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投文 一九六八年生,湖南郴州人。文學(xué)博士學(xué)位?,F(xiàn)為湖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教授。兼職中國新文學(xué)學(xué)會理事、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等。出版有學(xué)術(shù)專著《沈從文的生命詩學(xué)》,發(fā)表論文與評論百余篇,多篇被《中國社會科學(xué)文摘》、人大復(fù)印資料《中國現(xiàn)代、當代文學(xué)研究》等學(xué)術(shù)期刊全文轉(zhuǎn)載。另發(fā)表詩歌三百余首,出版有詩集《土地的家譜》等,有詩歌入選多種詩歌選本。
于 堅 云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主要作品有長詩《零檔案》、《飛行》,詩集《詩六十首》、《對一只烏鴉的命名》、《于堅的詩》、《便條集》、《詩集與圖像》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臺灣《聯(lián)合報》十四屆新詩獎、臺灣《創(chuàng)世紀》詩雜志四十年詩歌獎、朱自清散文獎等。德語版詩選集《零檔案》獲德國亞非拉文學(xué)作品推廣協(xié)會主辦的二○一一年“感受世界”—亞非拉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評選第一名。散文《尚義街六號——生活、紀錄片、人》獲二○一五年《十月》雜志散文獎。
吳投文:我注意到,從二○一四年十月四日開始,你在法國巴黎、奧爾良、蒙特利埃、昂熱 、南特、克里松、雷納等地舉行了八場為期一個月的詩歌巡回朗誦會。請談?wù)勥@次詩歌巡回朗誦會的具體情況。
于 堅:這次主要是南特子夜詩歌節(jié)邀請的,這個詩歌節(jié)在世界上比較有影響。我有兩場活動,一場是我的詩歌朗誦會,我朗誦了《零檔案》。另一場是在電影院里面辦的,放映了我的紀錄片《碧色車站》。組織詩歌節(jié)的是南特詩歌之家的布拉吉爾女士,她一個人負責全盤,工作人員都是招聘的,都是專業(yè)人士。朗誦《零檔案》,我需要以我的一組照片《大象》作背景,我要求整面墻都是大象,但要保證我朗誦時不會擋住畫面,一個高個子的小伙子為此調(diào)試了很久,直到我完全滿意。為我用法語朗誦的是曾經(jīng)在監(jiān)獄當檔案管理員的讓—達米安·謝內(nèi)(這是布拉吉爾安排的,很有創(chuàng)意)。他喜歡我的詩,自己買了一本我剛剛在巴黎出版的《被暗示的玫瑰》。我們討論了很久,他對詩有很高的修養(yǎng)。布拉吉爾的腳在詩歌節(jié)開始之前摔斷了,她綁著鋼板繼續(xù)工作,腿部發(fā)青。四十歲左右的女性,充滿活力,目光堅定。這可不是一般的活動,詩人來自國內(nèi)外,有好多會場,分布在南特的劇院、廣場、俱樂部、圖書館……開幕式在一個中世紀教堂前的小廣場舉行。來賓用餐在古堡里、酒窖中,住在十八世紀就開業(yè)的旅館里,每屆的詩人都住這個旅店。我的一位美國詩人朋友給我來信,說他曾經(jīng)也參加過這個詩歌節(jié),也住在這個旅店。精心安排,整個活動就是一個作品,非常有想象力。詩歌是古老的、神圣的,也是前衛(wèi)的,西方的詩歌節(jié)安排活動都是這個理念,朗誦會總是安排在古跡、教堂或者廢棄的工業(yè)基地、倉庫、酒吧、咖啡館之類的地方。南特詩歌節(jié)邀請的詩人很有特色,他們是詩人,但同時也是攝影家、導(dǎo)演、音樂家什么的。強調(diào)詩人的多重身份。這次來的還有我的老朋友、美國詩人安妮·沃爾德曼,她曾經(jīng)是金斯堡們的年輕摯友,主持著凱魯亞克詩歌學(xué)校。她告訴我,她得了癌癥,去年從芬蘭的一個瀑布跳下去,但活下來了。上帝不讓她離開。她朗誦的時候,教堂前面擠滿了人,都站著,她與一個鼓手合作,鼓點、吶喊或傾訴。七十五歲,依然充滿激情,安靜的激情。她的朗誦在西方非常著名,垮掉的一代曾經(jīng)將朗誦推向一個高潮。布拉吉爾也主持著南特詩歌之家,那是一座臨街的老房子,南特最古老的一間哥特風格的土紅色房子,墻上嵌著米字型的木梁。從旋轉(zhuǎn)樓梯上到二樓,是詩歌之家的辦公室,臨窗的櫥柜里有一尊佛像,一看就是明代的東西,布拉吉爾說是五百歐元在南特的跳蚤市場買到的,非常美。
吳投文:這些年中國的詩歌節(jié)也多起來了,民間和政府主辦的都有,看起來都很熱鬧,詩人們似乎也有了屬于自己聚光的舞臺。在你看來,國內(nèi)的詩歌節(jié)與國外的詩歌節(jié)有哪些差別?
