中造成了社會亂象[11][12][13][14][15]。有幾次，警察接到舉報，說“印第安人”公然揮舞武器并擾亂社會治安，于是和后者產生沖突。2005年的春天，新奧爾良警察局中斷了“超級星期天”在上城區(qū)的慶?；顒?，并逮捕幾個“印第安人”。這場沖突剛好發(fā)生在特里娜颶風前，結果是新奧爾良警察局官員、市政府官員和 “狂歡的印第安人”的核心成員在2005年6月召開了一次會議。正是在這次會議期間，在陳述過去幾十年對“印第安人”暴力鎮(zhèn)壓的證詞時，酋長中的首領艾里森“圖泰”蒙大拿死了[16][17]。

卡特里娜颶風后，“第二線”也面臨著來自警察局的天價征罰，借口是舞蹈是暴力場所，因此需要加派警力監(jiān)督。在颶風之前，警察局要求游行者為一個執(zhí)行任務四小時的警察特派隊支付1，200美元，2006年的春天，此費用被毫無根據的提高到高達8，000美元。新奧爾良警察局官員為這次費用高漲辯解稱，某次“第二線”在城中卡偌頓地區(qū)游行后發(fā)生了槍擊，因此在舞蹈期間需要加強警力[11][12]。盡管槍擊事件并非“社會援助”和“娛樂俱樂部”的成員所為，而后來證明是源于與此不相關的附近居民的爭執(zhí)，通過收費行為可以看出，警察局還是默認將“第二線”作為城內暴力的肇事者。此外，第二線也面臨著警察局在垂暮（Treme）歷史區(qū)的鎮(zhèn)壓，城里的許多居民認為該區(qū)是這些游行的搖籃。

對“第二線”和“狂歡的印第安人”的監(jiān)視和鎮(zhèn)壓引出了問題：政府、警察和高檔居民選區(qū)的這種做法是如何成為可能的？ “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作為一些人的豐富文化遺產和另一些人的經濟資源，對它們的審查、監(jiān)管和鎮(zhèn)壓是如何被視為一種合理的行動？而且，也許最重要的是，在卡特里娜颶風過后的重建過程中，這些管理和監(jiān)督的做法如何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改變著？ 在本文中，筆者指出對“第二線”和“狂歡印第安人”的罪犯化、監(jiān)視和警察干預種種行為，只有置于新奧爾良種族化的階級差異生產中，并將這個生產過程置于社會建構的空間中，才能被理解[9][18]（P.451-468）。

因此，筆者認為正是因為——而不是盡管（斜體為譯者所加）——“第二線”和“印第安人”化妝術起到了關鍵性作用，才使他們長期被政府和希望在社會等級系統(tǒng)中保持地位的其他居民管制、監(jiān)控和毫無保留地壓制，這種關鍵性作用，在于前者對城市空間的重新利用以及塑造城中的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的具體性情。筆者也認為，在卡特里娜颶風期間新奧爾良市對居民的強制疏散，為政府官員、專業(yè)城市規(guī)劃師和地方精英制造了一個錯覺，以為自己面對全新的機遇，即風暴之后，城市災前的社會挑戰(zhàn)（總是指向城中社會政治邊緣化的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全部被清空，成為了一個可以通過新自由主義轉型的全新空間。在這里，我用“新自由主義”來描述一個文化和政策的運動，它試圖將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簡化為資本家實用主義的話語以及成本-收益的投資邏輯[19]（P.88-98），在此，新自由主義成為了城市發(fā)展的信條。在探索這些問題之前，本文將梳理現有的討論種族和社區(qū)改造之間緊密關系的人類學文獻[20][21]（P.1-36）

一、種族、空間和治理術

當代關于種族差異的觀點可以追溯到十六世紀到十八世紀之間殖民接觸的各種經驗[22][23][24]。 在世界范圍的殖民定居點中，歐洲人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像在墨西哥中部、路易斯安那東南部和爪哇等地的生活，將他們和他們的后代日復一日的暴露在那些有別于歐洲大陸的殖民地“他者”及與后者的殖民遭遇的實踐中。

種族中心主義的西班牙、英國、法國和荷蘭的殖民者發(fā)現異族后，這些遭遇逐漸匯聚成了某種關于自我的觀念、情緒和價值觀——如果不是道德上的厭惡的話[25]。 日復一日的實踐活動，對在殖民地出生的歐洲人的性格和情感有重大影響。正如布迪厄指出的，人們通過體驗和經歷社會性建構的空間和關系，來感知和體現特定的性格和情感， 也正是通過這些被感知和體現的性格情感——它們構成了體驗身體和情感的方式——他們才能即興地參與到他們的環(huán)境和社會場合中[10]。

殖民地管理者和歐陸哲學家通過種族話語，來解釋殖民定居者性情的這種轉變。殖民地的社會和環(huán)境狀況被認為使歐洲殖民者的體質和人格（constitution）退化，殖民地官員們因此發(fā)明了新的種族類別，如劃分殖民地出生的歐洲人為克里奧羅（criollo）和克里奧爾人（creole）。例如，術語克里奧羅（criollo）， 起源于西班牙詞匯criar（撫養(yǎng)）， 用它來表達出生在伊比利亞半島之外的西班牙人在理論上比他們的大陸同胞低等的情況，因此表明在法律上這也應該成為事實。

