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爽

一

它飽滿得讓人驚訝，這樣一大盆燃燒的火焰。還有它的皺紋，那些橫的，豎的，傾斜著的線條，它們刻得那樣的深，仿佛一直要刻穿每一個到訪者的內(nèi)心。它實在太老也太疲倦了。但是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一個泡泡，馬上有聲音表示反對?！斑@是人類釀就的惡果。”那個聲音帶著一種絲絲拉拉的底色，好像無線電流在某個蒼老的胸腔里往返穿梭，“這是貪婪！貪婪讓綠意和鳥鳴消散，讓山峰不得不以一種丑陋的眉眼與天空遙遙相對。而這種丑陋，呈現(xiàn)的恰是人性本來的面貌?！?/p>

聲音安靜下來，仿佛也被遠處的山峰吸引。

一座紅色的山峰。在天邊一片低矮的建筑物上方，那紅呼啦啦飄動。那一種難以描述的、并不嘹亮的紅，仿佛更接近溫吞的和音部，喑啞，低沉，安詳且自給自足。它到底算是褚紅？褐紅？或者肉紅？———對了，就是這種與血肉相連的顏色，同時牽扯到痛感和味覺。如果伸手碰觸，它一定會癢，會躲，會情不自禁地笑出聲。但是，它看上去是如此嚴肅，像部落酋長兼巫師的那張臉，溝壑縱橫，在火光下呈現(xiàn)高深莫測的陰影。

而陰影的深處，潛伏有一只獸蒼涼的幻覺。

這是一場宿命的相見。按照原定計劃，我本該在兩天以后才有可能見到它。但是時間表臨時更改，我因此提前步出賓館，坐進一輛出租車。夏日的赤峰一片陽光耀眼，我心情很好，告訴身旁笑容可掬的年輕司機：去紅山公園。

年輕的司機眼神困惑。后來我才明白，他奇怪的只是，為什么會有人從繁華地段奔赴一個偏僻的所在？他說：有兩個紅山公園，一個是“公園”，一個是“森林公園”。我說對，就去那兒，有古人類遺址的那一個。他的表情越發(fā)迷惑，好像“古人類遺址”五個漢字完全超出了他的思維邊界。他說沒聽說過什么遺址，不過紅山公園是有的。于是他把我一直載到那座公園門前，再一次確認：是這兒對嗎？還是前面的那一個？

答不出這個艱深的提問，我開門下車，笑著向他揮手道別。

踏進公園的大門，我就明白我錯了。攔住一個經(jīng)過身旁的本地游客，我試圖弄清楚遺址到底是在哪兒。聽說我千里迢迢，竟只為找尋一個未知的地點，眼前的陌生人滿懷同情又詫異不已。幸好我很快找到了一位工作人員，這一次，我得到了確切的答復：在那邊！

就這樣，我一步步向著它走來?！凹t山公園”和“紅山森林公園”，二字之差，我沒有料到它們相隔得這樣遠。這是夏季入伏后的第二天，午后的大太陽灼亮驚人。天氣預報上說，赤峰當日最高氣溫三十攝氏度。我慶幸自己帶了一把傘。但在陽傘無法遮到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黑色素正沿著我裸露的小腿滋啦啦瘋狂蔓延。

在途中，我還看見一位中年保潔女工。她坐在被曬得滾燙的路磚上，正一棵棵拔著人行路磚縫間的雜草。我雙膝一軟。前方的人行道漫長無際，而野草們?nèi)绱松幌ⅰ谶@一刻，一個陌生女人的命運，竟然，與我意外重合。

然后，我終于望見它了。它在那里。它一直都在那里。這個蒙古語稱為“烏蘭哈達”的地方，環(huán)立的九個山頭是傳說中的九個仙女打翻的九盒胭脂。烏蘭———紅色，哈達———山峰。紅色的山峰，一座城市因此而得名。

二

但那時候它還叫做昭烏達盟，隸屬于曾經(jīng)的熱河省———這個由現(xiàn)在的內(nèi)蒙古、河北和遼寧的一部分地區(qū)共同組成的省份，差不多恰好等同于整個西遼河流域。地處三省交界，昭烏達盟的歸屬問題一度搖擺不定，于公元一九六九年劃入遼寧省，十年后又回歸內(nèi)蒙古。到了一九八三年，昭烏達盟正式更名：赤峰。

