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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果的多米諾

        2015-05-30 10:48:04王銀山
        安徽文學 2015年7期

        王銀山,男,祖籍安徽銅陵,1968年出生于南陵,1988年畢業(yè)于合肥農機校,同年工作于太湖,1992年畢業(yè)于安徽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自考大專)。

        自少懷揣文學夢,2005年始致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已發(fā)表長短篇小說《紅門鐵軍》《舞龍》等。

        現供職于太湖縣農機局。太湖縣作協(xié)副主席。

        阿果緊張地擰著眉眼,努力張大雙腿,深深憋口氣,似乎就為了那一聲撕心扯肺的長長的“啊”。

        啊——

        于是,孩子一個接一個從她撐得像小山包似的子宮中魚貫而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老三是男孩,老四又是女孩……阿果欣喜地看著他們,也不知是生了幾個,反正一溜兒從床頭擺到了床尾,都在握拳蹬腿地朝天亂舞著他們嫩藕般的四肢,可愛極了。

        老大這時從床上蹦下來,見風長般個頭一下子躥到近一米八高。阿果問,超超,你干嗎?超超說,媽,我來幫你照顧小弟弟小妹妹們。說罷便來抱弟弟妹妹,卻是抱一個消失一個,抱一個消失一個……

        驚得阿果猛一下坐起,大喊,超超,住手,快住手。

        阿果癱瘓般無力地倚著床靠,攏了攏沾在臉上的發(fā)絲,再拍拍她瓜子臉的額頭,發(fā)現還真被剛才夢中的事給驚出一身細密的汗珠。猜,一定是昨天的牌局上,阿珊講的一件事給了她刺激。阿珊說,她看到一則新聞,一位已六十多歲的失獨老婦,竟忍不住寂寞又生了一對龍鳳胎。傻呀,阿珊還說,等把龍鳳胎一把屎一把尿地養(yǎng)大,老婦人自己還不知在不在人世了,還不如趁現在好吃好喝好玩著。阿果卻心一激靈不這么想,兒子超超只是考出去不在身邊,她都覺得生活亂了套,何況老婦人是失去獨子?這一分神,當時把抓到手的一張好牌都給打了出去。

        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應該是。

        但阿果還是習慣性向一側擺出右胳膊,幾根手指像蜈蚣蠕動的百足在床頭柜上觸探行進,終于探到擱在那上面的一本日歷書,急忙拿起,查找。

        那顯然是一本民間私自印刷品,紙質粗劣,錯漏字連篇,但阿果還是每年都要買上一本,因為那里面印有當年十二生肖的運勢,有每日諸如出行、祭掃等等忌宜,尤其是有“周公解夢”。也不知這是何時養(yǎng)成的習慣。

        其實,阿果并非一個迷信的人,曾經還十分不屑于燒香算命掐日子等諸類閑事。但就在超超初中升高中那年,為保佑兒子能順利進入本市高考錄取率第一的市一中,她偷偷去寺廟許了愿。待兒子真被市一中錄取,她又拎了十斤香油、五百塊禮佛的錢去寺廟還了愿。兒子是今年參加高考的,每周只有星期天一天在家休息的時間。為怕緊張的備考累壞了兒子身體,她愿意兒子多睡點,但又怕兒子貪睡影響了備考,又不得不叫兒子早起。于是,阿果選擇上午九點五十七分這個時間點準時叫兒子起床,從來分秒不誤。九五七,諧音“就吾取”,“就我錄取”的意思,是個吉利數。高考的前一天,學校舉行出征儀式,阿果家離市一中近,只兩站公交車程的距離,按規(guī)定兒子在家住宿本可以不參加的,但她還是叫兒子去參加,因為學校選取的出發(fā)時間也是九點五十七分?,F在正在十秒倒計時,十、九、八、七……,開拔。一時間鞭炮禮花齊鳴,前面警車開道,后面十幾輛滿載考生的大巴魚貫駛出校門,兩側則是人山人海的考生家長們,人人都神情肅穆,滿懷忐忑,有的家長甚至還合掌默禱起來。阿果也在其間,當時緊握拳頭的手都攥出了一掌心的汗水,簡直比兒子還緊張。九五七,呵呵,學校竟也信這玩意,但像一個好創(chuàng)意被別人偷了去,她當時有點點小失落,甚至有點點小憤怒——就我錄取?學校有近兩千名考生,哪有全部錄取的事?就算有菩薩保佑哪保佑得過來?但隨后想到,在這近兩千名考生的家長中,照著九五七做的興許不多,說不定就她一人,那樣,菩薩該是記得住的,心才寬慰了些。

        老秦便常笑阿果這些是迷信,起不了啥作用。阿果不管,總覺得不去做些什么像少了啥,會心不安,再說做了也沒啥害處,也就在不知不覺中養(yǎng)成了習慣。還好,兒子也挺爭氣,以校高考狀元的身份被錄取到首都的大學。

        終于,從日歷書“周公解夢”中找到了“女人生孩子”的詞條,怕看岔了行,食指點住再去看之后的解夢詞。解夢詞曰:吉,財來,有升遷。

        阿果微笑了,微微舒口氣。

        阿果想自己和老秦都是公務員,有穩(wěn)定的工資收入,雖不高但也不低,日子還過得去,來不來財自然也不是挺打緊的事。至于升遷,夫妻倆在各自單位都已是各自科室的負責人,大小也算是個官,如今也都是坐四奔五的人了,知道事業(yè)上都快到天花板了,早失了那個心勁兒,自然,升不升遷也無所謂。

        但,誰又會嫌來錢多,誰又會嫌能升官呢?

        所以,夢中那些孩子又一個一個不見了又咋解?按推理,那豈不是財——得而復失,官——升而復降?

        阿果慌忙再去“周公解夢”中找,卻再也找不到相對應的詞條。

        去它的,反正是迷信,在意那么多干嗎?阿果又開始安慰自己。都說人閑怪夢多,就是,自己現在就因太閑了才做那怪夢的。她也就意興闌珊地丟開了那本日歷書。

        阿果下了床,想看看外面的天光,剛將窗簾撩條縫,刺眼的陽光便像蓄勢已久的偷窺者,一根光線一條舌頭的從鋁合金防盜窗急不可耐伸進來,貪婪灼熱吻向她一絲不掛的胴體。忙合了窗簾。唉,昨夜的麻將是打得晚了,一覺醒來竟已是上午十點的光景。也一時想不起身上的衣服是自己脫的,還是老秦給剝光的。目光在紙簍在地板搜尋,沒發(fā)現擦拭的衛(wèi)生紙。嗯,該是沒做。想超超去上大學的那頭兩個月,他們倒興奮過一陣,家里突然只剩下夫妻倆,沒了顧忌,無所謂穿衣了,老秦那個大家伙就時不時不安分的像小鋼炮一樣豎起,便隨時隨地在沙發(fā)上地板上甚至廚房里做了。如今,那興奮頭過去,他那大家伙常蔫茄子一樣耷拉著。他迷上了垂釣。準是凌晨兩三點就開車去了花亭湖,如今一到休息日,釣魚的人奇多,他得早去占個好釣位。

        阿果淹沒在花灑噴出的細密的水線和繚繞的水汽中。

        如今,這沖澡也不同于以前了。

        以前,阿果有兩套作息時間表:一套是自己工作的作息,早八點上班;一套是兒子上學的作息,早六點起床。兩套交織在一起,搞得她連沖澡也急匆匆像要去打仗。而現在,現在不如說是在慢慢清洗一尊潔白裸體的瓷器,那瓷器便是自己身體。阿果仿佛從自己身體里走出來,在緩緩撫摸,細細打理,反正,現在有大把的時間。浴室的墻壁上嵌有一塊長方形大鏡片,被水汽模糊時像關閉的攝像機鏡頭,手一抹卻像打開了快門,立即攝下她一幀畫面。便抹一下,打量,待被水汽重新模糊時再抹一下,繼續(xù)打量。真無聊。但有什么法子?也只有用無聊打發(fā)無聊。這次自不例外,還是按順序來,先從頭再到腳,先局部再整體。

        于是先在齊眉處橫一抹鏡片,攝下自己的臉。再頭左歪歪,右歪歪,端詳。還好,臉上肌膚依然緊致白皙,只是眼角稍顯隱隱的魚尾紋。唉,畢竟是歲月不饒人,若自己不是坐辦公室,若自己不是勤保養(yǎng),那魚尾紋怕早像刀刻的了。阿果便試著把眼睛稍睜大,噫,效果還不錯,魚尾紋立即不見了??礃幼?,以后得注意少瞇著眼大笑。點著頭,接下來是齊胸一抹鏡片。雙手托著雙乳,想像著那是一只3A的杯罩,試著托高一點,再托高一點,雙乳突然像受到擠壓的兩個大氣球噴薄而出。不行,這樣不行,性感倒性感,但像個招嫖的姐兒了。阿果便又試著放低,再放低,這次位置恰到好處,使得雙乳既不至于碩大如葫蘆,也不至于太下垂癟得似煎餅,隱隱透出那種她喜歡的含蓄而又不失性感的風韻來。

        再下來便是腹和腰。阿果最得意的是自己的腰,似天生的不費力,稍下腰雙掌便能觸及地面。老秦說,當初就是被她婀娜的腰肢迷倒的。老秦自打第一眼瞥見她背影,就被迷得放棄了相戀一年的小學妹而追到她學校,再背井離鄉(xiāng)追著她來到她從小長大的這個城市,終才如愿以償,連理喜結。自然,如今已比不得那時了,腰已大了一圈,下腰時也只能指尖觸地,小腹上還殘留了閃電一樣的妊娠紋,但只要套上束腰裙,她雙手勒著小腹比試,往人群里那么一走,呵呵,不認識她的人還是認為她沒結婚,而認識她的人定是羨慕嫉妒恨得直咂嘴道,嘿,你咋還不老?你這哪像是已四十的人啊,看起來頂多只三十。

