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雪明

臨近中午，周圍的人像螞蟻一樣向壩上擁來。我腳步疾，沖在最前排，想擠進去，但是辦不到，警察和縣鄉(xiāng)干部像扎籬笆般把圍觀的人群擋在柚園外面。柚園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唯一的出路是一條高過屋脊的塘壩，下了塘壩，又被一壟壟不規(guī)整的稻田分岔隔斷。幾位省市領(lǐng)導(dǎo)和精心安排的村民代表簇擁著那位首長，在柚樹旁指指點點。三四名扛著攝像機和端著照相機的新聞記者，弓著腰在首長跟前進進退退。

“你們知道嗎，首長在柚園里特地看了我一眼?！痹诜祷氐穆飞希抑貜?fù)著這句話。

“你是說鬼話?！庇腥苏f。

“首長看我時，眼睛有意停留了一下，他看你的時候眼睛停下來了嗎？”

“你是說鬼話。”

“你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回頭看我的？”

“誰注意這些?！?/p>

“他在摸著那只大柚子的時候，突然偏過頭朝我看了一眼?！?/p>

那天下午，我興奮得有些異常，總感覺自己要時來運轉(zhuǎn)。村口小賣部里有人叫我去打牌，被我拒絕。已過仲秋，天氣開始轉(zhuǎn)涼，我坐在夏天用的竹躺椅上，腰和背呈彎弓形貼在被汗沁成棗紅色的竹條板上，架著二郎腿，間或抖幾下，整個身子晃動起來，躺椅由于受壓而吱吱作響。

“邀你打牌都不去，你是怎么了?！逼拮永蠗钫f。

“你一個婦女，懂什么？”我仍搖晃著躺椅。

我咽了一口唾液，伸直架起的雙腿，椅靠立刻搖至九十度，沒再往后傾斜。說實話，我是個懶散又運氣不好的男人，一年有一半時間在鋪里游手好閑，看安徽來的馬戲團馴獸表演，看河南姑娘跳挑逗奔放的脫衣舞，看鋪子兩邊做小生意人打牌。開始也有人喊我一起玩牌，贏了倒大方，輸了老賴賬，后來再沒人叫我玩。另一半時間穿西裝系領(lǐng)帶，頭發(fā)向后梳得溜光，肩上挎著個人造革包，一副生意人的打扮，隔三差五往縣城跑，托人找關(guān)系想攬些雞零狗碎的小工程，轉(zhuǎn)手包給別人，從中賺個差價，但總是天不遂人愿，從年頭至歲尾，不僅沒拉到業(yè)務(wù)，有時還上吃啞巴虧，欠下一屁股債。如果不是女兒青棗從廣東往家里寄錢回來，年都沒法過。

一只雞進屋來，又一只雞跟著跑進來，咯咯叫著，搶啄中午掉在地上的幾粒米飯。

見我坐在一旁不語，老楊說：“沒有婦女，你喝西北風(fēng)去?！彼弥吡恢阕樱谇鍜唢堊琅匀鱿碌娘埩２嗽?，掃出來的食物朝門邊滾，引來兩只雞。她擔(dān)心雞在屋里拉屎，揚起帚子將雞攆出門。

“你莫總戳人家的痛處?！蔽艺f，“你下午去鋪里斫兩斤肉來，晚上我要喝幾盅?！?/p>

她沒接話。她覺得不可理喻，但像往常一樣，她還是出門去了。

晚飯吃得很愉快，一玻璃杯枸杞子浸的糯米酒被我和老楊你一口我一口喝完了。丟下碗筷，我拿著遙控器在躺椅上靠著看電視，老楊在收拾飯桌。電視里一群跟女兒青棗一般大的女模特穿著三點式，在臺上扭腰摔屁股，晃來晃去，看得我心花怒放，眼睛沒眨一下。我想如果老楊也有像她們一樣的體形模子那該多好。再拿眼睛瞟老楊，目光里蓄足了精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審視。老楊正彎腰抺桌子，屁股緊繃繃往上翹著，一雙修長的大腿筆直地立著，倘若不是腰上堆滿了贅肉，老楊的模樣也是招惹人的。老楊當(dāng)初做閨女的時候，被公社一名下鄉(xiāng)蹲點干部騙上床，把肚子弄大了。父母找到那位公社干部，問他是公了還是私了，公社干部權(quán)衡利弊，答應(yīng)出錢私了，老楊才把肚子的胎兒打掉。沒有這一段痛苦經(jīng)歷，老楊也不會屈尊下嫁于我。

