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禾苗
一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很危險。
但若這一室,是墓室……
于堪堪從七葷八素的眩暈中清醒過來時,屁股下不僅壓著古墓道里陰濕綠厚的層層青苔,還有大鳳朝新登基不久,龍椅都還沒坐熱的新皇陛下——
她屁滾尿流從皇帝腰上滾下,新皇手中緊緊握著的劍還淌著刺客淋漓的鮮血,順著刀刃一滴一滴打在綠苔上,他胸膛上受了傷,又在落下墓道的過程中被她凌空這么泰山壓頂?shù)匾粔骸?/p>
她試探了下他的鼻息,幸好幸好,還有氣呢!
沒成為史上第一位壓死皇帝的司天監(jiān),于堪堪感到無與倫比的欣慰。
唉,新皇商臻是他們司天監(jiān)遇到過最難伺候的皇帝。
多事之人必遇多事之秋,選個陵比人家選妃還矯情,非要自己出馬眼見為實才覺得踏實,活該行蹤泄露!在逃竄……不,新皇說那是戰(zhàn)略性退后的過程中,途徑一片由老樹盤根猙獰交纏的林間時,忽地腳下一空,兩人竟從裸露在外的根系間直直跌入下面深不見底的洞下。
天無絕人之路,這洞竟是個盜洞,后追兵將至,于堪堪也顧不得其他,趕緊將洞口蓋好拖著皇帝躲入墓穴深處。
堵好石門,她也就筋疲力盡昏厥過去了,等醒來后的第一眼,便看到應(yīng)該剛蘇醒不久的皇帝正直愣愣看著她,眼神詭異,似在凝望深淵。
她連喚數(shù)聲,商臻卻置若罔聞,后來回想起種種,新皇商臻,應(yīng)該是那個時候就被歹人趁機給李代桃僵了。
但當時她只奇怪皇帝這是哪根筋摔壞了,一向溫文持重的新皇居然在路上跟她開起了玩笑——
深不見底的通道里,皇帝一條胳膊搭在她肩頭,一半力氣由她扛著,于堪堪舉著火把偷偷側(cè)目,看皇帝喉頭滾了滾,吐出一顆帶血的龍齒。
……糟糕,司天監(jiān)終于要被滿門抄斬了嗎?
他看向她,目光幽幽,將于堪堪的心虛狼狽抓了個正著。
“這就是你們司天監(jiān)算出來宜出行的好日子?”
帶著調(diào)笑意味的聲音并無殺意,反而有種胸有成竹的自信舒暢,氣息悠然,完全沒將這片縱橫交錯、危機四伏的密道看在眼里。
“都拖陛下您的福啊,四海升平,人人心寬,心寬則體胖嘛……咦,這這……這條道真的是出口!皇上您,您,您可真是神機妙算!”
重見天日不久,于堪堪總覺得新皇陛下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
為避免刺客尋來,皇帝勒令不準生火,她溜須拍馬地問起那墓道縱橫交錯其中陷阱眾多,皇帝是如何慧眼如炬地一找就中的呢?再說,半途墓道上還竄出了個頂著骷髏頭的粽子,來勢洶洶,但再見到皇帝后便嚇得屁滾尿流,骨頭架子散了一地。
她做崇拜得五體投地的模樣,皇帝靠在樹下,輪廓分明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只聽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寡人所學,豈是爾等能知曉的?!?/p>
“那是那是?!苯纪庖估洌贿吚涞醚例X打戰(zhàn),“陛下您學富五車,龍氣充沛,一切妖魔鬼怪皆無所遁形,哈哈?!?/p>
皇帝望向一側(cè),隨口道:“秦將軍要是再找不到咱們,未免太失職了?!?/p>
“……”她愣了愣,張口想說這回陪圣駕出行的,明明是鄧將軍??!
這句話似一道劈亮天際的閃電,將她混沌的腦子炸得倏地一亮,那一幕幕大相徑庭的行為,性格大變的性情——
“你,你不是皇帝,你……你這個披著皇帝臉的惡徒,你將皇帝弄哪兒去了?”
二
最近,宮中都風傳于家主墳定是青煙大冒,否則她于堪堪是走了狗屎運才能與皇帝共經(jīng)患難,混上個護駕有功忠心護主的名頭,再說孤男寡女兼之男未娶女未嫁,荒山野嶺幾日,隨時隨地都有雞犬升天的機會??!
于堪堪簡直對這幫只會八卦的臣子們絕望了!
