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哈哈
我是個女孩兒。他們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
我被媽媽抱在懷里,咯咯直笑。這句話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虛榮感,說不清是為了什么,就是驕傲,就是自豪。那時候,我也為自己和爸爸的不親近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能讓自己心里好受一點的解釋。
長大一點,我住校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和爸爸不親近的女兒不止我一個,宿舍里的十個女生有九個都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剩下的一個,是個留守兒童,和外婆一起生活,終年不見父母。
考試要家長簽名,學校召開家長會,買衣服、褲子、生活瑣碎用品,生病陪伴你打點滴的……你生命中的一切大事小事,都有媽媽參與了,并扮演著一個極其重要的角色。而爸爸,總是匆匆一來,匆匆一過,就像經(jīng)常路過你生命的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不知道你的生日,不知道你討厭生姜,不知道你喜歡語文討厭數(shù)學,他甚至不知道你的學校年級、班別還有住在哪間宿舍……這就是我的爸爸,一個不及格的爸爸。
在我需要他的時候,我永遠不知道他在哪里。媽媽總會替他辯解,說爸爸太忙了,要賺錢養(yǎng)家。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善于表達自己情感的人,連我剛出生都沒有抱我?guī)紫隆?/p>
嗯,我看出來了,媽媽你真是一個不善于安慰人的人。
后來,我又把問題歸咎于爸爸是大山的孩子,沒有文化,重男輕女。這次,我是毫不留情地把責任全推給了爸爸。
在我十三歲時,我終于迎來了我的第一個弟弟,當然,也是唯一一個。我原以為這個小霸王會占著我全家的愛,包括我爸爸,沒想到,他還是一成不變的態(tài)度,整天早出晚歸,吝嗇得不肯伸出雙臂抱抱弟弟。唯一表示的親昵,便是媽媽告訴他照顧弟弟,她要出去一下時,他才會伸出雙手,把弟弟強行抱起來,丟回房間里,蓋上棉被,說爸爸抱抱睡覺覺。
事后弟弟總會苦著一張小臉蛋,活像古代受了委屈的小媳婦,敢怒不敢言。
我愈發(fā)不了解爸爸了,感覺他的心思,比女人還難猜。
直到那一次,弟弟一夜之間生了一場大病。起初只是有些微微的水腫,媽媽不敢疏忽大意,連夜帶著弟弟就醫(yī),驗了血,驗了尿,做了B超,后來卻只是吊了一些點滴就回來了。她說主任休假,普通醫(yī)生看不懂化驗單上的信息,要等星期一才可以。
我分明看見媽媽臉上透著明顯的疲勞,眼眶微微濕潤著,在燈光下迷了我的眼。我的心也跟著蒙上了一層紗,隱隱約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看著媽媽哄著弟弟入睡后,走到門外打了一個電話,不用猜,我也知道,是給爸爸的。媽媽帶著哽咽的聲音求他回家?guī)兔?。我躲在里面,聽著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談話。媽媽的脆弱,從來不在孩子面前顯露出來,可是面對一家生計的頂梁,又無從隱藏。爸爸是重要的,只是他藏在媽媽的身后,我們一直看不見罷了。
星期五的夜晚,我放假,弟弟放假,媽媽在家,爸爸卻還在外面辛苦地出車,他是個貨車司機。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猜,他不會回來了,至少不是現(xiàn)在。
可他回來了,在清晨的時候,我看見他風塵仆仆地站在門外,一臉疲倦,微卷的頭發(fā),棕色的外套和羊毛衫都帶著水汽,寒氣滲入了骨髓,冷得直打哆嗦。
媽媽也有點不敢相信,問他怎么回來這么快。他說他把車交給了朋友,連夜下了車,就睡在馬路邊,破曉時分才搭了一輛車回來。
盡管那時候爸爸全身臟兮兮的,比平時還邋遢幾分,可是,我覺得他很帥,是我見過的最帥的男人。
爸爸看見弟弟,腫脹的地方越來越多,起先是臉,現(xiàn)在是手,一只“瘦猴”瞬間變成了“肥豬”。這種奇妙的感覺帶來的不是驚奇,而是心疼。
他當機立斷買了車票,要把弟弟帶到大一點的城市就醫(yī)。媽媽還有些猶豫想等到星期一,他急躁地吼著說等不了那么久了。弟弟在一旁哭著不肯去,他又謾罵說要不是這小兔崽子是他兒子他才不理。那時候的他焦躁不堪,我不知道他在恐慌什么,或許隱隱之間他預感到了什么。
到達醫(yī)院的晚上,果然驗證了爸爸的預感——弟弟全身浮腫,就像一個充了水的氣球娃娃,平日里明亮的大眼睜都睜不開,瞇成了一條細小的縫。他很乖,不痛,就沒有哭鬧。送去急診室的時候,媽媽陪著弟弟,爸爸站在門外,直挺挺地立著,一動不動。媽媽叫他進去,沒一小會兒他又出來了。他說,你陪著他就好,發(fā)病起因只有你看見了,我只會添亂。
他的身影就佇立在外邊,再也沒有進去,也不曾離開。
事后我問爸爸,說你又不是醫(yī)生,怎么就清楚弟弟會生大病?
他笑了笑,說,因為我是爸爸啊。
是啊,爸爸的直覺,有時候比女人還準。
那一次大病,讓弟弟住了半個多月的院,前前后后換了四次病床,期間沒有離開暖和的醫(yī)院過,準時吃飯、睡覺、抽血化驗、稱體重,這些,都是由一直陪伴的媽媽回來后告訴我的。
爸爸沒有時時刻刻陪在弟弟身邊,就連我問弟弟的病情怎么樣了,他也只能含糊地應道:“好多了吧,應該沒多久就可以出院了。”
從此我沒再問過爸爸,因為我清楚,他也不知道。他夜以繼日地出車運貨,整整七天只睡了幾個鐘頭,本就黝黑的皮膚看不見他有沒有黑眼圈,可是我知道他的勞累與疲倦。他脫下衣物,洗了一個熱騰騰的熱水澡,然后倒頭就睡。
我拾起他的衣服,放進洗衣機里,很臭,用掉了半包洗衣粉還是臟兮兮的。一星期沒洗的衣服啊,換以前我會各種嫌棄,可是現(xiàn)在卻莫名想要落淚。
在他的面前,白求恩三天兩夜不睡覺算什么,我們一直在崇拜著偉人,卻忽略了自己的父母才是最偉大的。
凌晨五點回來的他,到了上午十點鐘又起床了。我剛剛曬完衣服,看見他蹲在衣柜旁收拾衣物,我問:“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他頓了頓,又繼續(xù)手中的動作,說:“我趕著去你弟弟那里,不知道錢還夠不夠用?!?/p>
……有時候語言真的是一種很蒼白的東西,你掌握不了它的力度,描繪不出你想要的情感。
我就這樣看著他走遠,或許,有一天,弟弟問我爸爸去哪兒了,我可以運用自己畢生學到的詞匯,告訴他爸爸去了哪兒,讓他也做做爸爸的貼心小棉襖。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