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癡心井》這篇小說在表面的愛情書寫下探討的卻是嚴肅的命運主題,徐訏通過其中的中心意象“癡心井”“珊瑚心”,以及亭柱上的對聯(lián)詩,暗示著命運的輪回循環(huán),并探討著命運的神秘力量對人的支配作用,體現(xiàn)出戰(zhàn)爭年代知識分子獨特的心路歷程。
關(guān)鍵詞:癡心井 珊瑚心 對聯(lián)詩 命運主題
《癡心井》是徐作品中被提及較少的一篇小說,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大部分研究者覺得這部小說主旨較明確,即認為其塑造了一個悲凄的愛情故事。如金宏達認為:“《癡心井》是個寫得非常凄切、悱惻、令人感傷的愛情故事。斷墻殘垣、廢墟古井、癡情女子的傳說、珊瑚心的象征意味,造成一種神秘的氛圍,豈知又一個癡情女子,重演了昔日故事,直應(yīng)了‘新鬼舊夢的說法,使人唏噓不已?!雹儋〗鸬ふJ為:“《癡心井》講述的是一段過往的愛情悲劇,小說以癡心井的故事和珊瑚心的傳說造成了一種凄切迷離的象征氛圍,講述了新舊兩個女子因癡情而死的悲劇?!雹诘P者在細讀此篇小說后,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簡單。
這篇小說雖然也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但愛情在這篇小說中只是一個幌子,作者并沒有對戀愛中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和戀愛細節(jié)進行細細描摹,相反在開篇就由朋友余道文為“我”講述了其表姑的故事。他表姑與其堂叔從小青梅竹馬,感情甚好,但后來堂叔出門經(jīng)商,成家后就忘了表姑。表姑于是就有了神經(jīng)病,經(jīng)常拿著祖?zhèn)鞯纳汉餍膯杽e人“你看見過這東西沒有?你有這東西沒有?”最后紅顏薄命,懷揣珊瑚心掉入井中而亡,其鬼魂夜夜在園中徘徊,并嚇死了余道文的父親。自此以后余家似乎就專出敏感而癡情的女子,但結(jié)局都較凄慘。在“我”居住于余道文家期間,這種凄慘的命運幾乎原封不動地在余道文的族妹銀妮身上輪回上演了一遍。敏感而又癡情的銀妮在與“我”的朝夕相處中默默地愛上了“我”,“我”在心里一直把她當(dāng)作自己的妹妹看待,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和銀妮之間的感情已經(jīng)超越了普通的兄妹之情。最終,怯懦的“我”在看到銀妮拿著珊瑚心問“你看見過這東西沒有?你有這東西沒有?”時頓生恐懼,并不辭而別離開了她以逃避責(zé)任。在道文夫婦的提醒下,“我”意識到了自己對銀妮的愛,遂決定回杭州向銀妮的父親提親,可是回杭州的途中卻在上海下了車,耽誤了三天時間,而就因為這幾天的耽擱,銀妮因相思成疾,精神恍惚中懷揣珊瑚心掉入井中而亡,完全重復(fù)了道文表姑的命運。據(jù)此可以看出,徐在表面的愛情書寫下探討的卻是嚴肅的命運主題,這一點通過文中的中心意象“癡心井”“珊瑚心”,以及刻在亭柱上的對聯(lián)詩清晰地揭示了出來。
“癡心井”是整個文章的題眼,也是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說:“小說中存在著兩種力量,一種是人物,另一種是一群不屬于人物的東西,后者就是小說人物之象外的‘物象,物象上的思想感情是一種隱喻式的思維?!雹墼谶@篇文章中,作者多次提到過這口具有強烈的象征意蘊的井,如“我”初次見到銀妮是在這口癡心井旁邊,“井里是黝黑的,水很低,里面清晰地照出我自己的面容,我彎下身子,我故意地笑了笑,影子也笑了,而同時也發(fā)出了我假笑的回音。這使我感到一種奇怪的凄涼與寂寞。