你們的主子都被掉包了,難道就無一人發(fā)覺不妥嗎?
“你,你是不是趁著我們暈過去就把皇上換走了?”
對,自己必然是遇到了驚天大陰謀,當于堪堪腦子瞬間空白一片,也顧不得那兒是荒郊野外,自己勢單力薄,張口就問,假皇帝挑眉看她,長眉恣意,褪去了之前故作的笑意,新皇登基前為瑞王,骨子里究竟有多少陰謀詭計暫且不提,至少表面是以謙謙君子溫文著稱的,哪似這歹人眉目森然,說不出的強悍霸道。
“是啊,我是假的,那你又能如何,你覺得說出去有人會信你嗎?”
“你——”于堪堪步步后退,“你不要以為自己天衣無縫,魚目永遠不能混珠,你——”
自稱為謹琿的歹人毫不掩飾臉上洋溢的壞笑:“你說,寡人的話,你的話,群臣聽誰的?”
大臣們就算了,大多是秉燭夜讀上來眼力不好的書呆子,但明明前來救駕的鄧將軍是皇帝心腹,心腹啊,一定能看出端倪吧!
在獲救后回宮的途中,于堪堪就無數(shù)次的暗示鄧將軍,甚至繪聲繪色講了個有關(guān)李代桃僵的故事,鄧將軍若有所思地聽完,她以為自己大功告成,誰知第二天上路前,鄧將軍就屁顛屁顛告訴她。
“陛下昨兒說路途乏悶,我就將于大人說的故事講給陛下聽了,陛下可喜歡了,叫于大人去車里伺候著,多講幾個呢!”
“……”
不怕豺狼虎豹一樣的敵人,就怕蠢如豬的隊友!
那一刻,于堪堪深刻體會到屈原舉世皆醉我獨醒的痛楚!
于堪堪顧及司天監(jiān)以及自家府上百十條人命,不敢貿(mào)然出聲,回宮一路她提心吊膽,而那歹人居然也沒將她滅口,反而夸她忠心護主,得賞,但又鑒于她壓掉了皇帝一顆龍齒。
“所以將功抵過,就罰五年俸祿吧!”
她跪在金鑾殿上,恨不得跳出來劍指龍椅揭破這偽君子真面目,她牙齒咬得嘎吱作響,大太監(jiān)扯著嗓子:“隆恩浩蕩,于大人怎么還不謝恩呢?”
算了,時候未到,不能輕舉妄動,若連唯一知曉真相的自己都折損了,那還有誰能救國于水深火熱之中呢?
傳聞江湖中有人皮面具,能做到易容得惟妙惟肖。
在無旁人的私底下,她偷偷研究過謹琿的臉皮,可怎么看怎么真,找不到一絲不似的地方,有天她趁著這廝睡著,拿指甲去摳他臉頰找縫隙,被謹琿抓了個現(xiàn)行,她硬著脖子說微臣這是見到有蚊子吸龍血,幫您除害呢。
謹琿不跟她計較,懶洋洋擱下手,忽地臉色一緊,視線望向一邊:“你看那邊!”
“怎么了?!”
于堪堪下意識跟著望去,就在轉(zhuǎn)頭一瞬,額頭被踏踏實實彈了下。
謹琿屈著手指哈哈大笑,看她茫然無措捂著額頭的樣子十分得意,敢情是玩了出調(diào)虎離山計,于堪堪疼得嗷叫,捂著額頭奔向銅鏡,放手一看竟然紅了一圈,女為悅己者容,可憐她最近心力交瘁,本來眼眶就多了一圈青黑,現(xiàn)在還要遭冒牌貨彈腦袋,簡直冤比竇娥!
看她嗚嗚掉起眼淚,青年也愣了下,上前探了探身:“喂……沒事吧?寡人也沒用力?。 ?/p>
于堪堪頂著一張哭花的臉回吼:“什么寡人,說你是胖子你還喘上了,你就一西貝貨,裝什么寡人,你說,你處心積慮假裝皇帝想造什么孽?!”
青年沒聽她說什么,于堪堪生得白,額頭中央那處紅就格外惹眼,像春天搖曳不停的花,嫩嫩的一抹惹人憐惜,青年禁不住伸出手指,于堪堪卻當他又要下狠手,連忙避開,憤憤道:“你說,你是不是昭國派來的刺客,想顛覆我國?你究竟把皇帝弄哪兒去了??!”
