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瀟嫣
[1]
夕陽如鑄,漫天的云縷邐迤,此刻都被染上燦爛卻不刺眼的金紅色,光線從蒼白的窗口鉆進,將屋內(nèi)的一應(yīng)物什都拉出纖細瘦長的影子。
病床上的蘇予綿就這樣靜止在落日余暉里,沒有劉海兒的額頭光潔動人,光線在上面緩慢地踱步,一雙明凈的眼被掩下,烏黑的長睫仿佛蝴蝶停駐。她的嘴角有輕揚的弧度,小小的梨渦掛在嘴邊,夕陽溫柔地為她抹上色調(diào)均勻的暖黃色。安靜且靜謐,時間的流逝好像在減速直至靜止,連塵埃都停在空氣里,這一切像是一幅手法細膩的靜態(tài)素描畫。
蘇爸爸和蘇媽媽哭倒在她的身邊,淚痕深深,一夜白發(fā)肆意張揚,正是他們的這副摸樣讓呆愣的我意識到蘇予綿并不是進入了我認為的甜蜜熟睡,下一刻,她再也不會像往常那樣睜開眼坐起身來溫柔地將頭發(fā)撩至耳際,對擔心的我微微一笑。
腦中突然浮現(xiàn)的她說要在最美的落日里停住呼吸的那句話,以及那句她最喜歡的詞:
暮藹沉沉楚天闊。
[2]
我知道蘇予綿,是在高一,而真正認識她,卻是在高二。
高二文理分科,重組重點班,憑借著期末的好成績,本是普通班的我進入了文重四班,代表著文科重點的高二三層終于在無數(shù)次的眺望中得償所愿,但這欣喜卻在踏進新班級的那一刻蕩然無存。偌大教室里雖坐滿了人卻安靜無聲,遲到的我叫的一聲“報告”,使得本來正聽著老師報著排名的一張張臉像向日葵般紛紛轉(zhuǎn)向我這矚目的光源,與此同時老師話音未落的那句“班規(guī)第五條,任何課程都不能遲到”,就這樣突兀而響亮地刺痛我的耳膜。我呆愣地站在門口,迎上了眾多或好奇或嘲諷的目光。
站在講臺上的老師黑著臉向我招手示意進來,對著臺下好奇的目光清了清嗓子說:“這位是林冉同學,大家歡迎她從七班加入我們高二4班這個大家庭 。”臺下稀稀拉拉地響起掌聲,本在重點班的他們傲氣十足,對我這個原七班的普通生不屑得很,我尷尬地明白了這稀疏掌聲中的含義,漲紅著臉不知如何是好。老師環(huán)顧四周,似在考慮把我安排在哪個空位。一只纖細的手就這樣映入眼簾,像瘦弱小樹的樹枝,雖不堅韌卻讓我看見了仿佛代表希望的綠色。這是女生的手。安靜的教室里她說:“老師,就讓這位同學坐我旁邊吧?!崩蠋熣秊殡y著,聽到這話不由點點頭:“好,林冉,你就坐在蘇予綿旁邊吧?!?/p>
我感激地看向那個女生,正好她也對我微微一笑,雙眸彎成好看的月牙眼。夏日炎炎,門外挾著樹葉而過的風,也不及這一笑清涼。
[3]
夏天的熱意被漫山遍野泛起的金黃打散,秋天的風裹挾著梧桐的落葉飄在小城的天空中。
我和蘇予綿走在小城彎彎繞繞的街巷里,滿袖的風溫柔而又綿長,吹得那家我們常去的奶茶店門口的風鈴“叮咚叮咚”地響個不停。我們的友情如同老板娘手下的面包緩慢地發(fā)酵,最后有新鮮出爐的撲鼻香氣。高中生活雖然緊張卻也被我們擠出時間。日光充足或是細雨泠泠的天氣里,我和蘇予綿便抱著作業(yè)在這里過一個豐裕的午后。小店的生意不好也不壞,這里好像是自成一派的小天地,安靜,獨立。老板娘懷抱著那只和她一樣慵懶的花貓專注地看著芒果臺的獨播劇,每每冒出的狗血臺詞讓我們不得不聳著肩膀努力憋著笑。
時間不緊不慢地踱步而去,學校的玉蘭化成樹身的肥料深埋地底,待得來年再綻芳華。我和蘇予綿共同擁有的眾多愛好使得我們越發(fā)趣味相投。因而,好學生的蘇予綿也不慎有了上課與我說話被老師點名的“光榮事跡”。但是盡管如此,回回考試,她的成績還是穩(wěn)坐魁首,仍是眾人眼里的“文科女神”。我揣著那顆想與她并肩的心,也在默默努力,直直上躥的排名昭示著我與她的距離將越來越近。
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也即將過去。
[4]
新學期的見面絲毫不因一個寒假的不見而生疏,我們的影子依舊親密無間。周三下午的體育課,蘇予綿的心臟病發(fā)作了。彼時我剛結(jié)束800米模擬測試,一向體育不行的我累得氣喘吁吁,躺在草地上艷羨著蘇予綿因為先天性心臟病而免于各種劇烈運動坐在樹蔭下的待遇,下一秒就聽見體育老師叫班里跑步最快的姚婷去找班主任,告訴蘇予綿的心臟病發(fā)作的事情。南國初春的陽光在晴好的日子里還是刺眼的,正欲起身而抬起的眼被這灼亮的陽光一照,連腦袋也有幾分暈乎乎的,直覺方才聽到的雷霆不過是我的幻聽而已。