我眼睛仍然在老楊身上溜來溜去，像一雙無形的手，從上至下，該撓不該撓的地方都撓了一遍。可能是酒精作祟，我忽然來了興致，對老楊說：“去困唄?！?/p>

“你有毛病哩，天沒斷黑就要上床。”老楊抬起頭紅著臉說。

我忙起身攔腰抱住老楊，欲往房里推。

老楊被糾纏得沒有辦法，說：“快洗澡去?！?/p>

我洗罷澡趴在老楊身上，雙手在她肥厚的胸部一刻沒消停，那對碩大的乳房在手上晃來晃去，抓不嚴實，像兩只又圓又滑的大柚子。我腦子開始走神，白天首長拿眼看我的情景和夜闖柚園的念頭，在腦門里揮之不去。我想與老楊速戰(zhàn)速決，可搗鼓了好半天，始終沒進入主題。

老楊有些不耐煩，說：“你今天怎么沒有用？”

“不知咋的，剛才我還興致很高，一上馬心里老想別的事?！?/p>

“你這個死鬼。”老楊猛地側(cè)身，一腳把我蹬到床下來。

守園人方進球睡得正酣，喉嚨里呼啦呼啦響，一會兒聲震屋宇，一會兒氣若游絲，讓人擔(dān)心會憋死。門前屋檐下匍匐著的一匹黃狗不是省油的燈，一有風(fēng)吹草動，馬上昂起頭汪汪汪狂吠不止。我事先做了充分準備，摸出兩根煮熟的豬骨頭，捎著一串肉香投擲到路旁的草坪上，黃狗嗷嗷叫了兩聲，箭一般射向草坪，一陣毫無間斷的咔嘣咔嘣聲片刻響起，在寂靜的深夜傳遞得很遠。

柚園里漆黑一團。有蟋蟀在草叢中唧唧叫，時斷時續(xù)。我貓著腰，一腳輕一腳重，摸著樹干慢慢往園子深處藏。

林子里彌漫著一股濕稠稠的陰涼，浸得人心里發(fā)虛。一棵棵傘一樣撐開的柚樹，像晃動的人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慢慢往身后溜去。幾縷微弱的星光從茂密的葉隙間漏下，在地上涂上斑駁的影子。我像一只覓食的野獸，睜大眼睛，摸索著迂回前進，憑印象努力搜尋那只被首長寵幸的柚子。

頭頂上的星光忽然多起來，眼前倏地明亮開闊。我抬頭看天，才知自己走到柚園朝南的邊沿。我正蒙頭笨腦地四處瞎張望，在頭頂?shù)挠疑戏?，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那只壯碩的柚子。柚子的蒂部系了一條紅色絲綢帶子，像只沒充足氣的蠟黃色氣球，安詳?shù)氐踉跇溲鹃g。與之相鄰的枝頭上同樣也掛著幾只柚子，由于沒有系上紅綢帶少了明顯標記，盡管個頭大小難分伯仲，卻像幾個被人遺忘的小孩，躲在一旁顯得十分的孤單。我想這只柚子很幸運，不經(jīng)意間進入首長的視線，像一位相貌平常又無家族背景的宮女被皇上偶然臨幸。

我踮起腳尖，伸手輕輕撫摸著柚子，有股爽鼻的清香沁入肺腑。我完全被這種氣味征服，像灌了迷魂湯。我索性把柚子摘下來，柚子落在手中，樹枝迅速朝上彈去，濃密的葉片嘩啦嘩啦響，我的心立馬隨著枝葉上下晃蕩。自己豈不成了一個賊，一個遭人在背后指著脊梁骨戳戳罵罵的賊。轉(zhuǎn)念又自我安慰，摘只果子不算偷，比起村支書記新茂干的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自己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算個卵？新茂希望自己在鎮(zhèn)上買的二手房能升值改成鋪面，可以上下疏通關(guān)系，把規(guī)劃好的街道重新修改繞到自家屋前。他為了確保同胞弟弟承包幾個村民小組的“村村通”路面硬化工程，私自把村里幾棵長了五十年的古樟樹送給縣里一個開發(fā)商。

我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雙手捧著柚子，勾著腰，小心翼翼地塞進胸口貼身衣服里，像一個孕婦走出柚園。

進門時老楊被我驚醒，她打開燈瞇縫著眼見我腆著個肚子沒有好心情，說：“你到底是人還是鬼，深更半夜嚇死人?！?/p>

我背對老楊，雙手從胸前掏出柚子，突然轉(zhuǎn)身沖著老楊拿腔捏調(diào)地來了一句黃梅戲臺詞：“娘子，請看，我給你帶回了什么啊——”

老楊斜眼瞅著我手中的柚子，一臉的不屑，說：“不就是一只柚子，有什么大驚小怪的?！?/p>

我板著臉說：“你千萬不能亂說，這是首長親手摸過的柚子，拿過去來說，是皇帝恩賜的東西，是神果哩。柚子也是佑子，我要把它供奉在家里，可保佑咱們?nèi)腋毁F平安?！?/p>

