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果我們咒罵一個女子是“婊子”、“妓女”或者“雞”,那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刻毒、最讓女子怒不可遏的詈言之一了。在現(xiàn)代社會如此,在封建倫理觀念充斥的古代社會自不必說了,一個女子如若淪為娼妓,就自然站到了社會的最底層,成為一個人人看不起的賤民。
古代社會的妓女與現(xiàn)代社會的“小姐”不同,古代的妓女并不只是提供性服務,琴棋書畫、吟詩作對也是必修科目。因而,這批特殊職業(yè)者也和詩詞文學結下了緣分,像柳如是、蘇小小、李師師、陳圓圓、嚴蕊等名妓,都是一代無雙的才女。特別是繼六朝隋唐粉黛之后的趙宋時期,更是一片煙柳繁華,妓女們或與文人落魄之士往來唱和,或自斟自吟感身傷運,在中國文學史這片花的海洋里留下了一抹特別的顏色??梢哉f,宋詞這朵奇葩的嬌艷,也侵染了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妓女們的血淚。去讀一讀這些妓女的詞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可憐的女子們并不只是我們表面所看到的倚門賣俏、搔首弄姿,那字里行間也滿是無奈、心酸而又不乏真情。
一、同是天涯淪落人——感傷同樣的命運不幸
在宋代,妓女主要分為官妓、家妓和市妓三種。盡管她們服務的對象和工作的環(huán)境有些許不同,但卻“同是天涯淪落人”。沒有人愿意從肉體上和精神上糟踐、流放自己,而命運卻殘酷的選擇了她們。比如至今能在各類宋元明清的文集中找到詞作流傳的嚴蕊、譚意哥、樂婉、趙才卿、陳鳳儀、尹詞客、盼盼、僧兒、蜀中妓、蜀妓、平江妓、琴操等人,淪為娼妓前都是良家女子,甚至還有的是大家閨秀。從良人到“賤民”的過程總是伴隨著無數(shù)的辛酸、淚水和痛苦,她們或是出身貧微生活所逼,或是家道變故遭受牽累,亦或是手足相殘同根相煎。凡此種種,對于這些封建社會的柔弱女子來說,已是“慘玉容、淚眼如紅雨”(平江妓《賀新郎·送太守》)。然而生活上遭遇的不幸還只是開頭,最終落得風塵女子的這種心靈創(chuàng)傷和精神折磨,才真正“更使人、愁腸斷”(樂婉《卜算子·答施酒監(jiān)》)。由此,也就形成了妓女作詞時的第一個共同主題:感傷個人命運的不幸,悲嘆個人身世的沉淪。比如嚴蕊的《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浠ㄩ_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并不是喜愛聲色犬馬,身陷囹圄也是迫不得已,是今生命運“被前緣誤”的無情玩弄。也不是留戀風塵,只是身不由己,更苦恨的是即使離去也無處可安身。這是嚴蕊在朱熹彈劾唐仲友一案中受牽連被冤枉后,對自身命運的無奈哭訴?!叭舻蒙交ú鍧M頭,莫問奴歸處”,面對悲慘的命運和身體無所歸處的內(nèi)心痛苦,嚴蕊的愿望只是做一個滿頭山花的農(nóng)村少婦。在她的心里,那種牛郎織女式遠離街巷的生活,便是一種最理想的歸宿。不只嚴蕊,平江妓在《賀新郎·送太守》中每每想到自己“去與住,兩難訴”的悲苦時,就激動憤恨到拍碎闌干、淚眼如雨哭慘玉容,也表達了同樣的無奈和感傷。
二、道是無情卻有情——對愛情的執(zhí)著與對愛國情的闡釋
由于妓女這種歌舞賣笑、酒色事人的特殊職業(yè)性質,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總是或被動或主動的處于一種“者人折折那人攀,恩愛一時間”(無名氏《望江南》)的情感狀態(tài)。所以,人們最慣常以一句“婊子無情”對她們進行概括。然而,經(jīng)常出入于風月場所尋花問柳的多是青樓買歡、沉湎于酒色之徒。雖然在宋朝時期,也有不少文人雅士藏養(yǎng)家妓甚至光顧楚館,像張先、晏殊、蘇軾、周邦彥都有類似記錄。但是,對這些風塵女子來說,柳永和晏幾道這樣知心的有情郎畢竟難尋覓。特別是那些酒色之徒本就帶著發(fā)泄獸欲的態(tài)度而去,在他們眼里,這些逆來順受的女子們純粹是一個可以被隨便摧殘蹂躪的淫物,就更不可能去真正了解這些“賤民”的內(nèi)心世界了。如此,說“婊子無情”實在是帶有偏見。在宋代妓女的詞作中,實際上有很多以表現(xiàn)愛情為主題的作品,寫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我們且看陳鳳儀一首《一絡索·送蜀守蔣龍圖》:
蜀江春色濃如霧。擁雙旌歸去。海棠也似別君難,一點點、啼紅雨。此去馬蹄何處。沙堤新路。禁林賜宴賞花時,還憶著、西樓否。
