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奇
去年,在“占中”事件發(fā)生后,2014年10月21日晚6時,香港特區(qū)政府與學聯(lián)進行了一場為時120分鐘的對話,雙方各有5位代表出席。
應特區(qū)政府的邀請,香港八所著名的公立大學校長會派出成員,主持政府與學聯(lián)的對話。經商討后,決定由嶺南大學校長鄭國漢以2014-2015年度“校長會召集人”的身份主持對話。
鄭國漢在美國留學、任教長達10余年,1992年回到香港后又見證了香港回歸祖國前后的社會變革,并和內地學術界一直保持著密切接觸。鄭國漢更多是用學者的思維對當下的香港、內地乃至世界進行著比較分析和理性觀察,他認為政府的理想狀態(tài)是,“一個受民意約束但比較強勢的政府,既有能力為社會有效率地辦事,也不會權力過大而自把自為”。
作為大學校長和老師,鄭國漢贊賞并支持年輕人追求社會公義、要為社會作貢獻、要去改善社會的想法和做法。但他也同時提出建議和期望,年輕人必須深入了解社會,理解社會的多面性,“不要太自我,輕言按照自我的想法去改變或者打破屬于所有人的世界”。
中國新聞周刊:2014年10月,你主持了香港特區(qū)政府和學聯(lián)的對話。這個過程給人留下的印象是,學聯(lián)代表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在強調目標,強調理想,而政府則強調當下香港可以做什么。你在對話結束后曾在采訪中說過,如果對話中途因為有人翻臉拍桌子而中斷,將是最大的夢魘。你有此擔心,是不是因為覺得港府與學聯(lián)的對話其實缺乏交集,所以很難在這次對話中達成一些共識,反倒是容易因為各說各話而情緒激化?
鄭國漢:我的擔心主要是基于過往的經驗和觀察。在電視直播下進行的政治辯論,參與者往往會刻意擺出強硬的姿態(tài),甚至采用一些較偏激的言辭和論調。這樣會令對話無法進行,最壞的情況就是雙方不歡而散。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其影響不僅只是對話沒有成果,而且還會進一步激化學生和政府之間,甚至整個社會的矛盾。
中國新聞周刊:你在主持這次對話的時候,很少插話,其中只有三次向學生發(fā)問,似乎是有意將對話引導到具體問題的方向上?
鄭國漢:我主要的任務是令對話有序地進行,令每一方都有機會發(fā)言、提問和跟進,盡量達至公平。主持人不會發(fā)表自己的意見或者提出自己的問題,但如有需要可以給發(fā)言人機會進一步澄清。這些都是對話前雙方代表和我一致同意的。
中國新聞周刊:對于你的問題,學聯(lián)的代表都避實就虛進行了回答。是否學生其實并不想就解決具體問題展開探討?
鄭國漢:事實上任何完全公開的談判,都難以取得實質性的成果。有些人在公開對話進行之前,便估計到學聯(lián)代表的表述會是比較原則性的,目的在于宣示自己的立場。但在當時的局勢下,這個對話也不失為雙方打破僵局面提供一個契機。
中國新聞周刊:所幸這次對話沒有人掀桌子。不知道你在主持前,有沒有做過一些準備?以防萬一真的雙方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而掀桌子。
鄭國漢:在對話前兩天雙方代表和我一起見面,商討各參與對話代表和主持人必須遵守的規(guī)則,大家都同意了規(guī)則。對話任何一方有人違反這些規(guī)則,我都有義務請他們離開對話現(xiàn)場。可幸的是,在120分鐘對話期間,雙方代表都是采取互相尊重的態(tài)度發(fā)言、提問、反駁,雖然雙方針鋒相對,但對話都是理性和有序地進行,沒有出現(xiàn)不愉快的場面。
中國新聞周刊:不論是就這次對話本身而言,還是看后面的香港的事態(tài)發(fā)展,這次對話似乎沒有起到明顯的效果。這是否說明,由于方向和目標相差太遠,政見相左的雙方其實沒有多少可以坐下來談的空間。
鄭國漢:要求第一次對話就能找到解決方案的想法是不現(xiàn)實的。當雙方的立場有很大距離的時候,解決方案需要多輪談判才可以得出,包括不對外公開的談判。作為對話的主持人,我不清楚參與對話雙方的底線,也不會猜測他們希望達到什么目的。我只能夠說,可惜的是在一次對話之后就沒有后續(xù)的第二次第三次對話和談判。
中國新聞周刊:在你看來,最后沒有再進行對話的原因又是什么?
