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午
楔子
多年后,蒔卿依舊在蒼藍的海面上尋找著。有時朦朧睡去,她會想起那一天,那次不該相見的重逢。
彼時她躺在池中被豆大的雨點打醒,入眼的是滿目的森森白骨與自己血肉模糊的雙腿。
腦海中最后的記憶是成塊的石料倒落下來,她被死死壓住動彈不得直至昏迷,而現(xiàn)在,即使腿上的傷口已經(jīng)化膿她卻沒有一絲疼痛。
她知道,這雙腿已經(jīng)廢了。
淚水混著雨水滑落。下一刻,遠處有人自雨幕中行來,步伐急切。蒔卿下意識地拖著傷腿害怕地后退,直至那人行到跟前她才收起了所有的恐懼,怔怔地望著他。
他沒有撐傘,發(fā)絲早已被雨水濕透,狼狽異常,可盡管這樣,他依舊如她記憶中的那樣俊美,宛若神祗,而他望著她的眼神,一如從前,溫柔如水。
她雙手捂著傷腿不愿被他瞧見,可下一刻,他傾身過來緊緊地將她抱在懷中,不斷地在她耳邊呢喃著,像是安慰著受驚的孩子,他說:“沒事了,沒事了……”
她號啕出聲。
長久以來第一次敢哭得這樣放肆,她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一遍遍地喚他的名字:“無妨,無妨……”
你為什么不早點來?
第一章
冷風(fēng)卷破平靜的海面,有長長的船隊磅礴而來。年邁的國王昂首站于船頭。
遠處天水相連的地方這時驀地升騰起一片旖旎的色彩,空氣中,一切漸漸扭曲成一幕綺麗的畫面。
畫面中,一個女子遠遠地坐著一頭麒麟行來,絕美的容顏宛如明珠,只是,她卻是人身魚尾!
這是一場規(guī)模恢宏的海市蜃樓,國王怔怔地望著,已然被眼前的一切攝去了呼吸。
四周的衛(wèi)兵皆是大呼著神女紛紛跪下,便在這時,一切驟然消失!
天地間再沒了那幅絕美的畫卷,那個人身魚尾的女子。
老國王怒斥著身邊的守衛(wèi),直說是他們沖撞了神女,要將他們都扔進海里。
一時求饒聲不絕于耳,下一刻,空中有麒麟的叫聲驀地傳來。不知何時,遠處有一只小船緩緩行來,一男一女兩個身影屹立船頭。而那個人身魚尾的神女赫然便在其中!
空氣像是都停止了流動,一時無人說話。
女子側(cè)坐于麒麟,如水的眸子淡淡地垂著。而她的身邊昂然站著一個男子,身形挺拔不似凡人。
眾人皆是吃驚地低低地交談著。
這是舉國無人不知的事,云荒山上住著一位神人,名喚無妨,通曉天意,與世隔絕。可偏偏這樣寡淡的人卻長著一副俊美非凡的皮囊。
有人誤闖山中瞧見了他的真容,第二日舉國上下人人手中便有著一幅他的畫像,女子更是無一不對他傾慕有加。
下一刻國王已經(jīng)催促著船迎上去,兩船相接時,國王試探著問向船上的男子:“可是無妨先生?”
男子淡淡一笑,俊美無韜中已然默認(rèn)。
國王笑開了顏,而后只將細小的眼睛小心地挪向無妨身后的那個人身魚尾的女子。
無妨也猜出了他的心思,下一刻卻是揚聲對著眾人高聲道:“此乃神女,庇佑水生!”
歡呼聲一時震徹晴空。
水生國乃四海八荒唯一大國,國內(nèi)更是有著世界之寶——存水珠,傳說將這枚珠子縫入心肺處,人便可在水中自如地呼吸。
世界之初天地皆為水所籠罩,后經(jīng)幾百年,神創(chuàng)出人類,賦予生機。人類推崇水之信仰,認(rèn)為水中有神,水便是一切。
而人身魚尾的女子自然該當(dāng)是神女!她的到來,無非是所有人信仰的實現(xiàn)!