“張老二呀張老二，你果真要能做一件好事，算你祖宗積了德，好了，我要困?！崩蠗钫f完側(cè)身把臉對著墻壁。

我騰開東邊一間雜物房，擺上一張閑置的八仙桌，把柚子擱在一只椿木托盤里，供奉在桌上。第二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對著柚子祈福朝拜。我點燃三炷香，雙手合一，躬身作揖，等幾縷燃起的青煙繚繞成霧狀，在房內(nèi)彌漫開來，我開始魂魄出竅，不由自主地任憑煙霧指使，醉酒一般闖進云山霧海里。我仿佛看見首長和藹可親的臉，那溫暖的目光正慈祥地看著我。我恍惚覺得兒子天鑫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天鑫在縣一中讀書，成績不錯。這次高考發(fā)揮得很好，成了全縣頭名狀元。天鑫成了大明星，許多普通老百姓都能記住天鑫的名字，比書記縣長名氣還要大。一行干部模樣的人開車來到張坂村，在支書新茂的引導(dǎo)下，向我送來兩萬元“趙氏獎學(xué)金”?？h電視臺記者扛著攝影機，像是用特號加長手電筒，把天鑫、我和老楊照得頭腦發(fā)蒙眼睛放花。當(dāng)天夜里，電視上播放了天鑫和我們?nèi)业漠嬅?。天鑫怕見生人，樣子顯得緊張拘謹，說話時不敢抬頭見人。我和老楊只現(xiàn)畫面沒讓說話，笑得一臉皺紋，眼睛擠得剩一條縫。我從此開始揚眉吐氣，村民見了我老遠遞來一臉笑，主動上前與我搭訕，一改過去鄙視我視我如陌路人。村干部不再躲著我，見我如親人，夸我教子有方，懶子田里出糯谷，抽空登門向我取經(jīng)。我一高興馬上想到女兒青棗。青棗離家去廣東有多年，每年往家里寄回不少錢，去年家里新蓋的樓房完全靠青棗支撐才壘起來。我做夢都想發(fā)大財，唯獨不希望女兒賺錢太多。村里人背后議論青棗在外面做小姐，賺回的錢不干凈。我曾經(jīng)私下打電話問過青棗，青棗回答說，現(xiàn)在的人笑貧不笑娼，你腦子咋還是一根筋，我做什么還不是你逼的。我再也沒有說什么，只有老楊隔著茶幾對著話筒罵她和我一個模子印的，一點沒走樣，要錢不要臉。青棗走上這條路真叫我羞愧。青棗上初中的時候，一位邱姓班主任長期猥褻女生被告發(fā)，經(jīng)調(diào)查有五名女生不同程度遭到傷害。學(xué)生家長鬧到縣政府，縣政府出于人道打算每位學(xué)生賠償三萬元精神損失費。我得知消息后，問青棗，邱老師摸沒摸到過你？青棗搖搖頭說沒有。我說，傻孩子，摸就摸了又沒少個什么，摸了可以拿到三萬塊錢，不要白不要。我橫下心不顧青棗的感受和老楊的反對，三番五次去縣政府跟領(lǐng)導(dǎo)糾纏。結(jié)果雖然得了這筆不義之財，卻傷害了青棗的身心。青棗后來離開了學(xué)校，獨自去了廣東。我恍惚中見了青棗，她已金盆洗手告別見不得人的買賣，從事體面的工作，相中一位可心如意知書達理的男人。青棗告訴我，男人在一家銀行工作，家境寬綽，父親手握實權(quán)，比縣長還高半級，有錢有勢，的確是千載難修的好姻緣。我和老楊夜里做夢高興得合不攏嘴，天鑫有出息，青棗又找到一個好歸宿，我張老二的日子就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快來吃飯，不曉得一清早在房里磨磨蹭蹭做么事?！焙鋈宦犚娎蠗钤陂T外喊叫，我方才醒悟，忙用一塊毛巾大小的紅綢布蓋住柚子，戀戀不舍地走出房門。

吃罷飯我打著飽嗝踱出門，心情異常地愉快，遲遲走不出給柚子燒香祈福的幸福場景，走路時嘴角止不住往下拉著，見人沒見人都莫名其妙地笑。走出自家屋前的稻場，看見村民小組長老黑扛擔(dān)篼箕握把鐵鍬去塝上地里挖山藥。老黑嘴角叼著一支紙煙，一只眼被煙熏得半睜著，見了人仿佛又在拿眼瞭別處。平時老黑瞧不起我，見了我愛理不理一臉鄙視。老黑的兒子在縣里當(dāng)民警，連村支書新茂也敬他三分。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老黑見了我停下腳步，主動上前沒話找話說：“老二，吃過了？”

“吃了，今年你家山藥產(chǎn)量高嗎？”

