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古

昨天中午在一家有草坪的西餐廳吃飯時，上司張先生差點把桌子掀了。

一向沉穩(wěn)如松樹的他此刻變成了一只受驚的松鼠，簡直想鉆到桌子底下去躲起來。

是什么讓他如此失態(tài)？

原來是遇見了那個他忘不掉的女人。

1

我一直叫他阿明，雖然他是我的上司，但我們兩個差不多是一起進來的新人。

一直看著彼此發(fā)展，并常常互相照顧，加上共同話題比較多，就成了很不錯的朋友。

我們在一起幾乎什么都聊。

今天午休的時候來這家公司旁邊的餐廳吃飯，就是看中了這個餐廳休閑的氛圍和空曠的露臺，想來這里透透氣。

注意到那個女人，是在我剛想把墨西哥海鮮燴飯塞入嘴里的時候。

只聽到他說糟了，糟了，怎么在這里遇上了。真是一點準備都沒有。

那個女人就坐在我們前面一個桌子，正對著那個草坪，草坪上有幾個孩子正在玩耍，她一直對著那里看。剛才一坐下看到那個女人的背影，阿明就有一點神色慌張，后來那個女人抬起手，轉(zhuǎn)頭拿壓在背后的包，就是那么一個瞬間，一個側(cè)面，一個姿勢，阿明說就是她了，肯定是她了。

“她的手背那里有一個像草莓大小的傷疤，一定是她?！?/p>

我問阿明，她是誰啊，你那么激動干嘛，是被你拋棄的舊情人？

他說，也不是不想見的人，是一個不知道該怎么面對的人。

我一聽，就知道這里面一定有一個大大的故事。

正在他還在猶豫要不要起身的時候，那個雙手抱臂坐在那里的女人的頭慢慢低了下去，

也許是午后的陽光過于暖洋洋，在遮陽棚下的她可能想稍微偷個懶，她似乎打起了瞌睡。

阿明說，大概帶孩子太累了吧。那等她醒來再上去打招呼吧。

我心里想怎么就肯定人家有孩子了，看來是一個他很了解的人吧。

他說，這是一個挺復雜的故事，你要不要聽。就當為午餐加一點特別的佐料吧。

我當然想聽了，表面上裝淡然，八卦的耳朵已經(jīng)徹底覺醒，任何一個小細節(jié)都不想放過。

2

阿明喝了一口飲料，開始慢慢地說。

她和我有一個很相似的名字。

你知道的，我叫張明明，而她叫張敏敏。

初中時，我們在老師點名的時候齊聲回答，所以就這樣第一次注意到了彼此特別的存在。

她是英文課代表，一次在走廊的時候，我看到拿著厚厚一疊作業(yè)本的她重重摔倒了，我連忙跑過去扶，幫她拾起作業(yè)本，問她要不要緊。

我看到她右手背后流出了血，有一個像草莓大小的擦痕，我問她疼不疼。

她沒有說話，只是搖搖頭。

后來，我常常會幫助她把厚厚的作業(yè)本拿到老師辦公室。

我是體育委員，她也常常來看我的比賽，為我默默加油。

嗯，真是一個青梅竹馬的開頭。我一邊吃飯一邊聽阿明說得津津有味。

他繼續(xù)說，記得初一時，那個特別炎熱的暑假，她來我家找我了。

我說，哇，膽子好大！

他說，不是一個人，和另外一個她胖胖的好朋友一起來的。

我說，哇，陣勢也很大。

他清了清嗓子說，她們兩個在大夏天來找我一起去游泳。

……

我說，沒想到，在那個保守的年代，居然發(fā)生了這樣……

他瞪了我一眼。

這樣純情的事。我不該再亂說話了，而且我還想繼續(xù)工作。

他接著說，我一開門看到她們兩個人已經(jīng)快呆了，她說我們要不要一起去游泳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我立刻沖進屋內(nèi)找我的游泳褲，誰知道把家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衣柜里沒有，床邊的架子上沒有，桌子底下沒有，連電冰箱里也沒有。