上述殖民地生活對于殖民地出生的歐洲人的性情的影響，催生了大量的科學活動，旨在通過對人體的控制，在殖民地狀況下培養(yǎng)大陸性格（continental dispositions）和“種族純潔”[26][24]。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出現了各種專業(yè)知識，關注嬰兒及成人的身體管教和塑造。這些專業(yè)知識表現為各種育兒手冊和全景敞視的（panoptic）學校和監(jiān)獄。米歇爾·?？拢‵oucault）和安·勞拉·斯圖爾（Ann Laura Stoler）認為，有關身體約束的這些知識和實踐構成了塑造資產階級社會性身體的一個重要的文化資源，這個過程將殖民地的種族話語緊密聯(lián)系到階級型塑的日常實踐中。

被感知到的源于殖民地生活的退化性影響，以及隨后的文化反應，其實是西歐在政治權力操縱方式轉型這個更為廣泛的過程中的一個部分。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是政治權力封建模式的轉變期，之前的政治權力在于君主通過掌握被統(tǒng)治者的生殺大權以保護王朝財產，之后的政治形態(tài)是福柯所謂的“生命政治權利biopolitical power），體現為技術專家治國（technocratic）、官僚化以及生命形式的培養(yǎng)作為監(jiān)管國家的主要目的[27][28]（P.87-104）。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出現了現代主義的規(guī)劃，它體現為一套專家知識，通過建筑形式的創(chuàng)造來設想社會規(guī)范（這套規(guī)范定義于十九世紀晚期法國社會政治背景中），這些建筑形式同時按照生命政治的標準掌控和最優(yōu)化了人體[29]。隨后，現代都市化作為一門城市規(guī)劃的一個科學，意在生產一種國家化的種族;“種族”，在此意味著一種被建筑設計規(guī)訓的生活體驗以及這種體驗所塑造的集體的社會身體。此外，現代都市化的出現與作為“‘人的科學”的自由主義經濟學興起是同時的，后者認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創(chuàng)造社會福祉的合理機制。

在本文中，筆者希望展示，在城市規(guī)劃、種族和現代形式的治理三者之間親密關系的復雜歷史中，對監(jiān)視和罪犯化“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行為的分析構成了全新的篇章。在新奧爾良始十八世紀初初建時，笛卡爾的空間概念允許殖民地管理者將路易斯安那州東南部想象為一個空無一物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可以建構起一個烏托邦式的城市，不必像同期的歐洲城市那樣深為社會問題所累。笛卡爾有關空間的這些概念是制造殖民邊界的一個關鍵因素，因為它可以把土著居民居住的領域 （在路易斯安那的例子中的侯馬、納奇茲和喬克托） 想象為“空無一物”，可以毫無阻礙的進行占有利用及私有化[30][31]。在此觀念中的新奧爾良，將是一個以當時正在形成的理性觀念建設和組織的城市，并因此將成為一個可以確定無疑的生產種族化的歐陸法式性情的空間。

與城市建立相伴而生的是約翰·勞的密西西比公司，該公司是利用紙幣和資本主義的首次嘗試，并于1720 年因財政崩潰倒閉[23]。密西西比公司的失敗伴隨著文化的克理奧爾化（creolization）進程，克理奧爾化是一個源于路易斯安那州東南部的術語，用來表示來自不同譜系的物質文化、烹飪技術和日常實踐的創(chuàng)造性統(tǒng)一和綜合，這些譜系包括非洲人、美洲原住民和法國人。這種克理奧爾化與密西西比公司的失敗相結合，被殖民當局統(tǒng)治者認為是殖民地未能實現其烏托邦期望的又一標志——這種期望挾帶著以性情為基礎的關于種族化身份認同、純潔性和差異的觀念。到十八世紀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新奧爾良被認為是一個失敗的殖民地，這個城市甚至已經有了某種名聲，即一個資本主義注定被顛覆之地——當地居民通過儀式、日常行為和節(jié)日活動生產著自己社會性的空間和時間[23][6]。

新奧爾良在卡特里娜颶風后的強制疏散，使當地政府官員、職業(yè)規(guī)劃師和高檔居民選區(qū)再次將城市視為一個全新的舞臺——一個抹去了其歷史形塑的社會形態(tài)的全新空間。在災后恢復的這些愿景里，新奧爾良成為一個能（重新）建構在資產階級實用主義式的新自由主義原則之上的城市。然而，城市恢復的這些愿景已經遇到了顯著的阻力，部分市民通過“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的實踐對城市空間已經賦予了自己的認識，這不是卡特里娜颶風所能洗刷掉的。在本文的其余部分，筆者將新奧爾良種族特定地方的地方歷史在特定空間中所生產的性情差異。在回顧中，筆者密切關注市政府機構和高檔居民選區(qū)對“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的管制、監(jiān)視和罪犯化行為，如何長期以來構成了維護城市中支配時間和空間秩序的機制——在這種秩序中，種族差異被表現為空間的距離，并體現在日常生活實踐中。最后，筆者將這樣的分析用于后卡特里娜颶風時期的情形，其中專家對于城市重建的愿景，構成了一種針對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的全新的結構性暴力形式，通過以都市發(fā)展的新自由主義原則為基礎的城市（重新）建設，從而限制了全市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的回歸。在后卡特里娜颶風時期，?？滤枥L的安全原則（axioms of security）、監(jiān)控和現代治理術發(fā)展進程，在多個場合（警察局辦公室、高檔居民區(qū)組織的網上博客和政府批準的修復計劃的網絡頁面）被各種角色（市政府官員、專業(yè)規(guī)劃師以及在城市種族化社會階層中有上升野心的居民）上演著，其影響，是復活了恰恰是當初“狂歡的印第安人”運動希望銘記的——美國邊疆生活中的種族滅絕暴力。