        阿果自信這不是奉承。

        阿果去跳過廣場舞,——其實她現在最不想跳的就是廣場舞,她還沒法接受自己終會有一天,成為城市廣場上那成群的千篇一律的“中國大媽”中的一員,那感覺就像一滴水掉進海洋里,忽地不見了。阿果喜歡獨自在家練練瑜伽,若不是阿珊硬拉她,她是打死也不會去。

        而阿果每次去,身邊準會迅速聚攏來一群男“粉絲”,他們也都是孩子或已考走或已參加了工作的一群中年人,個個都殷勤百倍樣。阿珊居然還從中收了一位狂熱的追隨者,據說那人還是一位在位的局長,禿頂,腦殼周圍只剩稀疏齊耳的一圈頭發(fā),她便送他一個外號“周圍有”。只是她不是阿珊,倘若自己愿意像阿珊,她想,自己收十個周圍有那也只不過分分鐘的事。

        再接下來,阿果準備將整個鏡片抹清晰,正在這時手機響了。

        猜準又是小出納打來的。

        小出納就是阿珊,是她私底下對阿珊的昵稱,因為阿珊一直在一家企業(yè)干出納。相對應,阿珊也私底下昵稱她為大科長。兩人打小同一年上的學,工作后同一年結的婚,又同一年生的兒子,兒子也同一年考走的。在以前,她倆購物啊美容啊看電影啊打牌啊等就走動得勤,這兒子考走后就更勤了,按現時的說法她倆就是老閨蜜,不過,往往多是阿珊主動來找她。

        她倆在昨夜的牌局上就約好,下午要一起去做頭發(fā)護理,阿果要把卷的發(fā)梢拉直,阿珊要把直的燙卷,接著再逛商城,逛完商城再繼續(xù)晚上的牌局。但現在離下午還早著呢,阿珊總性急得在家一刻也待不住。

        嗨,你、你是超哥嗎?

        竟不是阿珊,手機那頭傳來的是一位陌生女孩脆生生的聲音。那聲音故作鎮(zhèn)靜中還略帶點磕巴,阿果能感覺得到,那顯然是因緊張造成的。她甚至還感覺到,女孩鼻尖上此刻因緊張,還冒出了幾粒細碎的可愛的小汗珠。

        哦,我是他媽媽,你誰?找他有什么事?

        感覺女孩又驚得一吐小舌頭。

        也難怪,阿果手機卡是兒子原來用的,只是兒子上了大學新辦了卡,這卡她沒舍得廢,就自己留著用了。

        哦,我、我,阿姨,是這樣,超哥在課桌上留了這手機號碼,說可轉讓他的高考筆記和復習資料,需要的,聯(lián)系他。我現在就坐他位子,他不在就……發(fā)現不是她兒子,女孩顯然失望地要掛斷手機。

        別,別,資料就在我家里,我家離學校很近的。

        荒唐,這是咋啦,說這些干嗎?放下手機,想想她還直搖頭,難道自己還真缺賣兒子高考資料的那幾個錢?

        想超超在家那時,她是絕不肯有女孩找兒子的,怕兒子早戀分心。為此阿果很忙,她不僅暗暗認識兒子班上的每一個女同學,還幾乎認識兒子從小學到中學的所有女同學,只要發(fā)現有一絲絲那個苗頭,準掐了。當然,阿果不是大刀闊斧棒打鴛鴦的那種方式,她是個細膩的母親,她會耐心跟兒子旁敲側擊。兒子成績一直很好,長相綜合了兩人的優(yōu)點,膚色隨她,個頭隨老秦,雖談不上高富帥,高帥應是算得上,自然會有迷他的女生。這時她會有意無意地跟女生搭腔,不露聲色地跟女生親近,而現在的女孩哪個不都是鬼精鬼精的?遲早會明白她的用意,自會自動地遠離她兒子。這辦法阿果屢試不爽。

        可現在,阿果竟主動告訴了女孩自己的住址。

        怕女孩要來,阿果急忙穿好衣服來打掃客廳。其實也沒什么可打掃的,家里時刻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連沙發(fā)上的墊巾也不許有一紋皺褶。

        阿姨,我可以進來嗎?

        女孩真來了,此刻就站在門外,十根手指在不安地纏來纏去,人挺文秀,也挺禮貌,嗯,跟她感覺中的差不離兒。

        你叫?阿果引女孩到客廳中沙發(fā)上坐定,邊給她開加多寶,邊問。

        我叫曦微,阿姨。別,我不喝。

        噢,你不喜歡喝加多寶?那,奶茶可好?阿果說著要去換。

        不是,阿姨,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還客氣個啥?她嘭地開了加多寶,不由分說從茶幾上推給女孩。曦微?好聽,挺文氣的名字,這么說你是天剛亮時出生的?阿果這時也坐下,問。

        嗯,是我爸爸給起的。

        那你爸爸在哪工作?

        我爸爸在蘇州打工,我家在鄉(xiāng)下,為我讀書方便,他給我在學校旁租了一間房間,我媽媽陪我。

        那你媽媽只陪你沒做別的事?

        白天她替我燒飯洗衣,晚上就到良子足浴打工。

        哦——,阿果還想問些什么,就聽曦微急著問,阿姨,那、那資料?

        嗨,是要不得,只顧著說話了,搞得自己像個話癆。若沒曦微提醒,阿果一時倒忘了女孩是為什么來,便領曦微推開兒子的房間。

        哇!女孩立刻被兒子房間中一面墻壁書架上的書給震著了。

        阿果瞥見曦微瞬間捂了嘴,一臉又驚又羨的表情,心中便又一次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每次,那些慕名來找她取經的考生家長們,第一次見到這些書時也大都是這反應,她自是沒少自豪過。沒錯,這些書都是她幫助兒子精心收集的,從幼兒園到小學,從初中到高中,兒子所有的課本、作業(yè)本、課堂筆記等都一本不落,甚至書架上還能找到兒子牙牙學語時給他買的英漢拼音字母對照表。而那些摞起來不比兒子個頭矮的高考復習資料,兒子是曾跟她商量過,想賣掉或者捐掉,如果有人需要的話。兒子甚至還想跟同學們搞一個撕書大狂歡,以慶祝他們的高中畢業(yè)。她聽了一千個不同意,連忙叫上老秦,把他所有的書都從教室給搬了回來。對兒子的書如此,對兒子穿過的每一件衣服也如此。家中衣柜里實在裝不下,要淘汰一部分,阿果摸摸這件舍不得丟,摸摸那件也舍不得丟,最后還是讓老秦去干的。

        曦微這時望著阿果。

        阿果懂她意思,努努嘴,說你盡管挑吧。

        曦微便迫不及待在書架上挑起來,抽出一本,翻看,再抽出一本,翻看。有一本大概是兒子的學習筆記,她從中間看了一頁,不由得又朝前看一頁,最后竟站在原地從頭細細看起來,一時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嗯,是個讀書胚子,她喜歡。阿果就指指兒子的書桌提醒,你可以去坐著慢慢看,不急。說完,退出來。

        阿果習慣性輕輕帶上了房門。以前,兒子在家時她也這樣,怕關門打擾了兒子。不過,這次她在門外呆立著,搓著手,竟一時不知接下來再該干些什么了,最后急忙去了廚房。

        阿果打開冰箱,取出了兩條翹嘴魚,三枚笨雞蛋,一把韭菜,一把豆角,還有一袋紫菜。她打算燒一盤紅燒翹嘴魚,一盤雞蛋炒韭菜,一碗紫菜蛋湯和一盤炒豆角。也沒個準備的,暫時就這些了。不過魚補腦,紫菜補心,還是學生,又是女孩,以清淡為主,豬肉之類的葷腥不要也罷。坐在小凳子上,阿果就如此邊擇著豆角邊想。已近午時,她決定留女孩吃中飯。

        阿果想兒子在家的這個時候,她和老秦都該是下了班,夫妻倆馬不停蹄分頭并進,老秦開車直奔學校,接兒子回家來吃飯。她要直奔家里廚房,負責給兒子做午餐。那自是油鹽醬醋鍋碗瓢盆,廚房里一陣叮當作響,她忙碌而又充實著。等到了兒子高考沖刺這年,為分秒必爭,阿果每天燒好了飯菜,干脆跟老秦一道送到學校給兒子吃。那時候,唉,想想也豈止是那時候,一直以來,兒子就像表盤中的那個中心齒輪,她和老秦是輔助齒輪,他們緊密地咬合在一起不停運轉,日子便像鐘表指針一樣噠噠跳動,規(guī)律而精準。如今兒子上大學去了遠方,那一表盤的齒輪就像突然散了架,乒乒乓乓散落一地,而她就像滾到旮旯里的那枚齒輪,再也回不到原來的位置了。如今,她和老秦下了班也不急著往家趕,兩個大老人面對面嚼著飯,再也嚼不出原來那個味兒,有時干脆就在各自單位附近的快餐店解決了事。

        不過,老秦現在似乎找到了用釣魚消磨時間的辦法,而自己呢?

        今天,自己似乎又找回了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阿姨,阿姨……阿果正在全身心地煎著魚,忽聽見曦微喊她。

        阿果回頭見曦微左胳膊里抱著一摞書,右手無名指和拇指間捏著幾張十元人民幣。阿姨,我要走了,你看錢、錢可夠?曦微說著怯生生把錢遞向她。

        啊?要走?錢?阿果腦中有一剎那的短路。噢,曦微,吃了飯再走好吧?阿果反應過來,口氣里竟有難為情的央求的意味。

        謝謝了,阿姨,我媽媽給我做了中飯。

        那你快打電話給你媽媽呀,就說你在這吃。書嘛,阿姨不要你錢,你看完了及時還回來就是,想看時再隨時過來借。

        阿姨,這、這?