一時國王出游,巧遇神女的消息被傳遍了街頭巷尾,所有人皆是劃著船趕至城門前迎接回歸的船只,以盼能瞧見神女的模樣。
城門緩緩打開,華麗的大船漸漸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可讓人失望的是,神女并未現(xiàn)身。
船艙中,竊脂垂頭撫摸著腿上的鱗片,悶聲問站在一邊的無妨:“為什么不帶我回家,為什么……為什么要跟著國王來到國都?”
他卻背對著她站在一旁并未轉(zhuǎn)身看她,只有溫柔的聲音緩緩傳來:“這樣不是很好嗎?”
她說不出話。
除她以外無人知曉,那場所謂的海市蜃樓,所謂的偶遇皆是無妨自己的安排,至于他究竟是什么目的,竊脂并不知曉。
半個月前,她自池中被他救回。他背著她穩(wěn)穩(wěn)地走,她趴在他的脊背上一直哭,他就一路低聲安撫著她,聲音輕柔,他說:“不要哭,沒事的,我會醫(yī)好你,今后不再讓你受委屈?!?/p>
后來他將她的雙腿剪去換成魚尾,她不知曉為什么。而今天,他帶著她出現(xiàn)在國王的面前,她成了那個所謂的神女……
船只漸漸靠近城殿,地面上,一個紅衣女子昂首站立著,美艷的面上滿是倨傲,她是水生國的天之驕女,她是水生公主——蘇臻。
竊脂側(cè)坐著麒麟緩緩步出船艙,陽光下,她隱在衣袖下的雙手瑟瑟發(fā)抖……
第二章
細水漸漸泛起漣漪,暖陽恍然已被烏云遮蔽。
船只剛剛靠岸蘇臻便已經(jīng)甩著紅裙走了過來,一雙美目直直地注視著無妨。竊脂拼命克制著發(fā)顫的雙手,下一刻,一個人已經(jīng)輕輕地擋在她的身前。
是無妨。
她輕輕地抓著他的衣角,小心地蜷縮在他的身后。
國王一直注視著她,這時察覺到她的動作,關(guān)切地擰了眉,小心地詢問:“神女可是不舒服?”
“沒,沒……”她連連搖頭,心中的恐懼讓她幾乎不能言語。
蘇臻卻并沒有那么好打發(fā),她望著竊脂的動作不樂意地挑了眉,揚聲問道:“父皇,這位便是那個神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么不入流的女子,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在男子身后躲躲藏藏!”
這樣的話字字帶刺。
竊脂抓著無妨衣角的手越來越緊,下一刻,卻是無妨將她的手輕輕拂開。
她怔怔地瞪大了眼。無妨卻并沒看她,一雙溫柔如水的眸子只直直地望著蘇臻,勾唇贊道:“公主直爽的性子真是可愛。”
蘇臻驀地紅透了雙頰。
竊脂白了雙唇。國王只以為她是不舒服,殷勤著布置了行宮讓她去休息。
麒麟馱著她緩緩地離開,身后,無妨與公主交談時傳來的笑聲,聲聲入耳。
她涼透了手腳。宮婢將她扶上綿軟的大床,她靜靜地側(cè)躺著,死死地咬著唇,雙眼已經(jīng)泛紅。
竊脂不明白為什么剛剛無妨?xí)μK臻那么青眼相加,他明明知道自己那段被踩在腳下的曾經(jīng)!
彼時她還是二八的年華,可所有的一切卻將她毀得徹徹底底。
水生國國主殘暴治國,水生公主更是心狠手辣。
那一年公主想要建造一座新的公主殿,卻因嫌棄男子不潔便在各地抓捕年輕純潔的女子為她修建行宮。
竊脂那時便被士兵強行抓去修造宮殿,一去便是兩年。
工地的殘酷不是女子能忍受的,每日皆有女子因為工頭成日的鞭打與折磨死去。那時所有的痛苦早已將她變得不成人樣,她苦苦地支撐著,心中只有一個期盼,便是無妨能來找到她,救她出去。
可是兩年過去,他一直沒來。
直至一天,因為連日的暴雨土石松動,高處堆積的石料不堪承受倒落下來,她躲閃不及被壓在最底下不支昏迷。
工頭以為她死了將她扔進化尸池,便是在那里她醒來,雙腿被廢,無妨救回了她。
對她來說,蘇臻是最可怕的魔鬼,她不明白,為什么無妨明知道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還會與蘇臻相談甚歡!