青年的手不尷不尬地停在半空,他施施然收回,音調(diào)平平。
“是啊,于大人好聰慧,就是這樣啊,寡人明天開始就要殺良臣近小人了?!?/p>
“你,你不要臉!”于堪堪氣得直跺腳。
謹琿伸過臉去:“不是想看寡人有沒有貼面具嗎,來啊,你摸一摸就知道寡人的臉長在哪兒了。”
于堪堪沒招了,她覺得好累,她只是司天監(jiān)里最不成器的一個,平時動動嘴皮子拆下八字,說下姻緣,哄哄宮里女眷罷了,她不堅強,還很怕死,沒有玉石俱焚的勇氣,所以才憋屈至今,不敢將這個陰謀秘密說給任何人知曉。
“商臻……你不要傷害他,拜托你——”
她不知道謹琿是怎么在那個密室中將商臻換走的,她也不知道為什么世間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兩人,她幾乎是哀求地看著他,哪怕知道這點請求是毫無作用的。
青年聽著她的乞求,深黑得沒有底的眼瞳似乎劃過一絲漣漪,一圈一圈,如被小石驚擾的水面,半天沒有恢復。
“你真關(guān)心他。”謹琿挑起嘴角,“喂,你該不會喜歡他吧?”
看著于堪堪漲紅了臉,平日話癆的嘴一個字眼也吐不出逃難一般奔出書房后,青年視線一路追隨,直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花園外,他才收住笑,坐回到椅子上。
書案上按照緊急程度、管轄地區(qū)整齊地堆疊著各地送上要批送的奏折,青年隨手抽了本,用朱批批好,扔在一邊。
他沒準伺候的人進來,只燃著熏香,除他之外空蕩無一人的房內(nèi),青年忽然開口。
“哥,她還真以為我是披著面具的西貝貨呢,你說她是傻呢還是傻呀?
“嗯……好啦,我不欺負她了,好好,我反省,我承認是有點想欺負她,誰讓她那么傻。
“哥,這個世界……好像也沒那么乏味。
“哥,哥?”
此時房內(nèi)熏香依舊,一人一影,再無其他。
三
于堪堪覺得再這樣下去,她肯定就要操勞過度,滿頭華發(fā)了。
事情是這樣的,前些日子禮部上書,大意是說皇帝您登基也好一會兒了,后宮空虛,您看這后宮三千華樓,總不能空著養(yǎng)蜘蛛?。?/p>
群臣難得有不開撕不鬧不吵立場一致的時候,畢竟后宮就是他們爭名奪利的第二戰(zhàn)場,多少有閨女的人家等著借此翻身呢。
皇帝沒表示出多大興趣,但也沒拒絕,就讓臣子自己去操勞,但有人坐不住了。
于堪堪眼看那些黃花閨女要落入魔掌,她能不思慮過重氣急攻心嗎?她去勸說,姿態(tài)是很替謹琿著想的:“你住了人家的宮殿,還要睡人家的老婆,不好吧兄弟!”
青年眨眨眼:“一如既往的壞,就要壞得徹底嘛?!?/p>
她哽了哽,往后一看,身后伺候著的宮女們都低著頭站在后頭,只當他們在賞花,并沒露餡,她追上去,又勸道:“很多秘密是防不住枕邊人的,你看你現(xiàn)在臉皮黏得是挺緊的,萬一天潮濕了,就松了,被張妃秦妃王嬪李貴人發(fā)現(xiàn)了咋辦呀?”
青年眉頭皺了皺,低頭看她,她以為自己一語中的,眼中泛起了希望的光。
“嗯,于大人所言甚是?。 奔倩实勖税严掳?,自言自語,“要又能知道寡人秘密,又能入后宮的,又安全的……好像……”
“好像沒有是吧!”于堪堪看到了勝利曙光,連連點頭。
“好像人選就近在天邊??!”
謹琿的目光燦若春光,好巧不巧,正落在于堪堪身上。
于堪堪沒說什么,但她警惕地回瞪,豎起的眉毛,還有全身釋放的拒絕,就足以讓對方清楚自己的態(tài)度。
御花園里正值春景,一片片姹紫嫣紅的熱鬧,謹琿別開眼,似在看花,雖然那份熱鬧半點沒落盡眼底。
“寡人開玩笑的,于大人這都聽不出嗎?”青年笑。
“何況,寡人要的人,心里可不能再喜歡著別人?!?/p>
于堪堪覺得,謹琿背后的勢力很大,非常大。
大到竟然能調(diào)查出多年前,她與商臻那點陳年爛谷子的破事。
當年與商臻那半桶子水的曖昧,起源于數(shù)年前的一次賭局。
那時她初出茅廬,有次替待嫁的十七公主批姻緣,因說得太實誠惹得公主不悅,正尷尬得不上不下時,隔壁就有人出聲了。
說話的是坐在東側(cè),前幾日才從北域邊疆回來的瑞王商臻,身邊除了伺候的人再無旁人——
是皇子又如何,生母低賤,剛一出世皇上就下旨將他過繼給無子的瑞王,為廢棋,每次進宮都不遭人待見,他倒似是對這些無所謂,風度翩翩含笑問她:“小丫頭,看來還學藝未精吧,本王再考你一回如何?”
