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燕鴻
摘 要:愛情,是人生的永恒主題也是文學作品中長盛不衰的題材。新文化運動時期,現(xiàn)代知識分子以愛情之名號召人們追逐自由;當革命的浪潮一浪蓋過一浪時,愛情又被納入了神圣革命書寫的一部分。沉櫻、張愛玲并未被外界的喧囂代替自己思考,她們不動聲色地寫下一系列婚戀小說,成功還原飲食男女在情與欲面前的苦痛掙扎。褪去世俗外衣的愛情原像高高在上的神俯視蕓蕓眾生,沉櫻、張愛玲以書寫成功地將它拉下神壇。
關(guān)鍵詞:沉櫻;張愛玲;常態(tài)戀愛;畸形戀愛;精神分析
愛情是個體生命最古老的本能沖動之一,戀愛是人們追逐、享受愛情的過程。弗洛伊德提出愛情是“性本能的一種表達或升華”。十幾年后,弗洛姆引入馬克思主義對精神分析學說進行修正,進一步提出愛情產(chǎn)生于人與世界的疏離感。人類的歷史便是不斷以愛情或愛情替代物隔絕、彌合自我與世界的歷史。在動蕩社會,男女試圖以愛情對抗外部世界,最終卻淪陷于變幻莫測的愛情漩渦中。通過對沉、張的作品進行整理,本文將戀愛現(xiàn)象劃分為常態(tài)戀愛與畸形“戀愛”。常態(tài)戀愛存在健康正常的愛情,指獨身男女在相處過程中自然生發(fā)好感,繼而從靈魂、肉體開始探索彼此結(jié)合的可能性。與常態(tài)戀愛相反,畸形“戀愛”往往由男女兩性對常態(tài)戀愛的拒絕引發(fā),借用弗洛伊德的表述,畸戀中“柔情的、摯愛的情……肉感的欲……(永遠)不會匯合?!?/p>
一、常態(tài)戀愛
長期以來,大家普遍認為建立在精神基礎(chǔ)上的愛是高尚的,建立在肉體關(guān)系上的愛卻是可鄙的。繼丁玲大膽袒露莎菲在戀愛中的女性欲望之后,沉櫻與張愛玲持續(xù)揭示戀愛中男女雙方對彼此身體與靈魂的渴求,以及追逐過程中靈與肉的矛盾統(tǒng)一。對弗洛姆而言,愛情分為“‘墜入情網(wǎng)(falling in love)的初始體驗同‘身在愛中(being in love 或者使用更準確的詞:standing in love)的持久狀態(tài)”。借鑒這一劃分方式,戀愛可劃分為戀愛初期與熱戀期。戀愛初期,男女雙方之所以墜入情網(wǎng)無非是因為異性身體的召喚。但受固有思想及時代需求的束縛,追求自由戀愛的第一代青年男女普遍忽視自身對異性的渴望,身體依舊是多余的部分。
(一)情與欲的融合
沉櫻、張愛玲筆下多是遠離政治話語的飲食男女。在時代主題與個人本能表面上互相契合的情況下,他們從容追求愛情。但自由戀愛對他們而言總歸是切實的人生體驗而非時代政治標語,喚醒他們沉睡愛情的并非是振聾發(fā)聵的時代強音,而是異性溫熱的身體。沉櫻的《意外》描述了男性對美麗女性的渴望:誠齋與筱航同時愛上李女士,唯一原因便是李女士引人注目的美麗外表;《某少女》被C君“憔悴的面貌”、“沉著的舉止”所吸引,繼而奮不顧身地墜入愛河。在張愛玲的《金鎖記》、《傾城之戀》中,童士舫、范柳原均因為女方身上楚楚可憐的韻致才對其萌生愛情。