直至夜幕來臨無妨才來看她,手中卻拿著一個香囊。
竊脂坐在床頭抬眼望他,眼尖地發(fā)現(xiàn)香囊上繡著一個嬌小的“臻”字。
她僵了手腳,無妨卻依舊是溫潤如玉地笑著,輕聲問她:“可還習(xí)慣?”
她的話哽在咽喉說不出,下一刻,門外突然傳來了通報聲,國王來到!
竊脂的魚尾并不能站起,國王匆匆進了房間也并不在意,溫和地對竊脂笑了笑,連連說著不必多禮。
一時間室內(nèi)不再是沉默,國王一直溫聲問著竊脂住得可否舒服。
竊脂尷尬地連連搖頭,摸不清楚國王的意圖究竟是什么。
無妨坐在一邊一直溫和地笑著,眸底卻有黑色漸漸聚集,果然幾句過后,國王笑瞇了眼暗示道:“神女尊貴,如要選夫婿之類,舉國恐怕得要最尊貴的人來相配,這才不會侮辱了神女的身份?!闭f完又是笑了笑。
竊脂冰涼了指尖,已然明白了話中的意思。
國王是想要她嫁給他!
她慌亂心神,下一刻卻聽見無妨輕笑著問道:“國王陛下可是有什么青年才俊的好人選所以想要推薦?”
這副模樣卻是在裝傻。
國王黑了臉,半晌梗著脖子有些說不出話,也拉不下臉來,只能氣急敗壞地走了。
室內(nèi)一時只剩了竊脂與無妨。
竊脂終于還是坐不住,撐著床面拼命地用魚尾站立,一字一句地質(zhì)問著無妨:“你為什么要將我?guī)У竭@個皇宮來!我們?yōu)槭裁床荒芑丶遥 ?/p>
無妨靜靜地望著地面,好看的面上此時也沒了一絲笑意,只是他的手卻依舊緊緊的抓著那只小小的香囊……
第三章
竊脂想無妨不愿離開不過是為了蘇臻。
她一宿無眠,第二日殿外傳來消息國王邀請神女出外游玩,蘇臻與無妨也在一行中。
竊脂草草打扮了自己便去尋找無妨,卻發(fā)現(xiàn)他的房中早沒了他的身影。
麒麟馱著她來到人群集合的地方,她這才發(fā)現(xiàn)無妨已經(jīng)于蘇臻站在了一起。
她垂了頭,手指暗暗扣著掌心不去看他,只是默默地走進了船艙。
水生國幾乎沒有陸地,事事都得坐船。
竊脂進了船艙后便不想再出來,可國王卻派了人再三來請,到第三次時,她只能騎著麒麟出了船艙來到甲板上。
甲板上圍滿了守衛(wèi)的護兵,無妨與蘇臻站在甲板上親密地靠在一起交談著什么,望見她出來,無妨只是輕輕地朝她笑了笑,客套疏遠。
竊脂驀地咬緊了下唇,累積的怒意已經(jīng)收拾不及,她不顧國王的呼喊飛快地趨著麒麟轉(zhuǎn)身離開,下一刻卻撞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容。
那是一張油光滿面的臉,有著世上最尖酸的神情,他是折磨了她兩年的人,那個工頭!
她慘白了臉,不知覺中勒緊了抱著麒麟脖子的手。
麒麟難受得發(fā)了狂,將她狠狠甩在甲板上。工頭望見她狐疑地瞇了眼,下一刻像是想起什么般喃喃道:“神女怎么這樣面熟,好像,好像……”
她涼透了手腳,慌亂地捂著臉狼狽地后退著。
腳步聲自身后急促地傳來,下一刻熟悉的懷抱已經(jīng)將她緊緊地抱住。
她顫抖著將臉埋在無妨的懷中,急促地低喊著:“帶我走,帶我走!”
