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撥開云霧見青天
胡大芳是按照那張宣傳單上的乘車路線圖找到這里的。比她的手巴掌大不出一個邊兒的彩色印刷的單頁,正反兩面擠滿了文字,盡其所能地吹擂自己實力雄厚:“云中山心理醫(yī)院讓您撥開云霧見青天,老牌名醫(yī)坐診、世界級先進設備、一對一周到服務、優(yōu)雅舒適的環(huán)境……全市唯一花園式醫(yī)院,貴族式的服務,平民化的收費,云中山心理醫(yī)院——本市百姓最信得過醫(yī)院之一,專治各類疑難心理雜癥,絕對保護患者隱私,讓患者在放心舒心中康復!”配圖里不僅有花園庭院和紅頂歐式小洋房,還有感激涕零送錦旗的患者家屬。醒目的位置上寫著:詳情請至本院電話咨詢……滿是篇幅不夠,意猶未盡之感。
所謂心理醫(yī)院不過是為了使人更易接受而將精神病醫(yī)院略改了稱呼而已,云中山的前身是一家非常老舊的精神病??漆t(yī)院,因為當?shù)厝藢耦惣膊〔⒉恢匾?,如果哪家真的出現(xiàn)比較癲狂的病人,最傳統(tǒng)的方法就是把患者關在家里,一是安全,另一是家丑不可外揚。加之醫(yī)院地理位置處于遠郊地帶,絕對算得上荒郊野嶺,與之相鄰的倒是有幾個大規(guī)模的墳場,所以提起此醫(yī)院大眾的心里首先想到的詭異和晦氣,諸多條件構成了醫(yī)院不景氣的常態(tài),多年來都要靠政府補貼救濟。
誰能想到這個在生存線上掙扎的醫(yī)院竟然迎來了春天。據(jù)說有一個賺了大錢的老板,因為生意的糾結和生活的糾纏郁郁寡歡,老板嘗試了各種尋歡作樂的方法依然找不回快樂,甚至被失眠和焦慮折磨幾欲求死,老板在最絕望的時候走進了精神病院,當下就被診斷為抑郁癥,治療了一段時間老板竟然恢復了往日神彩。康復的老板立即決定注資報答,他投入了多少錢沒人知道,當?shù)匦侣勥B著報導了兩天,稱大老板不求回報只為慈善大力改造精神病醫(yī)院。醫(yī)院從此改頭換面,不僅變得富麗堂皇,還起了個文雅的名字,每天都有年輕靚麗的姑娘在繁華街道散發(fā)著宣傳單,一夜間不僅云中山醫(yī)院成功洗白,大街小巷還突然興起了新的問候方式:“嗨,你抑郁了嗎?”仿佛沒點抑郁心理就很不時髦,也仿佛只有去過云中山心理醫(yī)院的人才是社會上層人士。
公車吭哧吭哧地顛簸著,終點站是一個公墓,倒數(shù)第二站就是云中山,沿途的景色逐漸凄涼,往昔那些關于精神病醫(yī)院的詭異傳說逐漸涌上胡大芳的腦海,無論怎么改造,那畢竟依然是治精神病的地方啊,可能全市的瘋子都集中在那個地方,她從未曾深入地接觸過有精神疾病的人,她只記得年輕的時候曾經差點被一個瘋子攔腰抱住,那個瘋子癡怨的眼神看到了她的骨頭里。胡大芳想象著,越來越多自己編織的可怕的場面將她籠罩,她便又恨起老馬,如果不是該死的老馬,事情完全可以以和平的皆大歡喜的局面收場啊,該!老馬就是活該!活該他受罪!
車上的乘客越來越少,將到云中山時車上的幾位乘客看出了彼此的去向,嘮起家常,坐在胡大芳后面的女人輕輕地敲了敲胡大芳的肩,胡大芳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她僵硬地回過頭,對方的臉已經湊到了她的耳邊,輕輕地問:“你是抑郁?。窟€是精分???”
胡大芳既害怕又好奇,她友善地說:“我是來看人的,什么是抑郁?什么是精分?”
對方儼然久病成醫(yī):“抑郁就是抑郁癥,自己難受。精分就是精神分裂,大家都跟著難受。”
胡大芳若有所思:“那我要見的這個人就是精分,肯定是精分!”
“住院了?那可嚴重了吧?”
“是病得不輕呢?!?/p>
老馬仔細地想了想,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地做過總結,工作的時候經??偨Y,季度總結、年中總結、年終總結,無論什么總結對老馬來說都是小菜一碟信手拈來,他可以將那些麻木的套話拆分重組,有時候甚至都不用費更多力氣,只需要改動幾個數(shù)字就交了差,大大小小的總結構成了他的職業(yè)生涯,進入暮年他卻意識到自己從未總結出個什么真正的屬于他所有的結果,沒有總結就更談不上反思,他一直覺得自己雖不是多么成功,但一定不是生活的敗者,至少他也比老杜之流強出了許多,他身邊沒有誰可以令他發(fā)自肺腑地嘆服,他一直被人夸贊是聰明的,打有記憶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個聰明人,可是這一天,那些書里玄幻的境界打破了他內心的自信。他聰明并不代表他有智慧。不為名來,即為利去,所有的煩擾不過圍繞名利二字,舍去名利,豁然開朗。他不正是處于因利而生的巨大的漩渦之中嗎?
