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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家好婆

        2015-05-28 10:18:40張寄寒
        東方少年·快樂文學(xué)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陸家婆家張家

        張寄寒

        01

        我十四歲時在蘇州二中讀書。

        我的故鄉(xiāng)是江南水鄉(xiāng)小鎮(zhèn),我家租住在張家好婆家的一幢破舊的小樓。

        那年冬天我放寒假回家,連續(xù)刮了幾天的西北風(fēng),小樓的一堵墻壁突然倒塌。次日一早,房東張家好婆立刻找來幾個泥水匠,把倒塌的墻壁修修補(bǔ)補(bǔ),但小樓終究成了危房,我們一家人始終心有余悸。每次西北風(fēng)一響,我們便會提心吊膽。媽媽不讓我一個人獨(dú)自在樓上看書做作業(yè)。那些日子,她到處打聽哪家有空屋出租。

        一天晚上,媽媽從外面回家,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一個好消息,“稻香村”陸家好婆家中有幾間房子空著,媽媽和她說起危房之事,她自告奮勇愿意把家中空房給我們租住。

        我和哥、小妹一聽媽說有房租住,馬上要搬家了,心中樂不可支。我們把家里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整理好,捆捆扎扎忙碌到深更半夜。

        我躺在床上,一點(diǎn)也沒有睡意,心中浮想聯(lián)翩,今夜是我們在張家好婆家的最后一夜,明天就要搬到陸家好婆家了。這個陸家好婆原本是鎮(zhèn)上“稻香村”的老板娘,老板人品忠厚、老實(shí),在同行競爭中生意做不過人家,只好倒閉。于是,老板和老板娘把原有的門面開一爿雜貨店,糕餅作場改成房間,后面一幢小兒子住的樓房分一半租給我們。小兒子名叫陸喜,和我同學(xué),留了兩級后輟學(xué)在家。

        陸家好婆是媽在鎮(zhèn)上最要好的老姐妹,媽說,她從上海搬到鄉(xiāng)下,全靠陸家好婆熱心幫忙借房入住。媽和她年輕時便相識了,當(dāng)年陸家好婆還是“稻香村”的老板娘,長得福福篤篤的,白凈的皮膚,胖胖的圓臉,一對像一字一樣的眼睛,笑起來像個彌陀佛。一到春二三月,陽光和煦的早晨,媽擠身在一大群背著竹籃的村姑中,沿街叫賣“阿要木蘭頭、野菜、金花菜”,陸家好婆就是看中我媽的野菜,一來二去,成為要好的姐妹。

        02

        次日一早,天氣晴朗。鄉(xiāng)下大舅的大木船早已停泊在家門口的河橋畔。大舅和哥搬笨重的家具、水缸、米缸;媽媽搬運(yùn)全家人的被子褥子、四季衣服;我和小妹搬運(yùn)家中的小東西。忙碌了一個上午,大舅把大木船搖到陸家好婆家門口的河橋畔,家具、雜物都搬進(jìn)了這幢小樓。小樓中間用木板隔成兩間,我們?nèi)胱∧祥g,陸喜住北間,樓下客堂、灶屋間合用。

        我們?nèi)胱〉姆块g呈長方形,媽和小妹睡放在東窗的大床,哥睡在中間小鋪,和大床搭成丁字形,我睡在門口的小鋪,和哥的鋪平行,中間再放一張寫字桌、一個五斗櫥,狹長的房間擠得滿滿的。

        入晚,房間里點(diǎn)了一盞煤油燈,滿屋光亮四射。隔壁是陸家好婆的小兒子陸喜,早就聽說,他是鎮(zhèn)上書場里最年輕的老聽客,白天,他在鎮(zhèn)上鐵匠鋪里拉風(fēng)箱,晚上去書場聽一回書,雷打不動。

        我們一家人搬家累了,媽讓我們早點(diǎn)休息,吃罷晚飯,我們便入睡了。一家人正在甜美的夢鄉(xiāng)里,忽然樓梯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锟┒?,??├锟┒钡某唬盐覀儚乃瘔糁畜@醒。

        “啥人?這么放肆!”哥從被子里鉆出來大聲呵斥。

        “把我嚇了一大跳!”小妹尖聲地說。

        “誰半夜三更唱評彈?”我驚訝地問。

        “輕點(diǎn)、輕點(diǎn),不要說了……”媽一骨碌起床,走到我們床鋪前,邊拍被子邊壓低聲音說。

        “為啥不能說話?”我不服氣地問。

        “人家自己的房子!”媽輕聲地說。

        “我們出房租,怎么不能說?”哥幫我辯駁。

        “千看萬看,看在陸家好婆的面上,人家一片好心把自己房屋租給我們,救了我們的急!”

