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安
楔子
我活了有些年頭了,見過春風(fēng)十里的旖旎風(fēng)光,也見過波濤洶涌的瀚海沉浮。然而,到頭來,我還是只想安安靜靜地做一株常年盛開的桃樹。
可萬事總不如想得那般順?biāo)?,因著桃花對于姻緣的?dú)特寓意,天界待字閨中的仙女們總是爭先恐后地往我的枝丫上掛飄逸的紅絲帶。絲帶上大多將自己同情郎的名字寫在一起,再配上一些“百年好合”、“恩愛不離”的祝福語。遇上較死勁兒、愛攀比的,還非得比別人掛得都高,時不時地就登樹踩我的腦袋。
真是累死個神了!
我受夠了這樣的生活,最后,搬家去了蟠桃園,找了個清凈的住處,就地生根。
【一】
這一日,是天界三殿下宋翊的生辰,天君特意在蟠桃園為自己孫子辦了個宴席,請了些腕兒大的神仙來,也算是面子十足。
于是,天君那嫁了魔界君主的大女兒也帶了自家兒子君昊來給三殿下慶生。長公主當(dāng)初拗脾氣硬要嫁給魔君搞得天君很不開心,自此,便鮮少來往。眼下,長公主難得見了幾位多年沒見的姐妹兄弟,自然,就拋下了自己的兒子,去嘮嗑了。
君昊一身玄色長袍,眼波無瀾,沉默著四下望了望。忽然間,眸色一亮,邁著步子朝我這邊來了。
他仔細(xì)地端詳了我一會兒,拍了拍我的樹干,道了句:“長得可真結(jié)實(shí)。”
我:“……”
這算不算樹身攻擊?
君昊氣定神閑,擺了擺袍裾,在我樹蔭下頭坐了。
他自斟自飲,食指在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敲著,百無聊賴地將身子靠在了我的樹干上。
君昊頭倚著的位置,不巧,正是我的肚皮。我非常羞澀,于是,下意識地保持了一下距離,連著樹根往后退了幾步。君昊失了倚靠,身子不由得往后一仰,手中的白玉酒壺不偏不倚地砸在我身上。
一瞬間,酒香四溢。
我不勝酒力,立馬就醉了!
我醉醺醺地半瞇著眼,便望見三殿下領(lǐng)著幾個兄弟姐妹氣勢洶洶地過來了。君昊自小便與他們生疏得很,幾位殿下又見不慣他是個神魔結(jié)合的混血,嫌棄他不夠純種,不配做他們的表哥,便吵鬧了起來。
君昊也不是那種愛跟別人爭執(zhí)的人,直接掀了面前的案幾,手中的酒盞挨個在他們頭上過了一圈,將他們都狠狠教訓(xùn)了一頓。末了,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再這般沒大沒小,即便天君來給你們求情,我也……”
如此膽大包天,簡直驚為天人。我嚇得手一抖,枝丫上剛熟的桃子就掉了下來,直接砸在了君昊的腦袋上。
君昊猛然抬頭,紅著一雙眼惡狠狠地將我望著,怒道:“你、你竟然敢將這貨扔在我頭上?!?/p>
君昊一面說著,一面捏著我的大桃子狠狠咬了一口,看他滿意的神情,這批桃子質(zhì)量不錯。
我覺得這事兒不能怪我。于是,我癟著嘴道:“桃子熟了不往下面掉,難道往天上飛嗎?”
君昊大約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便也偏頭坐在一邊想這個深奧的問題。
三殿下一伙人一個個眼含淚光,泫然欲泣。
瞅瞅,原本多大的喜事,非要自己跑來作。
正在隔壁同姐妹妯娌搓麻將的長公主,聽聞了消息,趕在天君下旨之前,直接一掌將君昊劈到了云驪山,又搞了個結(jié)界將他困住,說是對他的懲罰。
長公主為了褒獎我成功地將一場惡戰(zhàn)轉(zhuǎn)化為學(xué)術(shù)的討論,才不至于使場面更糟,便將我派到君昊的身邊,名義是管著他。
故事里頭,長公主可謂大義滅親,六親不認(rèn)。可是,蹚了這趟渾水的我,卻清楚地曉得,長公主對她兒子,那可是真愛。
【二】
我被長公主欽點(diǎn)了去看管君昊,便以一棵桃樹的形象扎根在了困住他的山洞的一旁。這些年,我雖已修成人形,但一直以來都很低調(diào)。大抵是因?yàn)橛谜嫔碜邅碜呷?,顯得又憨又蠢萌,讓天界的大神都不指望將什么重任擱在我身上,使得我過得非常清閑自在。
君昊盤腿坐在山洞中,閑閑地靠著洞壁,慵懶地抬眼望了我一眼,眼睛里滿滿地都是不靠譜的意味,搖了搖頭嘆氣道:“母后辦事兒還真是不走心??!”