“還不錯。”老黑說完又開始往前走，身后飄過一陣煙味。

我們張坂村山藥在四鄰八鄉(xiāng)名氣大，價格也高，最高時一斤可賣到二十元。三年前發(fā)地震的時候，北京來的記者在鎮(zhèn)招待所吃山藥時編了一句順口溜，他說男人吃山藥女人受不了，男人和女人吃山藥床受不了，全縣人都吃山藥土地受不了。一桌人全逗笑了，并迅速傳開，也給山藥做了正面宣傳。

我準備去鋪里。鋪里就是鎮(zhèn)上，有條叫清湓的小河貼著鎮(zhèn)的門戶終年嘻嘻哈哈地流淌。過去這里是河碼頭，南來北往的人習(xí)慣此處歇腳，臨河的兩排二層樓的房屋門對門筑著，形成一條直桶街，每家開著活動木板門，當(dāng)?shù)厝撕屯忄l(xiāng)人聚居此地開鋪做各式生意。雖然過去了多年俱成往事，河水瘦了撐不得船，鋪里也失去往日的喧鬧，四鄉(xiāng)八村的人卻難改口習(xí)慣稱鋪里。

出了村口，靠近一座廢棄的磚瓦窯旁，我看見支書新茂從東邊一個叫四房曾的村莊走過來。他沒有開那輛二手的北京現(xiàn)代，走路習(xí)慣挺著胸，腰往左右一搖一擺，扭得很夸張，像個女人。新茂老家是南山下馬家垅村，后來在鋪里買了房，全家都搬過來。他早上從四房曾出門，說明他昨天一定在巧連家過夜。巧連男人在福建做磚匠，一年也不回家兩趟。有年冬天，隔壁鄰居做房子，把墻基挖過地界，占了巧連家的屋基，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當(dāng)時還是村長的新茂前來調(diào)處糾紛，出于公心，責(zé)令對方立即退出侵占的宅基地，重新開挖墻基。過了幾天，新茂途經(jīng)四房曾，順便去了巧連家。巧連正在廚房做晚飯，新茂一屁股坐在灶門口的木墩上，邊給爐膛里塞柴火邊聊天，讓巧連一時手足無措很靦腆。巧連說上次宅基地的事還真要謝謝你。新茂的臉被爐膛舐出來的火舌映得腫脹，問巧連打算怎么謝他。巧連說請你喝酒。新茂說天天喝酒全身都是酒精再喝就成酒精人。巧連說那我去買條香煙你抽。新茂說別人送的煙抽不完還要擱到店子里去賣。巧連顯得很遺憾地說，還是你當(dāng)官的好啥都不缺，我也就沒有什么好謝你了。新茂趕忙說，你有件東西據(jù)說長時間閑著沒有用，想借來用用行嗎？巧連一只手搔著頭皮想了半天才說，我家沒有什么東西閑著的，只有床底下的夜壺男人不在家好久沒用。新茂說我就是想用你家的夜壺。巧連很大方地說，夜壺不值幾個錢，你想要就提去。新茂說夜壺我不能提走，別人會笑話的，我只想夜里在你床下用夜壺。巧連的血頓時往臉上躥，臉紅得像雞冠，她說村長你莫亂開玩笑，我是個正經(jīng)人，你要想打歪主意我就不讓你坐了。新茂訕笑著沒有起身離開，突然從墩子上側(cè)身倒下來，像一截圓木頭橫在地上，四肢朝天，雙目緊閉，兩腿抽筋樣的亂踢亂蹬。巧連沒見過這場面，慌忙丟下鍋鏟，蹲在新茂身旁，怯生生地問，馬村長你是怎么啦？新茂沒有言語。巧連說你是不是病了？新茂搖搖頭不語。巧連急了，又問，我送你去醫(yī)院吧！新茂依然是搖搖頭。巧連也顧不了許多，使勁搖著新茂，馬村長馬村長你醒醒。新茂唉聲嘆氣哼哼唧唧睜開眼說，不要緊，我經(jīng)常犯這種病。巧連說還不要緊，快嚇死我了，趕快去醫(yī)院吧？新茂說其實我也不是什么大病，治好我的病有一個最好的方子，只要你跟我上床困一覺自然會好了。巧連見新茂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滿足了新茂的要求。

新茂在我心里一直很別扭。有時真羨慕他，在村里人五人六的，村民見了都要笑臉迎送，有理無理讓他三分，雖然不像過去的村支書有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但日常生活中總有一些雞零狗碎的雜事有求于他，什么遷戶口、開證明、辦低保、批宅基地，都要他點頭蓋章，離了這坨狗屎還真不能興園。有時又恨他，去年我想把村里建敬老院的工程包下來，他口頭答應(yīng)了，沒過兩天又變卦，說鎮(zhèn)里田書記親外甥一個拉襻的遠房表侄把項目拿去，他也愛莫能助。有時想開了也不怪他，只怨自己時運不濟。我二十五歲就在鎮(zhèn)里當(dāng)林管員，工作積極，深得領(lǐng)導(dǎo)賞識。有天夜里喝多了酒，管不住自己，把鎮(zhèn)政府食堂的女炊事員弄上了床。炊事員沒有馬上告發(fā)我，沒過幾天還是走漏風(fēng)聲，時任書記氣得火冒三丈，當(dāng)天召開黨委會，把我貶回張坂村。事后我才知道，書記跟炊事員是老相好。