        隔壁房里又響起“??├锟┒?├锟┒保懴灿蒙硢〉纳ひ舫鴱椩~開篇“張教頭怒滿胸膛”。

        我們都敢怒而不敢言,只好聽之任之,陸喜卻越唱越起勁,一曲接一曲??偹愠T,安靜了一分鐘,又是一塊包頭巾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地甩動,發(fā)出一片響亮的“啪、啪”聲。

        哥又一次從被子里坐起來,一只手握緊了拳頭對準(zhǔn)木板壁,立刻被媽阻攔住。

        “打狗要看主人,陸家好婆是個好人,我們千萬不能恩將仇報(bào)!”媽對哥嚴(yán)肅地說。

        哥委屈地把伸出去的拳頭縮了回來。我們一家人只好任憑他又唱評彈又甩包頭巾,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響,耐心地忍受他噪音的折磨。好不容易等到他安靜入睡,忽然又發(fā)出一片聲勢浩大的呼嚕聲。

        次日一早,我們又被“??├锟┒?├锟┒睆乃瘔糁谐承?,直到“??├锟┒钡穆曇暨h(yuǎn)去。

        “為啥要搬到這個鬼地方,晚上沒睡好,白天沒精神,叫我怎么去上課教書,日子怎么過?”哥跟媽發(fā)牢騷。

        “陸家好婆是一片好心,她也不知道兒子有這樣的壞習(xí)慣,如果我和陸家好婆說她兒子的不是,我也于心不忍!”媽耐心地對哥說。

        一到晚上,我和小妹都用棉花球塞在兩只耳朵里,哥蒙被而睡。久而久之,我們竟然也能習(xí)慣他的“??├锟┒边€有甩頭巾的噪音了。

        03

        大年初一,陸家好婆家來了親戚,入晚,她把自己的房間讓給親戚住,和兒子陸喜合鋪。我躡手躡腳推開房門,哥已經(jīng)睡著了,媽點(diǎn)燃了煤油燈,叫我不要出聲,各自洗臉洗腳。我們正安安靜靜地躺下時,隔壁屋里又是一陣“??├锟┒?,叮咯里咯冬”的彈唱聲。

        “啥辰光了,你輕點(diǎn)可好!”陸家好婆埋怨陸喜的聲音。

        “怎么?你睡在我這里?”陸喜驚訝地說。

        “我的房間讓給大舅媽住了。”

        “??├锟┒?,叮咯里咯冬……”陸喜忘乎所以地唱起來。

        “你這樣唱,要影響人家睡覺的!”陸家好婆責(zé)罵他。

        “誰叫你把房子出租的?”陸喜埋怨地說。

        “你天天晚上這樣的?”陸家好婆焦急地問。

        “天天晚上唱又怎么樣?”陸喜不以為然地說。

        “你這個小赤佬,這么不懂事,你天天這樣的話,隔壁人家受累死了,你能做點(diǎn)好事,積點(diǎn)德嗎?”

        “你要叫我不唱評彈,我是睡不著的!”

        “你聽書回家,人家剛睡著,你把人家吵醒,人家張家嫂嫂是個好人,不和你一般見識?!?/p>

        “你做好人,我做惡人好了!”

        “你總要改改壞脾氣!”

        “好,我改!我改!!睡覺……”

        沒多久,隔壁房里傳來陸喜的呼嚕聲、陸家好婆均勻的呼吸聲,我們一家人也漸漸地進(jìn)入夢鄉(xiāng)。

        天亮了,隔壁房里一陣“咯篤、咯篤”聲,陸喜起床了,伴隨著他的“叮咯里咯冬,叮咯里咯冬”。

        “陸喜啊,你不作興的,夜里唱,早上唱,你讓不讓人家睡了,你真要人家好看?人家忍了你一個月,你讓人家晚上不好安睡,白天怎么去工作?你看張家兒女的素質(zhì),從來不和你計(jì)較?!?/p>

        “你把房子租了,我唱評彈的自由也沒了?!标懴膊环獾卣f。

        陸家好婆等兒子一走便來我家,對我媽說:“張家嫂嫂,你真是個好人,我如果昨天不和兒子合鋪,還一點(diǎn)不知道他的這個惡習(xí)影響你們睡眠!”

        “陸家好婆,你好心借房子給我住,我豈能恩將仇報(bào),你兒子的習(xí)慣即便煩人,我們也可以忍受的!”

        “怪我們對兒子教育不嚴(yán),現(xiàn)在你兒子和他一起,多影響影響他,幫幫他改變改變壞習(xí)慣!”

        “你也不要去責(zé)怪他,他唱評彈不是不好,只是我們還不適應(yīng),時間長了,相信我們會習(xí)慣的。真不好意思!”媽歉疚地說。

        “好心總有好報(bào)!”陸家好婆喃喃自語。

        04

        春節(jié)一過,我便回蘇州上學(xué)了。

        初春的一天上午,我在宿舍樓上晾衣時,樓下有個同學(xué)叫我說,你媽來看你了!我立刻朝下觀望,只見我媽和陸家好婆相伴而來,我欣喜若狂地下樓跑到她們跟前。

        “我給你裹了肉粽、棗子粽!”媽邊說邊把兩扎粽子遞給我。

        “我沒什么好吃的帶給你,給你幾個咸鴨蛋,早上吃吃粥!”陸家好婆邊說邊掏出又圓又白的咸鴨蛋,塞在我中山裝的口袋里。

        我把媽和陸家好婆請上樓,去我們宿舍小憩。她們坐在我的床沿上,我把粽子、咸鴨蛋放好,再倒了一杯白開水給陸家好婆喝。我陪媽去上廁所的路上,媽神秘地告訴我,她是陪陸家好婆來看病的。