什么?選我就是不走心嗎?剛看我一眼就想給差評嗎?也不瞧瞧現(xiàn)在誰才是這里的老大!
我揚(yáng)了根樹杈,對著他比了一個中指,道:“我倒不這么看,我覺得長公主很有眼光,辦事兒非??孔V?!?/p>
“嗯。”君昊低低應(yīng)了一聲,眼里含著淺淺的笑意,道,“既然你都這么說了,去幫我弄件換洗的袍子來,身上這件也是有些臟了?!?/p>
哎呀,想我老謀深算這些年,居然中了一個晚輩的圈套!
真是太侮辱了。
可光天化日的,我去哪里給他搞一套新的衣袍?
從前,也總有路人將衣裳落在我樹蔭下頭的事情。眼下,當(dāng)初我撿的那些破爛,終于也能派上用場了。
我將那些舊衣裳都幻了出來,把衣裳撕了,又瞅了瞅君昊的身段,變出針線照著樣子,來幫他縫縫補(bǔ)補(bǔ)。
君昊看得目瞪口呆,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驚嚇。
我將制好的衣裳遞給他,很大氣地道:“來,穿上試試?”
君昊望著那花花綠綠的格子似的長袍,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咋了?瞧不上眼?”我抖了抖樹葉,催促他趕緊接過。
君昊大約瞧出來我是個刺頭,且不達(dá)目的不罷休的那種。于是,他縮了縮身子,怯生生地問:“要不,我還是不換了?身上這件其實(shí)也沒有特別得臟?!?/p>
“不成?!蔽覔u頭,一本正經(jīng)道,“這可是我辛辛苦苦給你做的。我活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從來沒這么費(fèi)心操持過這些東西。這可是限量款,上天入地只此一件!”
君昊說不過我,只好撇著嘴接過花格子長袍,背過身子去將身上的玄色長袍換了下來。
如此這般,總算叫君昊見識到了,什么叫姜還是老的辣。
堂堂魔界少君主,從此,只能穿著打補(bǔ)丁的衣袍過日子,真是苦了他了!
君昊極不情愿地將身子轉(zhuǎn)了回來,摸著良心講,他這清風(fēng)朗月的模樣,隨便穿什么在身上,那都是極英俊的。
君昊將換下的衣袍扔給我,兜頭罩在我的樹冠上,道:“拿去洗洗,洗干凈了趕緊晾干了拿回來。”
但天有不測風(fēng)云,君昊話音剛落下,上空便應(yīng)景地飄起雨來。
困住君昊的那個山洞的設(shè)計很好,頂部鏤空,平日里天氣晴朗倒還好,白日里能曬個太陽,夜里還能看個月亮、數(shù)個星星??扇襞錾详幱晏?,那便是大大的不好了。
我挪了挪樹墩子,將葉子好好地罩在他的頭頂上,雨勢越來越大,盡數(shù)打在我身上。
君昊抬眼瞧了瞧我,道:“你這是做什么?一點(diǎn)雨而已,犯不著你來替我擋著。”
我將君昊那袍子晾在我的樹干上,對著山洞里席地而坐的君昊道:“也不全是,順道把衣服掛著洗了,多省事兒,這就是大自然的魅力,懂嗎?”
君昊嘴角抽了一抽,斜眼看我,不滿道:“你平日里都這么洗衣裳?還有沒有點(diǎn)樣子了?”
