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寫作把我?guī)Щ貗雰籂顟B(tài)
去年年底,作家王方晨長篇小說《公敵》和《老大》幾乎同時出版,“塔鎮(zhèn)”再次成為當代文學重要的地理概念。與此同時,以《大馬士革剃刀》為代表的“濟南系列”小說引起廣泛關(guān)注。
王方晨,山東金鄉(xiāng)人,60后代表作家,198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名評論家李敬澤稱其“在生存的最底層探索我們的精神極限”,近三十年的寫作生涯,王方晨不斷探索文學的先鋒性、地域?qū)懽鞯奶搶嵏拍?,以及寫作與自我救贖之間的關(guān)系。
□本刊記者 吳永強
“大馬士革”與消失的濟南府
中國的文學地理中,濟南幾乎是一座被忽略的城市。
提到濟南,我們首先想到的是老舍和《濟南的冬天》、高鶚和《老殘游記》,然而他們都過去許多年了。在當代,接近甚至超越以上兩部作品的書寫,一片空白。直到本刊記者讀到《大馬士革剃刀》,似乎終于找到了一種城市文化與文學想象結(jié)合的可能。
羊年春節(jié)前,溫潤的冬天,除了不時籠罩的霧霾,似乎真的進入老舍《濟南的冬天》的世界。在濟南東部的一間辦公室里,王方晨帶領(lǐng)本刊記者進入他的文學世界。
2009年底,王方晨來到濟南工作,到現(xiàn)在五年多一點。他相信自己的適應(yīng)能力,“濟南更接近大多數(shù)人的故鄉(xiāng)”。一個初來乍到者,因為陌生,有新鮮感,能夠迅速發(fā)現(xiàn)一座城市的美。
王方晨說,“作家不能生活在一只雞蛋里,這就像一個圓圓的黑屋子,應(yīng)該穿透蛋殼?!庇谑?,“王氏濟南故事”拉開大幕。
“我們這些老實街的孩子,如今都已風云流散”,《大馬士革剃刀》以對逝去老街的無限緬懷開篇,虛構(gòu)的老實街地處舊軍門巷和獅子口街之間,曾有著巨大的聲望,“寬厚所里寬厚佬,老實街上老實人”。
兩個老實人,左門鼻和理發(fā)師陳玉伋,惺惺相惜,一把大馬士革剃刀將二人之間的傾慕與罅隙展現(xiàn)出來。這把剃刀乃民國時的老物件,烏茲鋼鍛造,鋒利無比。老街巷里的外國剃刀,本身就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雜糅。圍繞贈刀與拒刀,兩人的心理暗戰(zhàn)讓人敬仰。
最終,老實街隨著老城區(qū)大量的街巷拆遷化為烏有,來自老街巷的高貴的精神隨之消弭。
有讀者指出,讀完此篇,一種久違的成熟氣度迎面襲來,“如老舍《斷魂槍》般在幽暗之中攢射出穿透靈魂的力量”。通過一篇小說,我們回到了久違的濟南府,回到那些玲瓏的街巷,更回到陌生而又溫暖的世道人心。
“濟南也有世界性,一味地要求本土化,已不適應(yīng)這個時代?!睂τ凇按篑R士革”四個字的陌生感,王方晨解釋道,“不應(yīng)把濟南僅僅放在90年代的某一天,21世紀的某一年,應(yīng)該放在整個的歷史長河里,不是小濟南,而是大濟南,藝術(shù)、文化的濟南,才能獲得永恒的意義?!?/p>
文學的意義,首先在于發(fā)現(xiàn)美,然后創(chuàng)造美。“品質(zhì)的高低,正是由作家的創(chuàng)造能力來決定的。”王方晨讀《老殘游記》,印象最深的不是明湖居聽二妞說書,而是“老殘在街上走,看到抬轎子的把孩子撞倒了,孩子的母親出來大罵”。
“從這個細微的情節(jié),能看到濟南人當年的生活狀態(tài),而作家不費一點兒力氣。有時候人們太拘泥于現(xiàn)實,這是文學寫作的大忌。《濟南的冬天》,老舍就完全寫實嗎?不是造假,而是有藝術(shù)的表現(xiàn)?!?/p>