于 堅:西方的詩歌節(jié)已經(jīng)有八十年左右的歷史。朗誦會在西方是有傳統(tǒng)的,卡夫卡的小說沒有發(fā)表前就經(jīng)常在布拉格的沙龍里面朗誦,他自己念原作。然后才被讀者知曉。
古代中國的蘭亭雅集也是沙龍,但不是專業(yè)的詩歌節(jié),不是針對不寫詩的讀者,只是詩人小圈子的沙龍。吟詩,也游山玩水、飲酒彈琴。
各國的詩歌節(jié)由于文化傳統(tǒng)的差異,并不一樣。歐美的詩歌節(jié)重視的是作品和聽眾。讀者是來聽詩人的作品,他的原聲,它的含義。語言是翻譯不過去的,漢語翻譯成拼音,漢字已經(jīng)沒有了,這損失比弗羅斯特說得更嚴重。翻譯過去的東西是意義,再加上原作者的聲音,讀者庶幾可以接近原作。詩人集體朗誦的情況很少,大型的詩歌節(jié)會邀請許多詩人在開幕式時朗誦,但每個詩人都有獨自的一場朗誦會。有些詩歌節(jié)重視的是氣氛和象征性影響,比如哥倫比亞的麥德林詩歌節(jié)。開幕式有幾萬人,馬拉松式的朗誦,持續(xù)三個多小時,詩人的水平參差不齊。
吳投文:在你參加的詩歌節(jié)中,哪一次給你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于 堅:我印象深刻的是十年前在紐約圣馬丁教堂的朗誦,教堂很適合朗誦詩啊,這是招魂的壇嘛。金斯堡、阿什伯里等詩人都在這里朗誦過。那天晚上的詩人有我和美國的一位女詩人,每人朗誦四十分鐘,門票是六美元,坐滿了。去年十月在法國的朗誦每場都精心組織,每個地方都有一個小組在組織。朗誦我的詩的有詩人、朗誦藝術(shù)家、演員。音響、地點都是一流的。這次旅行,我與許多法國詩人成為朋友。二○一一年我在德國各地朗誦過六場。朗誦會的廣告半年前就發(fā)出。法蘭克福的那場朗誦會在一家舊工廠車間改裝的地下酒吧里舉辦,用德語朗誦我的詩歌的是德國電影和戲劇演員莫里茨·施特佩爾,為我配樂的是爵士鋼琴演奏家馬蒂亞斯·弗賴。他們?yōu)榇藴蕚淞艘粋€多月。莫里茨在我的德語版詩篇上畫滿了代表重音或者激越、低沉的符號,看起來就像樂譜。參加朗誦會的不只是詩人的小圈子,不寫詩的人更多,就像聽歌劇,下面的聽眾都是歌劇演員就太奇怪了。在英國切爾滕納姆的一場朗誦會結(jié)束后,我乘火車回倫敦,在黑夜里,另一節(jié)車廂走來一位太太感謝我。她是從倫敦專程趕來的,她不寫詩,就是來欣賞。
吳投文:國內(nèi)的詩歌節(jié)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地方?