“我們植物不穿衣服?!蔽腋纱嗟鼗卮鹚?/p>
君昊:“……”
【三】
君昊生了氣,攢著股勁兒就是不愛搭理我,可我也不在乎。
忍了幾日,到底還是君昊先開了口,他張了張嘴,朝我嚷道:“我餓了,給我弄點(diǎn)吃的來?!?/p>
我看著他那副酸溜溜的樣子,趕忙開口安慰他道:“你等等,我先給你生個孩子?!?/p>
君昊額角一跳,趕忙退了幾步,護(hù)住自己,道:“別亂來,你是男是女我都還不清楚,生什么孩子?”
我翻了個白眼,抖了抖枝丫,長出兩個又大又漂亮的桃子來。我皺了皺眉頭,用一根樹枝將桃子給摘了下來,遞到君昊跟前,道:“給你。”
君昊緊張的心情這才輕松下來,若有所思,道:“原來,你說的是這個?。俊?/p>
我自己也搞了個桃子啃,道:“我是桃樹,生的可不就是桃子。你剛剛想到哪里去了?”
君昊的臉猛然一紅,轉(zhuǎn)了身子,面壁去了。
此后,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模式,大多是他坐在山洞里朝我一頓怒吼,我則慢悠悠地去辦他吩咐的事情,但是,基本都不會讓他滿意。
事情在三個月后發(fā)生了轉(zhuǎn)變。
長公主很有眼光,云驪山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山頂處有座溫泉,池子里的水常年溫?zé)?。我伺候君昊久了,覺得有些疲累,便一個人挪騰到了溫泉處。而我認(rèn)為,以一棵樹的形象泡溫泉并不大唯美,便幻了人形,扯了衣裳,泡進(jìn)了池子里。
我正閉目養(yǎng)神享受熱騰騰的水汽,耳旁忽然響起一道熟悉的男聲,道:“敢問,姑娘芳名?是何緣由竟來了這云驪山?”
這貨怎么越獄了?我瞇了瞇眼,瞧見君昊站在池子邊,端莊自持地朝我微笑。
“原本想來此處泡一泡溫泉,不想?yún)s驚擾了姑娘,當(dāng)真是失禮了?!?/p>
君昊俯首作揖,我倒是從未見過君昊這般通情達(dá)理,溫文爾雅。他這哪是要泡溫泉的形容,分明是想泡我啊!
我張了張口,剛想表明自己的身份,就聽見他道:“姑娘,溫泉泡得久了,在下去為姑娘弄些解渴的來?”
他四下望了望,嫌棄道:“死桃樹躲哪里去了,關(guān)鍵時刻,竟顧著自己瞎跑了!”
他這是在譴責(zé)我?
“別找了,我在這兒呢!”我朝他揮了揮手,喊道。
“你?”君昊語調(diào)揚(yáng)了一揚(yáng),問,“你竟然真的是個女的?”
我的錯,在君昊跟前待了三個月,也沒能讓他瞧出來我的那顆鮮活的少女心,我該死。
君昊剛剛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瞬間就變了,一臉嫌棄地看著我道:“我當(dāng)母后說的那個命中注定的少女提早到了,原來是你……”
哦,我是說他如何狠下心來對著我這張臉獻(xiàn)殷勤的。原來不過是為了長公主所說的:他身上的法印,需待十年后命中注定的那位女子出現(xiàn),才能解開。
我內(nèi)心正在糾結(jié)那衣服正遠(yuǎn)遠(yuǎn)地被我扔在石頭上,讓君昊替我遞過來顯得有些不大像話。
君昊蹲在溫泉池邊,望著我,水汽氤氳,繁花點(diǎn)點(diǎn),畫面美好得像是一個夢境。他猛然道:“你是沒衣服穿,所以才躲在里頭不敢出來?”
天地良心,君昊果然很懂女人。
我正想應(yīng)他的話,他便枕了手靠在老樹上,道:“不懂你們這些仙家是怎么想的,你幻出個真身,不就好了,你們植物不是從來不穿的嗎?”
我似乎看見,君昊他靠著的那棵大樹微微紅了紅臉。
他說得好有道理,我怎么就沒想到呢?話本子里,那些愛泡溫泉的仙家前輩子怎么也沒有想到呢?
