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

我學醫(yī)生涯的開端頗為驚悚，根本不懂醫(yī)學知識。到了西藏邊防部隊，衛(wèi)生科長對我們說，給你們每人分一個老衛(wèi)生員為師，讓他先教你們打針，然后穿上白大褂就能上班了。

我覺得這不像學醫(yī)，像學木匠。我?guī)煾凳莻€胖胖的老衛(wèi)生員。說他老，大約也只有二十歲出頭吧，但對十六七歲的我們來說，已足夠滄桑。他找來一個塑料的人體小模型，用粗壯的食指在那人的屁股上畫了個虛擬的“十”字，然后說：“打針的時候，針頭扎在臀部這個‘十字的外上1/4處。不然容易傷了神經。傷了，下肢就會癱瘓?！?/p>

我點點頭，說記住了。

老衛(wèi)生員說：“從此你不能說屁股，要說臀部?！?/p>

我像鸚鵡一樣重復：“臀部臀部?！?/p>

老衛(wèi)生員又說：“記住消毒的步驟，先是2%碘酒，再是75%酒精。棉球要涂同心圓，不能像刷油漆似的亂抹。”

我說：“記得啦?！?/p>

老衛(wèi)生員又說：“考考你。酒精要用多少度的？”

我說：“75%?！?/p>

他說：“那么，80%的行不行呢？”

我暗自揣摩，75%一定是能達到消毒目的的最低標準。藏北山高路遠，所用物資千里迢迢地運來，使用一定力求節(jié)省。所以，問題的答案不言而喻。

我說：“80%行。”

老兵的面容很平靜，繼續(xù)問：“那么，90%的酒精怎么樣？”

我說：“那當然也行?！?/p>

老兵說：“100%呢？”

我說：“肯定更好啦，只是那樣太浪費了?！?/p>

老兵被高原紫外線曬成紫色的臉龐，變成棕黑色，說：“錯啦。75%的酒精可以破壞細菌的膜，藥水滲入到內里去，細菌就被殺死了。濃度更高的酒精，飛快地把細菌外膜凝固了，就像砌起一道墻，反倒阻止藥液進一步浸透到細菌內部，殺不死細菌。有些東西，并不是越濃越好，要恰到好處?！?/p>

那一天，我記住了“臀部”和“恰到好處”。

我到國外某機構參觀，輝煌大廳中豎立著金字的企業(yè)精神，其中有一條，叫作“合理期望”。

陪同人員說：“這是我們的創(chuàng)始人尊崇的原則。期望并不是越高越好，而是要恰到好處。期望太高了，達不到，就會心生怨恨和沮喪，長此以往，就會喪失信心。期望太低了，沒有動力和目標，得過且過，也會讓人萎靡不振。所以，合理期望，是一種正確評估，在愿望和實際情況之間，找到最佳的平衡點?！?/p>

在那一瞬，我向后回憶想到酒精，向前展望想到了幸福。

酒精的濃度不能太高，過了那個最佳值，結果就適得其反。幸福也是一樣，切不要貪得無厭。

有些人，把目光瞄向自己目力所及的享受最高等級處。某種機緣，看到了好房子，就設想以后能在這屋子里結婚生子?？吹胶廊A的車，就設想能開著這車呼朋引伴，風馳電掣?？吹饺思业母呗殑?，就發(fā)愿我以后要比你升得更高?？吹絼e人的嬌妻，就想我的伴侶定要傾國傾城?？吹饺思铱癜l(fā)美食圖片，就暗自發(fā)誓，有一天我將吃龍肝鳳髓并昭告天下。知道壽星活了90歲，就渴慕自己趕超100歲……

凡此種種，皆為不合理期望。

恰到好處，是一種哲學和藝術的結晶體。它代表的豁達和淡然，是幸福門前的長廊。輕輕走過它，你就可以拍打幸福的門環(hu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