于 堅:現(xiàn)在中國的詩歌活動,人們在乎的不是詩。朗誦會主要是交際、排場、座次。我經(jīng)常向朗誦會的組織者提出我朗誦需要的條件,我要求要有字幕,漢語不能把聲音和漢字分開,他們很不以為然,說不曾有人提這種要求。跟開會一樣,開會從來都不重視會議的主題,大家借此話題聚聚而已,就像聽戲一樣,聽一句不聽一句,無所謂,大家在一起取暖而已。不是說這就不好,這是文化習性,但是與蘭亭雅集相比,今日的朗誦會還是太貧乏庸俗了。詩歌活動重點不在詩,在于這些活動的隱喻?,F(xiàn)在中國的一般風氣是,不寫詩也就不讀詩。中國古代有“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真是詩的黃金時代,那些詠者不寫詩,就是熱愛詩。
漢語本身就是寫詩的語言,每個會漢語的人都天然在寫著詩。每個人都能寫一點,古代中國有文化的人都是起碼的詩人。詩只有好壞的問題,沒有寫不寫的問題?,F(xiàn)代社會中,詩人越來越專業(yè),也越來越圈子化。詩的好壞越來越次要,只要寫,進入詩歌圈子,那就是詩人。金字塔日益降成了平臺。如何建立現(xiàn)代社會中詩人和讀者的聯(lián)系,這是必須認真對待的,也是詩人們需要考慮的。詩人自己不考慮自己的作品如何有效地傳播,沒有人會為他們考慮的,這是寫作的一部分。詩人不能只考慮所謂靈魂、修辭之類的大事。畢加索辦畫展的時候,自己去選擇畫廊,甚至在墻上釘釘子掛畫。有效的詩歌朗誦會不是詩歌小圈子的自我欣賞,它應(yīng)該有利于不寫詩的讀者讀到好詩。社交式的、隱喻的、自我表演的詩歌朗誦會只是在一次次拉開詩與讀者的距離。
吳投文:根據(jù)你的親身經(jīng)歷,中國詩人在西方的詩歌節(jié)上朗誦詩歌,聽眾的反應(yīng)如何?你在這些詩歌節(jié)上應(yīng)該與國外的詩人有不少交流,他們?nèi)绾卧u價中國新詩?
于 堅:有幾種反應(yīng)。一,哦,中國詩是這樣的。東方,很神秘啊。二,瞧,那個國家。三,哦,怎么中國人也這樣想……在英國的一次朗誦會,我朗誦了《便條集》,一位英國聽眾通過翻譯對我說,中國人也很幽默啊,呵呵。
中國當代詩歌八十年代以來給西方讀者(相當有限的讀者)造成的印象基本上與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七情六欲無關(guān)。詩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你來自中國。許多在國外的文學(xué)交流活動,去的基本上是華僑。最近幾年,中國當代詩歌才真正地開始走向世界。一些從前依靠販賣中國當代詩歌的地方性知識混日子的漢學(xué)家現(xiàn)在紛紛改行,這對中國當代詩歌“走向世界”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好消息是,西方讀者越過漢學(xué)家那道圍墻,終于能夠正常地看到中國當代詩歌了。現(xiàn)在的不多的譯者不是漢學(xué)家,沒有意識形態(tài)的偏見,就是喜歡詩而已。詩歌也是鹽巴做的,鹽巴沒有國界。詩就是詩。
去年十月巴黎斷頭臺小劇場為我組織的那場朗誦會,是巴黎當?shù)氐脑娙酥鬓k的。我就像本地詩人一樣坐著地鐵去朗誦。這個劇場在詩人弗朗索瓦買下的舊鋼琴作坊里,里面擺著幾排舊沙發(fā),就像從前雅各賓黨人聚會的地方,來了八十多人。有中國、波蘭、意大利、德國、馬里、贊比亞、阿爾及利亞和巴黎的詩人和讀者,一個國際俱樂部。我朗誦了兩個多小時,一位法國詩人和朗誦演員用法語朗誦我的詩,我本來只準備朗誦一個小時,但他們要求我一直念下去。完了,又交流,提問題。從那些問題可以聽出,他們認真聽了我的詩,有位巴黎詩人與我討論了很多。大家很興奮,最后又圍著一位意大利人的手風琴跳舞。那意大利人不喜歡去工作,就靠在街頭拉手風琴度日,拉得非常好,過日子不成問題,卻也富不起來,他的小女兒牽著他的衣襟。法國詩人大多數(shù)很窮,他們不愿意去工作,過著波西米亞式的生活,住在無產(chǎn)階級、黑人、阿拉伯集中的街區(qū)。這與中國現(xiàn)在一些詩人以富起來為榮很不一樣。傳統(tǒng)上詩人總是有點“左傾”,比如杜甫?,F(xiàn)在好像不是了,詩人們要玩中產(chǎn)階級寫作。弗朗索瓦的錢來自他母親的遺產(chǎn),他花大部分來建立這個詩歌俱樂部,而他自己卻很窮,穿著破舊,還有兩個兒子。
吳投文:目前的中外詩歌交流實際上存在很大的不對稱性,比如國外的詩集這些年翻譯過來的很多,中國詩人被翻譯到國外的詩歌就少多了,請問這種不對稱主要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你認為中外詩歌交流有哪些比較有效的方式?