一群麻雀在路旁的稻田啄食谷粒，聽見人的腳步聲，哄地飛出稻田，四處逃竄。我放緩腳步，側(cè)身斜視新茂，見他一副心高氣盛的樣子，沒主動打招呼。新茂看清了我，咧開一張蚌殼樣的大扁嘴說：“張老二，最近又謀到發(fā)財?shù)暮檬吕病！?/p>

平時見了村民愛理不理的樣子，跟他說句話不是哼哼便是哈哈，今日突然放下架子，讓我受寵若驚，心里越發(fā)覺得柚子是個神物。

我憋不住露出一張笑臉：“遇到好事，還得要支書關(guān)照呀。”

新茂愣了一下，似乎意識到什么，感覺我是揭他的短，說：“你還惦著敬老院的事吧，記得我跟你解釋過，有些事我說了不作數(shù)，官大一級壓死人哪。”

我不是成心寒磣新茂，說：“支書你多想了，我不是雞腸小肚的人，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早忘到耳根背?！?/p>

“忘了就好，我想你張老二也見過世面，不是個犟卵巴筋的人?！毙旅呑哌呎f，步子挪得大。

我在后面追趕著走，說：“支書走路比平時快，有啥急事？”

“臨時接到通知，去鎮(zhèn)里開會?！毙旅瘺]有回頭，步履匆匆，像鴨子一樣搖擺起來，被日頭拉長的背影漸漸模糊，直到在眼前消失。

到了鋪里，我習(xí)慣往新橋頭邊走。新橋頭是過去的老碼頭，來往的人多，是鋪里居民扎堆消閑的處所。老人愛擺個棋攤，尋對手互相廝殺，贏了，分文不收。開店做生意的人閑著沒事，喜歡把桌椅搬到街面，湊在一塊打牌，常有零零散散的人駐足觀望。橋頭的西側(cè)，有塊籃球場大的空地，原是鋪里大地主十老爺?shù)呐f宅，后來被鎮(zhèn)信用社占用。地震之后，信用社把已成危房的老宅子連根扒了，準備在原基上蓋棟辦公樓，鎮(zhèn)里卻沒有通過，理由是此地另有安排，另擇一塊地給信用社。事后才知道十老爺有個孫子如今是香港一家集團公司董事局主席，鎮(zhèn)里想把這塊地作為見面禮送還給他，讓他回家投資。但不知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遲遲不見十老爺?shù)膶O子回來，地便一直閑置著。不久，陸續(xù)有河南來的民間歌舞團在鎮(zhèn)上演出，選中了那塊空地，撐起篷布，搭好臺子，遂成了臨時劇場。

耳畔傳來嘈雜的音樂響，有歌舞團正在進行表演。像蒙古包一樣圍著的劇場擠滿了人，隔遠聽見里面有人尖著嗓子叫：“脫，脫，脫呀——呃，對了，快脫，往下脫——”接著是一陣浪笑和喝彩聲。我循聲靠近帳篷，一位身披空心棉襖里面僅戴胸罩露截肚皮的姑娘對我說：“想看嗎？”

“多少錢一張票？”我問，眼睛盯著她蹭到胸罩上面的半邊乳房。

姑娘說：“十元一張?！?/p>

“怎么漲價了？上次不是五塊錢嗎？”我兩眼始終沒有移開乳房，心里雖然不樂意，一只手耐不住伸進褲子荷包準備掏錢。

“二老表?！?/p>

忽聽身后有人喊。我驀然回頭一看，是壩上柚子園的管理員進球。他正騎著一輛腳踏三輪車，沖到我跟前吱的一聲停下。

進球是我姨父弟媳娘家哥哥的兒子，拐歪抺角的親戚，每年正月去姨父家拜年，經(jīng)常與進球見面，按輩分也稱老表。

我說：“你不守著柚子園，跑到鎮(zhèn)上來瞎忙啥？”

進球搖搖頭長嘆一聲說：“人倒霉鹽罐生蛆，不曉得是哪個千刀萬剮的偷了我的柚子?！?/p>

我倏地覺得背上有陣冷風(fēng)颼颼地襲來，說：“偷了好多？”

“一只。”

“一只柚子偷就偷了，看你比死了爹娘還傷心?！?/p>

“老表老表，你不曉得啊，這只柚子是大首長親手摸過的，鎮(zhèn)領(lǐng)導(dǎo)特地做了標記，叮囑我千萬要守護好，說一園子成千上萬的柚子也抵不上這只柚子?！边M球說話時情緒很激動，隨手捺住一只鼻孔，憋足一口氣，漲紅臉用力從另只鼻孔擤出一坨釅痰樣的鼻屎。