【四】
我幻回真身,從池子里挪上岸,君昊極其自然地在我枝丫上摘下一個桃子來。我抖了抖身上的水澤,立在陽光下等著將身子晾干。
“你是怎么從結(jié)界里走出來的,你分明沒有半點(diǎn)術(shù)法?!蔽乙苫蟮?。
“要是你兒子犯了錯,你會真舍得給他弄個結(jié)界把他困死?”君昊朝我走過來,靠在我的樹干上發(fā)問。
我一垂首,便看見他如玉的面龐正微微仰著,定定地看著我,我的臉稍稍一熱。這才反應(yīng)過來,長公主護(hù)短,先前我是跟天借的膽子,才敢在君昊跟前這么跩啊?
“那你怎么不早些跑出來?”我換了個姿勢,繼續(xù)問。
“我若是早跑出來了,這里還有你什么事兒?我還怎么使喚你?”君昊說得有理有據(jù),根本無法反駁。
良久,君昊的頭動了動,朝我發(fā)問,道:“小桃子,你說,我什么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難得認(rèn)真對待君昊的問話,答他道:“將脾氣性子收一收,不然,即便是出去了,早晚還是能將禍?zhǔn)氯堑筋^上來?!?/p>
“可是,我這么厲害,若是不搞出一點(diǎn)動靜來,似乎都有些對不起自己?。 ?/p>
我:“……”
君昊,您老真是大言不慚極了。
半晌,我才發(fā)現(xiàn),君昊安安靜靜地靠著我的肚皮沉穩(wěn)地睡了。溫泉池子里水霧慢慢騰起,陽光下,幻出五彩的顏色,筑成一道蜿蜒的彩虹。
我與君昊坦誠相見后,各自的脾氣都收斂了些,兩個人的相處竟難得的和諧了起來。
可誰又能想到,天界那位三殿下是個記仇的主。他竟費(fèi)了些心思,找來了云驪山。
大早晨的,我剛一睜眼,就看見三殿下穿著紫色的小袍子立在君昊待著的山洞跟前。我趕忙挪了幾步上前,三殿下橫了我一眼,指著我向一邊,道:“姬玉山的老姑娘別來多管閑事,一邊待著去?!?/p>
呵呵,我是那種趨炎附勢,吃軟怕硬的人嗎?于是,我很乖巧地退到了一邊。
君昊一只手支著額頭,一直閉著的眼微微睜開了些,掃了我一眼,目光移向三殿下,嘴角微微一勾,道:“喲,小三,好久不見,你怎么還是這么不知輕重?”
三殿下大約被君昊的稱呼給氣到了,仗著君昊破不了結(jié)界,便蹲在外頭開始嘰嘰喳喳。
我被三殿下吵得久了,也覺得他太過小孩子脾氣,多大點(diǎn)兒事也能記恨這么久。又怕他真的惹毛了君昊會被狂揍,便倒了杯熱茶給他,下意識地提點(diǎn)他,道:“三殿下,先喝口茶歇歇吧!”
三殿下白了我一眼,接過我手中的茶盞,一飲而盡后,將茶盞遞回給我,口中道:“再來一盞!”
三殿下喝得盡興了,我便以為他消氣了,剛一轉(zhuǎn)身,他便捏了個訣朝君昊攻過去。
“三殿下?!蔽彝钕赂耙徽荆瑪r著他道,“他到底是你的表哥,長幼有序,你若是心里不痛快,就在我身上出出氣。譬如,刻個什么‘宋翊到此一游之類的,也是可以的?!?/p>
三殿下心中對君昊有所忌憚,覺得我說得很靠譜,柿子當(dāng)然該揀軟的捏,便對著我拳打腳踢一番。爽快了之后,才笑呵呵地走了。
君昊坐在山洞中,神色有些動容,望著我的樣子,良久,道:“沒那個必要?!?/p>
我望著他笑了笑,道:“小孩子手腳沒輕重的,你法印還在,我一把老骨頭了,不怕那些?!?/p>
君昊抬眼看了看我,向我遞出手來,道:“過來,我給你看看身上的傷口。”
我挪著樹墩子就朝他走過去,他從衣袖里掏出一小瓶子玉脂瓊膏,漫不經(jīng)心道:“聽說這個東西療傷最好。”睫長如翼,他的唇微微動了動,傲嬌道,“我可從來沒受過傷,所以只是聽說?!?/p>
他在指頭上輕輕蘸了些膏藥,幫我抹在樹干上,清清涼涼,好是舒爽。我望著君昊那張俊美無儔的面龐,驀然有種飄飄然的感覺。
我正陶醉時,聽見君昊的聲音響起,道:“麻煩能不能變個人形出來,你這么粗壯的樣子,這點(diǎn)玉脂瓊膏根本不夠你用,很貴的,好嗎?”
