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床畔》這個名字其實有點太具體了,就像我們的思維定式一樣,太過于從名到實的具體演繹了,一個護士守護在一位英雄的床畔。在《收獲》雜志刊發(fā)的時候,名字還是叫做《護士萬紅》,這個以人物和工作組合的小說名字,看起來更有聯(lián)想的空間,關于那個剛剛過去的年代、英雄、女人,不管這一切在不在由一個人物漫延出的歷史窠臼中,都有一種隨著生長而迤邐蜿蜒的意象。
故事從1976年的西南小城講起,19歲的萬紅,護校剛畢業(yè)就來到川貴深山間的一個野戰(zhàn)醫(yī)院。她的使命是護理鐵道兵張谷雨連長這位植物人“活烈士”,醫(yī)院的白鐵床是艘船,“床畔的一切都在流動,流動的一切都在變化……只有兩個人沒變,一個是床上的張谷雨,一個是床畔的萬紅。萬紅是唯一連接床和床畔的艄公,來回擺渡在谷米哥和她以及其他所有人之間……”小說也因此更名為《床畔》。
這是一個閱讀起來有點讓人氣餒的小說,好像所有的故事都在一個無解的詩意和神圣的問題上打轉,這是一個有點單薄平面的故事,每一層的小故事都只有一個終點,用萬紅的話說就是,人們鐵了心,合伙拒絕領會懂得躺在病床上的張谷雨連長。
而整個故事好像是一道復雜的證明題,知道了結果,知道了永遠正確之處,回溯歷史就像拆解答案,像《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一樣倔強地一次又一次地重復走在打官司的路上,只不過萬紅更加戲劇化,持之以恒地守候在床畔,從少女時期的單純到遭遇冷漠誤解,吳醫(yī)生的追求,甚至是“英雄”概念的顛覆,都沒有讓她動搖過內心的堅持,直到把張谷雨的情緒內化為自己的,兩個人合二為一抵擋外部世界的現(xiàn)實。
相對于秋菊,萬紅少了荒誕感多了悲壯,她以一己之力剝離了世俗、親情、政治、經濟等加諸張連長身上的榮譽和冷漠,過完無愛的青春,撐持張谷雨的特護,以不死的激情以一當百地證明他活著。
這部小說有—個強力的后視視角,大概跟嚴歌苓不斷地修改和重新寫作有關:
“我拖著這部小說的手稿從美國到非洲,從非洲到亞洲,又從亞洲到歐洲。在臺北居住的三年中,我再次開始寫作《護士萬紅》,寫得也很艱澀,最后還是放棄了。2009年,我們全家搬到德國柏林,我一直想把這部作品重寫……直到去年,我才把這部小說的所有手稿再次翻出來,各種稿紙堆了一桌子,我推翻了之前全部的構思,重新寫作了目前這部《床畔》?!?/p>
在小說中,有兩個人是這個視角的體現(xiàn)者,一位是陳記者,他因為被萬紅和她的行為所感染,寫過以她為主角的報告文學《普通天使》,把萬紅本人推上神圣的祭壇。
多年以后,陳記者重新翻閱那篇報告文學,他發(fā)現(xiàn)文字帶著那個時代固有的謳歌腔調,那種他現(xiàn)在認為是肉麻的激昂修辭,讓他意識到他從那種浪漫過渡到現(xiàn)在,是頗大的生存變革。
他拿著這篇發(fā)黃的頌歌,用了21世紀的流行詞,叫作“穿越”,這是一篇帶有召喚舊靈魂的作品,萬紅到底是誰?是什么樣子的人?陳記者是這樣描述她的靈魂形象的:她應該有種寧靜的熱情,有種癡狂的專注,有種隨和卻是獨來獨往的局外感。
另一位是摯愛過萬紅而最后敗在植物人張谷雨手下的吳醫(yī)生,到底是不是植物人這個醫(yī)學問題,被愛情和癡狂遮擋,吳醫(yī)生是唯一一個曾經跟她站在一個戰(zhàn)壕里的人,并以醫(yī)學背景為支撐最接近為張谷雨正名的一個人,希望總有一天能夠破譯出生命的動作和聲音,證明他活著,是活著的英雄。