只是明白這并非我幻聽后,前幾分鐘的羨慕早已煙消云散,耳畔溫和的風變得有些刺人,往醫(yī)務(wù)室去途經(jīng)的景物不斷后退,心里有個聲音叫囂著:“快點兒!快點兒!”馬上要到了,我躍下高高的臺階,向前沖的慣性使得我無法停下腳步,就這樣直直撞上了轉(zhuǎn)彎陰影里走出的人。痛感從鼻間向上蔓延,我疼得眼淚迸濺,還未睜眼便下意識地回了個“對不起”,而那個人像是和我有默契似的也跟著來了一句。我訝然抬頭,他已擦肩而過,一聲細小的抱怨隨風飄至耳際:“……倒霉,踢個球還把人踢出心臟病來了。好在沒事了,現(xiàn)在勒,又撞上了人……”我正對他的話語感到奇怪時,醫(yī)務(wù)室的門“砰”地打開,走出的體育老師沖著那男生的背影叫道:“哎,同學,你幾班的,叫什么名字?回去告訴你們班主任表揚你哈!”男生頭也沒回豪爽地揮手說:“老師,我叫雷鋒,做好事不留名!”我笑得剛咽下的一口氣一噴,咳嗽個不停。
走進醫(yī)務(wù)室的小房間,躺在床上的蘇予綿睜著眼看向窗外,臉上幾分不正常的蒼白打散了我得知她安好的歡喜,擔心的情緒又涌上心頭:“蘇蘇,你怎么樣?還難不難受?”聽見我的聲音,她轉(zhuǎn)過頭坐起身來撩了撩頭發(fā),對我扯開一個無力的笑,像百合花一樣雖清淡卻有讓人心安的力量。
這一刻,我突然對未來惶恐。
[5]
當天的提心吊膽后,我了解了事情的過程,那個令我又驚訝又好笑的男生知道了是理重九班的羅湛,那天他不小心將球踢到蘇予綿身上,蘇予綿還未起身就覺得胸悶、心悸,那個男生跑過來看到的就是蘇予綿捂著胸口昏了過去的一幕。以為自己闖禍的他便急匆匆地將蘇予綿送去了醫(yī)務(wù)室,出來又倒霉地撞上了我。我聽到這兒恍悟過來,想到是他把蘇予綿送去了醫(yī)務(wù)室不由調(diào)笑道:“人家是抱你過去的吧!哈哈!”蘇予綿難得地紅了臉,臉上紅暈動人。
蘇予綿本想拉我去找羅湛道謝卻一直碰不上,后來卻是在奶茶店遇到了他。蘇予綿叫住他時,他先是一愣,而后認出了蘇予綿和我這個倒霉鬼。下午的陽光透過窗戶已不再灼熱,空氣里的塵埃被照得纖毫可見,這好像青春電影的場景無聲地作了鋪墊,轉(zhuǎn)過身來的男生笑容明亮,我一時看愣,有什么東西輕輕駐扎進心里。
歲月漸長,我和蘇予綿的影子在夕陽下依舊親密無間地相連,而與以往不同的是,羅湛的影子也落在旁邊。也許是在那天奶茶店相遇后,我們開始熟識,常聚在奶茶店一起做作業(yè),時不時揉揉發(fā)酸的手抱怨老師的狠心,說著各自班里的搞笑事。我和蘇予綿說著女生的悄悄話,對面的羅湛總在我們不注意時伸長耳朵偷聽,被我們發(fā)覺也不臉紅。同樣的,對于自己的事他總自大地吹著牛皮,把我們逗得哈哈笑個不停,偏偏自己還是一副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那段時間美好得像是一尾清澈的魚,在我后來的人生中無數(shù)次地鉆入腦海,在夜深人靜時編織出甜蜜的夢境。
[6]
可是,在我越來越清楚地認識到每每見到羅湛那歡喜的感覺是喜歡時,在我越來越了解羅湛回應(yīng)他哥們兒調(diào)笑時若有若無的逃避時,在我越來越發(fā)覺羅湛提起蘇予綿的那份不自在時,有烏云開始在我的天空彌漫。我無法阻止自己對羅湛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微笑、每一句話的猜測,他的眼神是為蘇予綿而停頓嗎?他的每一個微笑是因為想到蘇予綿了嗎?他的那句話指的是蘇予綿嗎?這些可怕的想法在我意識到是嫉妒時,已停不下來。有什么改變了。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回避我們的每一次聚會,聽見他們電話中的遺憾口氣,暗暗想他們是否高興我的不在。而在學校,我和蘇予綿的話變得越來越少,每每感到她話語末尾的猶豫都會在想,是要告訴我他們的好消息嗎?