當時商臻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眉眼深邃漂亮,當真是耀眼如玉,俊雅非常,只見少年下巴一抬,茶會是在御花園西邊的小鏡湖邊擺的,正值夏季荷花盛開的時節(jié),不遠處,幾位宮女捧著蓮子羹朝這兒盈盈走來。
“你若能算準她們來時走的是哪條道,本王這隨身玉佩,就算輸你。”
鏡湖邊小道眾多,她哪里算得出這些,假裝擺弄著陰陽卦,背后濕了一身汗,她以為商臻是要落井下石,暗暗瞪眼過去,誰知與對方視線相撞。
少年拍了下自己的腿,迅速地用唇語說了一句話。
“下官預測,她們哪條道兒都沒走?!庇诳翱坝仓^皮說,“因為她們走的是水路?!?/p>
片刻后,那走在湖邊的宮女忽地扭了一腳,牽連周遭數(shù)人,驚叫連連地摔下湖邊。
眾人嘖嘖稱奇,原本想找她麻煩的十七公主也不得不憋下氣,她心下萬分感激,而商臻只是莞爾一笑,從脖子上扯下一塊玉佩,隔空扔來。
“于大人好本事,本王佩服佩服,瑞王府剛修繕完,不知是否能邀于大人過府一聚,幫本王看看風水呢?”
她只當這句話是客套,是商臻心腸好給她的臺階下,誰曉得自那天起,只要她在司天監(jiān)值班,瑞王府一定會遞來帖子——
貓兒走丟了,要她算算在哪兒。
弓箭弄斷了,要她算算兇吉。
“本王最近額上泛紅,難道是有大兇之兆?”
于堪堪:“……王爺,您這是在發(fā)燒?!?/p>
“既然如此,那于大人不妨就卜一卜這燒什么時候停?”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喜歡去值班,開始眼巴巴等著有人找她干活,哪怕是與他說上幾句話,都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情總是不知所起,點點滴滴,毫無知覺得讓人不知所措。
明月照窗欞,夜半夏蟬鳴。
于堪堪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
人在白天往往比較堅強,有尖銳的皮甲去對抗敵人,欺騙自己,但到了夜晚,那身自以為刀槍不入的盔甲,卻眨眼丟盔棄甲。
“你該不會喜歡他吧?”
當日御書房中,與商臻一模一樣,英俊的青年如此問她。
這句話成了淬過毒的刀刃,從她裂了縫的盔甲中直直插入,鮮血淋漓,不忍直視。
“胡,胡說——”
她當時氣急敗壞地否認了,但騙誰啊,直到現(xiàn)在,那么多年后的現(xiàn)在,她都記得商臻說喜歡她的樣子。
那時年少,那時懵懂,所以在初春的瑞王府小院里,當商臻借著她仰頭看海棠花的片刻輕輕牽她的手時,她以為這會是長長久久的開始。
“本王聽說于大人善觀人姻緣,那不知幫本王看看會如何呢?”
還處于青年與少年之間的商臻朝她伸出雙手,兩掌向上,好像將自己一顆心也一并捧上給她。
她還比較遲鈍,真認真看了半天,她抬起頭時,少年也直直看著她,眼神專注,真摯,當時她心中就覺得。
他真好。
這個世界最美麗花,最璀璨的星,最美好的未來,都盡在他的眼里。
“恭喜瑞王,這可是比翼雙飛的吉兆呢?!?/p>
“是嗎?”少年偏著頭,在她還未來得及收回手時,忽然合緊五指,一向少年老成、做事滴水不漏的瑞王竟然極其難得地帶上了少年人該有的靦腆緊張,順勢將她的手包在里頭。
于堪堪被嚇了一跳,繼而頭暈?zāi)垦?,她覺得自己那時的樣子一定特別傻,風大了起來,海棠花繽紛地落在她頭頂,她也不敢動,整個人,包括靈魂都像被人握在手里,分毫不能動彈。
她聽到耳邊的聲音輕輕說。
“是嗎,既然本王有如此好的姻緣,那于大人以后一定會很幸福吧!”