留下在蜀中的人兒千叮嚀萬囑咐,茍富貴無相忘,“賜宴賞花”的時候不要忘記蜀江邊西樓上的殷切情意。春天本是生發(fā)向上的季節(jié),但是連海棠也都被離情的凄傷氣氛所感動,淚哭成雨“似別君難”了 。整首詞的語言字句直率質樸,情感深切自然而又意味連綿。宋詞中別情詞不少,陳鳳儀這首詞與那些正經(jīng)人家相比,無論情意還是文字,均不落后。
談到妓女與國家,我們主觀上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然而歷史上的她們并不完全如此,這些妓女們不只愛情上能真情相擁,還心懷愛國之情,宋朝的李師師和梁紅玉就是例子。北宋滅亡,李師師被抓獲,張邦昌想把她獻給金主,李師師慷慨陳詞痛罵賣國賊,而后毅然吞金捐軀。還有風塵出身的巾幗英雄梁紅玉,親執(zhí)桴鼓與夫君并肩作戰(zhàn),長江邊上戰(zhàn)鼓雷鳴,殺得不可一世的完顏宗弼倉皇逃進黃天蕩。李師師和梁紅玉的情,已經(jīng)達到了中國古代封建士人們所推崇的最高境界。
三、多情卻被無情惱——表達對家庭婚姻的無限向往卻求取不易
從《詩經(jīng)·桃夭》“宜其室家”的祝福到今天已經(jīng)有三千年的歷史,婚姻家庭這個古老的命題被一代又一代的人延續(xù)并闡釋。一個穩(wěn)定的婚姻家庭是幸福生活的一種存在方式。那些漂泊無定,嘗遍人情冷暖,看盡世態(tài)炎涼的青樓女子們,對于穩(wěn)定幸福的婚姻家庭生活的渴望當然就更加強烈了。我們看嚴蕊一首《如夢令》所寫: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詞的前兩句說不是梨花,也不是杏花。那么這“東風情味”卻指的是什么花?她在末了反復強調(diào)告訴我們,原來她只是記著武陵桃源之花——桃花?!疤抑藏?,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詩經(jīng)·桃夭》)可不就是嚴蕊“不是愛風塵”“去也終須去”的心聲。
但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也告訴我們,封建社會的女子在婚姻家庭這條道路上依然是弱勢方,前路并不平坦,不完全像《詩經(jīng)》所祝福的那樣美好,唐婉和杜十娘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于此,晚唐著名女詩人魚玄機以自己的切身體驗,在《寄李億員外》中,寫下了千百年來讓無數(shù)紅粉佳人欷歔不已的箴言: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平常女子已是如此,更何況最不受封建禮教待見的妓女,她們“處于男性中心社會‘雙重標準的另一極,被摒棄在社會家庭之外”[1]P274。我們且來看看尹詞客《玉樓春》中卑微的愿望:
浣花溪上風光主。燕集瀛州開幕府。商巖本是作霖人,也使間花沾雨露。誰憐氏族傳箸組??褊E偶為風月誤。愿教朱戶柳藏春,免作飄零是堤上絮。
從嚴蕊到尹詞客,她們都在強調(diào)入風塵是被“誤”。表現(xiàn)出心底的無奈的同時,也可見她們對風塵的恨。因為對于她們來說,想重新進入正常的社會家庭生活之中幾乎不可能。因而尹詞客已經(jīng)不期望有怎么樣高貴的名分,只奢求作朱門里的一株柳樹,能借高墻擋一擋堤上吹得人飄零無著落的風即可。一個“為風月誤”的女子對婚姻家庭的祈望已是卑微絕望到如此,我們也可以看見她們在這條道路上的交瘁與艱辛了。
所以,表達對家庭生活的向往以及追求過程中的不易,是妓女詞作的又一個重要內(nèi)容。
四、今年歡笑復明年——在淺斟低唱中逢迎取寵
通過以上內(nèi)容的敘述,我們看到了宋代妓女詞作中有不少勇于追求愛情、向往婚姻家庭的幸福安定生活、積極表達內(nèi)心訴求并抒發(fā)內(nèi)心苦悶哀怨,且感情真摯熱烈的作品。可是,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我們也不能在對妓女的同情心中忽略了一個即成的事實,對于妓女來說,她的工作意義就是盡其所能的去愉悅“客人”,從而使客人們的心理及生理欲望得到滿足,最后以此求得個人生存。從這個角度上講,她們在一定程度上屬于“商品”。在封建社會里,“男人們認為讓體面人家的女子去擺弄樂器是不合適的,于她們的道德有害。繪畫與詩歌也很少受到鼓勵,但是男人們并不因此而放棄對文學與藝術上有造詣的女性伴侶的追求。”[2]P165-166而“社會地位低微的妓女,她們是被摒棄于封建道德倫常之外的特殊群體,社會對于‘正派婦女所規(guī)定的一整套束縛人性的綱常規(guī)范,無需她們來遵守”[3]P166。于是,在社會需求的刺激下,只有具備了一定詩酒唱和的這種文化素養(yǎng)的妓女,才能獲得更多“消費者”的認可而身價倍增。所以,她們也會去刻意的進行學習。在特定的宋代社會文化環(huán)境里,詞也就自然而然的地成為了她們盡其所能抬高身價的重要手段之一。由此也產(chǎn)生了一些格調(diào)不高且思想內(nèi)涵平淡的諂媚、世俗之作,在淺斟低唱中逢迎取寵。