老馬驚覺,過去的和現(xiàn)在的追求只不過是人生低級的渴望,財、色、名、食、睡,世間的五欲人人需要,凡夫貪念于五欲,將此作為人生的方向,甚至大費周章只為填滿心中的溝壑,因欲而生的煩惱數(shù)不勝數(shù)。也不可說他愚蠢,只是沒有智慧的俗人而已。老馬覺得自己參破這一層用的時間太長了,如果他早領悟到,又怎么會被五欲牽著鼻子走了那么久呢?豈會明知胡大芳居心叵測卻依然撲倒在她肥大的身體上?現(xiàn)在想來,他確實是明知的,第一次見到胡大芳那雙被貪欲攥緊向上拉扯而成的吊眼時,他就清清楚楚,可沖頭的欲望讓他根本無暇顧及其他,火急火燎地上了床,想下床可沒那么容易了。
也怪老杜,當初就是老杜死乞白賴地非要介紹對象給老馬,把老馬心中那根弦越撥越響……可人家老杜也沒把你老馬往胡大芳的床上按呀?
現(xiàn)在悟總好過執(zhí)迷不悟。可他還能怎么樣?繼續(xù)抵抗爭斗?那豈不是依然深陷于五欲的泥沼?他只有忍,活在世上怎能不忍?忍受疼痛、忍受煩惱、忍受生老病死,只有忍才是生活不變的本質。他是不是應該靜靜地忍受,任憑胡大芳和馬濤在老馬制造的欲望之潭里苦苦掙扎?他以前沒想過,現(xiàn)在沒想好。
也許,老馬想,并非自私,只是超脫地想,既然要忍,自己就要忍心任憑她們斗爭。既然要忍,她們也逃不脫,總歸得忍受些紛擾。老馬的心總算得到了數(shù)日來難得的平靜。
云中山醫(yī)院的環(huán)境確實不差,胡大芳走在毛茸茸的草坪上,心里生出些許不平,如果把那個老家伙送到這里,真是便宜了他,好像不僅沒讓他嘗到苦頭反而享福了,再者說,這么好的環(huán)境恐怕收費也不低吧?住院的錢誰掏?難不成還讓馬濤承擔一半?那可真腦子壞了,還不是胡大芳自己掏腰包?所以萬萬貴不得,她可不做賠本買賣……
陪胡大芳參觀醫(yī)院的小護士看出了她臉上的疑慮,但又不知她確實的疑慮為何,于是從側面做起工作:“阿姨,您家里是什么人患病了?”小護士語氣關切,說是護士,其實只是穿著護士服的銷售而已,察言觀色已有了自己一套,她發(fā)現(xiàn)但凡給兒女治病的都舍得花錢,給家里老人治病的大多摳摳搜搜,給配偶治病的就不好講了,那要看夫妻二人情分如何。
“家里人病了?!焙蠓家廊恢е嵛帷?/p>
阿姨,您放心,來我們這的病人和家屬都很滿意,您親自來了都看到了……”
“好是好,可是也貴吧?怎么這院子里也沒見著個病人呢?”
“現(xiàn)在不是病人的活動時間。阿姨,我們這里不算貴啦,現(xiàn)在入住,一次繳納全年費用的,可享受7折優(yōu)惠,這個活動到月底就結束了,那時候您就是交十年的錢也是全價哦?!?/p>
聽到打折,胡大芳的心動了一下,在她看來一切打折的東西都是值得購買的。
“我還有一個實際的問題,比較頭疼。”胡大芳突然壓低聲音。
小護士明白了她的用意,帶著胡大芳走進了一個私密的辦公室??珊蠓己孟褚廊挥锌陔y言。
“是不是您的家屬不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實?抵觸入院治療?”小護士試探地問。
“對!對!太對了!”胡大芳如釋重負,變得坦率起來,“你們肯定見多識廣了,有辦法對付這種病人!是要到家里把他綁來嗎?我一定提前準備,全力配合?!?/p>
小護士噗嗤笑了一下,“也不全是那樣的,具體情況具體對待的,您說的那種是已經失控的病人?!?/p>
“我看他已經失控了!”想起老馬,胡大芳的牙根就癢癢,“還有啊,”她下意識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確認小房間的門是關好的,“我最不滿意的就是你們這個環(huán)境了!”
小護士非常不解,這樣的說法她還是第一次聽到,她接待過的許多家屬都是說最滿意的就是醫(yī)院的環(huán)境,要不是因為環(huán)境好誰也不會來這個坑錢的地方。
“我們的環(huán)境在全市乃至全國都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呀……”
“就是因為你們的環(huán)境太好!我想讓他住在差一點的地方,因為他那個人賤皮子,好吃好喝他更容易犯病,受受罪倒老實點。”
“這……最差的八人間您覺得咋樣?”
