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鏡華真人的心魔化出了實體。
這可是件稀罕事,誠然群仙皆有心魔,修行中有很大一部分功夫也是為了制御心中的魔性,但能將之化為實體的,鏡華真人似乎還是開天辟地頭一個。
所以天天有神仙來水峿居看新鮮也就不奇怪了,不過來的神仙雖多,像夜重上仙這樣口無遮攔的倒也是絕無僅有——
“噗哈哈哈,鏡華啊,你的心魔怎么還是個母的?是不是你早愛上了大仙我,所以心心念念變個女體跟我相好?”
夜重一邊抓著那只小奶貓查看“重點部位”一邊滿口胡柴,群仙聽了想笑又覺得不妥,一個個臉色扭曲地跑了出去。
雖說每個神仙都談之色變的心魔實體化了之后居然是這副柔軟可欺的樣子是有點兒……那個,但夜重能嘴賤到這個程度也是太出人意料。
所以最后夜重被鏡華一腳踹出水峿居的時候,沒一個神仙同情他。
反正這兩人鬧絕交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沒事。
而日子一長新鮮勁總會過去的,一天兩天,找借口來拜訪的神仙越來越少,最后一個來看那只心魔所化小貓的是百花閣新晉的小仙,未語還羞的靦腆少年臨走時見小貓臥在鏡華手里蹭啊蹭的樣子,忍不住問:“真人,留著它不要緊嗎?”
言有未竟——到底是心魔,留著不怕養(yǎng)虎……養(yǎng)貓貽患?
鏡華淺笑:“要殺它,隨時可以。暫且留著也當是做個伴?!?/b>
小仙聽了若有所思,看了看除鏡華外再無一人的水峿居,再看看神情冷清的真人,再沒有說什么。
自從夜重的師父凝玥上仙失蹤后,他已經在這水峿居獨自住了三千年。
即便對仙人而言,也是頗為漫長的時光了。
是夜,太陰星東升西墜,銀光如練,普照天界。
鏡華在水峿居后方的池邊探看人世,撥開水面的蓮葉,一泓碧水幻化如鏡,映出下界人世百態(tài)——公子皇孫,帝王將相,或是倚樓扶柳的紅顏,或是風塵仆仆的歸人……
凡人挺有趣的。
忽然水中映出了一張臉,二八年華俏麗明凈的樣子,是一個女孩子容光最盛的時候。
又看到她了。
真人向來平靜無波的表情起了一絲漣漪。
“嘻?!?/b>
一聲輕笑,驚得他打散水面,回過頭去,卻見那只幼貓以一雙后肢站立著,仿佛人形。
而后,它還真就化出了一個人形。
是女體,那模樣與他方才在水鏡中所見的凡女一般無二。
“真沒想到,傳聞中最寡情冷清的鏡華真人,竟會對一個人間女子動心?!鄙倥偷偷匦χ澳憧戳怂皇烙忠皇?,怎么就不到下界去親近親近?”
這魔性所化的妖物行徑也是輕佻至極,一邊說著,一邊就柳腰款擺著糾纏上來,他想要避,雙手卻又不由自主地環(huán)上了少女的腰。
“你留著我,不就是要做個伴?”她貼在他的耳邊輕笑,呵氣如蘭,銷魂奪魄。
怪不得有那么多的仙人栽在自己的心魔手上,或削骨墮凡,或灰飛煙滅。
實在是這誘惑對你知根知底,根本無從抗拒。
放棄抵抗的時候他這么想,為自己數千年修行如此輕易便毀于一旦而輕輕嘆息了一聲,卻又像是多少年的期待終于得償,于是心滿意足。
(二)
自此少女便在水峿居住了下來,所幸這里平日甚少有仙人來拜訪,近日里則更加顧不上——傳聞魔界新任魔尊登基,群魔蠢蠢欲動。
所以就連一向來的最勤的夜重也很少露面,不過他每次來少女也會化為幼貓的樣子,并不曾露出什么馬腳。
只是有一點令人頗為不安,夜重來拜訪的間隔一次比一次久。
也就是說,形勢愈緊。
一天夜里,夜重又來了,帶著百花閣新成的枯木酒,這酒自從千年前初成就成了夜重的最愛,每次來水峿居與他共飲帶的都是這一種。
這一次,夜重酒量不比尋常,幾杯就醉了,醉眼蒙眬地抓著他說:“這次魔界來勢洶洶,你當真還要窩在這里?”
他抽回了手:“我起過誓,你知道的?!?/b>
夜重哼了一聲,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臨到門前忽然回頭睨了他手旁的幼貓一眼:“這種禍胚,還是早日處置了好?!?/b>
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將酒都飲盡了。
夜間的蓮池,一池白蓮仍舊只是打著骨朵兒,一株不開。
白蓮是何時起不開的?似乎也是那時……
他斜倚在池邊的青石上,一足入水,有一下沒一下地想著往事,直到有人來打斷。
“你在想怎么處置我嗎?”少女蹲下身,向他撩了一記水花。
他笑起來:“我在想給你起個什么名字好?!?/b>
少女愣了一下。
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凝玥,這個名字好不好?”