二、罪犯化身體、制造不同

因此城市是一個作品，它更接近一件藝術品，而不是一個簡單的物質產品。如果有城市和城市社會關系的生產，那也是一個由人類所主導的對人類的生產和再生產，而不是物體的生產。城市有歷史，它是一個歷史的作品，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在歷史背景中由明確定義的人和群體共同完成的作品[32]（P.101）。

在其二百年的歷史進程中，新奧爾良已經成為一個由于居民通過社會的建構城市景觀而生產種族差異的城市[8][9][18]。新奧爾良是一個由位置（你住在哪里）和實踐（在你的住地你做什么）來表示種族化身份的地方。當城市始建于十八世紀的時候，今天被成為“法語區(qū)”（French Quarter）的區(qū)域，在法律上規(guī)定僅限于對純種的法國后裔開放[9]。按法國殖民地期的法律，非洲奴隸可以解脫束縛贏得出路，到18世紀下半葉，全市得到解放的非洲工人和非裔美國人的人口已經大幅度增長。此外，因法國人、非洲人和美洲土著人之間的結合，產生了一個新的法語社會群體類別，這些人在十九世紀被認定為克里奧爾人（Creole）[23][9]。在十八世紀后期后，獲得自由的非洲人、非裔美國人、克里奧爾人和新近的歐洲移民開始在離殖民地法語區(qū)（由于對財產所有權的限制）較遠的海拔較低的區(qū)域收購土地。毗鄰法國區(qū)的法堡垂暮（Faubourg Treme）區(qū)，就是這些早期擴張的區(qū)域之一[33]。今天，“狂歡的印第安人”核心成員柯林斯 ‘教練劉易斯回顧這片區(qū)域早年軼事時，暗指這片區(qū)域是新奧爾良的霸權階級將他們眼中的“他者”限定在一定空間中生活的結果。與此同時，他的回憶也提到了垂暮區(qū)發(fā)生的克理奧爾化過程，此區(qū)域是這些“他者”借以安生的地方：

此區(qū)域呈多元化。這里有很多的人，黑人和白人來來往往。當船一靠岸，到垂暮區(qū)來的都可落腳。大家聚在一起，有了音樂、美食和文化 （摘自2010年筆者的田野記錄，強調問筆者所加）。

垂暮區(qū)在建設初期是一個多元化的社區(qū)，但是在十九世紀期間這種多樣性開始轉變?yōu)榉N族分化。在購買路易斯安那領土后，城市管理的特色轉變?yōu)橐院谌?白人的種族二元話語為主導，這極大的區(qū)別于法語殖民地關于種族差異的觀念，即強調法國語言和文化在制造克里奧爾人、解放非洲奴隸和“法國化”美國原住民過程中的作用[9]。隨著內戰(zhàn)的結束，新奧爾良市見證了解放的非裔美國人向城市地區(qū)的大量涌入[8][9]。這個過程與黑/白二元種族話語的結合，威脅著自我認同為克里奧爾人的新奧爾良人的社會地位。因此，許多克里奧爾人建立了新的郊區(qū)，如在法語區(qū)北部和東北部的第7區(qū)，以此希望能夠從空間上與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相區(qū)別[7]。

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在十九世紀后半期，今天在新奧爾良所見的“第二線”和“狂歡的印第安人”化妝術發(fā)展起來。這種形式是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在從前環(huán)加勒比非洲流散群體的游行傳統(tǒng)基礎上發(fā)展出來的，這些先行的實踐使得社會政治邊緣化的群體得以挑戰(zhàn)霸權的社會秩序。游行占據了公共場所的顯著位置，并為各種對現狀的批判提供了表達的場所[6]。正是因為他們具有顛覆種族化和階層化的社會秩序的空間維度的潛力，這些早期游行的做法本身在十八世紀受到了政府的審查。例如，最早提到非裔美國人化妝術的言論之一，來自1781年“市政廳的條款和記錄”，諭知“各種形式的化妝術、羽毛的穿著、在當地小酒館的聚會以及黑人的公開舞蹈 [將] 在這個狂歡季被禁止”[5]（P.66）。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早期，國家認可的種族隔離的結束，標志著新奧爾良歷史上的種族/階級空間化的另一個分水嶺。學校和公眾場合廢止種族隔離的舉措煽動了以種族為動機的遷徙，促使了大量自我認同為白種人的居民向郊區(qū)搬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紀初的人口普查顯示，城市失去了20多萬居民 [7] [34]。從西部郊區(qū)梅泰里到東部城市沙爾梅的居民呈指數級增長，因為這些居民試圖從空間上與新奧爾良非裔美國人保持距離。這些每日都在發(fā)生的空間分離和事實上的種族隔離，被諸如杰斐遜教區(qū)警察署之類的非官方政府機構的政策所補充強化。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這個警察機構因為其毫無顧忌的種族壓迫行為而全國聞名，這是指在整個教區(qū)范圍內限制非裔美國人的空間流動。例如，警長哈里·李作出公開聲明：“我為什么要浪費時間在白人社區(qū)？” 以及“我們知道哪里是問題區(qū)域。如果看到黑人在角落聚集，我們會去和他們對峙”[35]（P.1）[36]。在李警長的話中，可以看到警察如何在維持新奧爾良郊區(qū)基于空間的霸權種族秩序中扮演關鍵角色，以及在這些秩序中，非裔美國人種族化的身體和日常實踐如何單獨就構成了可能沖突的導火線。