四
什么是幸福?
幸福的形式有很多種,但絕對不會誕生在后宮這個罪惡的溫床中。
“哎呀,真是一入宮門深似海呀。”
望著源源不斷送入宮的姑娘們,于堪堪負手興嘆,今兒是個禮部選的良辰吉日,各地花轎密密麻麻停滿了整個宮門,所幸一般選妃是皇帝高坐在上,隔著簾子,簾外佳麗一輪輪上,一輪六位,皇帝若是有意太監(jiān)才能留牌。
而于堪堪自告奮勇,負責來審佳麗八字如何。
可惜她攪局攪得并不高明。
一會兒說這位與皇帝八字相沖,一會兒說那位鼻梁克夫,一會兒說眼白過多必攪亂后宮,總歸漂亮的全都有問題,留下的一群要不是歪瓜裂棗,要不是身壯如李逵。
“這個歐陽將軍的嫡小姐,八字可是與陛下最配,天生的一對啊!”
臉上麻子點點,臂彎強壯,光身形就能抵抗千軍萬馬的歐陽小姐嬌羞一笑。
謹琿說是不錯,宮中暗箭頗多,有如此賢妻在側(cè),一定十分安心。
禮部尚書早就被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太監(jiān)總管看不過眼要呵斥她,皇帝反而要笑不笑地擺擺手。
“于大人的心意寡人懂了,女人看女人,多半是這樣的結(jié)果,就依于大人的意思辦吧!”
奇怪的是,那一瞬間,于堪堪被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擊中。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她只覺得這時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年少的時候,也曾有過的溫柔。
熟悉是一種感覺,無法形容,唯有愛過的人方熟悉對方說話的起伏語調(diào),暗藏溫柔的,綿長的氣息,她很恍惚,再仔細看去時,青年已經(jīng)收回了眼,坐在龍椅中半撐臉頰,再沒看到。
好像那一霎而過的熟悉,不過是她自作多情的錯覺。
她已經(jīng)自作多情過一回,絕對不能再行差踏錯了。
“堪堪,回去一定要認真考慮下我,可能我們的未來會有很多障礙,但請相信我,我一定會照顧好你的。”
海棠花下,他如此做著信誓旦旦的承諾。
于堪堪的心怦怦直跳,響了好幾天,她不是沒想過兩人身份的差距,各種的現(xiàn)實,但既然他說要相信,她愿意一起克服這份困難。
再一次見面是在宮中,下朝后她從長廊一邊追上商臻,少年歪頭看了看她,明顯的不耐煩讓她愣了愣。
“那個。”她結(jié)結(jié)巴巴扯住他王袍一角,“你上次說的事,我覺得挺好的?!?/p>
“……”
“如果有很多障礙,我們一起克服就好了,我,我相信你,真的?!?/p>
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她也不要臉地握住他垂下的手,仰頭看他,笑得燦爛,沒心沒肺。
然后那只手毫不留情地甩開了她。
于堪堪呆愣在原地,仿佛不知道這個動作的意思,她還站在原地,動也沒動,仿佛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誰啊?”商臻冷漠得像冬天的一塊寒石,被風雪打磨得棱角分明刺人,“有病吧?”
這時,遠方傳來腳步聲,一群同樣從邊疆回來的將軍經(jīng)過,約商臻一起去聽曲。
他們從于堪堪身邊經(jīng)過,一群人漸行漸遠,但又遠得不至于讓她聽不到聲。
“咦,那不是司天監(jiān)的女官嗎,瑞王與她認識?”
“誰知道是誰??!”
艷陽天下,身著王袍華服的少年懶洋洋地回道。
還是同僚勸她的話是老實話。
“京城的公子們哪個不喜新厭舊,情呀愛呀就是煮沸的水,到了最熱自然就會冷?!?/p>
他們之間的這半桶水,還未熱到那步,就迅速冷成冰碴兒,她于堪堪的自尊不是面粉做成的,也是有骨有脊,既然他覺得在別人面前承認彼此的關(guān)系是件羞恥的事,那就如他所愿,彼此陌路吧!
