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里雪
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也不過爾爾;有些人,只見過一面卻已像是久別重逢。
五月的上海像漏了底的水桶,淅淅瀝瀝沒完沒了的陰雨天讓人的心情也沉甸甸的。旭子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窩在寢室,邊啜可樂邊向閨蜜發(fā)牢騷:這種天氣就應該逃離上海出去玩嘛,我為什么要成天吃著垃圾食品煲美???
聽夠了我絮叨的閨蜜冷笑三聲剛想刺我兩句,話音未啟,我的手機很適時地響了起來。
熟悉的聲音隔著聽筒在耳邊響起:建建,最近還好嗎?
三言兩語卻有勾起回憶的魔力,我沒有任何預兆地紅了眼睛——是門外起風了嗎,還是屋頂漏雨了?怎么外面的雨滴刮到了我的眼睛里?
從旭子隨老師去新疆采風算起,我們整整大半年失去聯(lián)系。二百多天里,我無數(shù)次想給他發(fā)微信,問他一句最近可好?我想過千百種表情,千百種語氣,但總在最后一刻取消發(fā)送。在寂寂的時光中慢慢沉默下去,假裝自己已經不在意,總好過永遠等不到回復的失望。我承認,我沒有勇氣。
我回了一句“還好”,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不去抱怨他的失聯(lián),也不追問他的行蹤,只是簡單地問他的近況。他卻沒回答我的話,自顧自地搶白:“我在上海,要不要一起吃飯?”
兩個小時后我在延安西路站看到旭子,他左手拎著琴盒,背一個不大的背包。他瘦了很多,皮膚黝黑,但精神卻出奇的好。在附近的餐廳,他一口氣吃了兩份鹵肉飯,我一邊咬著可樂吸管一邊聽他講這半年的旅途,如何從甘肅穿過無人區(qū)進入新疆,如何在塔里木盆地迷了路,最后又如何經額濟納回到北京,幫演出樂隊調音到了上海。跌宕起伏,驚心動魄,讓我在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里幫他捏了好幾次汗。
最后他略有遺憾地感嘆了一聲:只是可惜老師的女助理生了病,沒能順道去一趟年保玉則。建建,五月的年保玉則真的太美,你那么喜歡雪山,有機會一定要去看一次。
去??!我一拍桌子,我現(xiàn)在就有時間!你樂隊的事忙完了沒有,忙完了我們就走!
于是拍完桌子三十多個小時之后,我一邊躲著電話里閨蜜的咒罵,一邊和旭子坐上了去往蘭州的火車。
有些人,認識了一輩子也不過爾爾;有些人,只見過一面卻已像是久別重逢。旭子于我,便是后者。兩年前我們結識于武漢VOX Livehouse的立東樂隊專場,那時的李夏還沒有在中國好聲音的舞臺上唱《今宵列車》,那時的立東樂隊也還只在一些小型專場認認真真地唱《藍駿馬》。我去得比較晚,前幾排的位置都已經被一水的女學生擠滿,只好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一回頭,就看見一張胡子拉碴的臉。
于是就這么認識了,之后一起游武漢,逛北京,又隨著音樂節(jié)去了深圳、揚州,一不小心就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
此次經蘭州到年保玉則,已經是四天之后的事情。旭子沒有說謊,年保玉則美得像人間仙境。圣潔的仙女湖,千年不化的雪山,云遮霧繞的雪頂吸引著人們去探尋這一塊未經人煙浸染的純凈之地?,斈岫焉舷銦熆澙@,三三兩兩的藏民低誦佛經將手中的干糧投入圣女湖中喂魚,浸浴著雪山水成長的湖魚近乎半透明,潤澤的鱗片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此景只應天上有,我真的懷疑自己一不小心闖進了藏地山神的修道場。