與此同時，非裔美國人的中產階級也搬出了市中心，并在新奧爾良東部建立了居住區(qū)[37]（P.314-321）。種族隔離后郊區(qū)居民的陡增導致新奧爾良中心街區(qū)如垂暮區(qū)的衰落和社會兩極分化的加劇。郊區(qū)人口的增長使生活在城市中心區(qū)域的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遠離了重要的公共服務和經濟資源[37]。

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垂暮區(qū)是市區(qū)重建項目的焦點，這個過程進一步排擠了周圍業(yè)已迅速衰落的商業(yè)區(qū)。其中一個項目涉及在北克萊伯恩大道上建設高架高速公路，這條大道是一個經濟繁華的地方，也是“狂歡的印第安人”和“第二線”游行的必經之地。高架高速公路在今天被認為緩解了沿線商業(yè)產生的龐大車流量[38][39]。不管城市規(guī)劃者的設計如何，垂暮區(qū)的居民仍在隨后幾年內在高架公路的下方重新占據了這個空間，利用這些空間進行“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的慶?；顒樱▓D4）[1]。

圖42006年恢復的新奧爾良“第二線”在I-10橋下的游行 （瑞克·布魯尼拍攝，舞蹈與羽毛檔案館友情提供）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城市規(guī)劃者還建造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公園，這個項目使175個家庭流離失所，而且圍繞公園的混凝土圍欄也隔斷了居民穿過此地的通道。公園的圍欄也把被稱為剛果廣場的空間圍住，這里曾是殖民時期非洲奴隸聚集、舉行儀式和表演的場所[38][9][39]。今天，垂暮區(qū)的居民仍將這個項目視為一種市政府對這一社區(qū)單方面、帶有種族滅絕性質的任意行動。正如我們將在后面的章節(jié)中看到的，許多一輩子生活在垂暮區(qū)的居民是根據人文景觀而不單是其建筑結構來定義社區(qū)的。正如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所言，這些居民所了解的垂暮區(qū)是“一個由人類主導的對人類的生產和再生產，而不是物體的生產”，并且將通過法律強制對許多家庭的拆遷視為一種破壞社會和文化的行為。此外，公園的圍欄限制了居民在這片區(qū)域的活動，切斷了他們進入法語區(qū)的通道，而后者是一個工作和娛樂的重要場所。

三、垂暮區(qū)的慣習、種族和階級

在卡特里娜颶風前的二十多年期間，垂暮區(qū)迎來了一批被其豐富歷史資源吸引的新居民[12]。新來者中的一部分組成了一個松散的歷史保護主義者團體，他們強調社區(qū)的社會經濟轉型。在卡特里娜颶風過后，這些新的居民呼吁加強對“第二線”的制度監(jiān)督。以2006年為例，其中一個居民在“新奧爾良改造”在線博客中把游行與“疫病罪惡和污垢”相聯(lián)系：

卡特里娜颶風前，它[垂暮區(qū)] 深受毒品暴力所害，這也是“第二線”數年來都存在的問題。“喬的舒適角落”（Joes Cozy Corner）是殺人的據點。北羅伯遜街仍然承受著一些持續(xù)的惡勢力影響，但我們可以看到，風暴創(chuàng)造了領導的真空，當然在此之前，也容許了犯罪的滋生。我們認為是時間來啟動[原文]一個非常堅實的、管理非常專業(yè)的社區(qū)組織，歡迎所有居民，泯去所有恩仇，拋開過去由那些并未對這個區(qū)域起到積極作用的團體所導致的不良情緒。卡特里娜颶風后，疫病貧民窟看起來更像是一個難民營?！皻v史的法堡[原文]垂暮區(qū)”（The Historic Faubough Treme）組織關注該區(qū)小范圍的有悠久歷史的區(qū)域，并致力于解決我們的犯罪疫病和污垢（新奧爾良改造 2006）。

這個匿名的垂暮區(qū)居民筆下的卡特里娜颶風，開啟了針對社區(qū)的社會景觀清理的全新空間。風暴創(chuàng)造了領導的真空。這對于機會主義的法堡垂暮區(qū)街坊協(xié)會成員是一個全新的空間，讓他們急迫的將帶有資產階級意味的主觀意志填補其中，正如他們對社區(qū)生活的專業(yè)化管理。相反，對于終身都生活在垂暮區(qū)的居民，這個博客傳達的緊迫性和危險不僅在表義上是夸張的，在實際行動上也是雷厲風行的（如， 關閉地標性的社區(qū)酒吧，禁止“第二線”游行），這些行動將社區(qū)中的矛盾提升到象征的層面，并威脅到重要的慣習形成的機制。以2007年10月2日為例，當地的報紙，《時代花絮》（The Times Picayune），在其網絡版上發(fā)表了題為“垂暮區(qū)的文化、變遷、沖突”，記載了一次警察對“第二線”自發(fā)游行的鎮(zhèn)壓，這次活動由社區(qū)音樂家組織，目的是為紀念一位死亡的同事。這篇文章解釋道：

警察無視傳統(tǒng)的祭奠儀式，他們的過度反應和一邊倒的鎮(zhèn)壓行動引發(fā)了雙方的對抗，并點燃了社區(qū)居民的怒火。也有人說，這場事件是一群裝備良好的新來者對舊社區(qū)的文化歷史的嚴重打擊，前者恰恰是被垂暮的歷史吸引而來，并認為這種歷史遭受到了威脅[13]。