像蘇瓊的《西江月》(或為成都官妓尹詞客所作)[4]P983,就純粹是風月場中為了歡娛和迎合貴富階級所作:
韓愈文章蓋世,謝安情性風流。良辰美景在西樓。敢勸一卮芳酒。記得南宮高第,弟兄爭占鰲頭。金爐玉殿瑞煙浮。高占甲科第九。
詞中的“弟兄”何許人也,今已難于考證,但顯然不是當時名士之流。整首詞也只不過是作者陪宴時在席間唱來和去,借韓愈和謝安來吹捧主家的賣乖討好之作,實在沒有什么值得深道的地方。另外,趙才卿也曾在她的《燕歸梁》中把一個“雅歌長許值投壺,無一日不歡娛”,整日花天酒地嬉戲游樂的蜀地守將牽強附會到西漢名將細柳營周亞夫身上,足見作者溜須拍馬逢場作戲的功底之厚。而其實質也屬于上文《西江月》這一流。即使我們對這些妓女的遭遇和現(xiàn)狀抱有惻隱之心,但是基于妓女的工作實際,像這樣媚俗的詞作的出現(xiàn),我們也應該看到它的必然性。
五、結尾
(一)與其他宋代女詞內(nèi)容主題比較
首先說,無論是妓女還是正常生活狀態(tài)下的其他宋代女性,積極參與到宋詞的寫作中,這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了婦女自我意識的覺醒。但是,相比之下,妓女的詞作在主題上覺醒的程度還不夠深厚,只是集中在個人情感方面。并且,從上文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情感上遭受壓迫和挫折時,妓女在詞作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反抗意識也不強烈??偸且晃兜陌l(fā)出“似被前緣誤”、“狂跡偶為風月誤”這樣的歸罪前世的消極聲音,在唯唯諾諾的無奈中處處流露出一種陰郁之感。而妓女以外的宋代女性詞人群體,在表達情感追求的時候顯得更加積極和向上一些,比如李清照的《點絳唇》:“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鄙倥膵汕螒B(tài)以外還更有一絲陽光和春天般的感覺;魯國夫人魏玩的《點絳唇·波上清風》、《減字木蘭花·落花飛絮》等思愁之作,讀來情意婉轉卻并不壓抑。同時,她們還在詞作中表現(xiàn)出更加強烈的家國責任意識,這就要比妓女詞作超越一大步了。像北宋的王清惠,被擄北上后在一首《滿江紅》中寫到:“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百二,淚盈襟血?!笨犊ぐ?淮上女在《減字木蘭花》:“恨舊愁新,有淚無言對晚春?!敝兴技夷顕?/p>
(二)總結
綜上所述,在宋代妓女所寫的詞作中,一方面表達了這些失足女子對命運的悲嘆;另一方面表現(xiàn)了她們對愛情的真摯熱烈和對婚姻家庭的憧憬向往,甚至還有詩詞以外的對愛國主義情懷的身體力行;再者,也正是因為她們職業(yè)的特殊性,從她們的詞作中可以看到她們在追求愛情和家庭生活的道路上吃盡苦頭;最后,出于身不由己的生存需要,也產(chǎn)生了一些比較虛浮無味的詞作。但是總體上講,在我們現(xiàn)在所能讀到的宋代妓女所作的詞作中,還是以唱情為主,特別是愛情。另外,受職業(yè)環(huán)境和個人閱歷的影響,與李清照等其他宋代女詞人相比,妓女的詞作在主題和思想內(nèi)涵上沒有什么更大的突破,僅僅局限于她們自己情感心路上顏色并不美麗的一畝三分地。
雖然,在宋詞這座姹紫嫣紅的大花園里,妓女所創(chuàng)作的詞沒能夠真正的占據(jù)一壇。不過,林語堂先生曾在《中國人》一書中說:“妓女在中國的愛情、文學、音樂、政治等方面的重要性是怎樣強調(diào)都不會過分的?!盵2]P165所以,這些在浩繁的古代詩詞文章中顯得寥落的妓女詞作能夠流傳至今,并不是偶然的原因。我們?nèi)プx一讀,也能感受到不少被歷史零碎掉的風情。
參考文獻:
[1] 宋致新.長江流域女性文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2] 林語堂著,郝志東、沈益洪譯.中國人·全譯本[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6).
[3] 王玉英.從宋代的歌妓詞看文人的價值取向[J].洛陽師范學院學報,2006(3).
[4] 朱德才主編.全宋詞·第三卷[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7(12).
作者簡介:李翔(1993–),男,江西蓮花人,本科,包頭師范學院文學院,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