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從身體社會學角度,解析湯亭亭作品《女勇士》中華裔女性身體的三個重要層面:身體性別與社會性別,身體的訓誡與懲罰,身體病理化。湯亭亭試圖顛覆女性生理與社會性別的歧視,消解男權社會的控制;探究傳統(tǒng)與權力對“性”的控制,對女性的禁錮;揭開華裔女性精神崩潰,身體病理化的原因。對身體進行基于文本的身體社會學解讀,為分析湯亭亭小說背后的社會、歷史、文化意蘊及作者意圖提供了有效途徑。
關鍵詞:湯亭亭 《女勇士》 身體社會學
一 湯亭亭與身體社會學
《女勇士》是華裔美國文學作家湯亭亭的處女作,該書獲得了國家圖書評論家獎。相繼出版的《中國佬》(China Man,1980),《孫行者》(Tripmaster Moneky,1989),確立了華裔美國文學的地位與成就。國內(nèi)外批評家對湯亭亭作品進行了深入解讀,但主要從后殖民理論、女性主義理論、文化批評角度闡釋。這些論述都對湯亭亭作品中的女性、身份、文化差異有所涉及,但鮮有文章從身體社會學的角度解析其作品。
福柯構建的身體譜系學中,身體有兩個特征:一是身體是來源的處所;二是歷史事件紛紛展示在身體上,它們的沖突和對抗都刻寫在身體上,可以在身體上發(fā)現(xiàn)過去事件的烙印。(劉少杰,2014:147)也就是說,作家將身體的變化、特點在文本中構建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它能夠體現(xiàn)作者隱含的政治、文化、社會觀取向。
湯亭亭的雙重文化身份,被置于雙重社會與歷史中,這樣的特殊場域就是身體的多重刻寫。借助身體敘述的力量,作者力圖展示出華裔女性掙脫性別壓迫、顛覆權利控制、尋求精神解脫的身體救贖之路。首先,湯亭亭在書中移植中國神話與古典小說,對經(jīng)典人物和故事進行改寫,并混合運用東西方神話。她并沒有如實呈現(xiàn)中國文化,但正是這種東西思想的糅合,是華裔女性精神空間的真實寫照。其次,“移民”、“革命”、“饑荒”等等這些涉及中國歷史敘述的情節(jié),與華裔在美國生活體驗碰撞,也是歷史與社會在身體上的烙印體現(xiàn)。最后,湯亭亭敘事中糅合了虛構情節(jié),和作為華裔女性的獨特生活體驗。她描述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與華裔體驗,是身體傳承的集體記憶的個性化呈現(xiàn)。詹妮弗·格里菲思(Jennifer Griffiths)認為從創(chuàng)傷與文化記憶角度來看,湯亭亭試從女性身體敘述來釋放華裔的集體焦慮。(Jennifer Griffiths:2014)從身體的性別,身體與社會,身體的殘損與疾病角度出發(fā),是解析湯亭亭的政治文化內(nèi)涵的途徑。
二 身體性別與社會性別
女性主義認為人的性別其實有兩種:一個是社會性別,主要由后天的社會文化建構而成,另一個是生理性別,主要由先天遺傳所造成。女性對父權制的反叛和在社會生活角色的轉(zhuǎn)變,是身體研究的重要因素。從自然主義身體觀來看,男性總是更具力量的體征。女性的身體似乎只適合生兒育女,通過家庭生活創(chuàng)造自然道德。湯亭亭在《女勇士》中虛構了具有男性力量的人物花木蘭,力圖顛覆男性與女性的性別身份?!敖?jīng)期也并未影響我的修煉,如平日一樣,我感覺強健有力”(P28)。木蘭在懷孕時馳騁疆場,她僅僅改制了鎧甲,“看上去就像一個又粗又壯的漢子”。女性分娩的情節(jié),在木蘭身上僅僅是“星光照進了我的腹部”,生產(chǎn)后木蘭繼續(xù)催馬殺向戰(zhàn)斗最激烈的地方。在木蘭的女性身體敘述中,女性的生物屬性被改制,創(chuàng)造出一個能夠與男性抗衡的、強大的女性身體。