這篇文章還提到了比佛利·加里，一位65歲的垂暮區(qū)的終身居民，他總結了這個社區(qū)的新近移民和長期居民之間的緊張關系， 說道， “他們希望在垂暮區(qū)生活，卻希望用他們的方式生活……我說，你們所見我們的做法，就是我們的方式” [13]。

在2010年7月，柯林斯·劉易斯闡述了比佛利·加里所說的“我們的方式”， 稱其為一種對實踐的情感，如“第二線”就是垂暮區(qū)居民在這個新奧爾良社區(qū)長期生活所培養(yǎng)的實踐行為。同時，劉易斯先生接著提到了警察局對垂暮區(qū)進行攻擊的種族層面，這些攻擊主要針對大多數居民的性情形成的實踐：

住在垂暮區(qū)，每天都有音樂。人們都知道這就是這里的生活。不是生長在這個地方的人是不會明白的。警察不懂新奧爾良的文化。我們每天都是這樣過的，這就像去教堂。音樂響起，我們可以跳舞四個小時。重要的是，我們其實是在做一些黑人才能理解的事情。外來的人不會理解這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 （2010年田野筆記）。

很多人對社區(qū)“文化”概念的理解都和哈里斯先生一樣，他們將“文化”視為通過社會性建構的空間——例如“第二線”——而體驗和理解的東西。2007年夏天，謝麗爾·奧斯汀，一位垂暮草根組織的核心成員，在談起終生生活在垂暮區(qū)的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和最近定居的移民之間的抗爭時，說道：

我們有文化差異。我喜歡走在大街上的時候手里拽瓶啤酒。他們中大多數人都看不順眼……這就是目前的狀況，再加上改造工程。他們希望一間酒吧都別開，他們不待見年輕人穿著T恤衫和破牛仔褲，他們看不慣任何人閑逛。這些文化的東西都開始在改變。在這里生活了很短時間的人——我的意思是說二十年都算一個很短的時間，二十年或以下——他們想要“第二線”在游行之后清理自己的痕跡……在垂暮區(qū)長大，這里有酒吧、教堂和墓地，這樣你才知道你家在哪里！對我來說，如果你不是這里土生土長的，你就不會理解生活在這里的樂趣。那些想要改變垂暮區(qū)的人，他們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把那里拆掉重建成他們希望的模樣。對于外人而言，這里最重要的是建筑。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文化，是我們眼中的社區(qū)，而不是建筑 （2007年田野筆記）。

謝麗爾·奧斯汀和柯林斯·劉易斯的評論，將各種空間像酒吧、教堂、墓地和像“第二線”那樣的活動以及閑逛行為，和性情的生產相聯(lián)系，這些性情是終生生活在垂暮區(qū)的人所特有的（圖5）。此外，這些性情賦予了垂暮區(qū)的老居民們對社區(qū)日常的社會實踐和禮儀慶典的深刻同情和理解——如果你沒有在這里長大，你就無法理解住在這里的樂趣。不是在這里出生和長大的人無法理解這點。奧斯汀接著評論了工人階級的居民和那些新來并且體面的中產階級歷史保護主義者們在社會性的構建社區(qū)空間時采取的不同方式：

圖5 社區(qū)酒吧如燭光休息室是垂暮區(qū)居民每天社交的重要場所

垂暮是一個遍地都是音樂的社區(qū)。孩子們頂著紙箱，尖叫著從人家的房子里穿進穿出。那些人想住得離法語區(qū)近些，便于到那里去做生意，然后再回到這里，關上百葉窗，不和任何人來往。他們就是不愿意和街坊說說話。（2007年田野筆記）。

在謝麗爾·奧斯汀的敘述中，工人階級的“自己人”居民通過如“閑逛”（這個行為本身足以構成杰斐遜教區(qū)所謂合法審查的理由）和“第二線”的做法，充分利用了街道，他們是從社區(qū)的“外人”那里，意識到公共和私人空間的區(qū)分。孩子們穿過人家房子的行為傳達了一個觀念，在這個觀念中家是一個混合了相互交流的外部空間的場所，后者包括街道、門廊、前廊（許多新奧爾良人習慣社交的重要空間）。與之相比，社區(qū)外來者卻顯得格格不入，因為他們的一些行為比如關閉百葉窗以及拒絕與街坊社交，嚴格的分離了私人和公共空間。