從此,瑞王府再遞來的請?zhí)?,她一律不再理會,冬至那日,她從宮中回府,紛飛的鵝毛大雪刮得府前燈籠亂晃,扯得那抹人影支離破碎。
是商臻,他不知等了多久,肩頭覆著一層瑩白的雪,睫毛尖凝著碎冰,像被凍僵的眼淚。
“堪堪,你的答復呢,為什么要躲著我?”
她搓著手,哈出的熱氣一陣陣的,只覺得可笑,人前裝不識,人后扮深情。
她說她爹已經(jīng)準備給她定親了,翰林院王大人的嫡子,門當戶對,也不算誰高攀誰。
“下官福薄,您的比翼雙飛,我受不起?!?/p>
第二天,她就聽到瑞王自請常駐邊疆的消息,直到七年后皇帝病危,五王奪位作亂,太子身亡后才回京主持大局,臨危受命被立為太子。
再見面時,她還是司天監(jiān)小小女官,而他,卻已黃袍加身,坐擁天下。
五
其實,于堪堪還有個秘密。
那天她從御書房被一語道破心事逃逸走后,半途想起自己披風遺在了那兒,中途折返,故無意中將皇帝那番自言自語聽了個全。
全身冒汗的同時,她不禁想,一個人的身體里,會同時共存著兩個靈魂嗎?
的確,于堪堪常有謹琿與商臻其實在交替出現(xiàn)這樣的感知,比如謹琿性格外放,直率,最喜作弄她,謹琿走路步伐隨性,加上腿長,經(jīng)常后面的宮女得用小跑的速度才能跟上。
那種步伐姿態(tài),是叱咤沙場鐵馬金戈慣了的人才有的氣質(zhì)。
但現(xiàn)在,前面的人步姿優(yōu)雅翩翩,每一步都透著天子威壓,令人望而生敬。
比如昨日她說起自己可能克夫,未婚夫定親不到三日就染病身亡,她笑說。
“當年商臻假裝不認識我,看來還是很明智的嘛?!?/p>
然后她就見萬事處變不驚的皇帝局促地坐直了身子,一副欲言又止,后悔萬分的樣子。
“那個……當時我——”
她隱隱覺得,當年那個對她視若無睹的青年,也許就是眼前的瑾輝。
皇帝留于堪堪在宮用午膳,宮中上下包括朝中眾臣都誤會了兩人關(guān)系,宮女見怪不怪地擺好餐具,于堪堪多留了個心眼,把一盤撒了蔥花的菜移花接木地挪到青年面前。
“最近上火了吧,多吃點菜唄?”
皇帝嗯了聲,而后心情怪不錯地頻頻夾菜,于堪堪表面沒什么,內(nèi)心簡直有萬馬呼嘯而過。
……之前用膳時勒令她夾走所有蔥花的魔鬼是誰!聞到蔥花就犯惡心想吐的人是誰!
想吃蔥油餅不加蔥的人究竟是誰!
她咽了咽口水,埋頭吃飯時無意提了句。
“對了,聽人說瑞王府的花今年開得特別好?!彼f,“花旺人旺,商臻肯定會平安無事的,對吧?”
皇帝放下銀筷,有些詫異:“竟然開花了?也是,海棠性喜陽,近來日光充沛,老樹開花,也是吉兆?!?/p>
她繼續(xù)埋頭吃飯,聽青年在一旁說“既然開花了,那就去賞賞吧”。
商臻愛花,謹琿則不然,他總說這些花花綠綠的玩意兒哪有大漠孤煙直的氣魄。
她一點點觀察,記下瑣碎的日常,慢慢竟摸清了一些規(guī)律。
白天的話,在朝堂上處理政事的更像商臻。
而下了朝,從午時到酉時這段時間她面對的,應(yīng)該是謹琿。
少時商臻就有潔癖,不喜有毛的動物,但謹琿卻愛極,寢宮里養(yǎng)著七八只長毛碧眼貓,宮里散養(yǎng)著的貓都被皇帝用小黃魚引誘了過來。
謹琿拉著她一起端著盤子去宮墻邊上叫喚,青年不顧帝王形象,喵喵叫,高立墻上的大貓冷眼相看,卻往于堪堪懷里一跳。
于堪堪得意地說:“哎喲,這貓不僅有靈性,還有眼光!”