《大馬士革剃刀》發(fā)表后,被多家刊物轉(zhuǎn)載,入選2014中國小說排行榜,并新獲《小說選刊》獎。著名評論家雷達先生就十分肯定這篇小說,認為它寫出了濟南的神韻、濟南的味道;賀紹俊先生則更贊其“爐火純青”。
近年來,王方晨推出了一系列以濟南為背景的作品,從不同側(cè)面展現(xiàn)一座城市的過去和未來:《神馬飛來》,一個女人因為一段丑聞,遠離家鄉(xiāng),嫁到羊頭峪東溝,涉及到火車站前的通惠街、北洋大戲院、中山公園等地;《大陶然》,一個工人小區(qū)里令人寒顫的故事;《女病圖》,故事發(fā)生的區(qū)域在山大南路、解放路一帶……
塔鎮(zhèn)里的卡夫卡與鄉(xiāng)土中國
關(guān)于濟南的想象,只是王方晨創(chuàng)作的一個分支,近30年的文學生涯,他已經(jīng)打造了一個完整的小說體系。
簡述他的履歷,1983年跳出農(nóng)門,考上中專是一個節(jié)點;1988年,作為金鄉(xiāng)一名小學老師的他,憑借小說處女作被某大學作家班錄取,畢業(yè)后調(diào)到東營,成為專業(yè)作家又是一個節(jié)點;2009年來到濟南,則又是一個節(jié)點。
60后作家似乎是最后一代對鄉(xiāng)村有著艱難記憶的一代。王方晨曾在一篇訪談中談道,“有一天中午,母親用杵碎的黃豆做了一大鍋菜湯,真是好喝。我喝了一碗又一碗,直到再也喝不下去,只好背靠土墻,鼓著肚子,伸直兩腿,在地上坐了大半個下午。”
這個真實存在的孩子,儼然就是莫言小說《透明的紅蘿卜》的再現(xiàn)。
他再次向本刊記者提及過往的鄉(xiāng)村記憶:有一年家里蓋房子,從一個深坑挖土,一頭老牛在前面幫著拉車。他看到牛蹄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感覺好像沒有盡頭,心想幾個蹄子會不會互相踩到一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像牲口一樣,看不到希望,希望就是永無盡頭的艱苦勞作。”
窮困,常常讓人老成。“我所經(jīng)歷的這一切,基本上都是在實打?qū)嵉貫楦淖兲幘扯?,只是恰巧,它與文學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為什么偏偏與文學發(fā)生聯(lián)系?依然因為窮困。文學低廉的成本,幾乎所有人都支付得起?!?/p>
他曾“妄下斷語”:文學為“窮人”而設(shè)。
他趕上了上世紀80年代文學輝煌的尾巴。他有時會想:如果再給我五年,會是什么樣子?2012年年初,在濟南的一次文學活動上,莫言說:“山東的王方晨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小說家,就因為比我晚幾年,名氣才沒我大?!闭Z驚四座。
時間沒法倒流,回憶與文學幾十年的“撕扯”,他想到了兩個詞:鄉(xiāng)土,先鋒。
十幾年前,評論家李敬澤給他的小說寫過一篇評論《鄉(xiāng)野間的先鋒》,闡釋得很到位:不是大街上剃著大光頭,出入酒吧舞廳就是先鋒,而是街上一個孤絕的人的行走,背影顯示了先鋒的意義。
和大多數(shù)人的論調(diào)不同,王方晨認為,先鋒寫作并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種形式,“過去是一陣風,后來成了一場雨,滲透進文學寫作中來了。過去的先鋒寫作可能重在形式,現(xiàn)在的重在意蘊。”他把先鋒元素雜糅在一起,給故事找到一個載體,并建造了三十年。
這個載體便是:塔鎮(zhèn)。