對柯林斯“教練”劉易斯來說，兒童時期“在人家房子里穿進穿出”的經驗是成為偉大的印第安酋長和吹奏樂隊樂手的關鍵部分。哈里斯談到他自己的青春，說道：

我真可以說是無法無天。這是命中注定的。我有這樣的條件。我媽從不管束我。她明白化妝術的全部意義。（2010年田野筆記）。

這段話表明劉易斯清楚地意識到，使他成為一個“狂歡印第安人”成員的慣習模式（modality of habitus），是處于新奧爾良社會性生產出來的種族差異圖景、以及圖景所規(guī)定的合法性范圍之外的?！拔艺婵梢哉f是無法無天?！薄爸匾氖牵覀兤鋵嵤窃谧鲆恍┖谌瞬拍芾斫獾氖虑??！比绻覀儗W斯汀和哈里斯的論述和諸如“新奧爾良改造”和“垂暮區(qū)的文化、變遷、沖突”等文章聯(lián)系起來分析，可以看到在后卡特里娜颶風時期的新奧爾良存在的各種關系：關于垂暮區(qū)城市空間如何使用的爭議、市政府機構如警察局的工作、高檔居民選區(qū)的社區(qū)發(fā)展舉措等等。一方面，我們看到“第二線”不過是一種更為頻繁的日常行為的一部分（泡附近的酒吧、閑逛），這些行為實踐被社區(qū)的老居民視作形成性情的關鍵，而這種性情標志了垂暮區(qū)與眾不同的自我認同。另一方面，我們看到新近到來的專業(yè)化、高雅化歷史保護主義者，他們認為“第二線”和附近的酒吧需要監(jiān)視和改造，將公共和私人空間相區(qū)隔——我將這樣的行為解釋成規(guī)訓的實踐（disciplinary practices），它讓種族式階級差異的具體形式得以滋生。

四、卡特里娜颶風過后的修復規(guī)劃

將城市定義為循環(huán)和交流的網絡，視為信息和決策的中心，無疑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這個意識形態(tài)來自一個特別武斷和危險的歸納-推斷，用恐怖主義式的視角，將自身視為唯一的思想和完美的教條。這種想法的結果就是管道的部署、道路的修建，以及以科學和科學嚴謹自詡的算計[32]（P.98）。

在后卡特里娜颶風時期的垂暮區(qū)，政府主導的恢復計劃加劇了已經存在的高檔居民選區(qū)和工人階級的老居民之間關于城市空間使用的緊張局勢。正如我們將在這一節(jié)看到的，卡特里娜颶風帶來了一個機會，讓市政府官員、規(guī)劃人員和高檔居民選區(qū)把新奧爾良想像成一個空無一物的空間。這是一個全新的、能夠通過循環(huán)和交流的網絡及其物化形式（重新）建造的領域，而這個網絡正是亨利·列斐伏爾所批判的那種城市中“來自一個特別武斷和危險的歸納-推斷”的產物。它將人類歷史創(chuàng)造的人性的杰作（oeuvres），變成水管、道路工程以及“以科學和科學嚴謹的名義自詡”的計算[32]（P.98）。這些歸納和推斷阻礙了由于卡特里娜颶風而流離失所的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的回歸，將他們的回歸對社區(qū)重建的意義視為無足輕重。無論是市議會的蘭伯特計劃（Lambert plan）（2006年夏天提出草案），還是統(tǒng)一的新奧爾良計劃（Unified New Orleans Plan）（2006年秋季出草案和2007年定稿）都提出，社區(qū)的重建有賴于物化組織關系（architectonic relationships）的創(chuàng)造，這將鼓勵在該地區(qū)一輪又一輪的資本投資。這些主張與社區(qū)“自己人”對災難恢復的愿景截然不同。在后者看來，災后重建的主要措施是重新構建社區(qū)的人居環(huán)境，這將有助于繼續(xù)那些被垂暮區(qū)居民稱為“我們的方式”和“我們的文化”的慣習模式。2006年的春天，新奧爾良市議會聘請了建筑設計師保羅·蘭伯特和希拉·丹茲為卡特里娜颶風期間被洪水淹沒的社區(qū)起草修復計劃。蘭伯特又將垂暮區(qū)的修復計劃起草工作轉包給總部位于邁阿密的建筑公司齊斯科維奇公司。三個月過后，齊斯科維奇團隊為該區(qū)域設計出了一個計劃，提議拆除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期間在北加邦大道上建造的那部分州際公路。

2006年7月13日，團隊向集合在圣奧古斯丁教堂的居民介紹了他們對垂暮區(qū)的計劃，該教堂是社區(qū)歷史地標之一。伯納德·齊斯科維奇，團隊的首席建筑師，介紹了計劃，說道：

我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我們想將有一定歷史的加邦路建造成一個帶有林蔭大道、人行道和植樹帶的公路。我們計劃拆掉I-10區(qū)的部分區(qū)域，我們的想法是給人們一個美麗的林蔭大道 （2006年田野筆記）。

在建筑師的背后，便攜式投影儀顯示了北加邦大道未來可能的水彩畫般的圖像。該圖像顯示出一條寬闊的街道，在人行道和精品零售商店的空間中種植著樹木。沿著人行道，行人被描繪成白色的輪廓，襯托在用大片顏色涂染的建筑和街道之中。該項目的重點是通過拆除高架的高速公路來建造一個繁榮的商業(yè)區(qū)，卻忽視了垂暮區(qū)的許多社會特殊性。例如，將人們渲染毫無特征的白色輪廓，似乎正好象征了社區(qū)的老居民口中那些“可以去任何一個地方，把那里拆掉重建成他們希望的模樣”的新來的體面人。在這里，輪廓和社區(qū)外人共同成為了毫無特性、可替代的存在。結果是， 該計劃強調經濟轉型，卻沒有考慮那些內部人所強調的老居民的重要性， 在他們自己看來，這些老居民不可替代，因為他們擁有特殊的生活經歷，并且承擔了舉行“第二線”和“超級星期天”慶?；顒拥呢熑?。此外，該項目提出了建筑關系的創(chuàng)造，其必要性在于被認為可以通過一輪又一輪的資本投資產生社會福利，卻與垂暮區(qū)內部人所產生的長期性情（教堂、墓地，街坊酒吧，“第二線”）毫不相干。正如伯納德·齊斯科維奇所解釋的：