我站起來想離開這口古井向亭子走去,但是突然在我后面不遠的地方我竟看見了一個女孩子站著,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④銀妮對“我”暗生情愫也是在癡心井旁邊,“我”和銀妮在黃昏時打算去看池塘中倒映的彩虹,卻無意中看到了那口古井,井里映出“我”和銀妮的影子,“我”一只手不知不覺挽了她的身軀,“我們的發(fā)鬢已經(jīng)接觸,虹影似乎被我們遮去了一半”,“當(dāng)她站起來的時候,她烏黑的眼珠望到我的視線,忽然間她流動的眼光凝住了一下,于是臉紅了起來,頭低了下去?!雹葶y妮墜井而亡后“我”看到井邊的情形則是“忽然井底響起一個聲音,我馬上發(fā)現(xiàn)我手上的那顆珊瑚的心掉了下去。黝黑的水上起了圓紋,它沉了下去,圓紋閃出了奇怪的光,突然我發(fā)現(xiàn)我的臉影變了,井底映出的竟不是我的面孔,而是銀妮”⑥。為了靠近井底的銀妮,“我”也于恍惚中墜入井底,卻被人救起??梢哉f,“癡心井”這個意象推動著整篇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直至高潮、結(jié)局。一方面,癡心井黝黑的水面明顯暗示出一種強烈的死亡氣息,因為在中國文化中“黑色”往往象征著“靜寂、悲哀、絕望、沉默、恐怖、嚴肅、死滅”⑦等涵義,而這里的“黝黑”更是增添了死亡時的恐怖和神秘;另一方面,癡心井不僅僅是道文表姑和銀妮身亡的處所,而且小小的、深邃的井明顯象征著一個圓形的命運輪回。這一點在開篇即由余道文揭示了出來,他一語成讖地指出他家專出黛玉式多愁善感的女子,“又聰明、又美麗,帶著感傷的趣味,憂郁的情調(diào),很小就愛詩詞,對音樂繪畫都有過早的直覺,對大自然又特別的敏感,但是沒有一個結(jié)局是幸福的?!雹嘣诔跻娿y妮時,她的活潑開朗明顯與道文所說的憂郁敏感相去甚遠,然而隨著她對“我”感情的日益深邃,這種憂郁感傷逐漸凸顯,在“我”陪伴其他女性的過程中,她總是黯然神傷,一遍又一遍地撫弄著那顆刻著黛玉葬花詞和焚稿圖的珊瑚心?!吧汉餍摹笔俏闹谐霈F(xiàn)的又一個較重要的意象,道文表姑和銀妮在死亡時均懷揣著這顆珊瑚心,其正反兩面所刻的葬花詞和焚稿圖也明顯暗示了如黛玉般癡情女子的悲劇命運。銀妮最終的相思成疾、墜井而亡也正是這一悲劇命運的印證,而那顆圓形的“珊瑚心”也正預(yù)示著余道文家癡心女子紅顏薄命式的命運輪回。這種命運輪回讓人匪夷所思,也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深深的對命運的恐懼之心:
只要我不在上海下車,不在上海下車!天!而這竟是無法重新做過!我愣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對自己解釋,我感到一種害怕,為什么我在去的時候未買聯(lián)運票子而知道不在上海逗留,而來的時候買了聯(lián)運票反要在上海下車呢!不管支配我們的是神是鬼,是命運是機會,是我自己的沖動,而這個支配是多么可怕呢?⑨
因而,在這篇小說中,徐明顯借用命運的輪回循環(huán),探討著命運的神秘力量對人的支配作用。在他看來,人在命運的支配作用下,完全無力反抗。這一點作者則通過亭柱上的對聯(lián)詩暗示了出來。
這首刻在亭柱上的對聯(lián)詩“且留殘荷落葉,諦聽雨聲;莫談新鬼舊夢,泄露天機”在文中一共出現(xiàn)了四次。J.希利斯·米勒在其《小說與重復(fù)》一書的首頁便指出:“不管是什么樣的讀者,對小說這樣的長篇作品的理解,在某種程度上是通過對重復(fù)以及因重復(fù)而產(chǎn)生意義的識別來達到理解的?!雹馕闹兴拇纬霈F(xiàn)這首對聯(lián)詩絕對不是一種簡單的重復(fù)或嗦,而是作者采用的一種獨特的修辭手法,通過對某一內(nèi)容重復(fù)深入,暗示著整個作品的主旨和神秘情調(diào)。這里的“天機”其實也就是指命運,暗示出余道文家族中癡心女子的悲劇結(jié)局。自從余道文的表姑為愛癡狂而投入井中后,他家似乎就專出敏感而癡情的女子,但沒有一個有好結(jié)局的,而銀妮則完全重復(fù)了道文表姑的命運。這種“命運”的輪回和不可抗拒性讓人明顯感到神秘和恐懼,但通過這首對聯(lián)詩的反復(fù)出現(xiàn),作者明顯認為這是上天早已安排好的,人在命運的羅網(wǎng)下逃無可逃。這里的對聯(lián)詩很大程度上點明了文章的主旨,而不僅僅是一種可有可無的擺設(shè)。