鄭國漢:我當時十分期待有后續(xù)的第二次、第三次對話,希望雙方能加強溝通,互相了解,然后找出解決方案。但后來為何政府與學聯(lián)沒有再進行對話,詳細的情況我都不太清楚,可能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合適的機會未再出現(xiàn)。
中國新聞周刊:雙方沒能繼續(xù)進行對話的背后原因會有很多。你是大學校長,我想請你著重談談教育方面的原因。
鄭國漢:年輕人的思想形成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不單是教育問題,更可能是社會政治問題。對于香港社會出現(xiàn)撕裂和對立,特別是年輕人對現(xiàn)狀的不滿,不少人提出過各種成因,但究竟這些因素對年輕人的成長和思想傾向是否真實發(fā)生影響,現(xiàn)在還沒有看到深入的研究。
我認為在教育學生方面,應該更多接觸和討論發(fā)展中所面臨的問題和取得的成果,以尊重事實和開放的態(tài)度來討論交流。報喜不報憂,只會引起宣傳洗腦的疑慮。在互聯(lián)網時代,信息快速流通,要壓制負面的信息,根本無法做到,反而引起不必要的懷疑。
中國新聞周刊:2015年4月底,在嶺南大學的一場學生音樂會上,有樂隊唱辱警粗口歌。在反政改陣營中,年輕人居多,很多是大學生,而支持政改的建制派則是中老年人居多。這是不是因為年輕人受到的教育更多是偏西方的、偏自由化的,而且他們的想法也會比較理想化?
鄭國漢:年輕人向往民主自由是很自然的,而且香港的信息自由,世界上不同地區(qū)的信息都能夠獲得。而西方的想法和西方傳媒所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也是香港大環(huán)境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香港在實行民主制度方面經驗還是很有限的,所以對于民主的向往更多是理論性的和理想化的,但在實踐上便欠缺了民主社會和政治運作所必須的元素,例如尊重不同意見、與政見不同的人尋求妥協(xié)、在爭取目標時要有所取舍、在表達政治立同場時要懂得務實地解決實質問題等。這些就是民主的文化和修養(yǎng),但在香港比較欠缺。
中國新聞周刊:你本人是上世紀70年代在香港上的大學,當時的香港大學生對于內地、對于祖國的認識有分歧嗎?
鄭國漢:我上大學的年代,對內地的情況不感興趣的年輕人可能是大多數(shù),甚至是絕大多數(shù)。當時部分比較進步、或者比較左傾的大學生提倡認識祖國。在上世紀70年代初香港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正式訪問內地后,認識祖國成為大學學生會的方向,期間還有全球性的“保護釣魚島”運動,也帶動一些香港人更關心中國的歷史和政治。但我相信可能更多的大學生還是更關心自己的事業(yè)和前途。無論對祖國的態(tài)度如何不同,這種分歧并不怎么影響到香港社會。
中國新聞周刊:關于嶺南大學學生音樂會上的事件,你本人親自致歉,但校方管理層似乎也有不同的意見。在保障大學的言論自由和設定一些邊界上,作為一校之長,如何平衡?
鄭國漢:就音樂會事件的處理,校方管理層的立場和態(tài)度是一致的。我相信,大部分師生校友對于校方的處理是支持的。至于個別師生、校友有不同意見,那是言論自由的表現(xiàn)。
任何自由都有相應的責任,言論自由也不例外。大學是教育學生文明行為的機構,各有相應的校規(guī),規(guī)范學生最基本的行為。作為校長,我的責任就是令大學在現(xiàn)行政策和措施下公平和有效地運行。
中國新聞周刊:嶺南大學有沒有考慮通過管理和教學內容上的一些調整,來做一些工作,以縮小學生中的認識撕裂和對立?
鄭國漢:對于大學生來說,大學是學習知識、思考和做人的場所。他們應該抱著虛心的態(tài)度來大學與同學、老師一起學習和交流,充實自己,改變自己,使自己成為有意愿也有能力為做貢獻社會的人。學校完全尊重學生的自由意志,只會鼓勵他們慎思明辨,擺事實講道理,形成自己的觀點。隨著知識和閱歷的增加,隨著成長,他們會從更多角度去審視自己的立場和觀點。
我理解學生當中也有不同的觀點和角度,有些觀點為較多公眾認識,但也有些被忽略了。大學提供一個自由、公開討論的場所,學生之間可以交流和討論,令他們對事物有更全面更深入的理解,減少沒有必要的社會對立和撕裂。
中國新聞周刊:現(xiàn)在香港年輕人和大學生群體中的這種認識上的撕裂和對立,會不會隨著他們的成長而日益加?。窟@會讓你對于香港的未來更多一些擔憂嗎?
鄭國漢:擔憂是肯定的,但我認為極端的年輕人是少數(shù),同時希望他們會在成長過程中了解到事情的復雜性,令自己變得更加平和及理性。年輕人追求社會公義、要為社會作貢獻、要去改善社會都是值得支持和贊賞的。不過,他們必須深入了解社會,理解社會的多面性,不要太自我,輕言按照自我的想法去改變或者打破屬于所有人的世界。
鄭國漢:
香港嶺南大學校長。1952年出生。1975年畢業(yè)于香港中文大學經濟系。1977年赴美國留學,后留美任教。1992年回到香港,在香港科技大學任教。2009年起任香港科技大學工商管理學院院長。2013年出任香港嶺南大學校長。其研究領域涵蓋應用博弈論、市場結構分析、科技創(chuàng)新與模仿、貨幣危機、國際貿易與投資、外商在華直接投資與中國對外直接投資、中國科技企業(y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