我佯裝平靜，安慰進球說：“莫擔(dān)心，又不是你偷的怕啥。”

進球撅著嘴告訴我，他剛從鎮(zhèn)里出來，先跟分管的向清明副鎮(zhèn)長作了匯報，向副鎮(zhèn)長聽后立馬臉色寡白，拉著他去見田書記。聽說田書記私下對人說過，首長摸過的柚子有靈氣，有摘回家的念頭，沒料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壞了他的好事。田書記沒等他把話說利索，神志有些恍惚，抬起右手咣當(dāng)一聲把桌子拍得山響，一只酷似牛卵蛋樣的不銹鋼茶杯在桌面上一蹦三跳掀翻在地。田書記眼睛瞪得像牛眼沖著他大吼，說他做鬼守不住靈牌，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鎮(zhèn)里發(fā)工資白養(yǎng)了一個廢物。接著又批評向副鎮(zhèn)長，話都上綱上線，說他工作沒措施，處理重大問題沒預(yù)案。柚子園是省市縣共同打造的生態(tài)果蔬示范基地，出不得絲毫紕漏，首長親口稱贊的柚子，媒體都進行了報道，一夜之間突然無影無蹤，后果很嚴重。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在網(wǎng)絡(luò)上炒作，可能構(gòu)成重大政治事件。然后田書記讓向副鎮(zhèn)長馬上通知鎮(zhèn)派出所和鎮(zhèn)村干部到鎮(zhèn)上開會。田書記最后還說，如找不到線索查不出嫌疑人，要拿他和向副鎮(zhèn)長開刀。

進球說完騎著三輪車匆匆走了。我愣了半天，再沒心思去看歌舞表演，隨后踅回村里。

回到家我一頭鉆進三樓頂?shù)臉翘菸?。樓梯屋堆放了廢舊農(nóng)具，上面糊滿厚厚的一層灰塵。我撿開一副缺齒的耙，在一張搭谷斗里找到那只脫了油漆的樟木箱。這只木箱比剃頭匠的剃頭箱大不了多少，是父親當(dāng)年赴清湓山修水庫盛米裝干菜用的。箱子分了兩層，上面一層形如一個長方形托盤，很淺，有拳頭厚，中間攔著小隔板，用來放菜，端起隔層，才露出箱底。

老楊蹲在后院斫紅薯藤，聽見樓上有響動，認為我是在翻箱倒柜找錢，放下刀，仰臉沖著屋后門嚷：“又輸光了吧，你這個敗家子，遲早要賣屋賣妻的?！?/p>

我沒理睬老楊，一旦跟她理論起來會沒完沒了，視她為一只脾氣暴躁的狗，叫幾句就不吭聲。我悶聲不響地抱下樟木箱，用擦桌布抺干凈，放在日頭地照一會兒，除去霉味和濕氣，又挪到東邊雜物房，把柚子用紅綢布裹嚴實，塞進了箱子底層。我隨手關(guān)上箱蓋后，踮起腳，雙手把箱子舉到頭頂，擱置在一張靠墻立著的掛衣柜頂層。

到了早上，我又悄悄打開箱子，從里面取出柚子，開始焚香拜柚。真是天遂人愿，我搖身一變，恍惚中成了一名外商。前幾年發(fā)洪水，我架著罾在清湓河畔扳魚，一輛掛著粵字牌照的小轎車辨不清被水淹蓋的路面，不慎沖進河水里。我連忙丟下罾，跳進一人多深的河水里，用石塊砸開車玻璃窗，救出司機和副駕座上的年輕姑娘。驚魂未定的司機和姑娘對我千恩萬謝，說將來一定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F(xiàn)在被救的姑娘回來了，她是廣東四海商貿(mào)集團董事長的女兒。這次到和樂縣拓展業(yè)務(wù)，聘請我擔(dān)任和樂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公司準備在和樂投資賓館、商場、房地產(chǎn)項目，資金超過十個億。我如今不再像個乞丐樣哀求別人施舍一點小工程讓我承包，賺點蠅頭小利，過去對我昂頭豎頸的建筑商開始對我點頭哈腰，像狗一樣巴結(jié)主人。我偶爾回鄉(xiāng)，鎮(zhèn)領(lǐng)導(dǎo)得知后親自登門拜訪。田書記視我如上賓，恭而敬之。鎮(zhèn)里到年終想完成稅收任務(wù)，托我公司購買稅源，我沒推辭，當(dāng)場應(yīng)允。我與縣委書記縣長等一班頭頭腦腦關(guān)系密切，縣里有許多別人辦不成的事我能辦妥。田書記和鎮(zhèn)里大小干部視我如親爹，我可以對他們指手畫腳，對鎮(zhèn)里工作說不。鎮(zhèn)里新修的一條公路要穿過楓樹坡，楓樹坡是張坂村的祖墳山，破了山就斷了龍脈，壞了風(fēng)水，村民堅決反對，但反對無效，鎮(zhèn)里堅持己見。我出面找田書記，要求更改規(guī)劃，田書記面有難色，心里十二分的不悅，但嘴上還是說，按張總的意見辦。村支書新茂更不在我眼里，他有事找我，十天半月都沒安排時間見他，他算老幾呀，呸啾。我也配了個女秘書，與我如影相隨，所以我很少回張坂。老楊不高興，說我一定在外面被狐貍精勾走了魂。我說，這是工作需要，你現(xiàn)在是總經(jīng)理老婆，別把自己還當(dāng)做農(nóng)村婦女一樣，見風(fēng)是雨、瞎嚷嚷。老楊說你不回家，死在外面都行，我當(dāng)做沒有你。我心里巴不得她這么想也這么做，但是她有一天還是耐不住悄悄進了縣城來到公司，看見我和女秘書坐在一張沙發(fā)上打情罵俏，她沖進門二話沒說，朝著女秘書咣嘰一巴掌，嚇得女秘書淌著眼淚跑出門。