這貓估計是只公的,吃完小黃魚就將雙爪趴在于堪堪胸口,她倒無所謂,旁邊青年臉黑了起來。
“別抱了,這壞胚子……讓它自己一邊玩去?!?/p>
看,像這樣陰晴不定的,一定就是謹琿,她現(xiàn)在多少摸清了規(guī)律,知道眼前人并非什么心懷不軌之徒,看他彎腰逗貓的舉動,甚至都覺得可愛起來了。
謹琿被大貓抓了臉,萬般無奈看貓兒翹著尾巴揚長而去,她也蹲在假山邊,陪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為什么那么喜歡貓呀?”她問。
青年挺無所謂地回:“小時候沒人陪我玩,特別是被關(guān)在柴房的時候,只有貓能擠進來。”
“如果是剛剛那只的體型肯定就進不來了。”
謹琿大笑,眼底陽光燦爛:“別看貓兒傲氣,其實挺記恩的,有次我被餓了三天,實在餓得不行的時候忽然聞到饅頭的味,那貓兒記得我喂過它,每天給我叼吃的呢?!?/p>
說完,他忽然手指往假山那兒一指:“你看!”
于堪堪這個不記打的又跟著一看,一側(cè)掠過風,她驚叫一聲,以為又是他要故技重施地彈人,不由得緊閉雙眼,誰知迎來的卻不是疼痛,而是輕柔的吻。
青年單手撐在她肩旁邊的假山上,用臂彎圈住她,于堪堪背靠在假山邊,無處可逃。
謹琿像一只驕傲透頂?shù)呢?,用自己特有的試探靠近她?/p>
“我要跟你在一起,你覺得如何?”
她怔了怔,尚不及開口,謹琿的臉原本離她極近,卻驟然間像被什么力量拉開,猛地往后仰了下。
明明是同樣的一張臉,但她心里清楚,謹琿消失了,現(xiàn)在這個目光哀沉的人,是商臻。
“不要答應(yīng)她,堪堪?!?/p>
“我無法……容忍你與別人一起,哪怕那個人,是我自己的一部分?!?/p>
六
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于堪堪真的很難相信這是事實。
天有陰陽,但人呢,一個人的身體,怎么會分裂成兩個靈魂?
皇宮是世上最不缺秘密的地方。
瑞王無子,先皇為安撫這位手握重兵的皇弟,便從十數(shù)個皇子中挑選了母族最孱弱的張答應(yīng)之子過繼,那時商臻只有四歲,什么都很懵懂,以為母親的哭泣只是因為離別,而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么。
“瑞王年輕時驍勇善戰(zhàn),是個人人贊頌的英雄,可英雄也有老去的時候?!鄙陶檎f起自己的過去,仿佛在說一件與他毫無關(guān)系的閑事,無關(guān)痛癢,好像故事里的所有悲傷煎熬都與他無關(guān)。
“他有次從馬上摔下來,傷得極重,再無可能有子嗣,他變得暴戾,甚至厭惡一切別人的小孩,特別是那些體魄健康,可以擁有未來的男孩?!?/p>
他被毒打后傷痕累累地被扔進柴房里,寒冬臘月背負著巖石在院內(nèi)蹲馬步,膝蓋錯了位,疼得幾乎昏厥,曾有心善的仆人偷偷給他送暖湯,被瑞王一鞭一鞭抽死在雪地里。
他也曾天真地以為,皇宮里的父親只是不知道他的境況,他好不容易盼到進宮,在目睹了身上所有的傷痕后,皇帝只是輕描淡寫地看了眼。
“父親管兒子,天經(jīng)地義,別做婦人之態(tài)了?!?/p>
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在無盡的痛苦中,他不止一次幻想如果有人能陪伴著自己就好了,哪怕是同他說說話。
“然后一天,謹琿出現(xiàn)了,他替我去受罰,替我承擔最痛的時候,我們互相安慰,鼓勵,并且輪流出現(xiàn),一份痛苦兩個人承擔的話,總歸是沒那么難熬?!?/p>
于堪堪心口疼得幾乎要窒過去,被父親母親疼愛著長大的自己,根本無法想象那些惡毒至極的畫面。
“你……你當年怎么不跟我說,為什么都不告訴我呢……”
“因為這是秘密,我與謹琿的事若被別人知曉,只會當妖物殺掉,再說,我也有自己的秘密,我們雖無話不談,但總有心事,不愿被他所知?!?/p>
商臻撫著她的臉頰,輕道:“堪堪,你就是我不愿與人分享的秘密?!?/p>
謹琿一開始并沒注意她,直到墓中意外受傷被她發(fā)現(xiàn)了蹊蹺,謹琿才生出捉弄的興趣,繼而生憐生愛,這是他再竭力避免,卻又無力阻擋的命運。
而他已欠謹琿太多,這個為他承擔過痛苦,絕望,哀傷的自己,他欠他的。
這份愛情若注定擁擠,那他愿意選擇退場。
七
于堪堪不懂,為何已經(jīng)告知自己真相的皇帝,又開始疏遠自己。
她也不是沒糾結(jié)過這事,可后來想想,有些人在人前人后還兩個樣呢,既然自己過去喜歡,現(xiàn)在心動的都是一個人,那有什么好矛盾糾結(jié)的呢。
佛有千千面,人為何不能有不同的面貌?
