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rdan Conn

我站在亞特蘭大市中心的陰暗處，等待著一個用拉桿箱裝衣服、把假牙放進褲子口袋的人。他說早上6點半會在Five Points廣場和我見面，在我們相識的7個月里，湯米·蓋因斯說過很多話，他說自己第一次扣籃是在1 1歲；第一次吸食可卡因是在20歲；他說大學(xué)時他曾入選過全美第一陣容；他說他再也不會吸毒了。在他說過的大部分話里，至少有一些是真相，有一些完全是假話。

但他最終會出現(xiàn)的，因為他保證了。那時太陽還沒升起，不過那些前一晚躺在路邊長椅上湊合的醉鬼們，正搖搖晃晃地走向附近的廉價旅館，準(zhǔn)備再湊合一上午。從麥當(dāng)勞走出來的建筑工人，個個都拿著咖啡。這時，我在桃樹街角看到了湯米。身高1.98米的他站直了還是能讓人感到一種震懾的，可牙齒的缺失，卻讓他老了不止五歲。衣服邋邋遢遢地套在他的身上，他的啤酒肚不見了，眼睛通紅。握手時他沖我點了點頭，好像在說，他下面要說的一定是真話一樣。

“我準(zhǔn)備好了?！彼f。

第一次見湯米，他還把衣服藏在床下，假牙也裝在嘴里，我們坐在他所住的流浪漢收容所的大廳里。之后幾小時，我們聊的都是他在喬治亞州貝恩布里奇的貧窮童年生活，以及籃球讓他成為了小鎮(zhèn)里的明星。他聊到了自己用自行車輪和松樹做出的第一個籃筐，說起了暴扣對手五個首發(fā)的經(jīng)歷，提到了大學(xué)獎學(xué)金和全美第一陣容，還有在他未成年時想勾引他的成熟女性。

湯米說的很多都可以得到證實?！吨ゼ痈缣枙r報》曾將他評為全美最佳球員的第29名，落后克里斯·萊特納13位，比他曾經(jīng)的室友羅伯特·霍里高3位——霍里后來證實了這個說法。湯米是個身材瘦高的投手，擁有極好的運動能力，仿佛上世紀(jì)80年代版的J.R.史密斯。報紙檔案中至今還能找到他當(dāng)年打出的驚人數(shù)據(jù)：高四場均28分14籃板；面對未來的海斯曼獎得主，尼克斯控衛(wèi)查理·沃德時拿下了41分；收到數(shù)不清的獎學(xué)金邀請；還有那1.06米的垂直起跳高度。

正如湯米失蹤后幾個月其他人告訴我的那樣，球場上的湯米是個“壞小子”。他可以利用掩護，在9米外接球投出對方無法封蓋的投籃。如果對方黏住了他——基本上沒有防守球員能黏住他，只要一次運球，他就能從三分線外突到籃下。湯米不是很在意防守，但這不是問題，因為無論他在防守中放棄了什么，他都能在進攻上贏回來。他的控球技術(shù)不好，不過這同樣不是問題。只要擁有手感和彈跳，單靠跳投和空接，他就能活得很好。

說到這，我們都知道故事該出現(xiàn)轉(zhuǎn)折了。“我想我應(yīng)該告訴你，我是怎么染上毒癮的?！贝藭r我們坐在收容所、而不是NBA退役球員常見的郊區(qū)大別墅，或者工薪族能擁有的公寓里，總而言之，存在必然是有原因的。

“那是1992年，”湯米說，“我就在亞特蘭大，就在市中心。當(dāng)時我是來老鷹試訓(xùn)，參加試訓(xùn)的還有一個叫克里斯·沃什本的人。”這個名字聽起來并不陌生，沃什本是NBA歷史上最大的選秀水貨之一。1986年選秀，他僅比倫·拜亞斯低一個選秀順位。拜亞斯因吸食過量可卡因死在馬里蘭州的那天晚上（選秀后第二天），沃什本正在紐約布朗克斯，在可卡因的作用下飄飄欲仙。在聯(lián)盟打了不到兩年后，沃什本就消失了，成了另一個被毒品毀掉的例子。