從戀愛初期進入熱戀期,兩性也從最初的身體召喚期進入渴求精神交流的時期。范柳原在眾人眼中是狂嫖濫賭的浪蕩子,在白流蘇面前卻是一個講究精神戀愛的人。當兩人在精神上有了深入認識后,范柳原身體的躁動依然無法平復。普遍觀念中,男女兩性最親密的身體接觸便是發(fā)生性關(guān)系,但性在文本中并非是男女和解的方式。未得到流蘇前,范柳原多次表露狂躁不安的情緒;流蘇最終屈服獻身,范柳原的躁動消失了,流蘇卻陷入了極端空虛焦躁中。進行精神交流的同時,男女雙方圍繞女性的身體進行了一場無言較量。若兩性的身體交流僅止步于性,精神交流將淪為開啟女性身體的廉價伎倆。香港淪陷后,范柳原與白流蘇的身體在戰(zhàn)爭中才變得親密,共同遭遇饑餓本能、死亡本能的侵襲后,他們也取得了精神上的共通。一切文明毀滅之后,本我與超我的間隙無需自我彌合就自然消失,肉體與精神由矛盾走向統(tǒng)一。個體生命之間的疏離感、人類與世界的疏離感均被消除,這場戀愛才成為了傳奇的“傾城之戀”。
(二)被神化的情與被丑化的欲
如上所述,戀愛雙方對彼此精神與身體的同時接納便是一場曠世的愛情絕唱。事實上,戀愛中的青年男女普遍難以處理精神與肉體的分裂狀態(tài)。精神與肉體原本就是不可分的,但社會卻人為地將精神從肉身抽離出來,賦予它純潔而永恒的價值,肉體一再被貶低為骯臟而易朽的不祥之物。精神追求對肉體沖動的克制一如超我對本我的約束。純粹的精神戀愛以徹底反對身體的享樂原則為代價,戀愛者懼怕被丑化的肉體玷污愛情,他們在壓抑中獲得殉道者般的快感。
《夜闌》(沉櫻)的“他”愛上唱青衣的麗英,當他與麗英的謠言在學校四起時,“他像是為信仰為主義而戰(zhàn)爭的勇士一般,他對那校長發(fā)生了使全校為之愕然的沖突”,被學校開除學籍的同時他憤然離家。但讓人驚愕的是,他也突然斷絕了與麗英的聯(lián)系。他對麗英的愛始終不曾干涸,不久后他與家庭和解了,但他再也沒有和麗英晤談的意思。可以說“他”自導自演了一場戀愛悲劇,通過壓抑肉體欲望獲得精神上的新生,以便凈化本我最初對麗英色藝的迷戀。而且,惟有回避見面他才能始終愛著記憶中的麗英,保持想象中的“熱戀”。時至今日,人們凝視肉身時仍將其視為性欲望的釋放場所而忽視自身的沉重。但常態(tài)戀愛的前提就在于男女兩性先天存在的差異,無法擺脫饑餓、寒冷的肉體,有致命缺陷的肉體是進行戀愛的主體。戀愛雙方進行身體交流并不只限于發(fā)生性關(guān)系,持續(xù)衰老、時刻處于各種危機的身體,時時將戀愛推向不可知的境地?!痘ǖ颉罚◤垚哿幔┑泥嵈ǘ鹪疽呀?jīng)與章云藩談婚論嫁,當川娥的肉體在章云藩手下溜走,一寸寸地死去時,章醫(yī)生轉(zhuǎn)而與看護余美增開始了新戀情。起初,男女兩性受到對方身體的誘惑進入戀愛初期,若在轉(zhuǎn)入熱戀期開啟精神交流的時候,誘惑消失或徹底拒絕對方身體,戀愛將停滯不前甚至淪為一場戛然而止的戀愛悲劇。
二、畸形“戀愛”
海外學者司徒新直言“將張愛玲稱為當代中國第一位心理小說家并不為過”。細讀張愛玲的作品,我們不難從中發(fā)現(xiàn)弗洛伊德的影子。在情欲的驅(qū)趕下,她筆下的男女常陷入畸形“戀愛”中難以自拔。當兒童走出自戀期,開始向外界投射移情時,父母成為他們特殊感情的投射對象。然而像乳牙必將脫落一般,遲遲得不到回應(yīng),受亂倫禁忌鉗制的戀父戀母情感將在兒童進入青春期后轉(zhuǎn)化為對異性的躁動。作為社會克服集體無意識的病態(tài)心理而設(shè)立的道德禁忌之一,亂倫禁忌是自我對抗本我的有力武器。但不可忽視的一點是,原始欲望僅是被自我壓抑而非完全消除,為了逃避現(xiàn)實的稽查,它將出現(xiàn)各種偽裝變形以使自身合法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