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曉琳
反思與警惕——為奧斯維辛集中營解放七十周年而發(fā)。
1945年1月27日,一支蘇聯(lián)紅軍坦克部隊開進了波蘭南方小城奧斯維辛。戰(zhàn)士們看到在大片被鐵絲網圍起來的空地上,有許多來不及燃燒的柴堆,上面交錯擱放著尸體。遠處簡陋的長條形木頭房子里,陸續(xù)閃過幾個身穿條紋囚服骨瘦如柴的人影,紅軍戰(zhàn)士這才明白他們找到了惡名遠揚的奧斯維辛集中營。那些柴堆和尸體,是法西斯納粹逃跑時來不及毀掉的殺人證據(jù)。當年蘇聯(lián)紅軍解放奧斯維辛集中營后,就決定完整保存下這座人間地獄,至今整整七十年了。
幾年前的暑假,我來到波蘭南方古城克拉科夫。自從奧斯維辛集中營成為著名的二戰(zhàn)博物館以來,克拉科夫每天都有許多班次的火車開往那座小城。去奧斯維辛對所有參觀者而言,是一種對人性的再認識,或是接受一次關于生命價值的教育,而非休閑旅游。
從克拉科夫到奧斯維辛約六十多公里,老舊的火車跑了三個多小時。我很想知道腳下這條鐵路當年是否也運送過猶太人?1940年至1945年,全歐洲曾有無數(shù)條鐵路通向波蘭,終點站便是奧斯維辛。
這也許是世界上最為獨特的博物館之一,入口處沒有售票窗口。來這里的人們是為了吊唁慘死于納粹之手的四百多萬亡靈,這是一種尋覓人性的舉動,不需要買票。我站在奧斯維辛集中營大門口,那扇曾經許多次從電影或老照片上看到過的拱型鐵門上方,鐫刻著一句當年法西斯納粹用來欺騙猶太人的話:勞動換取自由。
一張黑色大理石桌上放著打開的人名冊,共有一尺多厚,是那種老式打印機打出來的,其中記載了四十幾萬先后被關押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的囚徒姓名。法西斯納粹在毀滅這些生命之前,居然心安理得地制作花名冊。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些受害者還算是幸運的,幾十年后當他們的親人后輩來到奧斯維辛,至少可以知道他們究竟魂歸何處。而另外無數(shù)消失在焚尸爐里的冤魂,則永遠收不到親人們寄托的哀思。
在一間用巨型玻璃墻隔出的展室內,堆放著幾千雙男女老少穿過的鞋子。有成年男人的長筒靴,有少女的細高跟皮鞋,以及蹣跚學步的幼兒軟底鞋。每一雙鞋子都帶有鮮活的生命印記,只要注視幾秒鐘,就能想象出鞋子主人生前的模樣。我看到一雙玫瑰紅色的皮涼鞋,半高跟,鞋頭上綴著個紅皮蝴蝶結。這樣的鞋子即使走在幾十年后的大街上,也一定會受到愛美姑娘的青睞。
我曾在書籍和紀錄片中看到過,法西斯納粹屠殺猶太人之前,掠光被害人隨身的所有財物,如首飾、鑲金牙齒,甚至剃光被害人的頭發(fā)。二戰(zhàn)期間享用頭發(fā)編織的地毯,是法西斯納粹高檔生活的標志之一。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展柜前,讀著那塊觸目驚心的解說牌:平均每五十個成年人的頭發(fā)重量約一公斤,本展柜中的頭發(fā)為一千九百五十公斤。我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滴落在腳下,像是從心底流出的血。
擦著眼角的淚痕,跟著參觀人群走過一個又一個展室。成百上千副被害人用過的眼鏡,成百上千個貼有主人姓名標簽的皮箱,無數(shù)嬰兒的連衣褲和寶寶衫。有些人被押送至奧斯維辛時,甚至還帶著讀了一半的小說或心愛的樂器,他們也許真的相信過大門上的那句話:勞動換取自由。自由是集中營受害者最渴望得到的奢侈品。
二號營屬于奧斯維辛集中營的主體部分,比一號營大幾十倍。登上哨兵瞭望臺主樓遠眺,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數(shù)不清有多少排牢房,鐵絲網從集中營大門口一直延伸至天邊,看不到盡頭。那條臭名昭著的“死亡之路”靜臥在集中營的主干道上。這段運送過幾百萬猶太人的鐵路也被完整保留下來,鐵軌早已銹跡斑斑,枕木間空隙處盛開著無數(shù)星星點點的野花。二號營的另一處角落,有兩座被德國人炸毀的巨型焚尸爐,幾十年來沒人移動過那里的任何一塊磚石。因為它保留著真實的本來面貌,至今仍然能震撼每個參觀者的心靈。
我在二號營遇到一個來自德國巴伐利亞州的中學生夏令營團。帶隊的女教師告訴我,讓所有孩子都有機會參觀納粹集中營,與集中營幸存者及其后人保持聯(lián)絡,記住歷史教訓,永遠警惕納粹主義死灰復燃,是巴伐利亞州政府的決定。女教師的話讓我十分感動,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只有正視歷史,牢記歷史教訓,才會有光明的未來。就像奧斯維辛集中營紀念碑上刻著的兩句警言:
NEVER FORGET(永不忘卻);
NEVER AGAIN(永不重演)。
【原載2015年1月23日《解放日報·朝花》】
插圖 / 送達集中營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