不同于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王方晨的塔鎮(zhèn)并不是某一個地域,而是一個獨特的空間,不斷在延伸。“塔鎮(zhèn)有具體的方位,但更重要的是存在于我自己的文學地圖上,周圍有高聳的山巒,又有滔滔的大河?!?/p>
尤其是最近出版的兩部長篇小說《公敵》和《老大》,極大豐富了塔鎮(zhèn)的外延。
“我的塔鎮(zhèn)是開放式的,北京也等于我的塔鎮(zhèn),《老大》開頭就寫了父子二人逃離故鄉(xiāng),去了北京,雖然身在異鄉(xiāng),但心卻沒有走出核桃園半步。北京不見得大于塔鎮(zhèn),塔鎮(zhèn)也不見得小于北京?!痹凇缎”硎濉分校瑑鹤忧f稼祥割腕自絕。
王方晨所謂先鋒“意蘊”,在《公敵》中有了集中的體現(xiàn)?!八?zhèn)—佟家莊—老人宅”三個敘事支點,如卡夫卡《城堡》般的陰暗世界,兩代人對鄉(xiāng)村與城鎮(zhèn),貧窮與富有,腐敗與奢侈,暴力與血腥,歧視與自卑,反省與救贖,死亡與絕望的不同理解,構(gòu)成了一個龐雜的世界。評論家房偉稱《公敵》“既是一部‘隱秘之書,也是一部憂憤深廣的民族救贖之書,讀懂了它,便讀懂了鄉(xiāng)土中國”。
“寫作把我變成嬰兒,他有著柔軟的內(nèi)心、純凈的目光,還有沙啞的聲音、蒼老的面目”
本刊記者提問:“寫作的困惑在哪兒?”
王方晨即刻回答:“我沒有困惑。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前幾天,一淄博讀者搜羅了他出版的幾乎所有的書,找他簽名。他寫道:“醒生活,醉讀書?!?/p>
面對本刊記者,他思索道:“還應(yīng)該再加上一句:醒寫作?!?/p>
年輕時就做了專業(yè)作家,他把幾十年的時間幾乎都交給了寫作。“寫作必須首先具備文學潛質(zhì),再加上堅持,如果不具備足夠的潛質(zhì),堅持可能就是一種悲劇。”除了寫作,他不知道該干什么。有朋友勸他,寫了那么多,也該玩玩去了。
他想了一會兒,“不知道玩什么。”因為——
寫作帶來的快樂已足矣。“回過頭來想一下,寫了三十年,六百萬字,平均一年二十萬字,也真不少了?!彼f,“我們的文學,即使我個人,也正朝著一個龐大化的方向發(fā)展。這種龐大就我本身來說,蘊含著一種力量的東西。”
他由此想到了拉伯雷的《巨人傳》,龐大固?!粋€巨人,一泡尿就能把千軍萬馬沖跑,但他卻是一個嬰兒,龐大的嬰兒。
法朗士將“龐大固埃主義”歸結(jié)為:“暢飲知識、暢飲真理、暢飲愛情,樂天、達觀、積極進取?!蓖醴匠空f:“寫作在把我變成一個嬰兒,他有著柔軟的內(nèi)心、純凈的目光,盡管這一切不能改變沙啞的聲音、蒼老的面目。我在努力讓這個嬰兒日漸龐大?!?/p>
為什么要變成嬰兒?“毒蟲不螫,猛獸不據(jù),攫鳥不搏?!崩献釉唬肮侨踅钊岫展?。”因為快樂很單純。他剛發(fā)表了短篇小說《豐柔的買陂塘》,女孩的父親喜歡看書。女孩問他,你看了這么多書,哪本書最好。父親說,都好。女孩說,怎么叫都好?父親說,看了這么多書,最喜歡一句話,無人獨舞。
他也同樣鐘情于最后這四個字,“寫作就是一個人在文字里,情不自禁地起舞,就像仙鶴、鷺鷥,很美?!?/p>
作品表達的高度代表著生活的高度。他看到凡·高書信集中的一句話:“左拉的作品對人有益,使人更明事理?!痹谌藗兊墓逃杏∠笾校病じ邘缀醯韧诎d狂。豈料這樣一個時常左于世事的“畸人”,竟對人世的事理如此看重?!拔艺娴暮芟雴栆粏柸澜?,已用去近百年時日,至今究竟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凡·高?”
轉(zhuǎn)而談到文學,他說,“文學講的也是事理,掌握了它,才能去表現(xiàn)它。生活的高度,也是作品的高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