        就聽我的,行嗎?你再去看一會書,飯菜馬上就好。

        曦微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快去,否則,這些書阿姨就不借你了。阿果不由分說把曦微重新推回了兒子的房間。

        事后,阿果想想自己這么做是否太霸道了?其實自己真不是個霸道的女人。

        吃完飯,曦微走了。阿果不由自主踱到了兒子的房間,在書桌前坐下。不知怎的,一股濃重的憂傷又漫上來包圍了她,她又開始想兒子了。兒子房間里的一切還跟兒子在家時一樣,她舍不得有任何改變。每逢艷陽天,她還是習慣性地把兒子的床單、被服等抱到陽臺上曬,抱回來時再疊得整整齊齊??蓛鹤釉俨粫恳够丶襾硭恕2恢挥X,阿果淚又涌了出來。

        哎,大科長,你怎么還沒到呀?已到了飛剪坊的阿珊這時來了電話,催阿果去做頭發(fā)。

        阿果已沒了心情,說不去了。阿珊問為什么,說好的事又要變卦?她無力地說不為什么。阿珊就說別騙我,又不是一次兩次了,你是不是又發(fā)神經想你兒子啦?阿果就沒好氣了,說我就神經了,咋樣?阿珊連忙說我哪敢咋樣呀我的美女大科長,快出來透透氣吧,就算我求你出來陪陪我,行了吧?

        你又不是沒人陪,找你的周圍有去。阿果掛了電話。

        阿果似乎又找到了方向。

        女孩曦微現在每到星期天,都會來她家借書看了。后來發(fā)展到不必借走,就在兒子的書房里看。再后來,曦微遇到什么學習上的難題,阿果還鼓動老秦去給她做輔導。老秦學習的底子好,不像她,學的幾乎都還給了老師。而在這一個星期里,她會盤算著冰箱里又該添些什么什么菜,還該給女孩補些什么什么……總之,日子又似乎充盈起來。

        這天,曦微又照例來了。

        不過,曦微這次手里拎了兩個白酒的包裝盒,身后還跟了一個背著米袋子的女人,那人是曦微媽。

        曦微媽打開了酒盒子,解開了米袋子,說,姐,你比我年紀大,我就叫你姐吧。姐,你看我家曦微在你家看書不算,還在你家吃飯,真給你添麻煩了。城里什么都有,我也不知拿些什么來謝你,這盒子里三十個笨雞蛋,是我自家養(yǎng)的雞下的,袋子里的紅心山芋,也是自家地里種的,你就別嫌棄。

        阿果眼一亮,說曦微媽,我怎會嫌棄?這些在城里就是有錢也難買到呢,真正的綠色無公害。她說的是真心話,兒子在家那時,她會想方設法托那些有鄉(xiāng)下親戚的同事或朋友去鄉(xiāng)下人家買,過二道手的她都不放心,生怕兒子的體內積累了太多的地溝油、蘇丹紅等毒素。阿果忍不住好奇地問,曦微媽,你又要在城里照顧曦微,又要在家里養(yǎng)雞種地,兩頭來回跑,你怎么忙得過來?

        不是這樣,家里有曦微爺爺奶奶照應呢。曦微媽說,為把曦微培養(yǎng)出來,她爸常年在外打工,我白天就照應曦微一日三餐,晚上得空也去找點零活干,好歹也能給她爸減輕點負擔。曦微媽也許是出于自尊,并沒說她在良子足浴打工。阿果瞥見曦微媽擱在雙膝的雙手,每個手指的指關節(jié)上,都隆起一塊白乎乎紐扣般大小替人按摩時磨出的老繭。想,農村要培養(yǎng)出一個大學生也真不易。

        這樣吧,阿果就說,曦微媽,也不只是星期天,你平日里若忙時,跟我說一聲,就讓曦微來我家吃,我給她燒飯,反正,我現在閑著也是閑著。

        那怎么好意思?我知道現在就是一個小孩上幼兒園,辦半托也要繳不少伙食費,何況曦微這么大了一餐要吃不少的。曦微媽說著,雙手在膝蓋上不安地摩挲。

        阿果明白了她的話中話,就說曦微媽,曦微是女孩子,再能吃能吃多少?再說,這都是我自愿,不過是添一雙筷子的事,不用你給錢的。見曦微媽雙手在膝蓋上更不安地摩挲,又說,你若覺得過意不去,她指指那袋紅芋,鄉(xiāng)下若有什么時鮮的蔬菜上市,就送些給我唄,我是真稀罕這些,好吧?就這樣說定了。

        但隨后的一個星期天,都快到吃中飯時間了,曦微還沒來。

        阿果忍不住打電話給曦微,曦微,你今天怎么了,忘來啦?只聽見曦微支支吾吾地說,阿姨,我沒怎么,就是、就是不去了。哦,那你是身體不舒服?不是。是有事抽不開身?也不是。這么說,是我這里的資料對你沒用了?阿果的心莫名提起來。曦微說,更不是。

        阿果決定去曦微租住的地方去看個究竟。

        那是一棟樓房的樓道中,數間房間中的一間五米進深的房間,從中間用纖維板隔開,后面擺著床與書桌,前面臨樓道的窗下擱著液化氣灶具等一應物什。學校旁像這樣經過簡單改造過的蝸居很多,也很緊俏,全都是被那些陪讀的家長們租去的。遠遠地,阿果就嗅到一股辛辣的刺鼻味,那是曦微媽正在灶具上的鐵鍋中爆炒著一盤胡椒鱉。整個樓道里繚繞著那種菜籽油混和著辣椒的油煙氣,嗆得在里面看書的曦微直咳嗽。

        這怎么能行呢?阿果感到不可思議,也不能諒解,你怎么當媽媽的?她簡直有點失控了,站在曦微媽面前連珠炮般責問,你說這么個環(huán)境下,曦微怎么能好好學習?再說,胡椒鱉那么辛辣刺激,曦微還是個小姑娘,怎么能吃這個?吃多了臉上會長痘痘的。

        曦微媽手捏著鍋鏟柄怔在那兒。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讓曦微去我那,難道我那里條件不比這里好?

        不、不是,姐,我是怕再麻煩你,你看我們不、不親不戚的,我心里實在過意不去。阿果在氣頭上,沒注意到曦微媽說這話時,言語閃閃爍爍的。

        我不怕麻煩,你也別多說了,讓曦微這就到我那里去。阿果拉了曦微的手就走。

        有點過分??熳叩綐堑辣M頭時,阿果想想返回來,對曦微媽說,要不,中午你也到我那一起吃吧。曦微媽身子不易察覺地微微顫了一下,說我就不了。

        那好,阿果說,曦微媽,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為曦微好,你就放心地把曦微交給我。下午你也該休息,晚上你還要上班呢。

        阿果跟曦微一起走在了學校門前的街道上。

        天高云淡,街道兩旁的夾竹桃開滿了累累的紅白的花,阿果少有的好心情。她也曾陪著兒子自這條路上步行回家過,但男生跟女生就是不同,她想跟兒子親昵地走一起,但兒子總跟她保持著距離,怕是被同學看見笑話他長不大吧。曦微卻不同,也是跟她熟識了,這一路上背著手圍著她,在她身前身后跳來跳去的,像花朵上翩翩扇動翅膀的彩蝶,這是沒有女兒的阿果從沒有過的感覺,她喜歡。

        看得出,曦微對阿果也蠻喜歡。

        阿果忽然想起了什么,問曦微,你說我原本跟你媽媽說好的,她怎么又突然不讓你來了?

        嗯,那個——,曦微沉吟著沒立即回答,倒偏頭側目,沒頭沒腦地反問起她,你可認識我老爸?

        我怎么會認識?我連認識你的時間也不長呢。阿果奇怪。噯,曦微,片刻,她似乎有點反應過來,你問這話什么意思?難道你媽媽是懷疑——我,她指指自己,跟你——老爸,她又指指曦微,有瓜葛?

        就是那意思。阿姨,我媽媽心思重,你無緣無故對我好,她想來想去想不通,就往那方面想了。

        不會吧?我連你爸爸長什么樣都不知道,這也太無厘頭了吧。阿果盡力想抑制住笑,可還是止不住哈哈笑出聲。

        阿姨,你也別笑。曦微這時一個立定跳跳到她面前,搞怪地歪頭瞧她說,阿姨,不怪我媽媽那么想,連我,也那么想。

        為什么?

        因為阿姨你真漂亮,有氣質,我想了想,跟我爸爸還真般配。

        還真般配?她更好笑,難不成你爸是劉德華?即便是劉德華我也要考慮考慮,何況你爸不過是一個打工的,還是一個農村打工的,一切都是你媽太多慮了。

        當然,阿果沒有這樣跟曦微說,她說,你這沒良心的丫頭片子,你這么說咋對得起你媽?伸手做勢要打曦微,可曦微似早料到,笑著跑遠了。

        阿果知道曦微這是跟她開玩笑,但,曦微媽怎能朝那方面想?這真令她始料不及。雖然阿果還在笑,但笑著笑著,還是笑出絲絲雜陳的五味來,便擺擺頭,又擺擺頭。

        等到了晚上睡覺時,阿果想想還是不舒服,便跟老秦說起這事。老秦就說,你這是閑得無聊自找的。她說即便是我自找,但曦微媽也不能那樣侮辱我啊,我又不圖她什么,她卻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老秦說,原因就出在你不圖她什么,俗話說無利不起早,現在你無利起早,就不怪人家要多想。

        話說理是這么個理,但老秦這么說著時,還倚著床靠,在手機上玩那款都快老掉牙的俄羅斯方塊游戲,啾啾啾地響。阿果先還不覺得什么,現在卻尤覺刺耳,便騰地躥起無名火,說你煩不煩,怎么還像小孩一樣翻來覆去玩那低能的游戲?老秦就對嘴了,說什么低能不低能的,能幫人打發(fā)時間就是好游戲,難不成也要像你一樣領個孩子回家來,像當初輔導兒子一樣輔導他功課?