等等，電冰箱？

不，行李箱啦。反正就是什么地方都沒有。他似乎也被我的胡言亂語繞進去了。

我沖出去見她們的時候已經(jīng)滿頭大汗，誰知道她們兩個人影都沒有了。

她們偷了你的游泳褲？我說。

他嘴抽搐了一下，沒理我。

我真是太差勁了，她們一定以為我不敢去游泳，躲進屋里的某個小角落。

他說，其實后來才知道，是我讓她們在大太陽底下等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那個胖胖的女生中暑了。

那個女生真是神助攻。我說，等的時間一定不是稍微吧，是巨長巨長。

敏敏只好立刻和我門口好心的鄰居送那個胖胖的女生去醫(yī)院了。

后來呢？我問。我聽這個故事已經(jīng)完全投入進去了。

后來，那個胖胖的女生為了“贖罪”，就當我們感情交流的傳遞員了。

說到贖罪的時候，他的雙手學美劇里的人那樣，做了一個可笑的動作，手舉到了肩上，彎曲手指，打了一個引號。

那個時候，不是電視正在熱播圣斗士嘛，我有圣斗士全套書，包括后面沒有播出的冥界篇。

敏敏很想看，我就一直把書交給胖胖，讓她遞給敏敏。

有時候，我還偷偷把寫好的情書夾在書里。

我說，多此一舉，要胖胖傳干嘛，直接給敏敏就好了呀。

他說。我都是十幾本，二十幾本一給，敏敏拿不動……

當然一直我和胖胖接觸也不好，后來就讓我弟弟跟胖胖交接了。

哦對了，就是那個臭小子那天拿走我泳褲去游泳的，他也算是在“贖罪”。

我說，是那個胖胖的，有點傻里傻氣的弟弟？有一次他來公司的時候我見過一面。

呵呵，他才不傻呢。阿明說。嗯，后來隨著我弟弟和胖胖接觸越來越多，他們居然在一起了……

??？居然比你們快。人家多利索，你看。我不禁冷笑。

你不懂，你不懂的，阿明笑了起來。這里面的過程才是最開心的，現(xiàn)在偶爾想起來還是會很懷念。

初二下半學期，我決定正大光明地向她表白。

終于。我說。

我知道她喜歡看書和畫畫，就拿了幾本我最喜歡的愛情小說，和一個英國牌子Derwent的彩色鉛筆準備送給她。

那年冬天格外地冷，居然罕見地下起了厚厚的大雪。

那天去她家的時候，我就像一個剛從阿拉斯加歸來，滿身是雪的野人。

開門的是她母親。

我拿下帽子，她母親認出了我。

她說，是來找敏敏的吧，下這么大雪還來，有什么事嗎。敏敏在復習功課。

我說，阿姨，這是敏敏要問我借的書，我來遞給她，我跟她說兩句話就走。

誰知道敏敏的媽媽說，我知道你和我家敏敏的關(guān)系很好，敏敏也常常提起你，可現(xiàn)在敏敏的成績一天天下降，分心太嚴重了，這樣下去還考什么高中，這樣她整個人都要完了。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

敏敏媽媽繼續(xù)說，我也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但現(xiàn)在你們兩個，能不能稍微保持點距離，讓敏敏能認認真真讀好書，你們的事以后再慢慢談，以后有的是時間。

阿姨，我們不會影響學習的，會把成績提高上去的。我鼓起勇氣說。

那等把成績提高上去再說吧。說完她的母親大聲把門關(guān)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大得可以把我淹沒。

我走了幾步，回頭向她們的家大喊，敏敏！敏敏！我希望她能出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可無論我怎么叫，那天她最后還是選擇聽從媽媽，留在了家里。

