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

12歲女生，被人懷疑偷走了其手機。兩小時內(nèi)，對方連續(xù)3次登門索要手機，最后發(fā)出“公告天下”的威脅。不堪“語言暴力”的女生從7樓頂跳了下去……手機？手雷？“語言暴力”催生血案，元兇何在？

2014年3月29日晚7時許，湖北大冶市黃金山開發(fā)區(qū)張沖還建樓3棟，12歲女孩楊小青從7樓墜下，被緊急送到武漢同濟醫(yī)院搶救……萬幸的是，楊小青在昏迷6天后終于醒來，脫離了生命危險。經(jīng)湖北中真司法鑒定所法醫(yī)鑒定，她胸部以下失去知覺，構(gòu)成二級傷殘。這意味著，她將在床上“躺完”余生。醒來后，“為什么救我？還不如死了！”楊小青的嚎叫撕裂著在場每個人的心。

楊小青在鵬程小學上六年級，案發(fā)地是奶奶家，而她的家在附近的12棟。2015年4月19日，記者走進了這個家。這個走過一年生死折磨的女孩，側(cè)躺在房間里，頭朝窗戶，手里握著一只鼠標，離床一米多的地方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她滾動著鼠標看一部叫《守護甜心》的網(wǎng)絡(luò)小說。這臺電腦，成了她全部的世界。因胸部以下完全失去知覺，她大小便失禁，一個尿袋掛在床邊，屋子里彌漫著濃濃的異味。她的臀部有個比一元硬幣還大的洞，紅色帶膿的腐肉向外翻著，這個洞爛到骨頭，但她已感覺不到疼痛了……

悲劇發(fā)生后，事發(fā)小區(qū)和鵬程小學都炸開了鍋。黃金山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刑警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查和排查，初步認定楊小青是自己從7樓樓頂自行跳下。12歲，多美的年華！為何會做出殘忍的選擇？本刊特約記者經(jīng)過多方走訪調(diào)查，力圖還原了事實真相。

2014年3月下旬的一天，楊小青照常到要好的同班同學小杏家去玩。只是這次楊小青離開后，小杏的爸爸李宏發(fā)現(xiàn)自己的蘋果手機不見了。37歲的李宏是個出租車司機，家境并不寬裕，這部價值五六千元的手機對于他來說價值不菲。

在李宏焦急地四處尋找手機時，女兒小杏忽然告訴他，她看見那部手機在楊小青那里。李宏由此斷定就是楊小青來家里玩時“順”走了自己的手機。3月29日是星期六，上午李宏讓女兒帶路去楊家。見只有楊小青獨自在家，而不見其家長，他就離開了。

當天下午4點多，李宏再次帶著女兒小杏敲響了楊家的門。這次，開門的是其母梁文錦。李宏開門見山：“我的手機被你女兒偷了，她得還給我！”36歲的梁文錦轉(zhuǎn)身責問女兒是否拿了別人的手機。楊小青當即否認。李宏強調(diào)：“我女兒看見你玩的手機就是我的?！币慌缘男⌒忧忧拥攸c點頭。于是梁文錦讓女兒把手機拿出來，可是，楊小青說：“早上一起來手機就找不到了?！绷何腻\便讓李宏先回去，“我會把事情了解清楚，如果真的拿了你的手機，我一定好好教育她，并把手機還回去。即使找不到手機，我也會賠錢給你?！?/p>

離開楊家后，李宏在樓下讓女兒先回家，自己則和小賣部老板聊起了楊小青拿他手機的事。老板說梁文錦為人不錯，勸李宏回家等著就行了。這一幕，恰好被楊小青透過窗戶看到了?！袄詈甑教幐鷦e人講我是個小偷，鄰居們都會認為我是個小偷?！彼膩y如麻。

待李宏離開后，梁文錦再次責問女兒：“你究竟有沒有拿李宏的手機？”楊小青回答依然堅定：“我是路上撿來的！”梁文錦讓女兒趕緊把那部手機找出來，以證清白。楊小青開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找手機。此時，在樓下的李宏并沒有聽勸阻，在樓下呆了大約5分鐘后，第二次上樓來到楊家。李宏的再次到來讓楊小青神經(jīng)緊繃，臉上滿是驚恐。在梁文錦再三保證“一定會給你一個說法，你先回家做飯”后，李宏才不放心地離去。李宏做好飯后，第三次去了楊家，在路上遇到了同村的李強。為了壯膽，他拉著李強和他一起去楊家。陌生男子的到場，讓楊小青更加驚慌失措：“李宏到底把這件事告訴了多少人？”

此時，母子倆依然沒找到那部手機，李宏于是放出狠話：“如果找不到手機，就到學校說這件事，看你還能不能在老師同學面前抬得起頭來！”這句話讓楊小青的眼淚直往下掉。一旁的奶奶提醒小青：“你是不是把手機放在奶奶家里了？”楊小青趕緊下樓向奶奶家跑去。李強覺得李宏過火了，李宏才不甘心地回了家。