        阿果氣得背過身,不理老秦了。

        其實靜下心替老秦想一想,也是,一直以來,兒子的功課都由老秦一手負責檢查的,有時,阿珊把兒子也送來讓他輔導。他每次把兒子十幾門功課檢查下來,那個累,回臥室沾床便睡。而今,兒子這一走,也定跟她一樣是沒著沒落了,那么不玩玩游戲又能干嗎?阿果便覺得這氣生得有些無理。但她還是又霍地起身,氣鼓鼓一把將老秦的手機打掉罵,睡覺。于是夫妻倆各自氣呼呼抱著枕頭假裝睡了,卻怎么也睡不著。近來像這樣無來由鬧得不歡而散的事多起來,事后也知大多是自己的不對,但當時就是控制不住。

        回到現場。就在阿果苦笑擺頭時,一輛奧迪A6貼著馬路牙子,幾近無聲地靠她停下來。窗玻璃徐徐降下,露出阿珊的臉。

        嘿,阿珊猛地拍打副駕駛座一邊的門,嚇了阿果一跳。阿珊見狀哈哈笑,說嚇著你活該,打你電話也不接,正要去找你,沒想到你挺有雅興跟人軋馬路,誰呀那女孩,阿珊眼追著剛才跑遠的曦微問,咋從來沒見過?

        你猜猜,阿果說。

        你親戚家的孩子?不對。你同事家的孩子?不對。那就是你母愛泛濫了,拐來養(yǎng)的。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跟你說,我跟她沒任何關系,她只是一位明年要參加高考的女生,要借我兒子的高考資料看。

        哦,我終于曉得了,難怪這段時間里叫你打牌也不來,叫你做美容也不去,逛商店跳舞也說沒興趣,敢情你是在搞資源利用,要借你兒子高考狀元的名頭辦高考輔導班,那,創(chuàng)收如何?

        你想哪去了,告訴你,我分文不取,純粹幫人一把。

        噢,這么說你在學雷鋒?

        哈,算是吧。

        騙鬼去吧你,瞧你跟女孩那親熱樣,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阿珊這時雙臂伏在車門上,叫阿果過來附耳悄悄問,哎,老實交代,你是不是看上人家老爸了,先籠絡好人家孩子再下手?我知道一般人入不了你清高的眼,怕她老爸是又帥又壯得像非洲牛郎吧?

        天,怎么也跟曦微媽想一樣?

        阿果氣惱,點著阿珊的腦門叱,什么非洲牛郎,我看你這里面是裝了一腦殼的非洲病毒埃博拉。

        阿珊嘿嘿笑,喂,下午一道去溫泉山莊泡溫泉去。

        不去。

        不去?那你在家不閑得慌?

        閑得慌也不去。

        那,若有人問起,就說我倆一起去的,好不?

        憑啥?阿果早瞥見了車中駕駛座上的周圍有,明白了阿珊那意思,就更憤憤說,我才不給你做那缺德的死人證。

        憑我倆是閨蜜呀。阿珊觍著個臉,我的美女大科長,我又不是讓你白說,上次,對,就上次我倆逛商城時,你看中但沒舍得買的那套秋裝,我送你了。阿珊說著,轉頭伸出一根食指,朝周圍有光亮亮的腦殼敲敲問,老乖乖,你也說說,該不該送呀?

        周圍有便忙不迭地點頭說,該送,都該送,能為美女效勞是本人莫大的榮幸。

        這阿珊,咋這樣啊。阿果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沒多久,秋裝倒是送來了,但阿珊也在阿果家小住下來。

        阿珊來時是用圍巾把臉裹得嚴嚴實實的,待圍巾取下時,阿果看見阿珊精心保養(yǎng)的臉上竟有數道指甲抓痕,尤其是脖頸處的那一道都脫皮見血了,像臥在脖頸上的一條紅蚯蚓,特觸目驚心。阿果心里頓然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跟周圍有那么招搖,出事是遲早的。阿果也沒多問,阿珊想說她自會說。

        再看阿珊一進門的那陣勢,簡直就像跟她家沙發(fā)有仇,把手里東西一扔,便狠狠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氣得上下牙咬得咯咯響,脖頸上的那條紅蚯蚓也似扭動起來。不過,阿珊還是想起了什么,馬上從扔在一邊的仿LV小包中翻出手機,嗲嗲地說,喂,老公啊,單位臨時有事我出差了,怕要有幾天才回來,嗯,嗯,我不在家的這些天,你可要給我老實著,不老實,抓著了看我閹了你。嗯,拜。

        真有她的,在不同的表情間自如切換如摁電視遙控器,換了她阿果還真做不來。阿果問阿珊,你打算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總要把傷養(yǎng)好吧。阿珊像是吃定了她,你可別想趕我走,我得在你這里把傷養(yǎng)好了。

        也是,阿珊來她家小住又不是一次兩次了,她老公在一家企業(yè)開大貨,跑長途,脾氣不太好,因此在難免的碗勺碰鍋沿的戰(zhàn)爭中,常掛彩的是阿珊,有時阿珊就會帶著兒子跑來她家避難療傷。有一次,她老公竟然還余怒未消地追過來,惹得周圍鄰居還以為是她怎么怎么了,氣得要趕阿珊走,說走,你全家人都給我走。這以后,阿珊便常拿那話來涮她。

        阿果說,別打岔,說你跟周圍有。

        別提那狗日的!阿珊立馬氣不打一處來,他那個黃臉婆在商場堵住我來撓我臉時,他竟躲得沒了影兒。

        你活該,你用腳趾頭想想,也該想到這結果,趁早跟他斷了。

        斷了?沒門!

        阿果愕然,難道你真心想跟他過?

        開什么玩笑,本小姐會跟那禿驢過?本小姐只是玩玩。

        呸,既然如此就快收手,都半老徐娘了,還整天本小姐本小姐的不離口,要想想你的家,想想你老公。

        嗨,大科長,說你死腦筋你還真死腦筋,在外玩玩就是不要家了?阿珊不服,正因為你我都徐娘半老了,好不容易把兒子伺候出去,不趁現在還玩得動時玩一玩,這世上不白走一遭了?哎,阿果,我覺得上次纏著要跟你跳舞的那個戴眼鏡的還不錯,文質彬彬的,是你喜歡的那一類,要不你也試試?

        得得得,打住打住,快收起你那一套哲學。阿果知道阿珊又要長篇大論了,唉,真倒霉,我怎么攤上你這么個閨蜜。

        對呀,攤上了怎么辦?阿珊手一攤,我倒是不想讓你攤上呀,可你我好比一枚硬幣的兩面,分不開。

        阿珊說這話時總一臉無賴的無辜,也不知她那無辜到底是天真還是裝出來的,每次都這樣,真令人嫌。不過也是奇怪,阿果嫌歸嫌,倒不影響她每次好吃好喝的伺候她。也許,阿珊就是那么一類直腸子的人,可憎又可愛,或許會耍點小狡黠,但絕不懂彎彎繞。

        就這樣,阿珊一住就住到了周末。周末,見老秦又在整理明天準備去花亭湖垂釣的家什,頓時來了勁,嚷著也要去。阿果好笑,說你去呀,就你小出納那嬌樣,曬不死你。

        阿果是去跟老秦釣過魚的,原本興致勃勃準備要釣一天,結果半天也沒堅持下來。那是個大晴天,一望無際的花亭湖山抱水水環(huán)山,景色倒是迷人,但被烈日一烤,頓時變得像個大蒸籠,沒片刻她全身就濕透了。強烈的水面反光又使得她看魚漂都費勁,沒一會兒就感覺臉脫了皮。是真脫了皮,她花了近一個月時間才把皮膚保養(yǎng)白,這以后再也不鬧著去了。不過這還在其次,更要命的是那些垂釣的裝備,什么手竿呀海竿呀,魚凳呀魚臺呀,魚傘呀魚護呀,魚抄呀魚籠呀,甚至還有什么魚群掃描儀、遙控投餌器,等等等等,沒有個幾萬塊置辦不下來,能裝幾大包,二三十公斤重,別說釣到了魚要馱,就是沒釣到魚,只從水邊到馬路光馱那幾個大包也夠嗆。那哪是釣魚,那簡直是活受罪。但阿果盡管發(fā)誓自己從此再不要受那罪,倒蠻支持老秦去受,也許男人受受罪,就再沒精力惹其他的事了吧,她想。

        當然,這層想法,她是不會跟老秦說的。

        老秦這時也說阿珊,想要去釣魚?好啊,你先把我那兩個裝漁具的包背上走一百米試試。阿果便過去背,頓時露出一副齜牙咧嘴的嬌喘樣,撒嬌著把包往地上一丟說,就是請本小姐去也不去,我只吃魚。

        那倒是,老秦每次釣回來魚,阿果總沒少分給她一份。

        隨后是星期日。

        一早,阿果就過來把睡懶覺的阿珊從兒子床上拖起來。阿珊惺忪著眼說干嗎,我還沒睡夠呢。她說沒睡夠也不行,快給人騰房間,告訴你,等曦微過來看書時,你動靜放小點,別打擾了她。

        曦微是誰呀?阿珊睜大了眼,哦,就是那天看見的那女孩是不是?又不是你什么人,我不起來。我看你起不起來。阿果說著,毫不客氣地一把抱了羽絨被去外面陽臺上曬。

        阿珊只得一百個不情愿起床了,嘴里卻還在嘟囔,又不是你兒媳,看你那樣地寵她。哎,對了!阿珊像突然發(fā)現了什么秘密又大叫著嚷起來,阿果,你是不是真計劃著要把她培養(yǎng)成你未來的兒媳?這也太早了點吧?