“好,好……”無妨低聲連連地應(yīng)著,聲音不知為何也已慌亂。
竊脂涼透了心肺,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哭了出來,低低的咽嗚隱忍可憐。
耳邊是一片紛亂的嘈雜,許多腳步聲向她涌來,無妨猛地將她抱起飛快地離開,每一步都是那樣急促,像是渴望走過那些她心底最傷痛的時光。
她緊緊地抱著他,以往的恐怖歲月卻似洪水爭先恐后地向她撲涌過來,她哭著拼命躲閃,幾乎窒息。
無妨也顫了手,淚眼朦朧中她恍然望見了他焦急慌亂的面容,俊美的臉上再沒了半分從容,再無半點云淡風(fēng)輕,他的眼中是清清楚楚的痛苦與心疼。
與她一般。
她流著淚扯著他的衣服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你這段時間到底怎么了,為什么總是對我不好,為什么老是讓我難過?”
那個時候救她回來時,不是他說了今后不會再讓自己受委屈。
這個騙子!
她捂緊了面龐失聲痛哭,終是沒能看見此時的無妨。
他紅透了眼眶垂著眼眸心疼地望著她,神情在這一刻像是浸透了痛徹心扉的悲傷。
哭了不知道多久,她終于累極地睡去。
恍然間,她像是聽見有聲音在她耳邊一直重復(fù)著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
心頭的酸楚化作鮮血,她閉著眼,指尖輕顫卻終是醒不過來。
竊脂整整睡了一天,再醒來時已是黑夜。
床頭坐著的是疲累的無妨,他像是一直未睡,面上是滿滿的頹然與憔悴。
她垂著眸子沒有說話。
燭火搖曳中,他輕輕地望著她,半晌起身,卻只低低地說了一句:“我先走了?!北戕D(zhuǎn)身離開。
她霍地起身,想說話時卻眼尖地瞧見了他后襟上的一抹血漬。
她驚道:“你受傷了?”
離開的身影驀地怔住,半晌他側(cè)頭望著后襟的那抹血漬沉了臉,而后劈手撕下。
竊脂皺了眉,下一刻門外有宮婢施施然走過,交談的聲音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竊脂的耳中。
“你聽說沒,公主手下一個得力的下將昨晚被殺了,死得可真慘?!?/p>
“誰說不是呢!聽說那個下將為公主干成了好多事,當(dāng)年女子建宮,那個下將好像就是工頭……”
第四章
工頭的死并不是一件大事,蘇臻甚至連調(diào)查都懶得去做便草草帶過,可這件事情的發(fā)生卻讓竊脂覺得,無妨對自己并不是無情,也許更多的,他非常關(guān)心她。
揣著這樣的心思,轉(zhuǎn)眼三天過去,竊脂做的荷包終于完成。
三天里,她將自己所有的真心縫進一針一線中,傍晚時候,她將無妨叫到房間中想要將這個荷包送給他,她甚至想好了所有的說辭。
她想說:無妨,這是我給你繡的荷包,如果你喜歡我,便將它收下,然后我們離開這里回到云荒山上,以后都永永遠遠在一起。
可話她終是沒有說出口。
當(dāng)她羞紅了臉將荷包遞給無妨后,他只是緩緩地道了聲:“謝謝?!?/p>
態(tài)度疏遠客氣。
所有的話都被這兩個字打住,她僵硬著臉笑了笑,輕輕地回了一句:“不用謝?!?/p>
而后他便離開了,背影匆匆。
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屋中,半晌紅了眼眶。
她不知曉為什么,無妨近來總是那樣莫名其妙的對自己?
又是一夜無眠,第二日她便騎著麒麟去找無妨,想要將所有的事情問個清楚。
她不是糾纏不休的人,與其這樣拖著倒不如什么都挑明了好。
麒麟穿過一道道的回廊,路過花園時她卻驀地怔住。
正是春天的時節(jié),火靈花一簇簇開遍了角落,嬌艷美麗。花叢中,蘇臻與無妨似是在爭執(zhí)著什么。
無妨背對著她,可蘇臻卻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垂了眼剛想離開,卻聽見蘇臻故意大叫:“你說,你為什么總是對那個竊脂那么好,是不是你喜歡她!”