雖然味道寡淡的漢語名字暗含渴意，但這里卻是一片水氣充盈的大地。遼河的兩條主要支流———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前者從西到東，后者從西南斜斜奔往東北，呈剪刀狀在紅山以東一百公里處交匯成西遼河。此外，烏爾吉木倫河與教來河，還有英金河緊挨著紅山百褶裙的裙擺，青蛇一般，迤邐而過。

沒錯，這里是北中國的兩河流域。比起古希臘著名的美索不達米亞地區(qū)，似乎也并不需要妄自菲薄———在這里，得以確認的文明史可以一直追溯到距今一萬年以前的新石器文化早期。以兩河交匯地為中心，沿岸散布的眾多史前文明聚落，使這片漠北大地意外成為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之一。

至于我眼前的這座紅色的山脈，正是最早發(fā)現(xiàn)這片古老遺跡的地方。據(jù)說直到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赤峰———彼時還是“昭烏達盟”———的居民們，經(jīng)常會在這座山上撿拾到散落的陶片。土色的陶片上偶爾出現(xiàn)神秘的彩繪，但似乎也并不讓人驚異。直到若干年后，這些市民開始為自己當年的無知追悔莫及———他們隨手撿拾又隨手丟棄的，不只是火焰煅燒過的泥土和水，而是曾經(jīng)聚攏又碎落開來的六千年漫長光陰。

那時候，整個地球進入溫暖的后冰河時期，這一片廣袤的大地因濕熱而異常豐美。據(jù)日本地質(zhì)學家考證，大約在六千年以前，因為氣候溫暖，冰川消融，海平面比眼下高出兩米至五米。這就是說，如今臨海地區(qū)的大片原野，當時為海水所淹沒；即使在遠離大海的赤峰，豐富的降水仍導致低洼處頻繁遭遇水患。這就是為什么他們更喜歡住在高地和山坡上，而非棲居于山下廣闊的平原。

而至少在八千年以前，最早的農(nóng)耕已經(jīng)在這片土地上展開。以西拉木倫河為界，直到今天，這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維持著這樣的格局：大河北岸以游牧為主或農(nóng)牧兼營，大河以南則主要從事農(nóng)耕生產(chǎn)。至于整個赤峰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紅山文化遺址，大多數(shù)都聚集在西拉木倫河南岸。以小米、麥子和薯類為主食，漁獵及飼養(yǎng)家畜收獲的肉食品居于副食地位———他們的飲食結(jié)構(gòu)健康得接近后現(xiàn)代！

三

我來了。我穿過更像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一條小街，街兩旁房屋低矮，上了年紀的老人獨自坐在當街的小板凳上納涼。

我來了。我從造型恢宏的釀酒廠門前走過，扭頭望見掩映在一汪清涼綠蔭里的赤峰地震中心。繼續(xù)向北，“紅山森林公園”六個浮雕大字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

大門里面的道路竟然同時分出四五個枝叉，幸好岔路口處豎著一幅偌大的線路圖，按照圖中的指點，我選擇了西側(cè)的一條柏油路。但是僅僅走出了幾米遠，我的眼角余光里突然跳進來山坡上若隱若現(xiàn)的一角窩棚。

這就是“紅山先民村”———當然，它呈現(xiàn)的只是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有限的想象力。

窩棚是半地穴式的。正面采用陡峭的三角形架構(gòu)，側(cè)面延伸出同樣的三角形或者長方形，上面苫以稻草作為墻壁兼屋頂。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遼南鄉(xiāng)村，我童年所見的佇立在田野中的看青窩棚，比眼前的建筑更為簡陋。恍惚之間，時光倒流，四下里草香彌漫，我仿佛仍是三十年前那個漫山瘋跑的小孩。我聽見草們交頭低語，而螞蚱在遠處抱琴吟唱，翻卷的草木香氣同無邊的寂靜交織在一起。