        阿果又好氣又好笑,在外面陽臺上罵,虧你想得出,快滾到客廳看你的韓劇去,你喜歡的那塊韓國小鮮肉就要出場啦。

        阿珊便想起什么似的,火燒眉毛般沖到衛(wèi)生間,立馬啟動了她那一套從洗漱到化妝的漫長程序。

        可是,等阿果從菜市場買菜回來,卻不見阿珊在客廳看電視。推開兒子房門一看,阿珊卻在里面正饒有興致地給曦微做著美甲。

        見阿果進來,阿珊立即邀功似的把曦微推到她面前,不住夸,阿果,你真好眼力,這曦微還真是個美人胚子呢,你快看看好看不?我妝化得如何?時尚不?

        這時再看曦微的臉,眉也描了,唇也涂了,還敷了淡淡的腮紅,也著實像微博中那些花哨的炫富的小美女。

        阿果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罵阿珊,叫你別打擾她看書你偏打擾,你自己妖里妖氣的也罷,還想帶壞她。

        阿珊不由得嘟起嘴,我?guī)氖裁戳?,有啥大驚小怪的。

        我大驚小怪?你說影響了曦微學習,明年考不上怎么辦?

        考不上也好,反正現在家家都是獨生子女,又不是找不到工作,要那么高的文憑干嗎?我現在倒后悔著兒子考出去,還不如留在身邊呢。

        曦微就如此夾在兩人中間,像一只受到驚嚇的小鹿,眼怯怯地望望阿果又望望阿珊,望望阿珊又望望阿果,那是退也不是,進也不是。

        阿珊就一拉曦微說,別怕,我喜歡你,考不出去你就來我家給我當兒媳,我家有房有車養(yǎng)得起你,整天讀那些破書干嗎?!阿果愈發(fā)氣得直打顫,拽過曦微指著阿珊說,滾,你給我滾。

        這回,阿果是真生氣了。

        但阿珊還是住了兩天,等脖頸上的抓痕好得不太看得出來時才走。

        這之后,阿珊似乎真跟那個周圍有斷了來往。但過不久阿果發(fā)現,她竟然跟那個戴眼鏡的又膩歪在了一塊,阿果無語。

        一天,阿果在家中客廳里鋪下一塊小毛毯,照著碟中的瑜伽教練正學做著瑜伽時,阿珊又來了。

        阿珊這次的神情跟上次截然不同,一副抑制不住的喜大普奔相,一進門就連呼好消息好消息,說,阿果,告訴你,周圍有跟那個戴眼鏡的打起來了。

        阿果懶得理,繼續(xù)做她的瑜伽,她知道阿珊自會憋不住說下去。

        果真,阿珊說,喂,大科長,你怎不問問為什么他倆打起來?告訴你,是爭風吃醋,為本小姐我爭風吃醋,哈哈哈,解氣吧?見她還是不理,干脆死乞白賴一把端坐到地上,也跟她學做起瑜伽。

        阿珊的身段倒也算柔軟,一腳前支,雙手拉著另一只腳的腳踝自背后緩緩往頭上抻,倒也做得有模有樣。只是到底基本功不夠,忽疼得啊喲一聲歪倒,把胯給扭著了。

        阿果撲哧一笑。說來也怪,先前憋著不理阿珊的那股氣早散了。

        做完瑜伽一身汗,阿果去衛(wèi)生間沖澡,沒想到阿珊把自己剝個精光也擠進來。她不習慣,慌忙用浴巾遮住胸和下體問,你經我同意了嗎?阿珊說,我又不是男人,怕我強奸了你???我給你撓撓背,你也給我撓撓。

        阿珊的手開始在她背上撓起來。自長成大姑娘后,阿果還從沒像現在這樣全裸著讓同性給撓過背,沒想到那感覺也是酥酥的,麻麻的,但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像皮膚底下蠕動著一群蟲。撓著撓著,阿珊的身子慢慢貼緊了她,雙手緩緩撫向她的乳,脖頸處也感覺微微的鼻息。阿果驚訝,本能地蜷縮起身子,小出納,你搞什么鬼?

        阿珊說,你說現在我倆像不像白娘子和小青呀?你就是白娘子,我就是小青。說著嘴嘬著她胳膊,竟要勾頭過來吮她乳頭,驚得她一把推開她。阿珊卻嘻嘻笑,眼迷離著,白娘子,你說我比你家老秦那個許仙如何?

        小蕩婦。阿果罵著裹了浴巾就閃出衛(wèi)生間。

        這阿珊,變得她越來越不認識了。

        阿果近來感覺身子一陣一陣地痛,一天比一天痛得厲害,是那種彌漫全身的痛,說不出具體的部位。人也變得焦躁不安了,像就要臨盆一樣。

        不錯,兒的生日娘的難日。一年一次,每年臨近兒子的生日時,阿果就有這樣的反應。也一年一次,兒子生日這一天,也是全家族難得聚在一起最快樂的時候。阿果的爸爸媽媽從城東趕了來,老秦的爸爸媽媽也從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趕了來,大家都環(huán)拱著超超,一起為他唱生日歌,一起幫他吹滅生日蠟燭。

        今天,他們又習慣性聚攏來了,卻是為超超過第一個不在家的生日。

        阿果流著淚,為兒子燒好他平日最喜歡吃的紅燒翹嘴魚,再也支持不住了,哽咽著跑到兒子的房間,趴倒在兒子床上哭起來。她是水也不想喝,飯也不想吃,眾人勸也勸不住。于是,一大家子人臉上都愁云淡霧的,圍著客廳中間那一大桌豐盛的菜肴,和桌子中間擺放的那一盒生日蛋糕。已有一年沒見到孫子的老秦的媽媽這時也抹著淚,嘴里在不停念叨,大孫子,奶奶好想你啊。阿果聽到,更是把頭埋在兒子的枕頭里泣不成聲。

        正哭著,老秦突然跑進房間說,你快起來,兒子上QQ了,已在視頻上了。

        阿果一聽,也顧不得抹眼淚,風一樣旋到客廳。那臺早擺在茶幾上連著線的手提電腦,兒子果真在屏幕里笑,一大家子人此刻也都圍著屏幕笑。兒啊,超,快讓媽媽來看看。阿果喊著沖過去,臉差點碰到了屏幕,手摸著屏幕上兒子的臉,超,你瘦了,瘦了。

        媽,我沒瘦,你看,我都長胖了。超超這時在視頻里捋起左胳膊,連連鼓動他的肱二頭肌。

        也確實是長壯了,但阿果還是覺得瘦了。阿果流著淚說,超,今天是你的生日,媽在家里遙祝你生日快樂。超超這時眼里也噙了淚,說,媽,你別哭,我知道兒的生日就是娘的難日,我這也遙祝媽媽您難日快樂。

        老秦這時在一旁也偷偷一抹眼角來催阿果,要不,把蠟燭點上,我們大家一起來祝賀孩子生日?對,對。眾人馬上行動起來,把手提電腦對準了那一桌子菜肴和桌子中間的蛋糕,并點亮了蛋糕上的蠟燭。超超于是開始在屏幕中合掌對著蠟燭許愿,許畢,然后作鼓腮狀。于是大家也一起圍著蛋糕作鼓腮狀,預備,開始,噗——,蠟燭被眾人一口氣吹熄。

        生日快樂!

        隨著不知哪來的喊,屏幕中突然伸出好多只手,片刻將超超的臉抹上了五顏六色的蛋糕。嚇了阿果一跳。隨后超超的身后又出現許多青春蓬勃喜氣洋洋的臉,還打著V形的手勢,把整個屏幕都擠滿了。原來,超超的同學們也在給超超開生日派對。就在這一瞬,阿果的心頭突然涌上一股說不清的滋味,自然有驚喜,但更有某種莫名的失落和傷感。

        晚上,阿果枕著老秦的胳膊,還沉在那情緒里,問老秦,你說,兒子是不是不想我們了?老秦說,瞎說,兒子能跟同學們打成一片,你該替他高興,他現在也算大人了,開始要有他自己的生活,離開我們也是遲早的事,就好比一只羽毛漸豐的雛鳥,終究要離開他原來的巢穴,你不要多想。

        這些道理阿果當然都懂,但她就是舍不得,不由得想起她曾做的那個夢,那個生了一大堆孩子的夢,就說老秦,我們若還有孩子在身邊該多好。

        老秦說是呀,但政策規(guī)定一個家庭只生一個孩子,不能多生。我們城里家庭大多是從兩口之家添丁到三口之家,孩子考出去后再從三口之家回歸到兩口之家,唉,就如同不是失獨的失獨,大家都一樣。不過話說回來,老秦停頓了一下又說,如果政策允許我們有幾個孩子的話,那也不見得好,伺候完老大又要伺候老二,伺候完老二又要伺候老三,如果真是那樣,恐怕現在我倆還在忙得車轱轆地轉,哪有清閑想這些,你說是吧?