終于有一天放學后,蘇予綿叫住了找了借口正欲離開的我。轉(zhuǎn)過身望去,蘇予綿微抬的臉白得過分,此刻卻被落日余暉暖化添上胭脂般的嬌艷。我張嘴,無數(shù)次想好要說明白的話卻堵在了喉嚨口。沉默許久,還是她先開了口:“阿冉,你是找到更好的朋友了嗎?所以,我們是不再適合你了嗎?”難過的語氣讓我沒再敏感地抓住“我們”來一番猜測并加上肯定的語氣,而是想到無數(shù)個類似今天這樣的午后,我們拉鉤說好去鼓浪嶼看落日,我們親密相靠共用耳機聽五月天的《溫柔》,我們擁抱對方以體溫給予最真的安慰,這些溫暖的意象像化學課上作過的物質(zhì)沉淀實驗所展現(xiàn)的一樣浮上水面,壓下了心中那些因為人緣因為成績因為我憑空猜忌的黑暗想法,心這一汪水開始在往事的洗滌下變得澄澈。
我無言以對。我該怎么說?說我在拒絕了他們的邀請后還是沒有放下手機,而是希望在下一次鈴聲響起時我可以無奈地來一句“好吧好吧”?說我每次獨自回家時都默默想念過去和他們一起回家的歡笑?說我話語越來越少是怕泄露我日漸體會的后悔?
鏡頭拉長拉遠,最后的片段里,兩個女生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抱在一起輕聲哭泣。
[7]
2014年6月,高考結(jié)束。
學校的玉蘭依舊蔥蔥,以挺拔的身姿目送我們這批舊人離去,層層綠葉不動聲色地掩埋了我們或喜或悲的高中歲月。人潮退去,學校由沸騰降至安靜無聲,那些被筆尖摩擦過的桌椅終將在玉蘭凋謝時迎來新的主人。走出校門已是暮色遲遲,嚴肅的門衛(wèi)叔叔好像也被我們畢業(yè)的情緒軟化,笑著和離開的我們揮手說再見。老舊的鐵門在落日中沉重地關(guān)上,清脆的落鎖聲悶悶地回蕩在空氣里。曾經(jīng)想象過無數(shù)次的畢業(yè)熱烈地開始,猝不及防地安靜結(jié)束,只是可惜,這種特殊的想落淚的感覺再也無人能讓我想迫不及待地分享。
7月,我和羅湛來到曾和蘇予綿約好的鼓浪嶼,下車時已近黃昏,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拉得長長,可是再回頭看去,少了她的那個怎么都不完整。
夕日欲頹,天水一線的那一處此刻不復湛藍,太陽半個身子隱進海平面,全身的金芒都被褪下,變成一尾尾的小魚歡快地游曳。天邊翻滾著厚重斑斕的云彩,絢爛地如同蘇予綿離開的那日天空。像看著一場舞劇華麗地落幕,我驚嘆,贊美,卻找不到任何言辭表達。
寬闊平靜的海,廣袤悠遠的天,還有她最想看到的海上落日,這一切同那句“暮藹沉沉楚天闊”一起,真切地存在我的一呼一吸間。蘇予綿的照片被放在還溫熱的沙灘上,閉上眼,太陽的余暉便如實質(zhì)般盡灑額頭,溫熱的質(zhì)感好像她溫暖的笑,溫暖的眼,一如當年。
編后:一個讓人心痛的故事,卻處處充滿溫暖的味道。因為我們知道,有的人去了,但他會依然留在我們心中,那些閃著光的記憶永遠也不會泛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