于 堅:詩歌為什么一定要“被翻譯出去”呢?詩歌不是文明與文明之間的高低較量,而是各文明的自我守護。在文化上“走向世界”,在許多國家,并非“當務(wù)之急”,反而許多擁護全球化和自由貿(mào)易的社會,文化上卻自我保護。比如法國,我沒看見法國的什么招牌上法語和英語并列,而在我們這里,普遍以與英語并列為榮。
不對稱主要是來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文化自卑感,老覺得自己的文化不如人,“拿來主義”盛行。在正常的文化氛圍中,一個民族不會老想著要去引進另一個民族的文化,也不會提出“走向世界”的口號。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神譜、圖騰。文化可以“拿來”,但無法推銷。人家心里不服,不自覺,翻譯過去也沒用。也許魅力強大的文化會吸引其他民族,你有魅力,人家自然會“拿來”。就像唐代的中國、印度,輸出的是語言、信仰而不是經(jīng)濟。在法國書店里,吸引法國人的中國主要還是古代中國。印度老撾緬甸愛斯基摩人好像沒有“拿來主義”。被槍炮強迫的“拿來主義”與自覺的“拿來主義”是不同的,前者是“殖民”,后者是“自我殖民”。在文化上,許多所謂的落后民族自信得很。馬爾克斯曾提及拉丁美洲的孤獨,為什么孤獨呢,以他們自己的文化不見容于歐美主流文化而孤獨并自信。我去年去哥倫比亞,這個國家經(jīng)濟并不發(fā)達,但不影響他們產(chǎn)生馬爾克斯。一百多年來,拿來的已經(jīng)夠多了,過剩了,穿的衣服,住的房子,小區(qū)模式、洗手間里的用品,哪一件不是拿來的?除了漢語,我們還看得見多少中國自古有之的東西?古已有之并非都好,但是也太少得可憐啦。過去,中國文化崇拜的是在陋巷不改其樂的窮人顏回,現(xiàn)在,唯利是圖,這也是古已有之,但在古已有之中,這種價值觀是被蔑視的。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F(xiàn)在,讀書如果不與錢發(fā)生關(guān)系,就沒有人讀,比如詩歌、哲學(xué)、美學(xué)……除了漢語,還看得見多少古已有之的東西?
吳投文:翻譯具有不同文明之間對話與交流的性質(zhì),現(xiàn)在我國也有不少詩人的詩歌被翻譯到了國外,應(yīng)該說促進了國外讀者,尤其是西方國家的讀者和研究者,對中國詩歌的理解和認識,就像你也在國外找到了一些詩歌同道,相互之間展開了比較深入的交流。請談?wù)勀愕脑姼璞粐夥g和研究的情況。你如何看待翻譯的文化功能?
于 堅:是的,我的詩已經(jīng)有一部分被譯成外語,我的詩和散文都有人在翻譯。這不是我主動尋求的,都是譯者找到我,有的譯者找我找了很多年。
寫作就是與文明對話以使個人創(chuàng)造的語言加入到文明中。寫作是與語言的對話,必須想象是在與什么語言對話,那些黑暗中的語言。我想象的語言只有漢語,就是荷馬、歌德、普魯斯特、艾略特、拉金或者奧登、弗羅斯特在我的對話里說的都是漢語。
在文化上永遠沒有什么走出去的當務(wù)之急,文化是對文明根基的守護。
消極一點,再消極一點,這是寫作的內(nèi)在要求。這是一個鋒芒畢露,滿天下都是將一切(包括詩歌),都看成奪取金牌的奧林匹克運動的積極分子的時代,消極是貶義詞,消極很難。
我記得有一次某地的朗誦會,有人嫌我的聲音太沙啞溫和,甚至口齒不清,自告奮勇要再朗誦一遍我的詩,他們字正腔圓吼叫了我的詩,太可怕了?,F(xiàn)在沒有“文革”時代到處都是的高音喇叭,但也震耳欲聾。
在中國,寫作總是要先對付許多常識以下的人和事。不被這些東西干擾,保持內(nèi)心的安靜,是一個作者的基本功夫。如果根本就沒有什么“走向世界”之類的霧霾般的意識形態(tài),就像李白杜甫蘇軾王維們那樣自然而然地在世界的中心——中國寫作,就像魚潛伏在自己的大海中那樣,寫作必定是另一個樣子。
一個世紀生活在別處的結(jié)果是,今天回到中國其實很難,這是一種秘密的長征。
吳投文:在你的詩歌中,《羅家生》、《尚義街六號》不斷被讀者和研究者提起,無疑這是由這兩首詩的重要性所決定的。我特別感動于《羅家生》這首詩的樸實和幽微,拓展了當代詩歌對人性的真切表現(xiàn)。不過,我感興趣的是,你當時的這種寫作是充滿冒險性的,幾乎沒有可以依托的寫作背景,在當時屬于最前沿的寫作探索。請談?wù)勀惝敃r的寫作情景。你當時意識到了會刮起一股強勁的“口語風”嗎?