“這不是你師尊的名字嗎?”那魔性化的妖物聽了眨眨眼,哧哧地笑了起來,“你竟給我起這樣的名字,難道你對你師尊……”
她不說下去了,只是擠眉弄眼一臉曖昧。
他聽了從青石上下來,跪坐到她面前,笑著說:“我的確傾慕師尊,只是不知師尊是否也心悅于我?”
這話是對她說的,話甫一出口,兩人臉上都已沒了笑容。
他神色認真,她目光森寒。
一滴清露從白蓮骨朵兒上滑落,激起一個小小的漣漪。
也就是這么一瞬的時間,少女站起身來,而當她挺直了身形的時候,她的樣子已經變了。
不再是那凡女嬌麗甜美的容顏,此刻映著銀輝的臉清冷而倨傲,發(fā)綰烏云,指排削玉,若不是那對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還有些微寒光,真要讓人以為這是一尊極北處玄冰玉雪所塑的雕像。
水峿居失蹤了三千年的主人,凝玥上仙。
“原來你早已認出了我?!蹦h冷冷地看著他,語氣不善。他卻又笑起來:“我怎會認不出師尊……”
說著便不顧凝玥周身的戒備,撲上去抱緊了她:“昔年都是我不好,不該借著窺視凡人來試探師尊的心意,害得師尊一念入魔,都是我不好……”
他言辭切切,凝玥到底在他的懷抱中軟化下來。
“既然如此,今日你可跟我走?”她在他耳旁問,他放開手,但見她微微一笑,仍是他記憶中的光風霽月——
(三)
他當然跟她走。
“師尊失蹤那日我便立誓,不見凝玥,不出水峿。”隨凝玥一同繞過天界的護衛(wèi)法陣,他對她說起這三千年中的種種,只是除卻相思,還有隱憂,“可是我也想過,天界如何許我們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b>
男歡女愛有傷清規(guī),師徒不倫更是聳人聽聞。
“師尊可有良策?”
他問凝玥,凝玥只是對他笑了笑。
他忽然覺察到了異樣——
太安靜了,平日群仙往來的天界,今日不聞一聲。
“鏡華,你看?!笨绯瞿咸扉T的結界,凝玥指給他看千里外云霧蒸騰之地。
黑云壓陣,魔氣繚亂。
云氣中是數之不盡的魔物,似人非人,似獸非獸,多有著丑陋的外貌,與正和它們對峙的群仙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可是……
“如今魔界已經一統(tǒng),我便是新的魔君。”
凝玥笑著對他說,曾經寡言溫柔的女仙,如今眉目間卻有一番嗜血的殺意。
“不反了這天,你我就不可能好好在一起。”她向他低身,他握住她冰涼的手,騰身而上,像是要給她一個擁抱。
卻是另一只手忽地化出靈劍,徑直刺進了她的心口。
這么近,避無可避。
“你!”凝玥杏眼圓睜,想要拔劍,但一碰劍柄便痛苦得難以動彈。
“別妄想拔劍了,別忘了此劍本是天帝賜給你督導群仙的,以噬骨蛭的灰燼煉制,正好壓制你的仙骨?!彼碎_,“自你入魔失蹤那日我就在等著今日,我就知道以你的性子必不甘心,聽聞有魔界新君登位,我便猜那是你,你遲早要回來找我……”
他驕傲的師尊從不會服輸,無論權勢抑或情愛。
凝玥目齜欲裂,隨著他的言語,她的眼底也漸漸漫上了一層血紅。
狂性。
當她厲聲尖嘯的時候群魔仿佛得了號令,呼嘯著發(fā)起了猛攻,而眾仙亦仗劍相迎,云氣相卷,一時間仙魔難分伯仲。
在震天的殺聲中,凝玥化出了魔相。
通體雪白的獅子,身軀龐大得如同那些撐天破地的上古神獸,低沉的吼聲幾乎令結界震動。
可他只是縱云浮空,居高臨下冷冷地俯瞰著她:“瞧瞧你這樣子,凝玥,你真是仙家的敗類?!?/b>
雪獅狂嘯,隨即向群仙撲去。
發(fā)了狂的魔物,只剩下弒仙的本能。
這是一場震動三界的大戰(zhàn),魔物丑陋的尸體墜落凡塵,重傷的仙家則化煙飛散。
連死,亦有別。
而自始至終,他只是仗劍守在南天門前,并未參與任何一方。
直到塵埃落定。
周身浴血的凝玥化回了人形,被夜重拽著長發(fā)拖到他面前,仙人一樣是血染衣袍,神情卻是欣喜的:“鏡華,多虧了你?!?/b>
他微微一笑。
這一場仙魔大戰(zhàn),他居功至偉,但是當天帝論功行賞時,他卻只討要了凝玥。
曾經的女仙被穿了琵琶骨,仙體亦被鎖住,留她一命不過是要她在日后千秋萬載的歲月里受無窮無盡的痛苦。
“你要她做什么?”夜重對此很不解,而他只說了一句——