老楊又大又沙的嗓門忽然在耳邊響起，她又在喊我吃飯。我立馬回過神來，趕忙拿起柚子，用紅綢布裹起來塞進樟木箱里。

我吃了兩碗薯粥，打了一聲很響的飽嗝，見老楊挑擔(dān)篼箕朝門外走，心里還在埋怨她不該喊我吃早飯。我走出屋，覺得戶外的陽光很足，亮盈盈的，照得全身暖洋洋。老楊穿件橘黃色外套，緩慢行走在金色的稻田間，漸漸脫離我的視線。我無聊地站在屋前的稻場上，突然聽見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幾聲狗叫，當(dāng)即又讓喝住。沖著狗圓目怒斥的人是老黑，他正領(lǐng)著一群人，沿著稻場邊的村道向我走來。后面緊跟著支書新茂、副鎮(zhèn)長向清明和一位警察。

老黑見了我，隔了一塊稻場對我說：“老二，正好你在家，向副鎮(zhèn)長找你哩。”

我笑著對他們說：“我一個普通百姓，找我能有啥事。”

新茂接過話茬說：“了解一下情況?！?/p>

我心知肚明，表面仍然像是局外人，說：“出了什么大事啊?！?/p>

“大前天夜里你在哪兒？”新茂用一種審視的口吻問。

“在家里?！?/p>

“我是問你有沒有去過其他地方，做了什么?！毙旅桓辈灰啦火埮俑康椎臉幼印?/p>

我馬上對新茂產(chǎn)生反感。早上焚香敬柚時的美妙光景又在腦海忽隱忽現(xiàn)。我立馬挺直腰桿，斜睨著新茂說：“我去了四房曾，還摸了巧連又大又白的屁股?！?/p>

“你……亂嚼蛆！”新茂的臉頃刻間黑得像夏天暴風(fēng)雨前的烏云。他沒料到平時對他畢恭畢敬的張老二，一出手就當(dāng)眾摁住了自己的七寸，覺得張老二是中了邪。

向清明見狀馬上過來打圓場，說：“張老二，是這樣的，壩上柚子園的柚子被人偷了，我們今天是例行公事，到附近村子里調(diào)查情況的。”

“偷了幾多柚子?！蔽艺f。

“一只?！毕蚯迕髡f。

“一只柚子值不得五塊錢，何必搞得這么興師動眾的。”

“這不是普通的柚子。”向清明一臉嚴肅。

我想笑但沒笑出來，說：“是首長摸過的柚子吧?！?/p>

向清明說：“說明你當(dāng)時也在現(xiàn)場?！?/p>

“在場?！闭f完，我又很得意地補充道，“首長摸過那只柚子后還特地朝我看了一眼?！?/p>

向清明對我后面一句話毫不經(jīng)意，認為是騙人的把戲，說：“凡是當(dāng)時在場的人我都要調(diào)查?！?/p>

“你總不能把每個人都當(dāng)做小偷吧。”

站在一旁一直未吭聲的警察忽然對我說：“張老二，如果你是知情者，請馬上配合我們，把真相說出來，等我們掌握了情況你再說，性質(zhì)就變了?！?/p>

我一聽話里有話，血蹭蹭蹭往臉上躥，說：“把我當(dāng)賊看，你們是門縫里看扁了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東西，叫你們田書記跟我說話?！币凰π渥犹韧堇镒?，真把自己當(dāng)做一位心高氣傲的富商。