3

后來，我們刻意保持了一點距離，不再親密，在學校擦肩而過的時候，也只是禮貌地問候一兩句。

初三剛開始的時候，一次下課，她和胖胖不顧別的同學的目光，來到最后一排座位。

她是來讓我寫同學錄的。

“電話號碼寫清楚一點哦。我就要搬家了，以后常聯(lián)系?！蔽乙恢庇浀盟敃r說這句話時的微笑。

當時還沒有手機，我寫的是家里的電話座機號碼。記得我當時一聽到家里電話響就立馬去接，生怕是她打過來的。

可一次都沒有等到她的電話。我也居然白癡地忘記問她要她家的電話號碼了。

后來敏敏考進了一所別區(qū)市重點高中，我進了一所普通高中。

看來她離開我之后，果然成績提高很多，是我影響了她，帶壞了她。

聽到這里，我忍不住插話，故事到這里結(jié)束了嗎？

他卻說，沒有，才剛剛開始。

……

中學畢業(yè)后，她還是一直沒打電話來?？赡芩谛聦W校有了新朋友吧。阿明繼續(xù)說。

上了高中，雖然我也遇上了不錯的同學，但就是一直忘不掉她，一直去想我們在一起的曾經(jīng)。對了，我常常問自己，我們真的在一起過嗎？不要說接吻，我們連手都沒牽過一次。

之后，花了一點工夫，我還是通過胖胖，找到了她就讀的新學校。

高二的時候，她生日那天，我再一次鼓起勇氣找了一個家里有事的借口，少上最后一節(jié)課，提前到她學校想給她驚喜，并帶著那盒那次下雪天沒有送出去的彩色鉛筆。

一放學，學生一下子涌了出來，還好胖胖告訴我，每周這一天，他們班要補課，會晚一點出來。

我等這一撥人散去，開始屏氣凝神，等待她的出現(xiàn)。

終于，我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她，她還是沒怎么變，她和一幫同學在門口說話準備分手，她背對著我，我看到了她手臂后那個熟悉的，像草莓一樣的疤痕。真的是她。我的心簡直要跳出來。

我剛想沖上前去，就看到一男一女，他們個頭都比我還高一截，沒有穿校服的男人走到她面前，她一下子很欣喜的表情，和那個男生擁抱，看起來很親昵的樣子。然后又笑瞇瞇地和那個女生說話。

我想，那個男人是她的男友嗎？又或許是新朋友來和她出去慶祝生日吧。原來大家真的都有了新的圈子。

我這個老朋友還來干嗎呢？我當時覺得自己真是個白癡，干嗎還念念不忘呢？大家都有了各自的新生活，何必再來胡攪蠻纏。

我徹底被打敗了，逃跑了。那一盒彩色鉛筆依然沒有送出去，本想遞給她的時候說，我想在你人生畫布上用我送給你的彩色畫筆增加更多與眾不同的精彩。這樣的表白情話我已經(jīng)想了幾百遍，可惜沒有機會說出口了。

后來胖胖問我，為什么你那天沒有去，我反問她不是說她還是單身嘛，后來我才知道，原來那天是她特意從外地趕回來陪她過生日的表哥表嫂來接她一起回家吃飯。

呵呵，我真是個白癡。為什么不上前，問個清楚呢。打個招呼也好啊。

4

我真的開始強迫自己不再想她了。

誰知道高三時候，我去外校參加了一場由出高考數(shù)學卷子老師開講的公開課。

那天下著雨，霧氣也挺大的。

雖然要收200元聽課費，但或許因為大家都以為或多或少會出現(xiàn)與高考類似的題，所以各個區(qū)各個學校都有很多學生來聽。雖然事后證明當年高考數(shù)學與那堂課一題都沒有類似的，但那天，那個學校的禮堂被擠得滿滿的。

還好，我去得早，搶到了第一排。

課上了一半休息的時候，大家紛紛出去買飲料，上廁所，一個嬌小的人刷地竄到我面前。

“剛才我看到前排有一個熟悉的背影，就猜是你，居然真的是你?！?/p>

是敏敏。真的是敏敏。

“你，你……你來這里干嗎？”我已經(jīng)語無倫次。

“我也是來聽課的呀。我就坐在后面第六排?！闭f著敏敏朝后面指了指。

“那，你坐我旁邊聽吧?！蔽乙差櫜簧想x開的同學同意不同意換座位。

“還是不要了，一會兒下課后，你來后面找我吧?！彼Φ煤茏匀?。

下半節(jié)課，我什么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一會兒碰到她要說什么，我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跟她說。