特納認為,父權制對女性的態(tài)度及對性控制是一種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安排。母親講述的故事中,男嬰總是更受家庭的青睞,而女孩從小就被告知了天生的宿命,成為“別人的妻子或傭人”。在女性與男性的社會性別中,女性的性別符號意味著被控制,被財產(chǎn)化,而男性則是具有控制權的主體。木蘭替父從軍馳騁疆場,彰顯著男性的力量,這是女性從生物與社會性別屬性上的雙重顛覆。湯亭亭在與張子清的訪談中說道:“我要表現(xiàn)女人的力量,用男子的力量去增加女子的力量?!保≒194)湯亭亭把在岳飛刻字的故事,糅合在花木蘭的故事中,身體再一次被強化和體現(xiàn)。通過賦予陽性力量的女性身體敘述,湯亭亭模糊了女性與男性身體的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界限。在后續(xù)作品《中國佬》中,唐敖被女兒國俘虜,體現(xiàn)出男性的被“閹割”的性別身份。Hisao-Hung Chang認為,湯亭亭刻意在《孫行者》中揭露男性的性別焦慮和男性越來越缺乏男子氣質(zhì),是為了提升女性氣質(zhì)。湯亭亭顛覆傳統(tǒng)的“中國女性”形象,在“迫使自己成為美國女性”的痛苦中掙扎,她試圖通過女性身體敘述,模糊男女的性別差異,延展社會性別的概念。
三 身體的訓誡與懲罰
“你不能把我要給你講的話,告訴任何人?!保≒1)母親在湯亭亭生理成熟時,講述了無名姑姑的故事,作為對她生活和生存的訓誡。無名姑姑的丈夫婚后移民美國,她被留在村中成為寡婦。因為懷孕丑聞,在生產(chǎn)那天被村民突襲,她懷抱出生的嬰兒跳入井中。
??轮赋觯骸啊宰兂梢粋€非常重要的因素,因為從根本上說,‘性正好成為了對于個人身體的訓誡和對于整個居民控制的關鍵點?!保T俊,2003:493)湯亭亭的母親把這則故事作為女性性成熟的訓誡,實質(zhì)上是社會與權力對性控制的體現(xiàn)。男性具有控制女性的權力,控制性關系的權力。這樣的兩性關系維持了社會、家族與家庭的穩(wěn)定,因此馴服的女性身體是社會關系的基礎。“通奸”在正常年景或許只是一種錯誤,在村民鬧糧荒的時候就成了一種罪過”(P11)。性的控制直接影響著人口出生率、食物的分配額、死亡率。因此,社會權力對性的控制,關乎社會等級的穩(wěn)定,家族的生存。
英國社會學家特納認為,社會組織和社會穩(wěn)定性對身體欲望、激情和需要進行控制。褔柯用“規(guī)訓權力”來描述權力對身體的管理、改造和控制。文中所描述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通過懲罰和馴服身體,來確保社會的穩(wěn)定。村民的懲罰是殘酷的,他們摧毀房屋,搶奪食物。然而“真正的懲罰不是村民們的突然襲擊,而是全家人故意要把她忘掉?!保≒14)特納指出身體在自然界的存在過程,是位于文化、符號和實踐世界中的“有意義的”事件。無名姑姑曾經(jīng)生存的經(jīng)歷和姓名被有意遺忘?!澳憧偛幌M屓送粲心氵@么個人曾經(jīng)來到過這個世界吧”(P3)。母親用這則故事告誡湯亭亭,女性要控制自己的身體,縱欲意味著嚴厲的懲罰。在這樣的社會范式中,通奸者受到了身體和消解生存意義的懲罰。湯亭亭融合中美社會文化,虛構的無名姑姑生活故事,是華裔對待性與社會的真實認知,探尋女性在性壓抑中的反抗,禁錮中的掙扎狀態(tài)。
四 身體病理化
《女勇士》中的沉默女性與瘋癲女性,言說成為了無法逾越的痛苦。這種精神上的痛苦體現(xiàn)為身體的病理化。為了掌握英語而割舌筋、無法適應美國社會而瘋癲的女性們,她們精神上的訴求與欲望無法得到滿足,被歸咎于身體的疾病。研究身體病理化的過程,是解析身體與語言,身體與精神狀態(tài)的關鍵。
語言是承載西方文化的符號,在特定的社會范疇內(nèi),必須遵循被認同和可接受的范式。身體作為社會符號,承載著一定范疇所認定的訊息。在《女勇士》中,母親為了能夠讓她學好英語,“在她身上而實施的這一偉大的舉動”——割舌筋。母親說:“割了以后,您的舌頭就活泛了,能說任何一種語言,可以說截然不同的語言,能發(fā)出任何一個音。你的舌筋太緊了,說不了那些不同的外國話,所以我就把它割了?!保≒148)在醫(yī)學上,割舌帶僅限于先天缺陷的病人,一般人群割舌不能改善發(fā)音。湯亭亭的母親試圖把掌握語言訴諸于改變身體,身體承載了心理上的訴求?!杜率俊分杏卸鄠€沉默的不想說英語的華裔女性,湯亭亭“在不得不講英語時,我就沉默了。”“我妹妹也沉默了三年?!边@種沉默使她們感到“難堪”,甚至對生存堪憂?!拔摇痹鴮σ粋€沉默的華裔女孩發(fā)泄憎恨,為了逼迫她說話,“擰她的臉蛋”,“扯她的頭發(fā)”,大聲吼叫責備,但是最終她依舊沉默?!拔摇迸c“她”是華裔個體精神上掙扎、對話的隱喻,割舌筋行為的內(nèi)在驅(qū)動。這種驅(qū)動其實是為擺脫語言障礙而對身體實施地暴力的、極端改制。King-Kok Cheung(King-Kok Cheung:1998)認為華裔女性被種族和主流社會雙重邊緣化,由于性別、種族、話語權力的壓迫而導致語言限制或語言障礙。