于 堅:新詩是有自己的傳統(tǒng)的,我的傳統(tǒng)來自胡適、艾青、魯黎、牛漢、曾卓……當年的白色花詩派。而這個傳統(tǒng)與古典詩歌也有關(guān)系,比如王維、白居易。王維、白居易是非常有現(xiàn)代感的古典詩人,他們早就在搞“現(xiàn)象學(xué)式”的白描、以物觀物,讀起來像是毫無意義的廢話。蘇軾早就說過“無思之思”。第一個思是思想,是名詞。第二個思是動詞。我早年地下閱讀古詩,受這些詩人影響也很大。翻譯作品對我也有影響,它也是一種現(xiàn)代傳統(tǒng)。只是這些傳統(tǒng)在“文革”時代都被遮蔽了。比如惠特曼、契訶夫。我一九七四年左右在工廠的車間里秘密閱讀了云南楚圖南翻譯的《草葉集》?!拔母铩苯Y(jié)束時,我已經(jīng)自己為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本文學(xué)史(我讀到文學(xué)史是在大學(xué),八十年代以后)。我知道什么是好東西。我在地下閱讀中淘汰了許多,我淘汰了雨果、徐志摩、戴望舒、穆旦……留下了白居易、蘇軾、李白、契訶夫、普希金……還有艾青,我大學(xué)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艾青。在新詩創(chuàng)作上,他已經(jīng)在思考怎樣處理“的”“得”“地”。
我早就在那么寫,我寫浪漫主義的詩,也寫以物觀物的詩,只是八十年代浪漫主義的東西占著上風,朦朧詩就是浪漫主義。浪漫主義,語言只是情感的工具。我關(guān)注的是語言本身,這是白居易們早就在做的。八十年代我的那些詩發(fā)表的時候,都是舊作了。
口語就是現(xiàn)代漢語,口語風是新詩之風。不是八十年代刮起來的,是胡適們刮起來的,只是在二十世紀的一段時間中被標語口號的文化遮蔽了。
我已經(jīng)說過多次,口語詩這個詞很可疑。詩無法口語,口語是混亂的、缺乏邏輯的,張口就來。詩是文字的、清晰的、思考過的、被書寫下來的。
將口語作為一種風格,也許比較恰當。
吳投文:在你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長詩《零檔案》是一部繞不開的作品,稱贊者認為是一部“杰出的作品”,貶斥者認為是“一個巨大的語言腫瘤”,對一個作品分歧如此巨大,恐怕也是少見的吧。這首長詩顯示了一種驚世駭俗的美學(xué)決斷,在中國新詩史上具有某種革命性意義?,F(xiàn)在,當你回過頭來看這部作品,你也許能更清晰地看出這部作品的命運。我好奇的是,你居然把這首長詩寫完了,你當時意識到這首長詩的重要性了嗎?你創(chuàng)作這首長詩,對你的詩歌觀產(chǎn)生了哪些影響?