        可也太清閑了,不習慣啊,阿果的身子不由得往老秦的懷里偎了偎。

        此時,窗外,凜冽的冬風正刮過樓外街燈下成排的行道樹,搖曳變形的影子像是從幾公里外狠狠砸向她家窗簾。

        不習慣,那也得習慣。老秦說著開始吻她的耳垂。

        阿果歪頭避過,喂,你說,兒子畢業(yè)后干脆就叫他回來考公務員吧,到時起碼我們想見時就隨時能見到。她又想起了那次阿珊跟她起爭執(zhí)時說的那些話,她當時盡管很生氣,但其實她心里也有過那念頭。

        老秦便拍拍她額頭,說你想兒子怕想糊涂了吧?兒子以后是選擇回來還是留在外地發(fā)展,是他的權利,我們不該干涉的。再說,兒子又不是不回家,馬上寒假了,你不就很快見到他了嗎,不要再瞎想了。老秦說著,又吻向她的頸,聲音也急促起來,你不是說還想要孩子嗎?來,我倆現在就造人。

        也是的,他倆好久都沒那個了。

        終于到了放寒假,兒子手機里說,媽,我預計今天下午就能趕回家。

        阿果的血壓立馬像溫度計被擱到火上飆升的水銀柱,為給兒子洗塵,特意請了下午假,在家殺雞宰魚地忙活起來。而正待菜要下鍋,兒子又來了電話,說在省城上學的同學要他等一等,等明天跟他們一起回,他便就在省城下車了,說叫她放心,明天一準回家。阿果便一下泄了氣,放下待炒的菜,關了灶火,回到客廳時她轉悠來轉悠去,像是要找什么東西卻又想不起來,那心情早糟透得像溫度計被一下插進北極的冰山上。

        到第二天中午下班回來,開門見玄關處多了幾雙旅游鞋,阿果又一陣驚喜,急忙跑去推開兒子房門看,兒子果然在房間里,在床上睡著了。而床上卻還睡著另外三個人,都是兒子的同學,其中一人還是阿珊的兒子。他們擠在一起橫七豎八地躺著,襪子也沒脫,起球的襪底上都黑乎乎的,散發(fā)出陣陣腳臭,她一推開門,差點都被熏了一個踉蹌。兒子大概被她的開門聲弄醒,努力睜開眼,見是她,就夢游似的喊聲媽。她淚快出來了,急忙過去小聲跟兒子說,坐車是挺累人的,你睡,你們還睡會兒,我這就給你們做吃的去。

        廚房里又響起了一片鍋碗瓢盆的交響曲。將近個把小時后,兒子房間里也有了動靜,接著衛(wèi)生間里也有了動靜,看樣子他們都起床洗漱了。兒子這時閃身進到廚房,快速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叫了她一聲媽。她頓時幸福得淚又要流出來,說兒子,快跟你的同學們說一聲,飯菜就好了,馬上吃。兒子卻歉意地說,媽,忘了跟你說,我們外面還有幾個同學,約好了中午在外面吃。

        就不能在家吃?阿果急了,叫他們也過來一起吃不行嗎?

        兒子挺為難,媽,他們在飯店已訂好飯了,不好退的。媽,我去了,我晚上回來吃。

        可到了晚上,兒子電話上說,晚上同學們要他做東,就不回家吃飯了。

        就這樣,兒子陰陽顛倒著,白天不是在家睡覺就是擠在同學家睡覺,而晚上一到又去跟同學們聚會了,什么時候回的家也不知道。一連幾天,他們一家三口竟沒在一塊正經吃過飯。

        阿果終于有點泄氣了,靠在沙發(fā)上嘆,這回家還不如不回家呢。老秦依然在一旁玩著手機游戲,安慰她說,他們同學也是好長時間沒見面,現在趁此聚一聚瘋一瘋,挺正常,你要抱有平常心。

        平常心?她只有把火發(fā)向老秦,他們好長時間沒見面,難道我就天天見面了?說著,一把奪了老秦的手機摔在沙發(fā)上。

        你!老秦剛想發(fā)火,又馬上換了一副笑臉,莫生氣,莫生氣,兒子指望不上還有我嘛。老秦說著攬過她。阿果身子扭了兩下,終還是靠進老秦的懷里,竟委屈地小泣起來。

        而天將晚時,阿果又接到阿珊的電話,語氣哭憋憋的,阿果,你快過來,老地方,有意思的紫薇廳。

        阿果問怎么了?阿珊說別問,馬上過來,我快死了。

        阿果急忙趕到有意思的二樓紫薇廳,阿珊竟然獨自一個人在里面喝著悶酒,沒待她坐下,就拉住她手不停地擺頭說,阿果,你說我這活著還有什么勁兒?我巴心巴肝地指著那小祖宗,可那小祖宗都回來好幾天了,還沒工夫陪我吃一頓飯,你說我以后還指望誰呀?

        阿果一聽,便知阿珊講的是兒子的事,而自己的兒子也何嘗不一樣呢?便心有戚戚坐下來,陪著阿珊傷感。想著也幸虧沒來得及把她剛上樓時看見的跟阿珊說,她剛才上樓時,牡丹廳的大包間里剛好有人開門出來,她看見里面有一群十七八歲的小青年聚在一起喝酒打鬧,她一眼就瞥見了其中有一人是阿珊的兒子,他腿上竟然還坐著一個女孩。不禁想她年輕那時,真是沒法跟現在的小年輕比,多看異性一眼,臉都紅得像猴子屁股。還是老秦說的沒錯,年輕一輩終究有年輕一輩的活法,他們這輩人想擠也擠不進去了。她雖然沒有看見兒子,但她敢肯定,他也在里面。而如果把這些告訴阿珊,還不知阿珊又會傷心得怎么樣。

        阿珊還在拉著她手說不停,阿果,你知道的,我家那位又賭又嫖,我早不指望他了,若不是為了兒子也早就分手了,可如今兒子對我也不冷不熱的,你說我還有什么奔頭?

        別瞎說,阿果說,他們都還年輕,遲早有一天會明白我們做父母的一片心的。不知不覺,阿果竟也學了老秦安慰她的口氣。也許,安慰別人容易,安慰自己真的很難。她不由得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干紅,仰頭一飲而盡,接著雙手撐著桌沿,眼直直地喘著粗氣,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又一字一頓說,阿珊,別哭,想我們以前都是圍著兒子轉,從此,我們也該懂得自己給自己活。當阿果伸出手用紙巾給阿珊擦著淚時,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眶里也早已淚光盈盈。

        對,為自己活。阿珊像是活過來,叮,她們又碰了一杯。

        這時壁掛的電視里傳來熟悉的旋律,一首時下正甜得發(fā)膩的流行歌曲——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怎么愛你也不嫌多……

        阿珊起身便隨那節(jié)拍扭起來,身子左一擺,右一擺,手左一招,右一招。阿果不由自主也起身跟在了阿珊的身后,雙腳前一步,后一步,身子前一旋,后一旋。如此,她倆忘情地跳起了廣場舞,動作從沒有過的整齊劃一。跳著跳著,阿果恍然感覺自己原來一直就置身于無邊的廣場,從不曾有過逃脫,在橫平豎直規(guī)矩地隨同周遭那些蕓蕓眾生,一起在做著規(guī)范動作。跳著跳著,又忽感覺自己的頭發(fā)像春筍拔節(jié)一般在噗噗變白,忽然就變得純白如雪。

        也猶如早已漠然了頭上一根接一根而來的白發(fā),全然再無發(fā)現第一根白發(fā)時的驚心,人到中年,阿果自認為面對諸人諸事再沒什么可撥動自己心弦的了,但不得不承認,第一次見到曦微爸時,她心頭多少還是起了一紋漣漪。

        那是春節(jié)后,曦微領著她爸來阿果家拜年。

        秦大哥,阿果姐,早聽我女兒說,你們待她像待自己的親女兒一樣,真不知她哪里修來的好福分,真的要謝謝你們倆。曦微爸說著給老秦敬煙,也給她敬煙。

        她當然不抽,他卻也不抽。她暗自打量他,他的十指白凈修長,沒戴戒指,臉廓棱角分明,仔細修過面的胡須在他的唇上下巴泛出隱隱性感的青色,內著白襯衣,外著咖啡色休閑服,整個人顯得精干得體。她見慣了那些忙忙碌碌為討生計而不修邊幅的打工者,也見慣了那些一夜暴富手戴碩大金戒生怕別人不知他有錢的打工者,她知道人各活各法,她對他們都不存好惡,但面前的曦微爸如果不說,她真不敢相信他也是個打工的。

        哪里,你客氣。老秦這時點著曦微爸敬的香煙,自鼻孔里噴出兩縷綿綿的煙氣,說,你女兒曦微其實也給我們帶來了快樂,自從我孩子考出去……

        老秦說到這,阿果不由得偷剜了他一眼,她知道老秦接下來想說什么,無非是謙虛一把,說他女兒也填補了自己的空虛,兩者互不相欠。這樣講,本來對本無所圖的阿果來說也正是她意思,她的性格向來幫人幫事除非不幫,幫了就絕不想讓人有欠她人情的心理負擔。但今天阿果不想讓老秦往下說,她倒愿意讓曦微爸像欠著債似的對她心存著感激,這一閃而出的念頭令她自己也覺得匪夷所思。

        曦微爸向老秦提出了一個請求,說曦微讀高中的這幾年,他竟然不知她的老師們姓甚名誰,想去拜訪,可曦微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能否引薦?

        老秦便指指阿果。

        曦微爸略感意外,這才向阿果投來征詢的眼光。沒錯,家里似這類對外打交道的事都由她負責,因此學校的那些老師們她幾乎都熟,尤其是兒子的班主任朱老師今年又恰巧帶了曦微的班,這個忙,她樂意幫。

        從朱老師家出來,曦微爸駕著他的北京越野,阿果和曦微坐在后排。曦微爸與剛才的朱老師幾乎是才知道,曦微這學期的成績在班上第一次進入了前五,原來是阿果的功勞。曦微爸就更加感激地說,阿果姐,為了曦微,你一定是犧牲了不少休息時間。阿果說也沒什么,好在我有那空閑。曦微爸便問她空閑里有什么活動?阿果不想把話題引向自己,就反問他。

        曦微爸說他在技校學的是機械制模,輾轉漂泊了幾個城市,終于在曦微出生的那年,在蘇州的一家工廠找到對口工作,一開始是下車間手工制模,那是沒日沒夜地干,幾乎沒休息時間,而現在大部分是電腦制模了,自己可掌握的時間才多起來。阿果便問待遇如何?曦微爸說如今他也算公司的骨干,年薪二十萬上下吧。阿果心一激靈,心想真是此一時彼一時,比我們這些早年自認為優(yōu)越的坐辦公室的人強多了。

        這時曦微似無意有意地看了看阿果,臉上洋溢著一層自豪的俏皮的笑,那神情就像要提醒她說,我曾跟你說過,你跟我爸真般配的話不假吧?而阿果當時確實是不信的,此刻,竟莫名其妙地一陣心慌,臉上發(fā)燒。

        曦微爸又說,他現在空閑時,就驅車去蘇州郊外的農業(yè)園里幫忙打義工,替那里的農民給塑料大棚中的蔬菜鋤鋤草、打打枝什么的,順便還有免費的瓜果吃。

        阿果不禁感嘆,是個休閑的好法子。

        曦微爸說,你也可以呀,去郊外跟農民租一塊地,不要多,二分地就足夠,雙休日時你跟秦大哥一道去打理,既打發(fā)了時間,鍛煉了身體,又有新鮮的蔬菜吃,還吃著放心。

        有那樣的地方嗎?