她操著麒麟離開的動作驀地止住。
無妨的聲音遙遙地傳來,她聽見他說:“不要胡說,竊脂只是一個小女孩,我照顧她是因為她年紀(jì)小而且是神女?!?/p>
“所以你是不喜歡她的?”蘇臻又問,話中卻帶了諷刺的笑意。
“當(dāng)然,我從來便不喜歡她……”
她操著麒麟飛快地離開。
麒麟行得極快,可盡管這樣竊脂依舊覺得她甩不掉身后那個諷刺的聲音。
無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打在了她的心上,恍然間她像是又想起了當(dāng)初他找到她時焦急的神情與心疼的眼神。
原來那些都不是喜歡,而是出于對她的照顧……
眼淚頃刻已經(jīng)滑落,她從麒麟身上跌落下來,倒在地上掩面哭著,像是一個被拋棄了的孩子。
不知是何時回的寢殿,她朦朧地睡去,身上一陣陣發(fā)熱。
耳邊傳來紛繁的嘈雜聲,有人在她耳邊說著:“神女是病了,休養(yǎng)幾天便可?!?/p>
“謝謝巫師?!币粋€聲音輕聲道謝。
是無妨。
她的指尖輕輕地顫了顫,眼角有眼淚緩緩滑落,最后消失在黑暗前的,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夢中她看見了她還未被工頭抓去的從前。
那時她無父無母喜歡四處飄零,性格野得似是男子,因為碰巧,她聽聞云荒山上有神人,便收拾了東西去了那座山,可到底運氣不佳,不過初初入山她便遇到了危險。
山中野獸眾多,她被狼群追趕著爬上一棵高聳的大樹,而后野狼像是與她對上,兩天的時間不曾離去。
這樣在樹上她靠著樹葉過活,到第二天時她已經(jīng)幾乎快要死去。
她死死抱著大樹昏昏沉沉地昏睡過去,再醒來時已經(jīng)在了一個小屋中,而一個男子正喂著她喝粥,容貌俊美無雙。
她瞪著眼睛吃驚地望著他,他笑了笑,仿若春風(fēng)。
便是這一笑,她再不可自拔。
他就是無妨。
他救了他,可他卻不肯告訴她他的名字,還將她趕出了云荒山。她賭了氣,回了國都的第二日便將他的模樣畫了下來挨家挨戶地去問這個人姓甚名誰。
別人問她是在何處看見的這個男子,她如實答了云荒山,便在這時她才想起云荒山上有神人的傳說,便是這樣這幅畫像被遠遠地傳播開去,每人手中皆有一份。
竊脂本來便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不過幾日的整理她便又踏上了云荒山。
這次再沒有野獸的追趕,她自行爬上了老地方的那棵樹,不吃不喝只是等,一直至第三天,她餓暈過去。
本以為會這么死掉,可是再醒來,她又瞧見了無妨,他望著她無奈道:“從沒見過你這么賴皮的女子?!毖壑袇s帶著星星點點的笑意。
而后便是這樣厚著臉皮,她也在云荒山上住了下來,直至一年后的一天,她獨自去國都中采購衣物,被工頭抓去修筑行宮。
回憶戛然而止,她驀地醒來!
偌大的房中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老國王坐在她的床邊,望見她醒來便著急地詢問:“神女可還有什么不舒服的?”