年保玉則原始的美,在于它的與世隔絕。高山仰止,水平如鏡,眼中盡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但是看原始風光,自然有看風光的代價。我和旭子出發(fā)的匆忙,誰也沒有帶帳篷。景區(qū)入口的玻璃觀景房自然是住不起的,可這荒郊野嶺,別說青旅了,連個小賣鋪都沒有,住宿成了問題。幸好在問路的時候和一個藏族民警攀談上,同意讓我們一人交四十塊錢,在民警值班室打個地鋪。值班室沒水沒空調,只有一個煙熏火燎的炭爐。我倆好說歹說要來了一暖瓶熱水,一晚上吃喝洗漱全靠它,晚上刷牙的時候都只敢倒半杯水。
誰知道出去刷個牙,還差點丟了小命。
年保玉則白日里美則美矣;一入夜除了景區(qū)值班室的一豆燈光,便完全是烏漆麻黑。我刷完牙想上廁所,讓旭子在原地等我,往草場里疾跑幾步,想找個隱蔽的地方蹲下??蛇@方圓幾公里都是高原草甸,五月的青草不過幾寸高,根本擋不住我這個大活人。雖然我和旭子友誼深厚,但終究有女孩子的靦腆,于是又往里走了百米遠,才找到一個小土坡。
等我搞定之后往回走,離旭子還有十多米遠的時候,他忽然用很低的聲音對我說:建建,站在那別動。
我被他嚴肅的語氣嚇到了,真的定定地矗在原地,一動不動。
旭子用極慢的速度走近我,走到我身邊也沒停,一直走到我身后。我順著他的身影看過去,不看不要緊,一看腿都軟了。三條一人高的大藏狗不知何時尾隨在我身后五步開外的地方,虎視眈眈地盯著我。
藏狗都有十分深的領地意識,這我早就知道;原來我剛才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走到了它們的領地里。
旭子擋在我身后,小聲說:你用最慢的速度往值班室走,去叫民警。這些狗認識他,他來了就會散了。
我說不行啊我走了你怎么辦!旭子一向脾氣暴,見我墨墨跡跡的直接爆粗口:建建你是傻子嗎,你在這有個屁用,快特么叫那哥們來救我?。∥也桓以俸退麪巿?zhí),趕緊小步往旁邊蹭,剛一抬腳,離我最近的那只藏狗便呲了牙,我嚇得一哆嗦,生生把腳縮了回來。耳邊傳來旭子郁悶的嘀咕:靠,老子還沒談過戀愛呢,難道要被狗吃了嗎?
萬幸值班室那個民警小哥還沒睡,聽見狗一直在門外哼哼,便出來喊了兩嗓子。藏狗應聲而退,我提著的心立刻松了下來,小腿一軟,直接坐在了地上。旭子在一旁笑得賤兮兮的:哈哈我就說嘛,老子還沒談過戀愛呢怎么可能死在狗嘴底下!
我嘀咕句你個老光棍,屁股上立刻挨了一腳。
也許是因劫后余生,旭子心情大好,盤腿坐在地鋪上彈著吉他唱起歌。屋子已經斷了電,我借著手機的一點光亮靠在墻角聽他唱。漆黑的夜里,高原的空氣干燥冰涼,門外是一望無垠的曠野,圣潔的年保玉則雪山在月光中若隱若現(xiàn)。
琴弦輕響,勾動回憶的微微顫動。兩年的時光紛至沓來,一起翻山越嶺的前塵往事,化作一個個曼妙的音符,在眼前躍成一首動人的歌。
旭子唱的是趙雷的那首《我們的時光》。
頭頂?shù)奶?燃燒著青春的余熱/它從來不會放棄/照耀著我們行進/寒冬不經過這里/那只是迷霧的山林……
旭子去新疆之前,我曾在文中寫他:我們都要有最樸素的生活,和最遙遠的夢想。即使明日天寒地凍,路遠馬亡。
如今他回來了,帶一身仆仆風塵,我們便繼續(xù)出發(fā)。沒有什么能改寫青春精彩的年月,沒有誰能掩藏我們一路踩下的腳印,世界這么大,都是我們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