我定了定神，從敞開的門口望進去。隱約可以看見兩個凝固的人影，一正一側(cè)，圍坐在想象中的火堆近旁。雖然好奇心一再慫恿，我仍沒有勇氣抬腳踏進去。終年暗無天日，窩棚里滯留著一股濃重的霉腐氣息。窩棚四周闃無一人。不，比闃無一人還要糟，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個男人的影子，更遠處還有兩個年輕男子游蕩逡巡。他們面目不清，讓周遭的世界陷入險境。在動身前往赤峰之前，我已經(jīng)知道這里多民族雜居，族源中糅進了東胡、匈奴、烏桓、鮮卑、契丹諸種血統(tǒng)，民風剽悍勇厲。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它地下掩藏的東西：破碎的陶片，上古的夜色，還有那么多的幻覺、憂傷和恐懼……作為一個孤身抵達的外地女子，我有什么用以抵御？

我一路疾行，氣喘吁吁地跳上陡峭的山路，從一個個窩棚前匆匆走過。窩棚們的外觀大同小異。一群掩藏了過往時光的墳墓。除了最下邊作為展示點的那一個，其余的窩棚門全部上了鎖。當然，是公元二十一世紀的鐵制鎖。六千年前，他們還只有泥土和石頭，很難制造出如此精密的私人器具。也許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感知鐵的存在，并試圖把它從石頭中召喚出來，就像，他們從石頭的深處召喚出美玉。但是鐵融化在石頭里，這讓他們無計可施。如同六千年后，我們這些所謂的現(xiàn)代人試圖從廣袤的星空中召喚來自外星的消息。從縹緲的感知到真切的呈現(xiàn)，這中間需要多少年？六千年后，我們把他們的生活命名為“石器時代”。那么，再過上六千年，我們的生活又將何以名之？

黑鐵時代？

白銀時代？

舊電子時代？

前環(huán)保時代？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將成為后世眼中的“野蠻人”。我們玩具般的交通工具將會從塵埃中被發(fā)掘出來，一堆銹跡斑斑的殘破鐵片。而掩埋在地下的光纜將引發(fā)考古界的種種猜測。并且，據(jù)他們考證：在漫長的世代，我們在疾病面前束手無策。

而事實是，想當然的草苫窩棚很可能是錯的，至少，火堆是錯的?？脊虐l(fā)掘出屬于他們的房址面積，遠遠超過了我們這些現(xiàn)代人的估算———從幾十平方米到一百四十平方米，差不多等同于一個現(xiàn)代城市家庭的居住面積。即使早在六千年前，他們的房間里已經(jīng)有了黏土壘成的爐灶和特意鋪設的火道，灶坑位于房間中部，火道則延伸至房門附近，便于將屋外的空氣引入灶中———據(jù)此推測，很有可能，他們睡在如今的北方鄉(xiāng)下仍十分常見的火炕上。

———為什么驚訝？

———因為建筑于想象之上的優(yōu)越感訇然坍塌？

六千年，在某些事情上面，我們只不過比他們略微移動了一點點。

四

公元一九七一年農(nóng)歷八月的一天黃昏，在昭烏達盟翁牛特旗三星他拉村北面的小山上，十七歲的張鳳祥和另外幾位農(nóng)民正在挖樹坑。機械的勞動乏善可陳。休息的間隙，他席地而坐，百無聊賴地撥弄身下的浮土。過了好一會兒，飄浮的心思落回地面，他才發(fā)現(xiàn)浮土之下是一堆雞蛋大小的石頭，其體積均勻得近乎可疑。撥開石頭，里面現(xiàn)出一米多長的光滑石板，石板下邊是一個用石頭砌成的洞穴。但埋藏在穴中的東西讓人失望：一只臉盆大小的鐵鉤，周身結(jié)滿厚厚的土銹。

那時候，一斤廢鐵能賣四分錢。但收破爛的人遲遲沒有到來。少年張鳳祥把鐵鉤拴上繩子，給四歲的弟弟當玩具拖著玩。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鐵鉤上的土銹被慢慢磨掉，露出里面晶瑩的碧玉。