米蘭·昆德拉曾經(jīng)認為:“小說家應(yīng)該描寫世界的本來面目,即謎和悖論。”{11}對于徐來說,他小小年紀就經(jīng)歷過父母婚姻的不幸和孤獨的寄宿生活,所以有研究者認為:“他(徐)很早就有了一種人生無常的宿命感以及感傷和悲涼的情懷,這種氣息一直彌漫在他的人生和后來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眥12}尤其是中年以后,徐曾有過戰(zhàn)爭中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涯,其間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奔波、痛苦、心驚肉跳,看到了諸多的搶劫、勒索、離別和死亡,凡此種種的場景都讓他深深地感到“人生會聚無常,亂世生命,誰也不知道有什么變化”。因而,命運對于徐來說本身就是一個謎,它隱秘莫測,同時又充滿悖論,人生在世,大部分人極力地想通過努力掌握自身的命運,然而很多時候卻又不得不為命運所左右,甚至為命運所吞噬。在這種處境下,徐更多的是感到孤獨和對命運的恐懼,而“作為孤獨主題的進一步發(fā)展,產(chǎn)生了人的命運是預(yù)先注定的這個主題”{13}。因此《癡心井》這篇小說中不僅僅是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令人感傷的愛情故事,而是在表面的愛情書寫下,展現(xiàn)的是作者對命運的深刻思考,體現(xiàn)了戰(zhàn)爭年代知識分子獨特的心路歷程。
① 金宏達:《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光與色》,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版,第222頁。
② 佟金丹:《徐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化心理》,山東大學(xué)2008年博士論文,第58頁。
③ [美]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xué)理論》,劉象愚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年版,第72頁。
④⑤⑥⑧⑨ 徐:《癡心井》,《徐文集》(第5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234頁,第252頁,第291頁,第232頁,第291頁。
⑦ 謝昭新:《烏鴉·棗樹·黑色人——魯迅作品中的色彩象征》,《貴州社會科學(xué)》1994年第3期。
⑩ [美]J.希利斯·米勒:《小說與重復(fù)》,王宏圖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11} [法]米蘭·昆德拉:《米蘭·昆德拉訪談錄》,呂同六主編:《20世紀小說理論經(jīng)典》(下),華夏出版社1997年版,第439頁。
{12} 吳義勤、王素霞:《我心彷徨——徐傳》,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版,第16頁。
{13} [蘇]米·赫拉普欽科:《作家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文學(xué)的發(fā)展》,滿濤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210頁。
作者:金鳳,臺州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講師,南京師范大學(xué)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
編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