“先這樣吧，有問題的同學可以上來問我?！苯K于下課了，老師剛說完這句話，我就迫不及待站起來。

還沒等我轉(zhuǎn)頭，一堆人一下子涌了上來，都是來問問題的同學，看能不能再挖點類似高考題目的消息。大家都瘋了一樣把老師團團圍住，當然也包括坐在第一排，還未離開的我。

人潮慢慢把我往講臺那里擠，我與坐在第六排的敏敏的距離已經(jīng)越來越遠。

不過，我當時想，她會不會也沖上來。

我一邊努力觀察擠上來的人，一邊用力往外面擠。

好不容易，我突出重圍。

后排的人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

我連忙望了一圈禮堂，繼續(xù)搜尋敏敏的影子。

一無所獲。

我跑向禮堂外，四周都是散開的，撐著傘的人。每一個人都驚人地相似。

霧氣越來越重。燃起的希望都在淡去。

一切都在與我作對。

我不顧別人的目光，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不停嘶吼：“張敏敏，張敏敏，張敏敏！”

一個認識的同學路過，訝異地望著我，大概是奇怪我為什么要大叫自己的名字。

不管我叫得多大聲，她依然還是沒有出現(xiàn)。

剛才她明明來和我打招呼的呀，為什么現(xiàn)在又消失了？為什么？

難道她一下子又后悔了，覺得我們的重逢根本是一場徒勞嗎？

我還是不死心，冒著大雨，在學校周圍拼命地奔跑，拼命地搜尋她。

還是一無所獲。

最后，我留有最后一點可笑的希望，回到禮堂，真希望她就坐在剛才我那個位置等我。

沒有。禮堂里已經(jīng)沒有一個人。

只有顧影自憐的我。

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她了。

她徹底消失在那個雨天，消失在那片濃濃的霧氣里。

就像那天她根本沒有出現(xiàn)過。

5

嗯，這就是我們的故事了。阿明說話的聲音有點哽咽。

我作為一個局外人，也不由得非常動容。

我說，你們真的沒有緣分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那么多年，最后還是這樣陰差陽錯。

他停頓了一下，控制住自己，很小聲地說，可能，我們一開始，就差了一點吧。

就在阿明故事說完的同時，坐在我們前面的那個女人，剛才一直打瞌睡的張敏敏好像醒了。

她動作很小很快地伸了一個懶腰。就好像是剛從一個夢里掙脫出來。

阿明沉默了。我聽完這個故事，看著那個女人的背影，我在想，是不是剛才在夢里他們又遇見了。

是不是他溫柔地為她在那個草莓大小的擦痕上貼上創(chuàng)可貼。

是不是那天他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條游泳褲。

是不是他后來終于送出了那套彩色鉛筆。

是不是她在那個下雪天最后沖出家門，為他遞來一把傘。

是不是最后絕望地回到禮堂時，她就坐在那個座位等他，轉(zhuǎn)頭遞過來一個久違的，仿佛隔了一個世紀的微笑。

6

所以，我對阿明說，快，這次不要再錯過了，去和她打個招呼也好。

他似乎在掙扎，鼓足了勇氣，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孩子從草坪回來，走到敏敏面前。

敏敏上前，親吻了一下可愛的小男孩。男人的手摟住了敏敏的腰。

午后溫暖的陽光打在他們微笑的臉上，定格成一張人人都羨慕的照片。

幸福的味道簡直快要撲出來。

吃完了吧，我們走吧。阿明的聲音聽起來一點都不悲涼，反倒是一種徹底想通的淡然。

還沒等我說完，阿明就轉(zhuǎn)過身，往敏敏他們一家三口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到柜臺結(jié)賬。

然后他立刻從另一個布滿陰影的門急速離開。

我跟在他身后，幾乎追不上他。

他比從前任何時候走得都快。

更重要的是，他一次都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