“選秀結(jié)束后，我去沖澡，沃什本就在那，在淋浴間抽可卡因?！睖渍f，“沖完澡后，他對我說，‘來，試試。于是我試了一下，但我不喜歡。然后他說，‘再試試。這一次，我喜歡上了。我和克里斯一起，我們在市中心的凱越酒店訂了房間，在頂層。我們在門口掛上了‘請勿打擾的牌子。鎖上門后，整晚我們都在吸毒，我已經(jīng)被毒品吸引了。但我害怕，非常害怕，我不喜歡這樣，但我喜歡這種感覺，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第二天早上，他要去浴室洗澡。當(dāng)他走進浴室后，我立刻離開了酒店。我跳進自己的車，速度飆到了最快，一路往貝恩布里奇開。我上了75號公路，到了一個轉(zhuǎn)彎處，我開得太快了，結(jié)果我沖出了公路，撞上了護欄。我的車子報廢了，但我一點事也沒有。從車?yán)镒叱鰜?，我開始狂奔，我跑過了州界，我以為我會一路跑回家，但最后我還是累了，我豎起大拇指，攔車，就這樣回了家?！?/p>

湯米用兩句話，總結(jié)了自己22年的人生。“即便回到貝恩布里奇，我還是會想吸更多的毒品。我最終還是會被毒品套牢了。”

那天上午，在亞特蘭大西北部一所頂級私立中學(xué)的禮堂里，我第一次看到湯米哭了。他對學(xué)生們說，他曾經(jīng)有過多么幸福的生活，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曾經(jīng)多么愛他，籃球曾經(jīng)讓他多么出名。湯米說到了籃球曾經(jīng)讓他多么開心，但他選擇了另一條路。他停頓了一下，一邊顫抖一邊流淚，“那條路就是毒品”。學(xué)生們開始鼓掌，為他歡呼，對他表示支持?！艾F(xiàn)在就是我的轉(zhuǎn)折?！睖渍f，“我再也不愿意浪費自己的人生。”

第二天，我們在唐恩都樂見了面。我點了一杯咖啡，湯米排在我的身后。有那么一瞬間，我在想要不要給他也買一杯。還沒等我說話，湯米就掏出了錢包，“老兄，我真是愛死這種感覺了，能這樣靠自己買東西。我不必再求別人給我買東西了?！?/p>

之所以能掏出錢來，那是因為湯米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有了工作。等我們走出去后，他就要去工作了。準(zhǔn)備好咖啡后，湯米掏出兩只橡膠手套，然后加入到了一個六人團隊中，去清掃廢棄的公園、大樓和亞特蘭大的廉價旅館。

湯米·蓋因斯三世出生在1968年，他是艾瑪·洛·蓋因斯和小湯米·蓋因斯的第四個孩子?！澳钦媸峭昝罉O了，”湯米說，“我的童年是人所能得到的最美好的?！?/p>

這種完美的生活，在1980年湯米的父親因車禍去世戛然而止，艾瑪那時必須靠自己撫養(yǎng)五個孩子。白天，她在當(dāng)?shù)貙W(xué)校做看門人，晚上到有錢人家做小時工。她對自己的孩子只能放任自流，因為她別無選擇。“爸爸沒機會看到我長大，”湯米說，“有時候我還為此高興過，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讓他看到我后來的樣子?！?/p>

一旦嘗試了，湯米的腦子就只有可卡因?？少I毒品需要錢，那時候的湯米分文未有。于是他回到貝恩布里奇，開始四處偷東西——偷商店里的東西，從朋友、母親和妻子那里竊取。

現(xiàn)在回憶，湯米只能想起一些細(xì)節(jié)。他的母親曾哭著告訴他，她會買一個警用應(yīng)答機，祈禱不會在晚上聽到他被抓或死亡的消息。有一天，他饑腸轆轆地出現(xiàn)在了姐姐的家門前，姐姐端了一盤肉和面包給他，然后在他面前關(guān)上了門。他會為了一美元拿舊報紙給別人擦車；他會走進藥房，假裝和售貨員聊天，出門時衣服下面塞著電池或除臭劑。有時候，他甚至?xí)蚰吧艘X?！拔矣憛捘菢樱睖渍f，“那樣讓我感覺自己不是人了。”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在機械地重復(fù)那樣的生活：睡醒、偷東西、賣掉、買毒品、吸毒、睡覺。這樣的生活，除了進監(jiān)獄那段時間，他重復(fù)了20多年。