在投資潛力方面，修復計劃變成可出售的。聯(lián)邦政府更加愿意的是投資5美元以得到25美元的回報，而不是把5美元用在社會服務中 （2006年田野筆記）。

但是這種以資本家實用主義邏輯作為城市復蘇基本原則的草案遭到了長期生活在該社區(qū)的老居民的反對。在回應伯納德·齊斯科維奇闡述時， 一個居民說道：

阿姆斯特朗公園[該公園建于20世紀60年代末，其圍墻限制了垂暮區(qū)居民穿越剛果廣場的通道]也是一個計劃。 一百六十四戶人家被搬走了。該計劃從未成功過。您提出的計劃，綠色空間，一切聽起來就像是整個區(qū)域將被商業(yè)化。我知道在場有很多房主。（在當年的計劃中）沒人有權表明，我們的社區(qū)會是什么樣 （2006年田野筆記）。

2006年的夏末，市議會的蘭伯特計劃被由國家機構（路易斯安那州重建局Louisiana Recovery Authority）、國家慈善組織（洛克菲勒基金會）和地方發(fā)展的非營利組織（大新奧爾良基金會The Greater New Orleans Foundation）所擬定的參與式計劃工程取代。新的規(guī)劃工程被命名為統(tǒng)一新奧爾良計劃（Unified New Orleans Planning，即UNOP）。2006年12月16日，來自總部位于圣路易斯的建筑設計公司霍克公司的建筑師， 向一些集合在當地一所中學的垂暮區(qū)居民陳述了一個修復社區(qū)的新計劃。

陳述圍繞著一幅圖像展開，這幅圖像后來成為了UNOP在垂暮區(qū)計劃的首頁（圖6）。圖像以俯瞰的角度顯示出城市的中心街區(qū)。垂暮區(qū)在圖形的中心，上面疊加著相互垂直交叉的半透明紅色箭頭。在圖像里，穿過垂暮區(qū)的箭頭在視覺上模擬出人和資本的理想循環(huán)路徑，UNOP的專業(yè)策劃人員認為這是災后重建和恢復的一個必要條件。

圖6 為垂暮區(qū)和鄰近街區(qū)制定的統(tǒng)一新奧爾良規(guī)劃 （UNOP 2007： 3）

同樣地，如同齊斯科維奇的計劃，建筑師呈現出的社區(qū)不是出于內部人的視角，依據諸如教堂、社區(qū)酒吧和“第二線”這些促使了這個區(qū)域的體驗和性格情感形成的社會結構空間，相反，他們使用的是越過了地方性的經濟生產力語言，這正是本節(jié)開篇所引列斐伏爾批判的循環(huán)和交流網絡的意識形態(tài)。在這個例子中，它使用了一系列如循環(huán)節(jié)點和通道的詞匯，這些被規(guī)劃者視為制造最優(yōu)社會效應的必要機制?；艨艘?guī)劃團隊的一名成員在介紹此圖像時說道：

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公園的潛力是什么？ 歷史上，它很重要。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是新奧爾良最重要的元素之一。阿姆斯特朗必須連接到河流和城市公園。我們需要考慮它和杰克遜廣場和伊貝維爾的關系……. 垂暮區(qū)需要被整合進兩個走廊，一個是與法語區(qū)和拉菲特相連，一個是與伊貝維爾相扣 （2006年田野筆記）。

在本次陳述中，霍克團隊設想將垂暮區(qū)的重建納入到一個建筑物構成的走廊網絡中，這些走廊頗有列斐伏爾筆下管道的意味。這些走廊將把垂暮區(qū)（及其鄰近的阿姆斯特朗公園）連接到其他地標，例如伊貝維爾（城市主要的公共房屋設施之一，在卡特里娜颶風過后面臨拆遷和重建）和杰克遜廣場（全市旅游產業(yè)的中心），為的是促進新奧爾良中心街區(qū)的人員和資本的流動。在這個城市復蘇的愿景里，只要人和資本的流動流經城市的中心，卡特里娜颶風前居住在垂暮區(qū)的居民是否能夠成為明天的新奧爾良人根本無所謂，更遑論這些老居民對這一區(qū)域有著獨特的情感和慣習模式。因此，不少居民很快地表明了對霍克修復計劃的反對[40]。在一次回應申明中，穆薩·尤班克斯評論：

有兩點。一個是關于可以負擔的住房。又一次，又一次，我們在第4區(qū)申明，我們都非常害怕在圣托馬斯發(fā)生的事情[一個新奧爾良公共住房項目，在卡特里娜颶風之前重建，目的是將中下收入家庭的住房納入考慮]。兩千個家庭被搬出，只有約100個家庭返回。新奧爾良市的“混合收入”，意味著同樣的事情。還有成千上萬的人等著來這里。

目前有一些事情，即：現在我們面對那些想要重返家園的人怎么辦？我們已經討論了很多辦法，包括將尚存的房屋收拾好，接納返鄉(xiāng)的人。無論如何，有些事情必須要放在這些計劃里。他們在租房子住，我們必須讓這些人回來。住房問題在哪里？這個最重要的問題在哪里？ （2006年田野筆記）。