她卻沒有答話,只是愣愣地瞪著眼。
房間中,他真的不在。
第一次她那么清楚地知道,這再不是云荒山,再不是那個小屋,而無妨也再不是從前的那個無妨。
她緩緩落下淚來,哭得無聲。
國王心疼地望著她,滿臉的皺紋堆簇在一起,下一刻,他伸手想要觸碰竊脂的臉龐……
第五章
門被驀地推開,無妨陰沉了臉阻止了一切的發(fā)展。
國王不悅地走了。竊脂垂著頭擦去了滿臉的淚痕,無妨站在遠處的身影似乎已經(jīng)僵住,宛如一尊雕像,可她卻沒再看他一眼,只是轉(zhuǎn)身側(cè)躺在榻上輕輕地閉上雙眼。
這樣的冷戰(zhàn)頃刻開始。不知不覺已經(jīng)五天過去,一日公主的侍女來告訴竊脂,無妨請她過去。
是公主的邀請她自然不能拒絕,收拾了衣著便坐上了麒麟。
回廊曲折,半晌侍女將她領(lǐng)至了一處僻靜的小屋。
她莫名地望了望四周,下一刻侍女垂頭走來,扶著自己走下麒麟而后將她安放在一處輪椅上。
“公主不喜動物,所以還請姑娘便這樣進去。”她說完便靜靜地站在一邊。
竊脂蹙緊了眉,可還是推開了那道門靠著輪椅進去。
下一刻,門被驟然關(guān)閉!
她驀地轉(zhuǎn)身卻已經(jīng)來不及,門從外面被緊緊鎖上,角落里,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出,卻是國王,他慢慢走向竊脂,話語間已經(jīng)笑瞇了眼:“神女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自古以來,神女本應(yīng)嫁給國王,你說是不是?”
說完便向她撲來。
竊脂早已經(jīng)涼透了手腳,隨著國王的動作她躲閃不及地摔倒在地上,連連后退。
魚尾這時已經(jīng)成了累贅,不過片刻的工夫,國王已經(jīng)打橫將她抱起!
第一次那樣恐懼,她哭著尖叫,懇求著國王放過她,可耳邊沖充斥著的是國王越發(fā)得意的笑聲。
下一刻大門驀地被撞開,一個身影幾乎狼狽地沖了進來將她緊緊抱??!
卻是無妨!
竊脂身上的衣物些許已經(jīng)被撕開,她顫抖著縮成一團像是一只受傷的小獸。
無妨脫了外衣將她團團抱住不留一絲縫隙。
國王粗著嗓子大聲咒罵,蘇臻不知何時也沖了進來,她挑著一雙好看的鳳眼,故意好笑地尖聲質(zhì)問著無妨:“你為何那么多管閑事,惹得神女姑娘白白勾引了我父皇卻無果?”
“我沒有!”竊脂已經(jīng)是滿面的淚痕,“是你的宮婢把我引到了這個房間……”
“真是可笑?!痹拝s被蘇臻大聲打斷,“你說我的宮婢將你引來的這個房間,那么你有何憑證?”
她說不出話來。
所有的怒意堵在咽喉,她漲紅了臉下意識地將視線聚在無妨的面上,卻發(fā)現(xiàn)他望著她,眼中是滿滿的清冷。
便是這一眼,再多的解釋,竊脂已經(jīng)無法說出口。
她冷了心,被前來的侍女扶著回了寢殿。
傍晚時候,無妨才來找她。
落日的余暉籠著水生,湛藍的海面上波光粼粼。竊脂坐在陽光下聽著無妨對著她說話。
他說:“我本想早幾日告訴你的。我決定娶蘇臻,以后便永遠留在水生,至于你,國王說他會永遠對你好,我仔細思量過,你們只是年齡相差甚多,其他倒確實匹配,你可愿意嫁給他?”