一條碧玉雕成的龍！

可是，對一戶農(nóng)家而言，一只美麗的玉龍有什么用呢？于是張家父子套上毛驢車，跑了幾趟翁牛特旗文化館，終于如愿換回三十塊錢。

直到十三年后，一只首尾相銜的玉豬龍在遼寧朝陽牛河梁出土，整個中國考古界為之震動。消息傳到翁牛特旗文化館，副研究員賈鴻恩突然想起了張家父子送來的那只年代未知的碧玉龍……雕刻如此精美，他一度以為它是金屬時代的產(chǎn)物。

之后的事情牽涉到耄耋之年的沈從文。整個后半生從事考古研究，沈先生對玉石和中國龍鳳文化涉獵頗深。但此時的老人已八十三歲高齡，又在兩年間歷經(jīng)兩場大病，無法長途跋涉前往內(nèi)蒙古。手撫翁牛特旗文化館特派專人送來的碧玉龍，沈先生雙手簌簌抖動。

正是經(jīng)由沈從文先生推薦，第二年，《人民畫報》以整版篇幅刊出碧玉龍的照片，并配發(fā)了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先生的評介文章。這條在翁牛特旗文化館里默默無聞地躺了十三年的玉龍，一躍而成為“中華第一玉雕龍”。

但是張鳳祥當年的估算完全錯誤———這只玉龍重達一公斤。高度為二十六厘米，無鱗無爪，身體卷曲成“C”字形。眼睛細長，寬吻上揚，背后鬃毛飄飛，仿佛正穿云越霧，動感十足。

專事收藏紅山玉件的民間收藏家黃康泰則提出了另類的看法。他認為，碧玉龍背上對穿的小孔，說明它曾經(jīng)作為圖騰被凌空懸掛。而掛起來后，玉龍背后上翹的長鬃恰巧構(gòu)成一具優(yōu)雅的鳥喙和鳥身———碧玉龍其實龍鳳合體，呈現(xiàn)古中國“龍鳳呈祥”的最早寓意。

及至一九九二年，中國華夏銀行成立，采用碧玉龍的形象作為行徽，并在“C”字形的中間部位，添加進一枚電子芯片造型———古老的龍，后現(xiàn)代的芯片，外圓內(nèi)方，組合成一枚渾然天成的“孔方兄”。

而“三星他拉”，實際上是蒙古語“賽沁塔拉”，意為“有祭祀物的草甸子”———這神秘的村名究竟始于何時，又傳過了多少世代？它所指的是這一只碧玉龍，還是其他？

與風光無限的碧玉龍相比，它的孿生兄弟黃玉龍幾近不為人知。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出土，由當?shù)剞r(nóng)民在開荒種地中發(fā)現(xiàn)的黃玉龍，除了身形較碧玉龍略小，背后的長鬃更為飽滿夸張外，整個形貌幾乎與碧玉龍一模一樣，二者的出現(xiàn)地點相距不足四十公里。

還會有多少玉龍至今仍酣睡在泥土之中？

作為已知的中國大地上最早的居民，整個人類的幼年時期，元謀人的生存年代至今存在爭議———有研究者稱他們距今已有一百七十萬年，而另一些學者則認為只有五十到六十萬年。無論答案如何，在那樣遙迢的時空深處，他們已經(jīng)愛上了石頭，并一點點淘洗出它們的美。從色彩、光澤、質(zhì)地，到表面和內(nèi)部奇妙的紋理……他們，并不止于把它們發(fā)展為“工具”。他們發(fā)現(xiàn)了瑪瑙、水晶、石英、燧石和蛋白石，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玉。

