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景
曾任新加坡總理、新加坡最高領導人,被譽為“新加坡國父”的李光耀于2015年3月23日凌晨因病醫(yī)治無效去世,享年91歲。
李光耀為中國人所津津樂道,不僅僅在于他政治地位與作為,還因為他身上的中國血統(tǒng)——其曾祖父是客家人,于1862年從廣東大埔南下。在那個年代,很多客家人迫于生計,遠下南洋務工淘金,及至扎根南洋。
在中國近代史上,“下南洋”是一場持續(xù)多年蔚然壯觀的移民潮,與史上的“闖關東”“走西口”并稱。
遷徙過去后,勤勞的華人往往成為當地經濟開發(fā)的主力軍。他們在改變所在國的經濟狀況的同時,很多人也徹底改變了自己與家族的命運。在他們及其后代中間,先后出現了數以百計的富豪,后來甚至出現了很多政治明星。李光耀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之一。
1862年,廣東省大埔縣唐溪村,一個名叫李沐文的16歲少年,決定和幾名族人一起遠行打工,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星洲(新加坡舊稱)——一個他從未涉足、遠在千里之外的東南亞島國。大浦縣并不臨海。他們先是乘坐小船,沿韓江順流航行120公里,抵達最近的廣東省港口汕頭,再從那兒乘坐帆船到南洋。
帆船揚帆出海之際,少年身后的故土顯得動蕩而令人不安。前一年,清代及中國歷史上最后一位手中握有實際統(tǒng)治權的皇帝——咸豐帝愛新覺羅·奕詝剛剛去世,繼位的同治帝愛新覺羅·載淳接到的是一個爛攤子。這個才6歲的孩子,成為清軍入關以來第八位皇帝,其治下的國土正烽煙四起。
太平軍已經與朝廷分庭抗禮多年。1862年初,風起云涌的太平軍第二次進軍上海。景寧、溫州等地,也被太平軍屢屢攻克,他們甚至在寧波設立起海關。另一支太平軍正遠征西北,“廣招兵馬”。三月攻入陜西,四月進逼西安。
李沐文的選擇看上去是無奈之舉。盡管洋務運動已經開始,但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外國殖民勢力對中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侵略進一步加深,國內也是連年戰(zhàn)亂。處于底層社會的農民,謀生更加艱難。
促使他遠行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流淌在他身上的血液。李沐文所在的梅州,是客家人集散中心和聚居地之一??图胰藲v來有遷徙的傳統(tǒng),最早始于秦征嶺南融百越時期,歷魏晉南北朝、唐宋,由于戰(zhàn)亂等原因,中原漢人出現了多次較大規(guī)模的南遷。他們逐步移往江南、再往閩、粵、贛邊,最遲在南宋已形成相對穩(wěn)定的客家族群。
1984年3月27日,在梅州興寧新圩鎮(zhèn)出土6枚完整的編鐘。經廣東省博物館專家鑒定,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國文物。編鐘的發(fā)現說明秦漢之際興寧已有南遷漢人的足跡,他們可能先是駐軍,后代成了嶺南居民。南遷客家先民,“其遠者已達惠、嘉、韶等地,其近者則達福建寧化、長汀、上杭、永定等地,其更近者,則在贛南各地”。
但閩、粵、贛并不是當地客家人的終點站。在李沐文之前,已經有大量客家人繼續(xù)往東南亞及世界各地遷徙,他的一個鐘姓老鄉(xiāng)就在1853年和族人們乘坐高桅帆船去了南美洲淘金,中途因為遭遇海潮,最后在圭亞那喬治敦城郊20多公里外的德梅拉拉河畔登陸。
圭亞那位于南美洲東北部,西北與委內瑞拉交界,南與巴西毗鄰,東與蘇里南接壤,東北瀕大西洋。那時,這里還是英國的殖民地。值得一提的是,鐘及其族人也成為第一批抵達這里的華人。
就在李沐文決定遠行的1862年,俄國作家屠格涅夫出版了著名的長篇小說《父與子》。這本書描繪了一個正值交替時代的俄國。此時的俄國跟中國一樣,如同上了年紀的老人,步履蹣跚。年輕人們看不慣這種保守、封建的積習,也受不了暮氣沉沉的環(huán)境。
《父與子》中的場景像極了那時的中國。李沐文也如書中的年輕人一樣,希望在生活和工作上“謀求改變”。但自從他揚帆出海后,他的行蹤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他早期在新加坡如何打拼鮮有記載,但從結果上看來應該還算是成功的。