在場的人一下子被怔住，瞪著眼莫名其妙地看著對方。新茂上前拉了拉警察和向清明的衣服，在耳旁咕噥幾句，隨后離開了。

隔了幾日，老黑又上門找我談了兩次，希望從我口里套出點什么，都無功而返。后來事情驚動了市領(lǐng)導(dǎo)，上升為政治事件，成立了專案組?？h里和鎮(zhèn)上遲遲抓不住嫌疑人，迫于壓力，只好自己找臺階，把副鎮(zhèn)長向清明免了職，認定管理員方進球是監(jiān)守自盜，草草結(jié)了案，向上有了交待。

向副鎮(zhèn)長丟了官，我不覺得冤枉，對進球卻很同情。我每天早上焚香敬柚的時候，思緒不寧，僵硬呆滯，無法脫離現(xiàn)實在理想世界自由翱翔。透過搖曳的香霧，我虔誠地凝視柚子，眼前再也顯露不出首長和藹的面容和溫暖的目光，取而代之的是進球那張皺皺巴巴的苦瓜臉。他拖著長音嘴里反復(fù)說著一句話：“二老表，你要講良心——要有良心哩，二老表——”我是吃軟不吃硬的人，進球的話讓我很自責(zé)，像有塊石頭壓在心頭。我又覺得進球心中有數(shù)，似乎看出了個中端倪，卻沒有道破。我恍然悟出，進球是個高人是個智者，高深莫測，得罪他一定沒有好果子吃。我一時心煩意亂，惶惑不安，希望老楊早些喊我吃飯。我突然想起來，老楊不在家。兒子今年要高考。高三最后一學(xué)期，農(nóng)村里很多家長都放棄手中的農(nóng)活，到學(xué)校周邊租房子照料孩子的日常生活，讓孩子有更多時間和精力用在學(xué)習(xí)上。老楊昨天也去縣城陪讀去了。

我忽然想起爐灶上鼎罐里正煮著紅薯粥，趕忙離開雜物房，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爐膛里的火已熄滅，殘存些已燃燒過的火屎，罐里的薯粥半生不熟，水是水，米是米，薯是薯。我連忙添柴加火，嘴像個小喇叭對著爐門呼呼吹著火，吹得火星閃耀，揚起的爐塵朝我劈頭蓋臉擁來。

爐火又噼里叭啦旺起來，罐里的薯粥開始咕嚕咕嚕叫。突然，我聞出一股布料燃燒后的焦煳味。我吸溜幾下鼻子，嗅出氣味來自前面正屋，只見幾縷黑煙從東邊雜物房徐徐飄出。我疾步?jīng)_過去，兩眼登時發(fā)呆，那塊裹柚子的紅綢布，被風(fēng)掀到一截未滅的香頭上，一下子點燃了，燒得只剩又硬又黑殘缺不全的灰渣。柚子一面也烤黑了，有兩處特別明顯，黑如焦炭，像一對又圓又大的眼睛，無可奈何悲天憫人地瞅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

每天晚上我輾轉(zhuǎn)難眠，一閉上眼柚子就出現(xiàn)在眼前。柚子不再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而是射出一道悲凄的目光，讓我毛骨悚然。

一天早上，我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拖著沉重的雙腿，神情恍惚地去了鋪里。我兩手攏在袖子里，埋頭不想見路上行人，徑直進了鎮(zhèn)政府大院，準備去找田書記。鎮(zhèn)里的干部告訴我，田書記去縣里開會去了。我沒轉(zhuǎn)身，直奔鎮(zhèn)政府辦公樓。我看見一樓右邊第一間辦公室門楣上，釘了塊“黨委、政府辦”字樣的門牌。門是敞開的，我走了進去。有一男一女兩名干部對面坐著，桌中間隔了一臺電話機。他們的年紀相仿，三十幾歲。從他們眼神中看出，把我視為上訪戶。

男的問：“哪個村的？”

我說：“張坂村的?！?/p>

女的說：“有什么事？”

我說：“本來是要找田書記的，聽說他不在跟你們說也一樣，前不久，壩上柚子園丟的一只柚子是我偷的。”

男的和女的面面相覷，轉(zhuǎn)瞬又回過神來。

男的說：“你說柚子的事啊，那案子已經(jīng)結(jié)了?！?/p>

我說：“真是我干的?！?/p>

男的和女的一時啞口了，都在想：無緣無故說自己偷東西，這人腦子可能有毛病。

女的說：“偷柚子的方進球已抓起來了?！?/p>

“柚子是我偷的，他是冤枉的。”我說完，心里好像坦然許多。

男的臉上開始堆起一道道皺紋，嘴唇往上翹著，很不高興地說：“好了，你走吧?！?/p>

我挪腿轉(zhuǎn)身往門外走，那女的還是忍不住對男的耳語一句：“是個神經(jīng)病。”

我驀然扭轉(zhuǎn)頭，瞪大眼沖著那女的大叫：“你才是神經(jīng)病，我看你們這些人都有病。”

“快走。” 那男人大聲呵斥。

于是我快步走出了鎮(zhèn)辦公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