玉，這細膩的、溫潤的石頭，一片凝固的水光，偶然閃現(xiàn)的整個世界的夢境。

但是，他們和我們，看見的可能并非同一塊石頭。因為，他們看見了“美”。而我們，看見了“貴”。

五

一口氣跑進高處的涼亭，我氣喘吁吁，速干衣的背部已經(jīng)汗?jié)?。女子自救手冊中是這樣說的：如果想要安全，就讓自己盡可能置身于更多人的視線之中。

涼亭呈簡潔的方形，四面均無匾額。亭中的長條石凳上有一塊不知誰吃剩的西瓜。山風大而飽滿，鼓動起西瓜清甜的香氣。我把鼻子湊上去聞了聞，但還是決定只喝自帶的礦泉水。

身上細密的熱汗迅速消下去，連同緊緊追隨在身后的小恐懼。我聽見周遭鳥鳴啁啾。一對大鳥從高空中疾掠而過，滑翔中微微斂起的雙翼宛如燕尾，身形卻比燕子至少大上數(shù)倍。它們是鷂鷹？或者鴟鸮？望著兩只鳥穿過頭頂上盤旋的燕群，驕傲地滑向遠方，我悠然神往。

這時一只燕子突然掠進涼亭，熟門熟路地停在吊頂下邊的棚檐上，開始梳理羽毛。很快又有另一只飛進來，倏然消失在棚頂。凝目細觀，原來是亭中的吊頂裂開了手掌大小的一個小洞，聰明的燕子們據(jù)此地利，在里面筑了自己的巢。

因為燕子們的到來，這座突兀的涼亭變得溫馨而必要。

也許，它們是六千年前那些燕子們的后裔？那時候，這里草木豐茂，走獸在林間奔跑，鳥鳴分出高音部和低音部展開宏大的合唱。甚至，還有鴕鳥———翁牛特旗出土的鴕鳥蛋化石珍藏在內(nèi)蒙古博物館，而巖畫里的鴕鳥奔跑在六千年之前。

那是一幅中等大小的彩色巖畫，長和高均兩米有余。如果一定要給它取一個標題，那應該是———《舞》。

巫者在畫面的正中舞動，他臉上的表情漫漶不清?；蛘?，從一開始，他的表情就消融在那條舞動的飄帶上，溫柔，優(yōu)雅，揮灑自如。飄帶的一端臍帶般連接起他身邊的另一個人。那是個身形矮小的人，或許，一個孩子。孩子獲得了神靈的庇佑和恩賜。

而鴕鳥跳躍著出現(xiàn)在巫者的左側(cè)，有十幾個人分列在鴕鳥左右。人群中還有一只豬，一個高大的男子戲謔般抓住豬尾。在巫者的前方，是另一個人，和一大一小的兩只梅花鹿。這些所有的人、鹿、鴕鳥和豬，把巫者團團圍在圓心，像圍繞著一團燃得正旺的篝火，朝著同一個方向，邊跑邊舞。

畫面的左上方還有三只豬，它們正列隊行進。一只鳥飛過來，掠過豬長長的鼻尖。在豬們的腳下，延伸出兩根含義未知的細長線條。而線條的下面，一脈溪水正潺潺流淌。線條的前下方站著手挽手肩并肩的三個男子，另外的幾個人和一只狗則分別環(huán)繞在野豬周圍，旁觀者中還有兩只身份不明的動物。

沒有貪婪，沒有殺戮。人與鳥獸親密無間，同嬉同舞……莫非，人間真的曾經(jīng)有過這般夢幻的圖景？

六

公元二〇一二年五月，人們在一間十二平方米的小房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在他的周圍，沒有爐灶，房門的朝向也奇怪地非南非西。他和他的房子，就這樣構(gòu)成最初的小小謎局。

這尊在敖漢旗興隆溝發(fā)現(xiàn)的陶塑人像，來自五千三百年前，坐姿身高五十五厘米。出土時原已破碎。最終得以奇跡般完整復原。

他多么不同。作為現(xiàn)代人，我們更習慣目睹那些安靜的人俑。平和，微笑，或者向世人展示夸張的喜樂。俑很少哭泣，和我們一樣，他們已經(jīng)戴上了人間單調(diào)的面具，像微笑時露出的八顆牙齒。

因此，當他破碎的臉被小心地拼接在一起，環(huán)繞在他周圍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他在呼喊?？诮怯昧Γ齑桨豚?，雙目圓睜，眉頭高高揚起。顴骨上的肌肉逼真地微微外凸。這真是一副難以盡述的表情：既驚訝又嚴肅，但是又似乎……暗含嘲諷。