于 堅:荷蘭的柯雷曾經(jīng)用近一年的時間將這首長詩譯成英語,我記得他曾經(jīng)告訴我,因為翻譯這首詩,他一直在做噩夢,很壓抑。
沒有我青年時代那些來自中國現(xiàn)實的噩夢,我寫不出這首詩來。中國的評論完全忽略了這個方面,他們繞開了,試圖從什么語言學(xué)的角度去解釋。這個腫瘤是在我經(jīng)歷過的那種歷史中長出來的。語言是存在之家,海德格爾的這個論斷我無師自通。
歌德曾說,法國大革命是他的一筆遺產(chǎn)?!拔母铩币彩俏业倪z產(chǎn),語言和經(jīng)驗的遺產(chǎn)。我記得一九六六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跟著父親,拉起窗簾,將他的藏書一頁頁撕下來,在一個洗臉盆里燒掉。我永遠不能忘記這個鏡頭,《觀察家》雜志的封面,畫家齊白石的白胡子漸漸焦煳,化為灰燼。為什么要把這么美麗的書籍燒掉,那是我在那個有著森藍天空的下午產(chǎn)生的疑問。那時我剛滿十二歲。這是我后來走向?qū)懽鞯钠鯔C,天啟的時刻,我多年后才覺悟到。作為“文革”的反文化造就的作者,我對語言(文)有宗教般的迷戀,有論者說我“反文化”“非英雄”,我得申明,我一直反的就是“文革”文化、“文革”式的英雄。我得對我的經(jīng)驗有一個交代,“智者創(chuàng)物,能者述焉”,“惟文字庶幾不與草木同腐,故決意為之”(蘇軾)。
吳投文:就是說,《零檔案》是從你的個人經(jīng)驗中孵化出來的,但接通了一個時代的悲劇。
于 堅:是的,我交代過了。
詩來自經(jīng)驗。但詩也是對經(jīng)驗的超越。就像某人所說,《零檔案》處理的是語言暴力與身體的關(guān)系。它來自我的私人經(jīng)驗,但它處理的不僅僅是地方性知識,這也是它可以沒有國界地旅行的原因。在不同的語言中,讀者也許沒有“文革”經(jīng)驗,但他們對語言暴力并不陌生,人類總是受控于某種檔案。所以法國詩人、評論家穆沙對我說,《零檔案》應(yīng)該收入法國的中學(xué)生教材。他說,各種單據(jù)也是檔案。我才發(fā)現(xiàn),其中的“物品清單”一節(jié),就像是報賬單據(jù),你必須向某種不可見的控制力量報賬。另一次在北京,牟森的戲劇車間排演《零檔案》的詩劇,演員根據(jù)他的理解,用高音喇叭里面的那種清場時的普通話高聲朗讀,非??植??!读銠n案》有多種聲部,德國巴登電臺在九十年代做過一個朗誦版,四個人朗誦,每節(jié)之間插入音樂,演員用一種枯燥的聲音念。我在法國多次朗誦《零檔案》片段,我有時候強調(diào)它的喜劇效果。比如《正文(戀愛期)》這一節(jié),在蒙帕里埃的詩歌之家,用法語朗誦的法國詩人領(lǐng)會到了,配合得很好,他甚至嗲聲嗲氣起來。
吳投文:《便條集》在你的寫作中時間跨度很大,從一九九四年開始寫,持續(xù)至今,已發(fā)表五百余首了吧。從寫作的特異性上來講,稱得上獨此一家,但也一直毀譽不一。我也聽到了一些爭議,有人給了很高的評價,也有人認為《便條集》似乎太蕪雜了,有非詩化的傾向。請你談?wù)劇侗銞l集》的寫作意圖和美學(xué)追求。
于 堅:我這些“便條”,一九九四年就開始寫,原來是取名《短篇集》,也有將小說因素引入詩的意思。便條,不在于篇幅短小或隨便寫寫。詩不能總是撥亂反正,只針對特定的時代、美學(xué)風尚、意識形態(tài)?!霸姷秸Z言為止”,當然有其特定的積極意義,比起朦朧詩對意識形態(tài)寫作的反抗,它對那種“語言只是傳達意義的工具”的現(xiàn)代美學(xué)的反抗當然是一個進步。但反抗永遠是局部的,是有目的的,它們都是針對一個時代的,而且往往將藝術(shù)等同于革命。中國古代的詩為什么可以達到“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的地步,因為它不是反抗,不是革命,不只針對時代。它是為人生的,是日常人生的棲居者。反抗產(chǎn)生的形式,例如對語言的解構(gòu)等到最終也會變成作繭自縛,我已經(jīng)在很多第三代人的寫作中看到這種后果。在二十年前,驚世駭俗、令人耳目一新的形式,今天已經(jīng)成為只要有些小聰明就可以如法炮制的東西,機關(guān)已經(jīng)被識破了。(其實可以模仿的東西都在于它是有機心的。而我以為真正經(jīng)得住時間的東西無法模仿,因為它沒有暗藏的機關(guān),它是“飄然獨忘機”的。)反抗總是少數(shù)人的事業(yè),所以最終任何反抗都難免透出自命不凡。三十年代提出的“為人生而藝術(shù)”其實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新詩與古典詩歌的區(qū)別不只是在形式上,這甚至都不重要,對于我們來說,寫新詩只是一種“被拋性”,完全身不由己,別無選擇。