        有啊,我進城時就看見一家農業(yè)合作社的廣告牌上寫有這項業(yè)務,你如果感興趣,我回去替你問問?

        好啊。阿果沒想到還有這意外的收獲。

        第二天就有了消息。曦微爸開車來接她時,老秦正好有事,阿果便邀了阿珊一起去。車上,阿珊偷瞄瞄他又瞄瞄她,擠眉弄眼的,竟貼在她耳朵上說,好帥哦,我還是沒猜錯,你跟他絕對有一腿。阿果氣得狠擰她,她也反擰她,兩人便在車后面嘰里咕嚕地打鬧,讓前面駕車的他摸不著頭腦。她這時真后悔讓這個自以為是又八婆的阿珊來了。

        終于到了地方,還好,不算遠,以后若一人騎電瓶車,四十分鐘可來回。

        來租地種的城里人也還真不少,三兩人一家,星星點點散在田野上,有的在忙著翻地,有的在已有收成的薄膜棚里摘出辣椒,還有露天的菠菜、芫荽等,一律青碧碧的,眼饞死了阿果。曦微爸這時從車后備箱中拿出了一把嶄新的折疊鐵锨,一把短柄的小花鋤,一個澆水用的塑料灑壺,一小袋五斤復合肥,還有十個發(fā)了芽的馬鈴薯種。原來,他早替她準備好了一切。

        阿珊卻指著那十個馬鈴薯責問曦微爸,你這也太小氣了吧,只拿這幾個?

        曦微爸笑笑說,你看看每個馬鈴薯上有幾個芽?一個芽就可做一個種,保守地說這些種可種滿二十穴,每穴產馬鈴薯五斤,你算算,一百斤夠不夠你們一家三口做菜吃?

        阿珊聽了吐了吐舌頭,她真不知道馬鈴薯還可以切開來做種。其實,阿果也不知道,她更不知道這個季節(jié)還可以種馬鈴薯。曦微爸這時從口袋里拿出了一把美工刀,說,來,你倆來切馬鈴薯,我去整地。阿珊卻腳一跺,說我切不來。又貼到阿果耳邊說,我才不做你倆的電燈泡呢,你倆好玩著,我保證絕不跟老秦講。說完,竟跑去合作社蔬菜大棚中看新鮮去了。懶鬼,自以為是!阿果在心里再次對阿珊狠狠罵道。仿佛阿珊那話被曦微爸聽見,阿果滿面緋紅,難為情地沖他笑笑,接過了美工刀。

        從此,地里蔬菜的長勢成了他倆的聊天內容。

        某天,阿果高興地告訴曦微爸,馬鈴薯的芽全都拱出土了。曦微爸回,啊,是嗎,要記得及時給馬鈴薯松土。某天,他來問她,地里又新種了什么?她回,栽了一輪地的辣椒秧,二十棵茄子秧,五棵西紅柿苗,還撒了一輪上海青小白菜。又某天,她興奮地告訴他,地里的辣椒竟打花骨朵了。真的嗎?他替她高興,同時也告訴她一個好消息,我房間里一盆韭菜的盆栽也要開花了。

        阿果好奇,你用韭菜當盆栽?曦微爸說嗯,有什么不妥嗎?她說也太普通點了吧。不要以為普通就成不了風景,他一本正經道,只要你用心呵護,會加倍給你帶來驚喜。

        阿果便覺得她看人不錯,他是個有想法且與眾不同的人,手里卻回道,你別騙我,現在是幾月,韭菜就開花?

        曦微爸說你不相信?阿果說就是不相信。你怎樣才相信?我親眼見了才相信。那你現在就開視頻看。不行,視頻也能做假。阿果知道自己現在有點胡攪蠻纏了,甚至還帶點與自己這年紀不相稱的令人難為情的撒嬌。其實阿果是信的。

        那好,你等著,會讓你相信。

        阿果以為他在開玩笑。

        第二天早上,阿果像往常一樣搭乘八路公交去上班,下了車步行到將近單位門口時,突然隱約聽見有人在叫她,四下張望見都是匆匆趕路的人,以為是幻聽。阿果,阿果……那聲音卻還在叫。這才仔細循聲望去,發(fā)現路邊停著一輛北京越野,曦微爸竟然在車里向她招著手。

        你、你怎么來了?阿果跑過去,驚訝地問。

        曦微爸一臉倦容,卻精神頭十足,為了讓你相信呀。說著,他捧出一盆盆栽遞到阿果手上。那是一口直徑約五十公分絳色鼓腹的小圓盆,里面長著一叢葉片肥厚碧綠的韭菜,韭菜叢中又抽出了三根箭桿一般的棱形花梗,花梗頂端又像傘一樣撐開無數白色的花骨朵,葳葳蕤蕤,漂亮極了。如果沒人提醒,真不敢相信這只是一缽韭菜花。

        你是連夜從蘇州趕過來的?

        嗯,我開了八個多小時的車,又在這里等了你一個多小時。

        你這么做,就是讓我相信你所說的?阿果心頭突然有種幸福的窒息感。

        嗯,你現在可信了?

        傻呀,她眼眶不由得濕起來,我其實早信了。

        那我說,我以后對你所說的每句話也都是真,你還信不信?

        她避個頭,狠狠地揩了一下眼,說,信。

        那,我現在就想對你說一句話。

        你說。

        我、我愛你。

        什么?她怕是聽錯了,還想聽一遍,可他說完就啟動車,逃也似的重又返回了蘇州。

        阿果再次見到曦微爸,是在一個月后。

        為多掙兩分體育分,曦微參加了三千米跑。也許是太拼了,就在觸到終點線的那一刻,曦微倒地不起,臉色慢慢變得烏紫。那天曦微媽村里恰好老了人回家了,手機又沒帶在身邊,曦微爸一時又趕不過來,班主任朱老師情急之下,只有通知阿果來醫(yī)院幫忙。好在搶救及時,曦微醒了過來。阿果便請了假,到醫(yī)院照顧曦微。大概八個小時后,曦微爸才火急火燎地從蘇州趕來,曦微這時已能吃稀飯了,她正蹲在病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

        曦微爸沖過去心疼地撫著曦微,親著她的額頭。知道了曦微已沒事,便轉頭過來看阿果。這一看,阿果心慌得想躲開他的眼神,卻又神使鬼差地迎上去。

        曦微爸激動地像有千言萬語要傾訴,竟隔著曦微,一把拉了阿果的手,嘴囁嚅了半天,謝謝你。

        這一拉,阿果全身都酥了,心像要炸開。都已好多年沒有這感覺了。

        突然傳來一聲咳嗽,曦微媽不知啥時候已站在病房門口,臉鐵青著。

        阿果心一縮,抽回手,尷尬地笑笑,你們都來了,那我該回去上班了。說著,逃也似的出了病房。

        傍晚,阿果買了五斤蘋果,一盒補血的紅棗飲料,又來醫(yī)院看曦微。還沒到病房門口,就聽見里面有人吵。

        別叫那女人來,我討厭看到她!是曦微媽痛苦的聲音,你也休想再跟她來往,再來往我就到她單位找她領導,看她領導管不管。曦微爸罵,你這簡直是無理取鬧。我無理取鬧?她就是個狐貍精,就沒安好心。別吵了,別吵了,曦微哭喊道。

        阿果愣住了,渾身頓然火燎了般,把東西放在門口,就轉身跑開。

        這過后,曦微再也沒來過阿果家,阿果也沒勇氣打電話過去催,她偷偷大哭一場后,把曦微爸的手機號碼拉入了黑名單。

        好在阿果還有那塊地,那塊地里也種上了從那盆韭菜盆栽中分棵出來的韭菜,如今也都長得葳葳蕤蕤的了,悶時她就去鋤鋤草。而地里的馬鈴薯已大獲豐收,整整有一百五十斤,包括阿珊,包括朱老師,她給不少人家都送去了一份。有時,阿果看著那些收獲回來有拳頭大的馬鈴薯,看著看著,淚就不自覺流出來。

        沒多日,朱老師又給阿果來電話,說阿果,曦微自出院后學習不大努力了,成績下降的厲害,你跟她走得近,你來勸勸她吧。

        看來,朱老師還不知個中緣由。猶豫再三,晚自習時,阿果終于去學校把曦微從教室里叫出來。操場上現在只有她們兩個人。阿果單刀直入問曦微,你為什么要自暴自棄?

        曦微把頭扭向一邊不看她,恨恨地說,我就是不想考上。

        阿果問,為什么?