《女勇士》中有許多的瘋女人形象,“在我們附近的幾個街區(qū),有十多個瘋女人和瘋姑娘”(P169)。女性主義對瘋女人的形象的分析,關注女性在社會中受到父權制文化傳統(tǒng)的壓制和禁錮。然而除了父權制文化傳統(tǒng)壓制,華裔女性還受到美國社會范式的壓迫。身體又一次承載了華裔女性精神崩潰、瘋癲的病理化載體?!拔鲗m門外”中,月蘭找到在美國已婚的丈夫后,開始了對一切的恐懼,最終在瘋?cè)嗽豪镎业搅恕盎ハ嗬斫?,說同樣的話,……她們能聽懂我,我也能聽懂她們?!保≒145)鄰居家的瘋女人、瘋瑪麗、“皮亞杰”還有可能“我”也是瘋女人。這些瘋癲女性的身體上烙印著社會與歷史的痕跡,瘋癲成為了病理化的合理解釋,卻揭示出她們受到父權的、社會的壓迫。為了能夠生存下去,身體被病理化。歷經(jīng)時空的變換,身體一次又一次地被改變、控制,從身體上體現(xiàn)的歷史與文化烙印愈加清晰。
五 結語
湯亭亭打破了女性的焦慮與沉默,書寫了跨文化跨種族的“創(chuàng)傷”體驗。她以女性為視角,竭力為女性賦予男性力量,卻使性別的定義愈加模糊。她力圖以華裔身份,顛覆父權、美國社會文化范式,在消解雙重社會的同時,也失去了身份歸屬的領域?;谶@部作品所引發(fā)的“黃種代言人”,“偽造華人的歷史和文化”的批評,源于錯誤地定位了湯亭亭的華裔女性身份,以及她所呈現(xiàn)出的東方主義話語下的中國。Malini Schueller(Malini Schueller:1999)認為《女勇士》顛覆了文化、種族、性別的定義,為了能夠強調(diào)基于話語的種族的相互主觀性。她在創(chuàng)造著一個華裔特有的生存空間,為重新定義華裔的身份、性別、文化尋找救贖之路。身體社會學視域下的闡釋,是從身體的角度解析傳統(tǒng)與歷史的傳承,從社會的角度分析種族與文化的碰撞。
注:本文系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身體社會學視域下的湯亭亭作品研究”成果之一,課題批準號:12E089。
參考文獻:
[1]湯亭亭,李劍波、陸承毅譯,張子清校譯:《女勇士》,漓江出版社,2001年版。
[2] Chang,Hiso-Hung.Gender Crossing in Maxine Hong Kingstons Tripmaster Monkey.MELUS,Vol.22,No.1 Ethnicities Sexualities (Spring,1997),PP.15-34.
[3] Cheung,King-Kok.“Dont Tell”:Imposed Silences in The Color Purple and The Woman Warrior.PMLA,Vol.103,No.2(Mar.,1998),PP.162-174.
[4] Griffiths,Jennifer.Uncanny Spaces:Trauma,Cultural Memory,And the Female Body in Gayl Joness “Corregidora”and Maxine Hong Kingstons “The Woman Worrior”.Studies in the Novel,Vol.38.No.3 (Fall 2006)PP.353-370.
[5] Schueller,Milini.Questioning Race and Gender Definitions:Dialogic Subversions in “The Woman Warrior”.Criticism,Vol.31,No.4(Fall,1999),PP.421-437.
[6] 馮俊等:《后現(xiàn)代主義哲學演講錄》,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
[7] 克里斯·希林,李康譯:《身體與社會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
[8] 劉少杰:《后現(xiàn)代西方社會學理論》,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趙越,哈爾濱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