卡特里娜颶風后，新奧爾良房委會以及住房和城市發(fā)展部決定拆卸和重建50%的城市公共房屋部分，其中大部分都沒有受到洪水的損壞。市議會的蘭伯特計劃和UNOP計劃都將這一決定作為既成事實（fait accompli）接受了。在另一方面，居民聲稱位于垂暮區(qū)的公共住房是社區(qū)的一個部分，因此他們應該被允許立即開始籌劃重新開放事宜，以接納那些經濟困難的家庭。居民的這些請求被專業(yè)策劃人員在程序上否定了，這些專業(yè)的策劃人員將城市居民的強制疏散視為重建新奧爾良的契機，這樣的重建建立在城市發(fā)展的新自由主義原則基礎上，并將所有社會經驗領域簡化為資本家的實用主義標準，“需要考慮修復計劃的投資潛力?！?/p>

五、結論

在后卡特里娜颶風時期的新奧爾良，全市范圍內的強制疏散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種族問題，其中修復計劃所體現的現代形式的統(tǒng)治理性，與新奧爾良以種族化的階級差異為特征的空間生產相銜接。二者的這種銜接產生的影響是，在救助因災難而流離失所的難民的同時，將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的儀式和性格塑造的日常實踐監(jiān)督和管理起來，并繼續(xù)將它們置于可取代的境地。本文展示了人類學方法對于社會中空間生產的強調，如何讓我們了解卡特里娜颶風后的修復計劃中各種利害關系，這些社會性生產的空間塑造了具體的性情，同時創(chuàng)造了新奧爾良種族化的階級差別。針對垂暮區(qū)的市議會-蘭伯特計劃和UNOP計劃都未能認識到，在社區(qū)和城市重建的過程中，卡特里娜颶風之前就居住在這里的居民，為該區(qū)生活經歷的獨特產物，同樣也構成了城市重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以資本再生產關系為邏輯的對于重建計劃的設想（其中居民的具體身份是無關的），引起了在此長期居住的居民們的本能反感，他們認為這些修復計劃無非加劇了之前就存在的對社區(qū)的改造和取代進程。他們的擔憂不無道理。近日，大新奧爾良社區(qū)數據中心（Greater New Orleans Community Data Center）發(fā)布了一系列報告，表明在風暴過后住房成本成倍上漲，低薪和從事服務業(yè)的人們甚至買不起（超過30%的月收入）小套公寓（efficiency apartments）。該中心還報告說，全市人口數量保持在卡特里娜颶風前的80%，但新遷入居民的人口概況（demographic profiles）并不匹配颶風之前新奧爾良人的人口特征。最后，該中心報告說，自2005年以來雖然城市的創(chuàng)業(yè)者有所上升，但同時種族和族裔群體之間在社會經濟不平等中的差距也在日益擴大[41]。

對人類學文獻的回顧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視角，來分析新奧爾良后卡特里娜颶風時期的種族、管理和城市規(guī)劃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當代常見的關于種族差異的觀念植根于懷抱歐洲中心主義的殖民者在面對那些他們在美洲、非洲和亞洲遇到的人群時的反應，這些人群擁有不同的具體性格情感特征，以及空間生產的實踐。殖民者認為慣習的差異源于人類本質的不同。在十七和十八世紀興起的這些關于種族差異的話語中，人們認為過多的暴露在殖民地“他者”社會實踐的殖民者，其人格構成也可能退化。正如米歇爾·?？?、安·勞拉·斯圖勒和保羅·拉比諾的作品向我們展示的，諸如現代主義規(guī)劃之類的科學治理術產生于殖民語境，其中歐洲殖民者的種族純潔性被認為受到了殖民地環(huán)境的威脅，而科學治理術正是對這種威脅的反應。在其發(fā)軔之初，城市規(guī)劃就是一項控制人體和培養(yǎng)國家化社會身體的技術，其目的是培養(yǎng)國家化的種族。在新奧爾良，卡特里娜颶風為政府官員、希望提高自身社會地位的居民和專家策劃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領域，這些人設想城市中心街區(qū)和公共房屋單位空白一片，以前占據多數的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居民也被清掃一空。這個想象的真空讓專家的修復計劃可以施展。這些計劃認為城市重建取決于管道和道路網絡的建造以及資本的投資和流通。這樣的愿景邊緣化了城市居民的那些直接的需求，這些需求認為修復計劃要著眼于城市中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人口的即時歸位，后者的慣習模式（彼此交流的日常實踐和對城市空間的利用、“第二線”、“超級星期天”）是由人主導的對城市和其人口生產和再生產的一個關鍵要素。同樣的，這些城市規(guī)劃也與長期以來的行為如出一轍，例如市政府，還有對游行傳統(tǒng)以及非裔美國人工人階級日常社交實踐的罪犯化。于是，在后卡特里娜颶風時期，歷史名城的管理條例附和了郊區(qū)行政長官們的意見，并滲透進修復計劃的爭議空間中。“各種形式的化妝術、羽毛的穿著、在當地小酒館的聚會以及黑人的公開舞蹈 [將] 在這個狂歡季被禁止”“如果看到黑人在角落聚集，我們會去和他們對峙”“需要考慮修復計劃的投資潛力”。

盡管面對新奧爾良警察局最近的暴力升級、征罰過度，“第二線”和“狂歡印第安”部落的參加者也未完全處于被動的位置。在美國公民自由聯(lián)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的幫助下，社會援助和娛樂俱樂部在2007年通過談判，成功降低了新奧爾良警察局規(guī)定的游行費用。在颶風過后，“狂歡印第安人”將他們的服裝變成紀念墻，縫制串珠補丁來紀念在風暴中逝去的生命。因為災難流離失所的人們，也對新奧爾良的化妝術有了新的理解，他們在災后返鄉(xiāng)，并決心繼續(xù)“超級星期天”的慶祝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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