        曦微說,我感覺我一旦考上,我爸馬上就會跟我媽離婚,我不想看到他倆離婚。還有,我覺得我爸爸迷上了你,我警告你,不許搶走我爸爸。

        阿果一時語塞。

        曦微的感覺沒有錯,就在曦微出院的那天夜里,她爸約了阿果。

        曦微爸親口告訴阿果,他和大字不識一籮筐的曦微媽早就沒感情了,之所以還湊合在一起,就為等曦微考上大學。曦微考上之日,就是他離婚之時,這是他早在遇見她之前就打定好的主意,所以與她無關。然而,上蒼有幸讓他遇見了她,沒有理由,他第一眼就被她優(yōu)雅的氣質吸引住,覺得她正是他要苦苦尋找的,她就是他的了。曦微爸說到激動處,一把擁緊了阿果,強盜一般把他的唇覆蓋上她的唇。她當時渾身顫栗,差點軟在他懷里。

        阿果咬了咬唇說,曦微,如果你爸真有那打算,你認為不考上就能阻止他了嗎?你難道不想換個方式努力一把?說到這,阿果忍了忍心中突然涌上的苦澀繼續(xù)說,你不僅要爭取考上,而且還要考到你爸打工的城市蘇州的大學,到時你再把你媽媽也接過去打工,你們全家在一起了,說不定你爸就可能改變想法了,你不想試試?

        曦微像被阿果說動,想了好一會兒,終于說好,我暫且就聽你的。

        那,我倆一言為定。阿果伸出手想跟曦微擊掌為誓,曦微卻躲也似的退后幾步,朝她深鞠一躬說,阿姨,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阿姨,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幫助和關心,但為了我媽媽,我希望你從此與我、我爸永不再相見。曦微說完,一溜煙地跑走了,丟下阿果呆立著,胸口一陣一陣閃電般撕扯得痛。

        曦微爸開始用不同的號碼打阿果手機,阿果一見是陌生號碼便不接,也不敢接,怕接了自己會動搖。她恨自己,怎么突然就把生活搞成一團糟了?現在,阿珊再也鼓動不了她去跳廣場舞,而她在家也沒了氣定神閑的心情練瑜伽,唯一的去處便是雙休日去那塊地,坐樹蔭下發(fā)呆,一待幾乎大半天。

        這天,阿果又在樹蔭下發(fā)著呆,十幾分鐘里,手機竟響了五六次,都是陌生號碼,想都是曦微爸打的。

        又響了,阿果終于忍不住接了,果然是他。她眼淚差點下來,咬咬牙說,你別再打來了,我不想破壞你的家庭,你也別來破壞我的家庭。

        曦微爸卻在那邊哀求,說只求聽完他講一件事。

        曦微爸說他并不是要做卑鄙小人搞挑撥離間,說知道曦微媽為什么要阻止我倆嗎?是因為她在良子足浴時就暗暗認得老秦,后來又知道了老秦就是你老公,而老秦雙休日說是去釣魚,其實有時是帶了女人去良子足浴一起搞按摩。她因此認定你的家庭是名存實亡的,你在外面也肯定有人。而她一直不同意與我離婚,也認為我外面有人,現在她就認定是你我了,才極力阻止。其實,事實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但不管怎樣,阿果,等曦微下個月考完試后我就沒顧忌了,堅決跟她離。而你也應該沒了顧忌,我對天發(fā)誓,你,將是我余生唯一的追求。

        不可能,不可能。

        像被誰一悶棍敲在了后腦勺,阿果突然人站不穩(wěn),扶著樹干?,F在已是五月的盛夏,田野上灼浪滾滾,她卻突然感覺身子一陣緊似一陣的寒。不行,她就要去找老秦,她不相信老秦會那樣。但萬一?阿果又膽怯了,怕若是真的,她如何敢獨自面對那場面?

        阿珊,我有事,你快來。這還是阿果第一次主動給阿珊打電話,剛才慌亂中頭腦里過一遍,想想除了阿珊,急難時她還真沒有可掏心掏肺的姐妹。可阿珊說,你怎么不早講,我出來玩了,要么,我馬上趕回來?

        那算了。阿果心一橫,叫了一輛出租,就直奔花亭湖。

        阿果包下一艘小快艇,價錢已不論,只求把花亭湖所有垂釣的地方給跑遍,直到找到老秦為止。

        快艇箭一般犁開了碧綠的湖面,每到一處有人垂釣的湖灣,阿果都投過去期盼的目光,可返回來的總是失落。已尋了兩個多小時,常垂釣的地方幾乎都跑遍,依然沒見到老秦的人影。阿果此時心情跌到冰點,淚撲簌簌地落,現在,剩下來是她最該去其實也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就是返回城里,去良子足浴,在那兒找。快艇師傅這時好像猜出了什么,像這種情況他每年都會遇到幾次,一般說來,但凡說是出來釣魚的,如果湖上找不到,那八成是去了離此不遠的溫泉山莊。就提醒她說,你可以到溫泉山莊去找找。

        阿果棄艇上岸,就往溫泉山莊趕。

        遠遠的,阿果一眼就看見了山莊停車場里她家那輛半新的比亞迪轎車,雙腳立即像灌了鉛,邁不動步子。好不容易挪到車邊,見車門緊鎖,車里沒人,摸摸排氣管也不再發(fā)燙,看樣子停在這已不是一會半會了。她隔著車玻璃朝里瞧,眼睛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她發(fā)現了一只包,天,竟然是阿珊常用的那只仿LV的小皮包。

        喂,喂,干什么的?山莊的保安這時急忙忙跑過來沖阿果吼,快離開。

        可阿果已聽不見保安在吼什么了,人倚著車身就往下軟,一直軟癱到地上。

        不知不覺又過去了兩個多月。

        這兩個多月里,阿果覺得好像有幾年般漫長,又覺得像一晃而過,總之,她已失去了時間概念。而這時的每天中午一到,城里的每家酒店都此起彼伏,響起升學宴的禮花爆竹聲。盡管這個城市早已禁放,但面對一年一度莘莘學子們慶祝他們人生轉折的盛宴,城管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阿果和老秦在這一季,一共收到了十二張升學宴的請?zhí)?,但里面沒有曦微的。不過朱老師早給她來過電話,說曦微這次能以出人意料的成績被錄取到蘇州大學,她最功不可沒,別的人家她可以缺席,但曦微家的升學宴,他一定要邀她一起參加。

        但阿果一家也沒去參加。

        阿果現在最怕見到升學宴上那些喜氣洋洋的考生家長們,面臨即將到來的不是失獨的失獨,她會奇怪,他們怎能笑得出來?還有,她怕遇見曦微爸,怕他在某一個轉角突然冒出來說,我已跟曦微媽離了,你嫁給我吧。她會不知所措。阿果也怕見到曦微,怕見到曦微媽,更怕驚動了兒子。

        兒子這個暑假留在了學校打工,電話里俏皮地跟阿果開玩笑說,媽,你和老爸都是我的驕傲,放心,兒子現在懂事了,你倆當務之急是要把身體養(yǎng)得杠杠的,可別弄成了次品哦,免得將來我再接手養(yǎng)你們時麻煩,記著,可不要給我添麻煩,呵呵呵。阿果淚雨滂沱,泣不成聲。兒子,我若跟你老爸離婚,你是選你老爸還是選我?但她問不出口。

        現在,除了上班,阿果幾乎把自己反鎖在兒子的房間,把兒子從小到大所有的衣服一遍一遍從衣柜里翻出來,看一件,抹一次淚??匆患胂裰鴥鹤赢斈甏┲@件衣服的模樣,也想像著老秦當年對她恩愛的模樣,哭一場。她想不通這是怎么了,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而自那事過后,阿珊就再也沒出現,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就像沒人知道她阿果和老秦竟然還鬧著分居的事。在人們眼里,他們依然是恩愛的,幸福的,榜樣的。抑或,他們生活到底如何,人們也根本沒工夫沒興趣在意。而阿珊的老公和他的情人們這時來往也接近半公開了,興許再過不多時日,他會把其中一位公開領回家。

        阿果也再沒去過廣場,更勿說跳過廣場舞。不知怎的,這天夜里她去了廣場,坐在燈光照不見的長椅上,看著廣場上無數的中國大媽們依然在橫平豎直地歡快地跳,有的老人家的白發(fā)在射燈下還一閃一閃的,白首到老?她忽地好羨慕。一回頭,見阿珊什么時候也與她并排坐著。

        阿果憤憤地問,你還有臉來?

        阿珊還是觍著個臉,說,我來是跟你道別的。

        阿果吼,你為什么要那樣做?

        阿珊嘻嘻笑,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你我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嗎?我承認是我太貪心,太無聊,我想看看硬幣的另一面,可我不知道一個人根本無法同時看清硬幣的兩面,是我錯了,但我不想跟你道歉。

        為什么?

        因為你過得也不過如此。

        阿果怔了半天,那,你準備去哪?

        我還不知道。阿珊仰著頭,總之我要去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繼續(xù)找我想要的生活。說著眼里突然盈滿淚水,雙手搖著阿果的雙肩,說,祝福我吧,阿果,祝福我一定能找到,我走了。

        阿果驚訝,阿珊這樣的人也會有淚?

        忽地,阿果也淚流滿面,覺得自己不太恨阿珊了,甚至還有點羨慕阿珊的勇氣。你回來,阿珊你給我回來……她嘶喊著一把從床上坐起。她感覺阿珊剛剛就坐在她床邊,剛剛出的房門。阿果蹦下床,扭開反鎖的房門追出去,頓時,一客廳彌漫的煙氣嗆得她直打噴嚏。

        客廳中,坐在沙發(fā)上又埋頭抽了一夜悶煙的老秦被阿果嚇著了,驚起身,松開他正摁在嘴上夾著香煙的雙指,那突然掉下來的煙蒂卻還魔術般粘掛在他下唇上。老秦眼窩深陷,發(fā)如亂草,茶幾上那一煙灰缸長短不一的煙頭,仿佛也正萬般煩惱地往外吱吱冒著縷縷的煙。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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