她幾番去御書房找他都被侍衛(wèi)攔在外頭恭敬地請了出去,只能遙遙看著皇帝被一大群人眾星拱月簇擁離去,于堪堪從沒看過皇帝那樣的眼神,黑得一望無際,好像即將腐朽的枯木。
“他走了,無論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再回應(yīng)我?!?/p>
謹琿不再朗聲大笑,也不再逗弄于堪堪,他隱忍著對她一切的愛慕,好像只要這樣,商臻就會像從前那樣回應(yīng)自己。
國事總是比家事要多,兩人膠著不下之際,朝中迎來了八王來京朝拜。
禮部聯(lián)名上書,說此次駿王上京帶的嫡女宛凝嫻靜淑德,容貌傾城,宜為皇后,于堪堪聽同僚說,這些都是虛的,為什么這回兵部那幫大老爺們也一起上書?因為人家的陪嫁,就抵明年一年的國庫!
于堪堪心塞不已,這前腳還說喜歡自己,后腳就跟郡主賞月看花,什么德行!
她藏在假山中窺視,謹琿陪郡主的風姿倒有商臻八分真?zhèn)?,不是她這樣火眼金睛根本分辨不出,謹琿心中其實萬分煩躁,掃眼而去,發(fā)現(xiàn)于堪堪鬼祟躲在假山后,懷中抱著自己最疼愛的大肥貓,手中小匕首明晃晃的,大意是你來不來,不來我閹了你家寶貝!
謹琿連忙喊人送郡主回去:“于堪堪,別舞刀弄槍的,快放下。”
“哼,看都不看我,膽小鬼?!?/p>
青年抿著嘴,撇開眼,十分委屈:“我哥氣我跟你告白,都不理我了,你以為我不想看嗎?”
于堪堪說,好,商臻你不肯出來是不是,你會后悔的。
說罷,她翻身從橋中央躍下,撲通一聲落入刺骨冰寒的湖中。
因為她知道,謹琿不善游泳,能救她的,只有商臻。
在她入水的那一刻,謹琿表情驚變,想也沒想跟著躍下,他沒來得及捉住她的手,湖中倒影的明月被他們打得支離破碎。
謹琿是個旱鴨子,而且懼水,因為他曾被瑞王抓著頭一遍又一遍地摁在水中,窒息的痛苦讓他全身抽搐——
于堪堪不停地下沉,烏發(fā)沉浮在水中,她還是睜著眼看他,模糊地朝他說。
“商臻,你不管我和謹琿了嗎?”
他拼命地伸手,近在咫尺的距離卻似遠在天邊——
哥,你從不欠我什么,哪有自己欠自己這一說呢?
在那個堆積著穢物冰冷的黑屋里,在他即將被死亡侵蝕掉的時候,有個聲音告訴他——
乖,別怕,我陪你一起。
八
一碗加了數(shù)種藥材的熱湯擺在了于堪堪面前。
喝與不喝,這是個問題。
于堪堪打著哈欠,鼻涕連連地裝乖賣傻,雙手合十:“謹琿,我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啦,你看那么苦,你最疼我的對吧,咱們瞞著商臻,把這碗不仁不義的東西倒了吧!”
青年思索了下,于堪堪裝乖的樣子真是太可憐了,他無法拒絕。
“嗯,好吧,就瞞著哥一次好了?!?/p>
她將藥汁就近往商臻養(yǎng)的牡丹花盆里倒,正倒得樂呵,手腕一抖。
“哦……我說怎么最近花死了那么多,原來是你倆在搞鬼?!?/p>
語調(diào)一變,那是屬于商臻的氣息。
于堪堪哭著被拎回床上了:“剛剛是你裝的嗎,好啊,你們都輪著騙我!說好兩個時辰換一班的,你插隊!”
“喝藥,撒嬌在我這兒沒用,張嘴。”
從今天起,我再也不離開你,哪怕是風,是雨,是沒有盡頭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