胡大芳搖搖頭,“主要的問題是花園,不能讓他看見花園。你們就沒有活動不自由的那種房?最最差的有沒有?”
“特別差的病房倒是有,但是那個太差了,恐怕您看了之后不會同意的?!?/p>
胡大芳一聽心中便亮了,“不會不會!”她怎么可能嫌差呢,“那個是不能隨便走動的?”
“阿姨,說實話吧,我們醫(yī)院后院還有幾間病房,那里住了幾個病人,家屬領來就不管了,以前的老院長心善,一直收留著。”小護士突然撇撇嘴,“也不敢放他們出去啊,他們都是武瘋子!放出去惹上麻煩怎么辦!醫(yī)院重建,也拿那幾位沒辦法,索性都安置在后院里,平常給送個水送個飯,讓他們安度晚年就行了。所以您現(xiàn)在看到的是前院,我們那個后院……反正我是沒敢去過!”
胡大芳豁然開朗,她一拍桌子:“好!我們就住那里!便宜不?還是打七折?”
小護士低下頭深深地翻了一個白眼:“已經特價了沒法折!我得跟領導申請的,不是誰說住就能住進去!先交一年住院費還要交押金,藥費就從押金里扣除,出院的時候多退少補?!毙∽o士嘰里呱啦說了一堆之后還想爭取一下,“不過我覺得您還是跟家里人商量商量,那里畢竟……”
“就住那!我們家我說了算!什么時候能辦手續(xù)?”
“手續(xù)隨時可以辦,診斷書有嗎?定金今天拿給我,預留床位?!卑l(fā)現(xiàn)胡大芳身上沒油水可榨,小護士的態(tài)度沒那么熱情了,換做前段時間她早就不搭理這個窮酸家屬了,但最近病人急劇減少,小護士連胡大芳這樣的瘦螞蚱也不愿放過。
“什么診斷書?”
“病情診斷書啊,沒有診斷書怎么住院呀!還有監(jiān)護人證明,誰送進來的誰才有資格接出去!到時候要接人,你得自己來接!”
這正合胡大芳的心意,如果隨隨便便就能被別人接走那還了得?胡大芳為難地說:“妹子,天天跟病人打交道你也懂的,他不承認自己有病,更不肯來醫(yī)院瞧病,所以我才親自來的……”
“哦,沒事,住院以后再讓醫(yī)生開診斷書吧,這種情況比較多,因為很多病人發(fā)病很急,沒有前兆的,醫(yī)生出診另外收費……”小護士還在說著,胡大芳已經聽不進去了,她今天太累了,大勢已定,雖然心里著急,但還是得緩一緩,過兩三天吧,去找丁主任開個證明,也讓你老馬再過兩三天的好日子,胡大芳心里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和幸災樂禍的愉悅,她想象著老馬被關在陰暗的后院無人知曉的慘狀,還有馬濤尋找老馬時的焦急和恐慌,“舍命不舍財喲!”胡大芳嘴里突然迸出幾個字,也正是這幾個字嚇了她自己一跳,她可沒有要害誰的命,她只是想要點財,何況那是她應得的財,于是她便又心安理得了。
小護士送胡大芳出門的時候問了一句:“姨,你到底是給誰辦住院呢?”
胡大芳說:“我老伴,你姨夫!”
接下來這兩天無論發(fā)生什么,胡大芳保證將用笑臉相迎:誰讓胡大芳憐憫你呢?老馬,你的廟今天找的咋樣啦?我可給你找著更好的地方了。胡大芳望著窗外哼起了歌,情不自禁地笑了。不知什么鳥凄厲地嘶鳴著,太陽快要落山,回去的路愈發(fā)陰森,但她此刻并不在意,她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思考:真的快把老馬送進精神病院了,老馬的房子也該換戶主了,到時候要讓馬濤屁滾尿流的滾蛋,想到馬濤,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就算居委會證明胡大芳是老馬的監(jiān)護人,可房子不是還被馬濤住著?就算把老馬關起來、把馬濤趕走,可胡大芳就有繼承權了?因為該死的老狐貍老馬不肯辦結婚證,帶來多少麻煩!
胡大芳顧不得恨他,全力開動大腦,突然靈光一現(xiàn),醫(yī)院不是規(guī)定誰送病人進去,誰才能接病人走?這真是為了胡大芳制定的規(guī)矩?。∈遣皇堑帽浦像R寫遺囑呢?寫了遺囑才接他出去!或者逼著馬濤寫個協(xié)議,白紙黑字寫明把房子給胡大芳,她才肯到醫(yī)院接老馬出去!但如果馬濤心黑不管她老子呢?老馬真的舍命不舍財不肯出院呢?計劃是不是就泡湯了?他們會屈服嗎?她的目的能達成嗎?想著想著,胡大芳的心又沉了下去。(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