奶奶家距離小青家僅300米的路程，然而，楊小青飛奔上奶奶家所在的7樓，翻遍邊邊角角仍然找不到手機?；谢秀便敝?，她一步步爬上樓頂，慢慢走向了邊緣，含淚攀爬過1米高的鐵柵欄，縱身一躍……

楊小青住院20天，花了將近30萬，全部是從親戚家七拼八湊借來的。但讓梁文錦夫婦更發(fā)愁的是：女兒才12歲，如果有一天他們不在了，孩子托付給誰？然而，慘禍發(fā)生后，一年多來，李家人從未去看過楊小青一次，甚至沒有表示過任何歉意。從2014年5月起，楊家就請了湖北尊而光律師事務(wù)所的律師，不斷與李宏協(xié)商，希望他們能對楊小青的受傷承擔一部分責任。李宏則回復：“錢一分也沒有，隨便你們怎樣！”

2015年2月，楊家將李宏告上了法庭，索要楊小青的生命權(quán)、健康權(quán)和身體權(quán)。楊家估算，楊小青醫(yī)療費、后期護理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至少得近120萬。其代理律師檢索發(fā)現(xiàn)，2014年3月浙江發(fā)生過類似案例，被法院判賠所受損失的40%，楊家隨后依此提出要求李宏賠付楊家最低30%的賠付，即35萬元。

2015年3月13日上午9時許，大冶市人民法院汪仁法庭開庭公開審理“楊小青跳樓索賠案”。那部手機是偷來的，還是撿來的？手機又是不是李宏的？雙方各執(zhí)一詞。但這些都不重要了，原被告就小青跳樓是否與被告“索要手機”有關(guān)這個焦點問題展開激辯。

原告楊小青的代理律師認為，被告李宏3次來她家逼迫其交出手機，并威脅將這件事在學校宣揚，是導致楊小青跳樓的直接原因。被告的行為違反了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和《侵權(quán)責任法》的相關(guān)規(guī)定，因此請求判令被告承擔楊小青醫(yī)療費等各項費用35萬余元。被告李宏則認為，原告受傷與他無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他認為，楊小青偷他手機的行為屬于違法犯罪，而他去討還手機的行為則是在依法維權(quán)；其次，原告自己跳樓受傷是自殘、自殺行為，并非他威脅、逼迫所致，與他無任何因果關(guān)系。所以，他一分錢也不賠！

法院審理認為，原告楊小青作為未成年人，無論在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均未達到可以自我調(diào)節(jié)的程度，原告的父母作為其監(jiān)護人，應(yīng)盡到監(jiān)護義務(wù)。在被告登門索取手機時，原告正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原告父母未能及時進行心理疏導，反而怒斥原告，進一步加劇了原告的恐懼心理，對原告的跳樓致殘行為應(yīng)承擔主要責任；被告三次登門向原告索取手機的行為欠合法性，該行為與原告跳樓致殘的嚴重結(jié)果之間具有客觀聯(lián)系。鑒于被告未能充分考慮未成年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其多次登門的不當行為導致原告產(chǎn)生恐懼心理，最終發(fā)生原告跳樓致殘的嚴重后果，故本院認定被告的行為與原告的損害后果具有一定的因果關(guān)系，故被告應(yīng)承擔一定的賠償責任。綜合案情，本院酌情認定被告承擔10%責任，原告法定代理人承擔90%的賠償責任。法院根據(jù)2014年居民服務(wù)業(yè)在崗職工人均年平均收入對每月護理費進行計算，以及原告的年齡、健康狀況等因素確定合理的護理費為10年，并依據(jù)《未成年人保護法》、《責任侵權(quán)法》等相關(guān)法律，一審判決被告李宏賠償楊小青的醫(yī)療費、護理費、傷殘賠償金、后期治療費、精神撫慰費等合計80112.30元。

慘劇所引發(fā)的“地震”，遠不止于一個生命的凋零本身。共青團武漢市委青少年心理咨詢專家賈洪武和多位一線中小學教師均表示，近年來，中小學生甚至大學生因各種原因自殺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生命教育喊了這么多年了，實際家庭和學校遠沒有落到實處，是該好好補上這一課了！”當下，智能手機的發(fā)明，讓無數(shù)人“低下高傲的頭”，連三四歲的孩子也玩得不亦樂乎。從這個意義上講，手機儼然一枚“手雷”，會引爆欲望。對李宏而言，其“語言暴力”轟炸下，一個少女走向絕路，他注定一輩子承受良知鞭拷……而對楊小青而言，生命對人只有一次，以生命作代價去承受生活，生命又怎堪承受之重？！

（因涉及民事隱私和未成年人，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編輯 謝學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