李沐文到新加坡后,英文名為Lee Bok Boon。在1870年前后,他和當地的一名華裔姑娘蕭喚娘結婚。蕭喚娘是一個店主的女兒,她算得上是第二代華人,在新加坡出生。
中國人歷來有衣錦還鄉(xiāng)的傳統(tǒng)。李沐文賺夠了錢以后,也動了回國的念頭。1882年,他以鄉(xiāng)紳的姿態(tài)出現在大浦,一度引來了村民們長時間地圍觀。20年前還是懵懂少年的他如今出手闊綽,不僅蓋了一座大宅院,還娶了第二個妻子,捐了個小官,令鄉(xiāng)鄰們羨慕不已。
蕭喚娘并未回國,中國對她而言始終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帶著最大才10歲左右的孩子們留在新加坡。不久,他們收到一封來自中國的信件,里面是一幅李沐文的肖像畫和一幅大宅院的畫。李沐文身著清朝的官服,畫里的房子則是傳統(tǒng)的中國式建筑,屋頂鋪著灰色瓦片,并且修建了庭院,精致華麗。
李沐文所在的大埔屬梅州管轄。梅州,既是客家先民南遷的始居地之一,亦為明末以后客家人出南洋的第一站。上述的故事,實際上時常在梅州各地上演,不斷有人去東南亞淘金,也不斷有賺錢的人回來光宗耀祖,因此形成了示范效應,催生更多人出海。
距大埔縣151公里外的豐順縣,亦是南洋勞工主要輸出地之一。比李沐文稍晚時候,豐順縣一位名叫邱順盛的男子,踏上了去泰國的船只。
彼時已是光緒年間。后來,他在泰國與當地女子娘通里成婚后,生下兒子邱阿昌,從此定居泰國,再未回去。
這樣的遷徙很常見,并且持續(xù)多年。時間進入1911年,跟邱順盛同樣是豐順老鄉(xiāng)的丘細見,8歲時即隨母親南渡泰國,母子倆在那邊相依為命,丘從小便一邊打工一邊刻苦自學。
1932年出生于豐順的蔡禮任,少時的經歷也十分坎坷,父母以種田為生,他是四兄妹中的大哥,從小就要幫父母養(yǎng)牛,干農活。剛讀了兩年書,就碰上日本侵華,戰(zhàn)事連連;又遇到三年干旱,田地荒蕪,慘不堪言。
戰(zhàn)后,蔡父到泰國謀生,蔡禮任15歲那年隨母親從汕頭乘船到泰國尋找父親。在海上顛簸了6天,到越南西貢上岸,徒步長途跋涉進入泰國境內,之后輾轉到曼谷,竟歷時一個多月,可見當時的移民并不容易。
不管是李沐文、鐘姓老鄉(xiāng),還是邱順盛、蔡禮任,他們只是下南洋大軍中的一員。
在中國近代史上,曾經出現過三次大的移民潮: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其中下南洋,最遠可以追溯到漢代,后來主要指的是明朝到清末,不堪戰(zhàn)亂的普通百姓和權力失落的前朝貴族紛紛移居海外。
由于地緣上的毗鄰關系,東南亞成為中國移民的遷徙地和避難所。而遷徙者的主力軍是廣東和福建人,其中很多都是客家人。他們漂洋過海謀生的主要目的地,包括新加坡、印度尼西亞、菲律賓、馬來西亞、泰國、越南、緬甸等。
從文化的角度來看,中華民族歷來是一個農耕民族。農耕民族的最大特點,就是喜歡固守一畝三分田,愿意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平靜生活。要做一個離家的游子,要到新世界去努力與開拓,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
但仔細分析當時的時代背景,在明末到清末這段歷史時期,國內戰(zhàn)亂不斷,民不聊生。中間更是伴隨著數不清的農民起義、外族入侵和王朝更替。福建、廣東一帶在當時動蕩窮困,人多地少,老百姓生活極度難以維持。閩粵地區(qū)的老百姓一次又一次、一批又一批批地去往南洋,既是為了躲避戰(zhàn)亂,也是為了謀生計,維持家庭生活,改變個人或家族的命運。
中國太平洋學會對1935年流民出洋的原因所作的調查顯示,因“經濟壓迫”而出洋者占69.95%。那個時候下南洋的人,既有對未來充滿希望的人,也有在家鄉(xiāng)故土待不下去的人。
葛劍雄等先生所著《簡明中國移民史》中,有一個簡單的統(tǒng)計:從1840年到1930年的90年中,由閩、粵兩省輸出的流民每年平均十萬以上,足以抵消每年的人口自然增長,緩解當地的人口壓力,至少可以減弱由此而引發(fā)的社會振蕩。