“她是我的恥辱?!?/b>
(四)
自家的師尊因為戀慕自己而入魔,這種事毫無疑問是整個天界都喜歡的那種笑柄。
當年凝玥初初失蹤便成談資,他在水峿居避世也正是為此,而如今這么一鬧,前因后果盡人皆知,他自然更加要成為話題神仙。
這是羞恥,當然的。
所以夜重再沒說什么。
他將凝玥沉入水峿居后的蓮池內,隔著水波看她傷痕累累的容顏,隨后招來玄風,瞬間封凍了整個蓮池。
冰下,凝玥猶然睜著眼,她當然還活著,只是寒冰困體,能看不能說,能知不能動。
旁觀的夜重發(fā)出了一記噓聲:“你夠狠,鏡華?!?/b>
他沒搭理,夜重一個人演獨角戲也是難受,自言自語了一會兒就摸著鼻子告辭了,臨走時又提醒了他一遍:“瑤池的慶功宴,可別忘了去?!?/b>
“自然?!彼f,不知道是自然不忘還是自然要忘。
不過最后他當然還是去了。
瑤臺盛會。
百花齊放,御香縹緲,天帝默許了狂歡,劫后余生的群仙在宴席上也就沒了矜持和禮數,他踏入宴席時眾仙家酒正半酣,夜重看見他,舉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來。
夜重向他敬酒,他嗅了嗅味道,笑道:“你竟不喝那枯木酒了嗎?”
夜重嗤笑:“誰要喝那個,又苦又辣的……”
真是醉了,他想。
不然怎會吐此真言?
真正的枯木酒因為有萬年神木的木屑,所以就該是又苦又辣的。可夜重每次帶給他的酒甘美無比,是因為那是以噬骨蛭的血肉所浸,這種異蟲最愛吞噬仙骨,周身充滿了無色無味的毒素,是仙人所懼怕的東西。
所幸它們很稀少,當然也就很珍貴。
用這樣的東西來毒害他,如此大手筆是夜重做不到的。
他看向宴席上空蕩蕩的主位——天帝不在,不知是在慶祝仙魔大戰(zhàn)的勝利,抑或咬牙切齒竟不能留下心心念念的那個人來折磨……
心魔,只要是仙家便都有的,天帝自然也有,那心魔若化人形,就該是凝玥的模樣。
天帝傾慕他的師尊。
這是他在凝玥失蹤很久之后才發(fā)現的秘密,之所以會發(fā)現,是因為他在蓮池邊思念凝玥的時候,赫然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方才明白長久以來天帝看向自己的師尊時,那種熾熱的目光意味著什么。
然則求而不得,抑或不敢求不能求,即便群仙之主也要被逼瘋。
所以……這恨意轉嫁到他的頭上來也就不奇怪了。
天帝大約早就探知了凝玥入魔的事實,也想到她終有一日會回來天界找他,便將所有的功夫下在了他的身上。
長年飲用浸了噬骨蛭的酒,他周身都是毒素,只是他從不愛與其他仙家交往,才一直都沒有覺察到。
這樣的他,與凝玥親近,呼吸間都在無聲無息地傷她性命。
即便沒有那一劍,她最終也不會是天帝的對手……
只恨他覺察得太晚,直到沾染了她的魔氣后才覺出那枯木酒的不妥,奈何回天乏力,便只能想出這條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苦肉計來。
如他所料,天帝不會殺凝玥,也無法拒絕他這“功臣”的請求。
再好不過。
除了凝玥,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本體正是水峿居中那一池白蓮,他將凝玥安置在里面,她便可吸收他本體的仙靈來自愈。
待到蛭毒全清,她便可輕而易舉地脫出。
到那時,雪色的九頭獅將現全相,九首一身,足踏業(yè)火……
當然這么做他或許會因為仙靈受損而死,但這又有什么關系,能為凝玥而死,是他的心愿。
“鏡華,愣著干什么?喝酒??!”忽然夜重醉醺醺地橫過來一只手,琥珀盞,葡萄釀,其色如血。
他看著夜重,想起初入凝玥門下時,自己和他偷酒喝的往事。
他最好的朋友,出賣了他。
算了。
他把過盞來,一飲而盡。
待到凝玥脫出之日,這里所有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要血債血償。
不反了這天,他們便沒有好日子過。
抹過嘴角,他笑了起來,遠處傳來一絲破冰的清鳴,于是他靜下心,在這觥籌交錯的一派喧囂之中,聽見了冰上,白蓮花緩緩盛開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