因為內(nèi)部中空，他洞開的口腔有一半落入未知的陰影。他喉管深處的空氣發(fā)出震顫的回聲。

站在對面，我反復模仿他的口型，發(fā)現(xiàn)最可能的發(fā)音居然是：“呼———”

“呼”？那是什么意思？

或者是，他漫長的演說正在兩個詞之間短暫過渡？

他沉陷在他的表達之中。他的整個身體，肌肉，骨骼，眼睛和發(fā)梢，組成這呼喊中的一連串音符：赤裸的上身微微前傾，兩只手交握在腹前，雙臂緊張用力。制作者甚至塑出了他手腕外側(cè)那個小小的圓形骨節(jié)。肚臍和耳孔也被制作成孔洞。陶藝專家解釋說，這樣的設計可以保證在燒制過程中，讓內(nèi)部受熱膨脹的空氣順利排出，避免在俑體表面形成裂縫。

他戴著帽子。這讓他的研究者們驚愕不已。他們很難相信，至少在五千三百年前，紡織品已經(jīng)被制作成這樣復雜合體的樣式。他的長發(fā)從帽中穿出來，挽成一個莊重的發(fā)髻。帽子正前方有一塊醒目的條狀物，形狀扁平，酷似后世帽子上的帽正———此物通常以翡翠、瑪瑙或玉石制成，戴帽子時與鼻尖對齊，意味著君子行止端嚴。而依照巨細無遺的中式傳統(tǒng)，帽子是一個隱喻。從帽子開始，人與人區(qū)分出階層和等級……這個居心叵測的陶人，他正在篡改我自以為是的歷史學常識。

一定有什么被忽略掉了。在各個領域，受寵的總是被稱為主流的東西。那些與之相悖的發(fā)現(xiàn)，因此成為模糊的背景，成為……噪音。

他們說，他很可能是一位巫師，或者部族的領袖。而在他生活的年代，巫師和首領通常合二為一———在古埃及，大祭司正是由法老兼任。作為掌握了自然奧秘的極少數(shù)人，他們有更多的機會對世界發(fā)表意見，繼而留下影像和聲音。

或許，原本不只是他一個；或許，他只是一整個鏈條中的某一節(jié)。他記錄的是一種巫術？一套瑜珈心法？還是其他？

在曠渺的時空之中，他鼓唇而呼。他呼喚風雨？呼喚上天的眷顧和恩寵？還是，呼喚暗夜里每一個游蕩著的魂靈？

七

一陣嘻嘻哈哈的喧嚷，從涼亭的東南角跑上來幾個七八歲的孩子。他們的監(jiān)護人，一個稚氣未脫的大男孩，快樂地跟在孩子們身后?？匆姏鐾ぶ羞€有一位陌生人，他們的笑鬧出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休止符。但是只不過幾秒鐘，追逐游戲重新點燃。很快，小小的涼亭已經(jīng)盛不下這些雀躍的好奇心，他們開始嘰嘰喳喳地商量要去那邊的小湖。我靈機一動，不遠不近地尾隨在他們身后———去往西側(cè)的山坡必須經(jīng)過涼亭下陰涼的山谷，其間怪石嶙峋，樹木也蔥蘢得過分。有了孩子們的庇護，世界變得妥帖而安全。

穿過山谷，他們徑直奔往正北方的湖泊。我則轉(zhuǎn)而向西，開始向更高處攀緣。

山路消失在一塊巨石后邊。我干脆在大山的陰影里坐了下來?，F(xiàn)在，我變成了它陰影的一部分，也就是它加深的皺紋。風帶來一陣棗花的香氣。已經(jīng)是七月下旬，山里的棗花開得這樣晚，我不知道它們該怎樣一路飛奔，才能讓艷紅的果實趕在霜降之前。

隔著一道山谷，我方才小憩過的涼亭看上去有一種輕盈的美。在大山之中，它更像頑童隨手搭就的積木，隨時可能隨風飄走。

他們已經(jīng)飄走。他們是這樣的一些樹木，仿佛一夜之間，被風從這片土地上連根拔起，就此消隱無蹤。

考古復現(xiàn)出的情景近乎詭異———如果是因為嚴重的天災而造成的人口消亡，那么房屋的格局勢必也應該遭到毀壞，同時出現(xiàn)大量的破碎陶器；如果曾經(jīng)發(fā)生不可逆轉(zhuǎn)的瘟疫，那么也應該留下眾多的遺骨。然而以上這些，都沒有痕跡。他們離開的時候，不慌不忙地帶走了幾乎所有能帶走的東西。