當古典詩歌的形式喪失了生命的活力,成為語言游戲的時候,被白話解放的新詩使詩歌重新回到“為人生”的荒原上,“為人生”使詩歌可以開墾的處女地再次像《詩經(jīng)》前的時代那樣無邊無際。
但是,三十年代的“為人生”依然有著革命文學(xué)的背景,歌頌的肯定的往往是功利主義的人生。二十世紀以來的寫作基本上是批判,故鄉(xiāng)批判,生活在別處。我更感興趣的是此在、親在,我置身其中的世界人生,當下、這里,而不是別處。如果說這也是一種姿態(tài)的話,那么這是批判的批判。三十年代提出的為人生,還是波瀾壯闊的大人生。令我感動著迷的是庸常不變的過日子的小人生。這方面一直被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遮蔽忽略,曹雪芹、普魯斯特、喬伊斯或者張愛玲、艾麗絲·門羅寫的都是小人生。生活在別處,說穿了就是“生活在西方”,這是二十世紀的中國自卑。二十世紀是個反生活的世紀,意識形態(tài)高于生活,以致在我們的時代,人們幾乎喪失了生活世界,不會生活了。同質(zhì)化席卷整個國家,那還不只是城市建筑的同質(zhì)化,而是生活方式的同質(zhì)化。但是,真正的生活并沒有完結(jié),同質(zhì)化時代的私人臥室深處,依然暗藏著異質(zhì)化的生活世界,它只是被語言遮蔽著而已。鹽巴還在,牙簽還在。同質(zhì)化也是一種生活,但它是觀念化的生活,生活只是為了符合那些關(guān)于生活的觀念。身體、生命的本具并不在場?!读銠n案》表現(xiàn)的也可以說是人如何在語言中被同質(zhì)化。
吳投文:《便條集》的在場感特別強,完全是向日常生活打開的,觸及到了日常生活中隱秘的詩意。
于 堅:我覺得詩不是一種圈子(詩壇)內(nèi)的東西,而是水井邊的東西。不要把“水井邊”理解為市井,“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這是某種海德格爾式的說法,一方面是水井,這是日常生活世界,詩要向這個世界敞開,完成詩的宗教使命。另一方面,這是柳永詞,柳永是處理語言的高手。水井邊,不是媚俗于日常生活,而是日常生活的敞開。這個與詩的口水化完全不同。你可以非常專業(yè)地寫,但不是只給某個詩歌圈子中的人士看的一種什么身懷絕技的東西。詩一方面是最高的語言,但是它同時又是在日常生活中和這些杯子同等的東西,牙簽、煙灰、酒瓶、茶杯……詩既是高于它們的,但同時又是可以擺在它們之間的?!对娊?jīng)》就是這種東西,它是可以放回到它誕生的那個場域去的。我去年在廣州與韓國詩人李晟馥聊天,他說《詩經(jīng)》是最高之詩,我同意,比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種詩有一種日常性,一種生活氣質(zhì),你可以將它放回它誕生的那個場域去。許多詩是放不回去的,虛懸在語詞中,因為它的出發(fā)點就是生活在別處。
我比較喜歡便條,我的大多數(shù)詩都是先寫在小本上的,那就是我的便條簿,年輕時候就是這樣,我總是隨身帶著筆和小本子。到了九十年代,我想干脆就直接寫詩的便條吧。必須告訴的一點什么,需要記住的一點什么,好玩的一點什么,偶爾想到的一點什么,看到的一點什么,聽到的一點什么,隨便而簡潔地記下,可以貼在門上,可以壓在煙灰缸下,釘在洗手間的門上,用個磁石貼在冰箱上,記在一家酒吧的特制紙杯墊上,寫在活頁冊上隨便扯下來的某一頁,誰都可以看,也可以忽略。鄰居在夏天的午后,看到我門上的便條:“要下雨了,帶傘。放了一個香蕉在桌子上。裙子晾在陽臺,記得收回?!蔽⑽⒁恍?,這不相干的便條使他在一瞬間覺悟到活在世界上的一些基本的理由,詩意的理由。