跟中國不同,當時南洋的情況則稍好。英國、荷蘭殖民統(tǒng)治下的南洋,正處于加速開發(fā)過程中,對勞動力的需求量非常大。南洋諸國為吸引華工,曾經廣泛推出系列優(yōu)惠政策。
以馬來西亞聯邦最大的一個州——沙撈越州為例,在白色拉者(即當時沙撈越州統(tǒng)治者)二世執(zhí)政時期,就頒布過一個特別通告:給予移民足夠的免費土地種植,政府提供臨時住屋安置移民;免費供給移民大米和食鹽一年;提供交通運輸工具,建立警察局保護華人安全,華人可永久居住在沙撈越等。
這樣的政策對于中國國內流離失所、喪失土地的無業(yè)流民來說,無疑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很多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或攜妻帶子,或孤身一人,漂洋過海來到南洋。
1871年,李沐文的兒子李云龍在新加坡出生,最后在當地的萊佛士書院念到初中,后來擔任一艘輪船的事務長。船務公司的東主,正是華裔百萬富翁、爪哇糖王黃仲涵。得到黃信任的他被委任專門處理新加坡方面的業(yè)務。
李氏家族到他這一代也越來越有錢。李云龍甚至曾經在萊佛士坊(Raffles Place,新加坡最大的金融區(qū))兩家第一流的百貨公司——羅敏申和然利直——為兒子李進坤開了個沒有限額的戶頭。李進坤可以隨心所欲地購買自己喜歡的西裝和其它東西,掛賬就行了。
大量像李沐文這樣的的華人涌入東南亞后,對當地的生產、生活以及經濟建設,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在不經意間,“下南洋”的中國人,竟成了當地經濟開發(fā)與建設的主力軍。
在泰國深耕多年的邱阿昌,成年后移居清邁,被政府聘請為稅務官,后開始經營泰絲生意,業(yè)務也加速發(fā)展,產銷一條龍,對當地經濟發(fā)展貢獻很大。他們家族跟清邁其他商業(yè)家族廣泛聯姻,聯姻的家族涉及磨粉業(yè)、航運業(yè)、零售業(yè)等等,頗有成效。
彼時,眾多客家人在僑居國的工作,多是從事手工業(yè):烤面包師、裁縫、鞋匠、泥水匠、織工,幾乎無所不包。此外,還有很多華人投身商業(yè)活動,收購當地土特產,銷售該國貨物,從而形成一個溝通中國與海外貿易的商業(yè)網絡。此外,工礦業(yè)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19世紀以前,馬來西亞的錫礦也幾乎全部是由華僑開發(fā)。
“下南洋”的中國人的勤奮與努力,改變了所在國經濟落后的狀況。就連英國的海峽殖民地總督瑞天咸也承認,馬來半島的繁榮昌盛,“皆華僑所造成”,“彼等之才能與勞力,造就今日之馬來半島?!?/p>
與此同時,很多華人也徹底改變了自己與家族的命運。第一代移民大都很窘迫,很多家族要在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上才能真正出人頭地。在他們中間,先后出現了數以百計的富豪,后來甚至出現了很多政治明星。
1923年9月16日,在新加坡甘榜爪哇路92號,毗鄰武吉知馬河的兩層高的大浮腳樓里,李進坤的妻子為其生下一個兒子。家里請來一位對取名素有研究的朋友,對方建議取KuanYew二字。這是方言發(fā)音,華文寫作“光耀”。42年后,他成為新加坡開國元首。
1938年,邱阿昌選擇了泰姓“西那瓦”,意為“循規(guī)蹈矩地做好事”。邱阿昌的兒子奔歷·秦那越長大后,曾兩任國會議員。孫子出生后,成為他們家族在泰國的第四代華人,邱家為他取名為他信·西那瓦。后來,他信成為泰國首富,是《財富》雜志當時評出的世界500位“大亨”中唯一的泰國人。2001年2月9日,他當選為泰國第23任總理。
丘細見也頗有建樹,后來在泰國開辦多家龍頭公司,并當選泰國中華總商會永遠名譽主席、泰中友好協會副主席等。蔡禮任則成長為泰國知名皮革業(yè)巨擘,身兼多個公司董事長職務和榮譽職務。
至于李沐文那名漂泊到圭亞那的鐘姓老鄉(xiāng),他的兒子鐘亞瑟在1918年1月10日出生。鐘亞瑟先后做過注冊測量師、律師、司法常務官。1970年2月23日,圭亞那合作共和國成立,國會選舉并任命鐘亞瑟為國家元首,即總統(tǒng),這在客家人中傳為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