湯米身背多項罪名。1994年是販賣可卡因，至今他仍否認(rèn)自己犯過這個罪，但他為此服刑了5個月。2000年因為持有可卡因，他又被判4年（服刑了3年）。最近一次是2010年4月，入室盜竊。蹲監(jiān)獄的日子，湯米一直希望有人能去看他，但他連一封信，一個電話都沒收到，他的家人已經(jīng)徹底斷絕了和他的聯(lián)系?！拔覍ψ约赫f，你在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毒品。”湯米說。

邁克加漢在2013年10月成立了“喬治亞工作”這個組織，出獄后，湯米開始在那里做撿垃圾的工作。一周能掙到222美元。其中100美元用來交房租，50美元存起來，還剩72美元是湯米的零花錢。

湯米的生活似乎走上了正軌。可我后來收到了邁克加漢的一封郵件，“給我打電話，和湯米有關(guān)，不是好消息。湯米·蓋因斯已經(jīng)不再是‘喬治亞工作的員工了。”

湯米是他們的模范員工。他按時上班，任勞任怨。只有一個原因會導(dǎo)致他被解雇。遠離毒品四年半之后，他復(fù)吸了。

1990年，帕特里夏懷上了湯米的孩子。他們?yōu)楹⒆幼隽艘粋€存錢罐，準(zhǔn)備在兒子出生后用這里的錢給他買衣服和紙尿褲?？墒窃谂撂乩锵呐R盆時，湯米消失了。孩子出生時，湯米也沒有出現(xiàn)。直到帕特里夏回家后，她才發(fā)現(xiàn)，存錢罐碎了，里面的錢沒了。

帕特里夏還會回想起打籃球時的湯米，“有一天我看到他跳了起來，他在空中飛，好像永遠也不會落下一樣，他扣籃了?！?/p>

后來，我終于找到了湯米。我問他：“你想吃點什么？”

“我吃不了。”湯米說，“我的牙?！睖讖亩道锾统隽思傺??？煽ㄒ蚝芫靡郧熬蜌У袅怂难例X，加上復(fù)吸，現(xiàn)在連假牙也用不了了。喝點奶昔呢？

我們一起去了麥當(dāng)勞，喝了幾口可樂后，我覺得該說點什么?！翱雌饋砬闆r很糟糕?！?/p>

過了一會兒，湯米哭了?！八哪炅?，”他終于開口說話，“我已經(jīng)四年時間沒吸毒了，但我自己放棄了?！彼噶酥复巴獾慕值溃拔也皇悄菢拥??！?/p>

我告訴他，我知道他是一個堅強的人，知道他已經(jīng)成熟了很多，知道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讓自己的生活重回正軌。我還告訴他，我見過他的姐姐，他姐姐相信他。我們坐了一會兒，他來來回回?fù)u晃，沒有動眼前的奶昔。我問他，有沒有想過再去戒癮診所。

“我問過醫(yī)院的人，他們只在周一接收病人?！睖渍f，“周一你會到這里來嗎？”

周一早上6點半，湯米如約來到了Five Points廣場，“我準(zhǔn)備好了?！蔽覇査杏X怎么樣，他說很好。我問他緊不緊張，他說沒事。

6點57分，我們來到了還沒開門的圣裘德醫(yī)院。8點，門開了，湯米走到前臺。“我想?yún)⒓又委??！贬t(yī)生是高個的白人，他自稱卡爾，湯米跟著他走了進去。

問了一些問題后，卡爾說，“等我把這些拿給護士看，然后再確定我們有沒有床位?！?/p>

回來時，卡爾抱歉地表示，根據(jù)政策，除非湯米連續(xù)30天服用控制血藥的藥，否則醫(yī)院不能收他入院。卡爾給了湯姆一張單子?！皞溥x?！彼f，“你可以試試這些地方?！眴巫由鲜侨衅渌闹委熤行?。

這個故事本可以在Five Points廣場那里結(jié)束，可以在任何地方結(jié)束。我可以只寫到他在中學(xué)為學(xué)生演講，可以是他在“喬治亞工作”得到了一個全新的開始，也可以是他走進圣裘德醫(yī)院大門的那一刻。

可這些都不是結(jié)局，這些只是瞬間。各種的辛酸與痛苦，只有湯米一個人才懂。美好的結(jié)局并不等于主人公能永遠快樂，悲慘的結(jié)局也不一定會一直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