她霍地抬眸,不可置信地去看無妨的神色。
這樣殘忍的話他卻是帶著笑容說出的。
她也驀地笑了起來,笑的滿面淚痕。
她從未想過,他會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
她狠狠地擦著眼淚,一字一句地說:“送我回家,我想回云荒山?!?/p>
他卻沒有立即說話。許久,他緩緩啟唇,纖長的睫似是瀕死的蝶。
他依舊笑著,聲音卻帶著沙?。骸昂茫钤趶那暗那榉?,我明天晚上便送你離開?!?/p>
第六章
最后的一晚,她躺在榻上仿若已經(jīng)死去般沉沉睡著。
耳邊一個聲音像是輕輕地說著什么,只言片語撞進她的耳中,聲音熟悉:“當(dāng)一個國度的罪惡累積上達天神,大水便會來臨抹去一切生命,而后重新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你要好好活著……”
后面的話語再不可聞。
她蹙了眉,卻在下一刻跌入更黑的夢中。
恍若在水中沉浮許久,再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日的清晨,她緩緩坐在窗前,只覺得身體似乎變得很奇怪,還未待她細想,門已經(jīng)被推開,無妨站在門口,清俊的身影逆光而站,一切宛如畫卷。
她的心不可控制地猛跳了兩下,而后歸于平靜。
他是來與自己說夜晚送她離開的事情。
他將離開的路線安排在水中。
水生四處皆是相通的河流,無妨要她潛在水中離開國都,她點了點頭表示默認(rèn)。
而后便是長久的兩相無言。
他們都只是靜靜地坐著,并不去看彼此,便是這樣,時間悄逝,白晝不過彈指已經(jīng)變作黑夜,她被無妨藏在一個大木桶中偷偷地運到一處偏僻的水邊。
夜涼如水,竊脂咬著蘆葦稈站在水邊強忍著并不去看無妨,下一刻她輕輕潛入水中。
冰涼的河水將她層層圍繞,她靠著蘆葦稈在水中呼吸,甩著魚尾自如地游著,不過須臾已經(jīng)游出很遠。
心中有個聲音越來越大,她終是敵不過心中的執(zhí)念回頭看向岸邊。
月光下,他依舊站在那里,身影紋絲未動似是已然凝結(jié),而他的唇角依然是那個溫柔的弧度。
可這時卻像是盛滿了悲傷。
這是竊脂沒能瞧見的。
她擦了擦發(fā)澀的雙眼,輕輕地對著他比著口形,她說:“再見。”
無妨。
離開國都后國中四處張貼者尋找神女的事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卻是離開的第三天,國都中便傳來了無妨與蘇臻成親的消息。
新婚之夜城中放著徹夜的煙火,美麗的火光將天空映成五彩的顏色。竊脂坐在礁石上仰頭靜靜地望了一夜,哭了一夜。
第五天時,她終于還是決定回去偷偷看看無妨。
她說不出她究竟抱著怎樣的一個念頭,也許是僥幸,他過得并不開心?他發(fā)現(xiàn)他其實喜歡的不是公主?只是無論如何,那晚她便動身潛水偷偷地來到國都中。
水流四處相通,她在花園處見到無妨與蘇臻。
無妨像是喝醉的模樣,跌跌撞撞走得并不穩(wěn),蘇臻在一旁小心地扶著他,下一刻,無妨突然握住蘇臻的手將她摟到懷中,輕輕地親吻著她的臉頰,纏綿溫柔。
一切都是新婚美好的模樣。
可這一切卻像是一枚針,狠狠地扎在了竊脂的心上。
她沿著水流飛快地離開國都,一直至一處荒涼的地方才敢放聲大哭起來。
真的死心也許就是在這時,那樣的幸福將她擊得粉碎。
而后的日子過得平淡安靜,竊脂重新回到了云荒山居住,一住便不知不覺已經(jīng)半年。
直至一日清晨,她醒來發(fā)現(xiàn)屋中已經(jīng)是滿室的積水!
她甩著魚尾飛快地開了門,眼前的一切景象終是震驚了她……
突變一觸即發(fā)。
第七章
似天被捅破了一般,鋪天蓋地的洶涌大水從天空各處奔騰而下,不過些許的工夫,云荒山幾乎已被大水淹沒。
竊脂瞳孔驟縮,下一刻便想起了正在王都中的無妨!
她深深地潛入水中,魚尾此刻成了最好的武器,她自如地游著,拼盡了全力往國都處趕去。
大水自空中傾瀉,船只根本無法使用,水面上所過之處皆是漂浮著的尸體,異??刹馈?/p>
竊脂顫抖著指尖,不過剛至城殿便慌張地尋找起來,唯恐無妨已經(jīng)遭遇不測。下一刻,她望見了遠處的水面上有一個掙扎著的紅色身影,卻是蘇臻。
竊脂顧不上從前的恩怨,將她打撈起來放在一處還未被水淹沒的房頂上,而后著急地將她的衣領(lǐng)抓住,聲音已經(jīng)顫抖:“無妨呢,他在哪里!”
蘇臻卻突地大笑了起來,反問她,聲音凄厲:“你竟然還會回來!”
