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蝶
我記得她年輕時的樣子,那時她剛大學(xué)畢業(yè),一臉青澀,肆意笑起來的時候,分明還是個孩子。
對于這個偏遠而又閉塞的小山村,她仿佛天外來客。她就站在冬日的陽光里,盈盈地看著我們笑,瞬間俘獲了我們的心。
山里的孩子生性頑劣,總是闖禍,山里人只有一個理念:棍棒底下出孝子,打是唯一的教育方式。每次有誰被打得體無完膚,她總要沖上去找家長理論。奈何祖輩傳下來的觀念根深蒂固,每一次她都無功而返。
她開始教我們下跳棋,放學(xué)了把黑板架在課桌上教我們打乒乓球,還和我們做各種新奇有趣的游戲,以此來消磨我們四溢的精力。有一次,她隨口講一個故事,當我們眼巴巴地望著她,期待她講下去的時候,她居然假裝忘記了。
后來,她變本加厲,每節(jié)課開始時,都講一個故事,每次講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對此,我們憤憤不平,她甩來一句:“想知道結(jié)局,自己看呀?!泵刻旆艑W(xué),她扔下一堆書后,就揚長而去。我們上去就一頓瘋搶。搶到的人興高采烈,沒搶到的人巴巴地問:“我晚上可以去你家和你一起看嗎?”
那些書對于我們來說都是稀罕物,我們每天最大的期待就是能搶到一本書。在爭搶中,我們不知不覺讀了很多書,寫起作文來順暢了很多。那次被學(xué)校推薦去縣里參加作文比賽的,全是我們班的同學(xué)。
我因為在比賽中得了特等獎,被推選到市里參加比賽。比賽的題目是《我的老師》,我很想寫她,可是她在我們印象中一直是一個姐姐呀。我絞盡腦汁回憶我看過的作文書里的老師是怎么樣的,如法炮制了一篇。毫無意外的,我鎩羽而歸。
她的父母來過幾回了。我們想著法子對她好,時常冷不丁地往她手里塞花生、炒蠶豆,還往她宿舍的窗臺放臘肉、粽子、糍粑,上學(xué)的途中,估摸著她的青菜快吃完了,專門拐去菜地里扯一把青菜,有時還下河給她摸魚捉蝦。
她終于要走了,我們追著急馳的車,一邊跑一邊嗚嗚地啼哭。塵土飛揚,黃沙遍地,我們一直追,嘴里大聲喊:“老師,你不要忘記我們。”
我們還沉浸在離別的哀傷中,她卻回來了,說忘不了我們灼灼的眼神。說完還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們知道她放棄了什么,父母幫著找的穩(wěn)定工作,城市里優(yōu)越的生活,還有初戀的男友。
我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她結(jié)婚了,跟一個來我們學(xué)校支教的老師。我們聽說如果有人送出999只紙鶴的祝福,收到的人會永遠幸福。我們悄無聲息地一只一只給她折,每一只都是虔誠的祝福。她回來上課的時候,我們把串成串的紙鶴掛在她的身上,繞了一圈又一圈。她一直咧著嘴笑,可我們分明看到她眼角的淚花。
我們離開她上了中學(xué),最初的幾年,我們時常回去看她。再后來,我們走得更遠,故鄉(xiāng)早成為身后的背景。斷斷續(xù)續(xù)聽到她的消息。聽說她離婚了,因為她的丈夫想回到城里,而她放不下那些孩子。聽說她去到更偏遠的學(xué)校了,孤身一人帶著女兒。
有一年我回家,在班車上,母親指著駛過的另一輛車說:“那個抱小孩的白衣短發(fā)的女人,就是小學(xué)時教你們的張老師?!彼硨χ嚧白迨莸谋秤霸谙﹃柕恼找拢谷擞X得無比悲傷。
“她可真是一個好老師,十里八鄉(xiāng)出的大學(xué)生基本都是她教出來的?!蹦赣H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進去了,頭腦中滿是她從前的樣子。
后來,我去過她授課的學(xué)校,卻沒有遇到她。那所學(xué)校在大山的深處,在公路的盡頭下車后,還要走十來里的山路才能到。問了住校的學(xué)生,學(xué)生說她去城里淘書去了,還說老師告訴他們,只有知識才能改變他們的命運。
我想起最初她隨口說的那個沒講完的故事。有一對老夫妻進城時撿回了一個棄嬰,那個孩子長到10歲時,她的親生父母尋來把她接走了。當她長大了,有能力回報時,老夫妻已相繼去世。到此時,我已經(jīng)知道了故事的后半段,那個孩子悲傷之余發(fā)現(xiàn)這片曾養(yǎng)育過她的土地,即使經(jīng)過了十幾年,還是一如既往地貧窮和落后,于是,她決定留下來。
我走出學(xué)校,風(fēng)很大,我迎著風(fēng)走,淚掉得很急。我們一個一個走出了小山村,而她卻留了下來,年復(fù)一年在貧瘠的土地上種下桃李。如果時光倒流,我多想在當初的作文比賽里,在《我的老師》里,寫下你的樣子——神采飛揚的你,堅定執(zhí)著的你,最溫暖的你。
萬永紅摘自《青春期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