        聽媽說了陸家好婆的病情,我的心情沉重起來,回到宿舍再看陸家好婆的臉色,真的和媽不一樣,本來又白又胖,如今像涂上一層茶色似的。

        上課鈴聲響了,我把媽和陸家好婆送出校門口,直望到她們的背影消失在長弄的盡頭,才依依不舍地回校進(jìn)教室。

        05

        暑假的第一天下午,烈日當(dāng)空,校園里的兩棵高大的銀杏樹上,知了不停地聒噪著。我背上行李匆匆地離開校園,趕到輪船碼頭時我已大汗淋漓。上輪船時,我一眼就看到我家房東陸家好婆,便把行李放在她身邊,和她坐在一起。

        半途中,天氣越來越悶熱。都說無風(fēng)三尺浪,果然,烏云密布、狂風(fēng)巨浪,把船篷上的鐵架子和油布篷吹得“嘩啦,嘩啦”響,船身劇烈地晃蕩。天越來越黑,風(fēng)越來越大,船越來越晃,我們都緊緊地拉著座位上的欄桿。我突然聽到陸家好婆“嘰哩咕?!蹦钍裁唇?jīng)的聲音,可一句也聽不懂。

        “陸家好婆,你在念經(jīng)嗎?”

        “是啊,讓老天爺保佑我們平安!”

        “這種風(fēng)能翻船?”

        “西南風(fēng),打橫浪,很危險!”

        “……”我緊張得話也說不出。

        “你年輕力壯,如果船翻了,你別顧我?!标懠液闷诺坏卣f。

        “不,今天我們生死與共,要死要活都在一起了!”我堅(jiān)決地說。

        “我死無所謂,你一定要活著回去,我有個任務(wù)要交給你:第一,幫我找回尸體,和我丈夫合葬;第二,我家的大花貓,你很喜歡它,我送給你;第三,請你多幫幫我兒子學(xué)點(diǎn)文化,懂點(diǎn)做人道理?!?/p>

        陸家好婆鄭重其事的后事叮囑,仿佛一場生死未卜的災(zāi)難即將降臨,我環(huán)顧四周,一張張?bào)@恐的臉,構(gòu)成了一片緊張的氛圍,相對來說,陸家好婆臉上的神情最為從容、淡定。

        “撲通,撲通”一個個白花花的巨浪向我們的船艙壓來,輪船仿佛頃刻就會被它掀翻似的。我緊緊地握著陸家好婆的手,誰知陸家好婆卻拼命地掙脫。正在這緊張的時刻,船老大走進(jìn)艙內(nèi)高喊:“進(jìn)港了,進(jìn)港了!”一場虛驚立刻平復(fù),船艙內(nèi)響起一片歡呼聲:“我們得救了……”

        06

        到家的第一個晚上,我忽然覺得隔壁陸喜房間有些異樣,只聽到陸喜聽書回來的腳步聲,聽不到耳熟能詳?shù)摹岸?├锟┒钡脑u彈聲。只聽得他推開房門,安安靜靜地脫衣服上床,然后房里房外寂靜無聲。

        “哥,‘叮咯里咯冬啥時停止的?”我問哥。

        “停了很久。不瞞你說,剛停的幾天,我還真不習(xí)慣,晚上聽不到他的‘??├锟┒€真睡不著哩!”哥幽默地說。

        “哥,你知道這是什么?我們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這叫‘條件反射?!?/p>

        “陸喜的改變歸功于誰?”媽插話說。

        “陸家好婆!”我斬釘截鐵地說。

        “陸家好婆苦口婆心地教育兒子,就像她每天敲木魚念經(jīng)一樣,感動了陸喜,直到陸家好婆發(fā)病,真正讓陸喜醒悟?!眿尭皆谖叶呡p聲地說,“陸家好婆病得不輕,恐怕不行了,你要及時去看看她才是!”

        陸家好婆病重的消息,觸動了我的內(nèi)心深處,我與陸家好婆凝結(jié)著不是母子勝似母子的親情,我情不自禁淚濕枕巾。

        次日一早,我和媽立刻趕到陸家好婆的床頭。只見陸喜正低頭站在母親的床頭哭泣。

        陸家好婆見到我,兩眼發(fā)出光亮,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拉著我的手,又伸出一只手拉著她兒子陸喜的手,讓我和陸喜攜起手來,喃喃地說:

        “陸喜,向張家小弟學(xué)習(xí)……張家小弟,我把陸喜交給你了,從今往后,你是他哥,他聽你的話!”

        “陸家好婆,你放心,我們雖然不是親兄弟,但我會把他當(dāng)成親兄弟!”

        “……”陸家好婆默默點(diǎn)頭,眼眶里擠出兩滴混濁的眼淚,然后便安祥地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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