專家們說，大約五千年前，北中國宜人的溫暖期宣告結(jié)束，氣候轉(zhuǎn)向干旱與寒冷，饑餓疾病蔓延，這里的人群不得不開始向南方遷移，最終在中原文化中徹底消融。

但是，還有另一種未被說出的可能。

這里并不是一片安寧的土地。而人性深處的桀驁和悍勇，正是源于泛濫的角逐和戰(zhàn)爭。

早在戰(zhàn)國時期，地小力薄的燕國被東胡打敗，不得不以大將秦開作為人質(zhì)。幾年后，秦開回歸故國，率軍突襲東胡，“東胡卻千里”，一直撤退到西拉木倫河流域。燕國因此在北部邊境修筑起長城，自造陽（今河北張家口）至襄平（今遼寧遼陽），全長一千余公里。這條中國歷史上最早的長城，至少有一半的長度，橫亙于這片土地———在冷兵器時代，高大的城墻成為真正的、難以逾越的障礙。

如果再往前推溯七百年，周公東征平定的十七個方國中間，應該就包括西遼河流域的若干個部族和小國。因為從地源和族源上講，這些部族和小國都屬于親商勢力。或者，正是這場戰(zhàn)爭，滅絕了世代居住在西遼河流域的商族人，同時埋葬了紅山文化？

還有契丹。在古老的契丹傳說里，下凡的天女駕著一輛青牛車，沿著古稱“潢水”的西拉木倫河由西向東順流而下，而一位騎著白馬的仙人，也沿著古稱“土河”的老哈河信馬由韁而來。青牛和白馬相遇在兩河交匯的木葉山，仙人與天女結(jié)為夫婦，安居繁衍，成為契丹民族的祖先———這個民族驕傲的血液，來自兩條同樣驕傲的大河。

到了公元九一八年，契丹可汗耶律阿保機定都臨潢府（今赤峰巴林左旗境內(nèi)），開始東征渤海國。阿保機死后，太宗耶律德光南下中原，攻滅五代后晉，改國號為“大遼”。在鼎盛時期，大遼國疆域東起日本海，西至阿爾泰山，北到額爾古納河與大興安嶺，南到河北省南部的白溝河，幅員何止萬里?！捌醯ぁ庇纱顺蔀橥鈬Z中稱呼中國的代名詞。類似的詞還有“瓷器”———直到今天，英文中的“瓷器”與“中國”仍為同一個單詞（china），而俄語中用來指稱中國和中國人的詞語則是“契丹（kntan）”。

我們知道，最早的文字出現(xiàn)在三千年以前。那么，在沒有文字留存的漫長時光中，從這片土地上奔涌而過的大水，一路逐水而居的人，它們和他們，曾經(jīng)有過怎樣的故事？

那條美麗的玉龍，又是因為什么，被秘密地遺留在洞穴之中？那個藏起它的人，他遭遇了什么，竟再也沒有機會把它帶走？

八

黃昏將至，西斜的陽光照亮了我手邊這些蒼老的花崗巖。在來時的路上遠遠望見的那些凸起和溝壑，此時就帶著它沾滿陽光的體溫，起伏在我的手邊。它們真的是太老了，我只不過輕輕撫摸，風化的石屑就簌簌而落。

科學總是打碎美和遐想，把它們分解成無趣的分子式。比如說，這些石頭，它們的科學成分是鉀長石、石英和黑云母，而鉀長石占了大半。這種肉紅色的礦物質(zhì)，可以用來制作玻璃和陶瓷。但是現(xiàn)在，它們讓一座山以火焰的名義，長久地佇立在這里。

我必須離開了。而他們早已遠去。我踽踽獨行的影子，會不會在某一個時刻，與他們重合在一起？

在一座山幽深的陰影里。

在注定緩慢黯淡下去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