就像自來水公司的水費催繳單:您本月欠費一百二十四元六角七分?,F(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用到角票了,這個單子令我想到少年時代那些角票,母親有時候會給我一角錢讓我自己去吃早點,我緊緊地握著就朝巷口跑,那里有一個賣燒餌塊(昆明的一種小吃)的攤子。我從來沒有摸過角票以上的紙幣,那些角票永遠臟兮兮的,很可愛。便條我已經(jīng)寫到七百多首,這些詩是我的一把尺子,可以測量讀者的世界觀、人生態(tài)度、審美傾向,喜歡《便條集》的人,一般都很好玩,不會正襟危坐。但我也在繼續(xù)寫那些“正襟危坐”的詩,呵呵!《零檔案》里面藏著許多便條,整體是正襟危坐的,因為那種經(jīng)驗很難笑得出來,但我還是幽默了那本“文革”創(chuàng)造的辭典一把,我戲仿了那種語言的正襟危坐,那種殺氣騰騰。
吳投文:進入新世紀以來,你的詩歌創(chuàng)作仍然沒有放緩的跡象,二○一三年出版的《彼何人斯:詩集二○○七——二○一一》是你近幾年的詩歌結(jié)集。從這個集子一方面可以看出你在藝術(shù)上新的進展,你切入了某種反思性的寫作視野,對口語的運用有一種處心積慮的深度提純,隱隱地透出了一種牽引自如的浩大氣象,顯得更加清澈和莊嚴;另一方面,生命的激情被澄明的詩境所取代,氣象是更闊大了,但藝術(shù)上的沖擊力似乎卻降下來了。這可能是我的錯覺吧,不過也可能是一種期待。你近幾年來的寫作是否表明你的詩歌發(fā)生了某種新的變化?是自覺的還是無意識的?
于 堅:蘇軾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p>
如是而已。隨物賦形,我的經(jīng)驗與過去不同了,寫作自然會變化。
寫作要死守。死守只在寫作本身,不在如何寫上。如何寫要敢于拋棄已經(jīng)習慣你的某種寫法的讀者。讓他們死守著我的所謂“成名作”吧,我得寫別的去了。怎么適意我怎么寫。
吳投文:在你看來,好詩的標準是什么?這個問題實際上并不簡單,往往過一段時間又被拿出來討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在各種歧異后面糾結(jié)著人們對新詩的復(fù)雜態(tài)度。
于 堅:在作者,詩是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在讀者,詩則是閱讀經(jīng)驗不斷篩選的結(jié)果。
好不是獨一無二,人類已經(jīng)創(chuàng)造過無數(shù)好詩,這些好詩自會告訴我們什么是好詩。
唯一的一首分行排列的文字肯定是好詩,唯我獨尊。
好詩是閱讀經(jīng)驗的結(jié)果,好詩只有比較才知道。
如果你讀了數(shù)千首,你就知道什么是好詩。
好,是沒有國境的。語言不同,但不妨礙我們知道一首詩好。我們?yōu)槭裁粗览畎?、惠特曼、杜甫、艾略特、陶淵明、弗羅斯特、王維、加里·斯奈德、拉金、畢曉普、奧登……的詩好,因為我們有閱讀經(jīng)驗,他們各不相同,但說不出來的那種好是一樣的。桃李無言,下自成蹊。
沒有比較,就沒有好詩。
詩的好絕不是地方性知識,“你不懂”。
好詩不需要自我辯護,不需要用某某某的理論來闡釋。
我非常明確地知道一首詩好不好,因為我讀過。我讀到過好詩,我知道什么是尺度。但是,這個尺度無法概念化,還是得指著具體的詩說,這首詩好。
莫衷一是,因為他們只讀小圈子的詩。他們漠視經(jīng)典,好是經(jīng)典告訴我們的,這就是世界觀。如果你認為經(jīng)驗不足為憑,經(jīng)典都是垃圾,那么我說這是世界觀的問題,不是審美標準不同的問題。“文革”的影響,虛無主義盛行,許多人認為過去都是零,一切從自己開始。這是一種地方性知識。
復(fù)零,失去了經(jīng)典這面鏡子對平庸的鎮(zhèn)壓,今天是平庸的狂歡節(jié),沒有鏡子,一群小丑對著玻璃的碎片涂脂抹粉,當然莫衷一是。
在世界上,認同這種世界觀的人不多。我的經(jīng)驗,好詩依然是《詩經(jīng)》以來的那種好。
蘅塘退士或者哈羅德·布盧姆們的選本選出來的那種好。
“莫衷一是”,只是假裝歷史上從來沒有過好詩。為這個時代普遍的平庸找個慰藉。
(責任編輯:張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