她望著她,模樣幾乎癲狂。
竊脂已經(jīng)急紅了眼眶,下一刻她轉(zhuǎn)身欲離開獨自去尋找,蘇臻卻又再次開了口,聲音冷冷:“你其實才是最可憐的那個……”
她驀地轉(zhuǎn)身,死死地盯著蘇臻。
蘇臻的眼睛望向別處,往日艷麗的容貌此時早已變作蒼涼,她說:“無妨費盡心機讓你有了存水珠,你會是世界上唯一存活下來的人,你也會是最孤獨的那個人,你說這是不是很殘忍?”
“你不要胡說!”竊脂下意識地反駁,指尖卻不可控制地輕顫。
這是她之前一直未注意到的,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能在水中自如地呼吸,可這該是不可能的事,她不過空有魚尾,可到底還是人身……
“你自己其實很清楚我是不是胡說!”蘇臻驀地睜圓了眼,模樣似是厲鬼般:“無妨他騙了我,他利用我拿到了存水珠,我喜歡他,只一味地相信他,可后來我才知道他都是為了你,為了你……那時你離開王宮卻又回來,我已經(jīng)看見了你,我想要大叫喚來士兵,可是他卻將我死死地抱住,暗暗地用手捂著我的嘴。
“我恨,我是真的喜歡他,可他與我永遠只是逢場作戲!他自己告訴了我一切,他知天命,早在最初他便知曉大水會來到,他為你換上魚尾,將你帶入國中為你取得存水珠,對你不好叫你討厭他,這樣以后便不用為他的死去而傷心,他算準(zhǔn)了一切,卻沒有料想到我會將一切都告訴你?!?/p>
“我要你永遠地痛苦著,悔恨著!其實你和無妨才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你會永遠地活著,可他……”
她又笑了起來,嗓音卻帶著幾不可察的悲傷。
大水在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漫上了房檐,竊脂蒼白了雙唇,下一刻她猛地縱入水中。
水流洶涌處,她拼盡了全力尋找著。
世界像是被恐怖所籠罩著,四處皆是求救聲與悲哭聲,她全身都在發(fā)顫,不知過了多久,她瞧見在一處不起眼的地方,一個荷包輕輕地飄在水中。
不過一眼,她便已然認(rèn)出這個便是當(dāng)時她為無妨做的那個荷包。
上面的一針一線皆是傾注著她的心意,只是他卻從不曾佩戴過,可是她這時發(fā)現(xiàn)的卻是荷包的線面已經(jīng)粗糙,像是被一雙手千百次地撫摸過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這個荷包并不是她想的那樣,無妨從未看過……
她驀地哭了出來,淚水融入水中。
她彷徨著望向四周,眼前的所有模糊成一片,她握著荷包卻依舊找尋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耳邊紛繁的呼救聲在漸漸消失,人們已經(jīng)慢慢失去生命……
腦海中是一幕幕場景的閃現(xiàn),她依舊記得所有。
云荒初見時他溫柔地對她笑著,說他從來未見過這樣賴皮的女子。
化尸池中,他驚慌地抱著她,哄著她說“沒事”時狼狽的模樣。
最后一晚朦朧的睡夢中,他在她耳畔說著當(dāng)大水抹去一切生命,他要她好好活著……
天地間的所有呼救聲終是全然消失,湛藍的海面上再無生命。
她猛地躍出水面。
天空中傾瀉而下的大水漸漸停歇,空曠的世界除她以外再無一個生靈。
她緊緊地握著手中的荷包聲嘶力竭地哭著。
她知曉,她再也尋不到了……
她再也尋不到那個視她若生命的無妨了。
尾聲
時光流轉(zhuǎn)不過三百年,四海八荒一個新的國度拔地而起。
一切都在悄然轉(zhuǎn)換,所有人都不知曉從前曾有個國,名喚水生。只是一個傳說被永遠地流傳了下來。
海中有著一個神女,人身魚尾,住于云荒山。
她一直在水底尋找著,尋找著心愛的人殘留下的遺骸。
幾百年逝去,不知何時,才能重歸故里。
編輯/不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