結果吳醫(yī)生還是放棄了這個希望,并且?guī)е薮蟮膭?chuàng)傷放棄了愛情,他最終也認為張谷雨不過是一個腸腔動物、活死人。但這兩位出現(xiàn)在萬紅生命中的真實活著的傾慕過她的男人,始終是萬紅生命價值和靈魂的守護者,盡管這種穿越了年代的守護有點力不從心,流于懷舊的傷感。
小說的結尾,在海外居住多年的吳醫(yī)生每天都關注國內的時事和時尚,“萬紅,親愛的丫頭,你就是不識時務。吳醫(yī)生突然悟到,難道不正是因為此,他此生對她的愛才如此不可愈合”。
與懷舊共存的是對靈魂這種重大詞匯的再次觸碰,嚴歌苓在借著萬紅這個圣母般的女性形象在小說中提出一個問題——靈魂的等級。一再受挫的萬紅不想再費勁跟人們解釋:張谷雨是個活著的英雄,他好端端地活著呢,只不過百分之九十九的他,作為心靈、知覺活著,他此刻眼睛里的傷心,在萬紅看來那么明顯,而胡護士對此完全瞎著。
萬紅明白,他很愛曾經叫他“古米哥”的玉枝,以及從不會叫他“爸爸”的兒子花生。他們幾乎放棄了來病房看他這回事,他們看重的是他帶來的禮物和工資。
包括一度給萬紅帶來幻覺和希望的吳醫(yī)生、陳記者,人們其實都是對張谷雨的表達裝聾作啞。眾人一味地否認他活生生的只不過是沉默的生命,否認沉默和靜止是更加活生生的感覺。別說張谷雨會急瘋,連她萬紅都會瘋的。人們寧可去相信胡護士這樣舌頭亂攪、軀體亂動的生命,他們難道看不到,這樣的生命因為缺乏靈魂而該被降一降等級?
靈魂的等級既是對生命更深層次的理解,也是對當代失去力量、內在、沉默、靈魂生活的批評,古人說病樹前頭萬木春,但我們的春天卻在這株病樹那里裸露出了淺薄的面相。
萬紅第一次見到英雄張谷雨時跟他有個剎那間的目光相遇,她心跳加速,這一幕直到多年以后,人是物非,才重新在萬紅心中獲得一種解釋,最初的目光相遇,是他們交流的開始。
她會揣測張谷雨也許活得比人們更敏銳,他所有的生命功能都濃縮在感知上,不然,誰能解釋他眉宇間出現(xiàn)的舒展?感官得到滿足,臉才會這樣舒展。她甚至看出他雙眉間的距離拉寬了,以使他原先微微上挑的眉毛改變了方向,趨于平直,那一點點壞脾氣沒了。
萬紅對于一個人愛的偏執(zhí),已經脫離了對象本身,變成自我原宥和生產。眾人皆醉我獨醒,沒有任何厲害計較,正是在陪伴和觀察一個處于靜止狀態(tài)的生命時,萬紅不僅僅發(fā)現(xiàn)了張谷雨生命的種種跡象,也在這種發(fā)現(xiàn)中洞悉了自己與張谷雨或者人類孤獨的秘密,這種制造現(xiàn)實痛苦和絕望的發(fā)現(xiàn),卻豐富了我們對生命和靈魂的理解,盡管這種理解越來越成為孤獨的高峰,生活在周遭的人們只會圍著它轉圈散步,除了那些遠方的旅行者,很少有人愿意再費力攀爬上去。
小說的結尾,多少讓這種乍然而起的隆重感出現(xiàn)了雷聲大雨點小的效果,萬紅在張谷雨的葬禮上流下了與眾不同的淚水,在眾人提前十年已經經歷過的葬禮中,她是如此一抹紅似地貼在貧瘠蜿蜒的鄉(xiāng)村風景中,小說終于露出了那顆對于如此沉重的故事來說一顆孱弱稚氣的少女心
“那時深藏一個夢想,長大嫁個小連長,在外勇猛粗魯,在家多情如詩人。她將陪他從連長做起,做到營長,再到團長,她陪他去邊疆,去前沿,最后看著他成為將軍。假如他作戰(zhàn)受傷,或者殘廢了,那似乎更稱她的心,她的萬般柔情就更有了去處”。
在一個識時務者為英雄的年代,破天荒地放映了一個英雄時代女人渙散而殘酷的成人禮,隆重而蒼白恐怕是難免的吧,把如此沉重的話題歸于個人的性格總歸是偷懶油滑方式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