我委屈地幻出人形來,偏著腦袋看著君昊。他一只手將我胳膊拽住,另一只手取了膏藥涂在傷口上,口中徐徐吐出氣來,幫我吹了吹。
“你放心?!本恍⌒囊硪恚幻娴?,“待我身上法印除了,往后,誰也傷不了你?!?/p>
我的少女心突然膨脹起來,瞧著他那副清朗無雙的模樣,心潮澎湃得一層又一層地疊了起來。
正當(dāng)時,一個姑娘突然闖入云驪山,望著我同君昊的模樣怔了怔。
我當(dāng)下便將手抽了回來,君昊倒是坦然,慢吞吞地將手收了回去,又將玉脂瓊膏收好。
我剛想問那姑娘話,打眼便瞧見君昊額間的法印閃了閃。
難道?眼前這位姑娘,便是長公主相中的那位準(zhǔn)兒媳?
【五】
想到這層關(guān)節(jié),我立馬笑呵呵地將那位姑娘迎了過來。
聽著他們聊了幾句,我才知道那小仙女乃是上生星君天機(jī)宮的小宮娥,名喚阿碧,今日外出辦事,卻誤打誤撞進(jìn)了云驪山。
這就是命中注定的緣分!
他二人既是有緣分的,我一個外人自然不好意思在一旁聽他們你儂我儂??晌矣帜筒蛔⌒闹械哪屈c(diǎn)騷動,便急忙忙地躲遠(yuǎn)了些,變出真身。又悄然無聲地朝他們挪去,光明正大地偷聽起來。
君昊這個人挺無趣,先前溫泉池邊誤將我當(dāng)作真命天女的興奮勁兒一點(diǎn)都沒顯出來,反倒是懨懨的,沒什么精神。阿碧覺得尷尬,說的也是些沒營養(yǎng)的話題。
君昊望見我,避開阿碧,朝我道:“真想聽就過來,又沒人將你當(dāng)作外人,自然一些?!?/p>
我被君昊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挪了挪身子,到他們身邊,抖了抖葉子,傻笑了一會兒。
阿碧望著我,眼睛突然亮了亮,像是找到可以八卦的主心骨似的,問我道:“姐姐可是當(dāng)年甘泉宮內(nèi)的那株供人祈福的桃樹?”
我的樹葉綠了綠,將我緊張的心思顯露了出來。我擺手,笑道:“老身上了年紀(jì),這些年游歷的地方也多,記不清,記不清了……”
“也是?!卑⒈套匝宰哉Z道,“那株桃樹早就被大王妃一把烈火燒了。只是,只是太像了些……”
此事事關(guān)天宮秘聞,阿碧自然略過不再追問。倒是君昊看我的眼神,暗暗里帶了種猜不透的意味。
阿碧沒來時,我同君昊日日夜夜盼望著她來,可阿碧來了,我卻犯起愁來。從前,我跟君昊待在一起,他雖身份尊貴,是魔界的儲君,卻半點(diǎn)不挑剔。跟著我都是啃幾口桃子,喝幾口山泉了事。
可眼下,君昊的媳婦來了,就不能那么隨便了。我急急地去操持晚飯,力求弄出一頓讓阿碧對君昊芳心暗許的晚宴來。
折騰了許久,才弄了幾盤子水果拼盤來。
阿碧望著那奇形怪狀的桃子肉拼出來的水果拼盤,有些訝異,道:“你們平日里,就吃這個?”
我臉一熱,有些羞澀。
君昊抓了一塊麻溜地塞進(jìn)嘴里,道:“這幾日我剛巧在瘦身,特意囑咐小桃子這么做的?!本粚ξ邑Q了豎拇指,道,“小桃子,干得漂亮?!?/p>
阿碧見君昊這么完美的身材都堅(jiān)持要瘦身,立馬轉(zhuǎn)了口風(fēng),道:“我也覺得這些很好吃!”
君昊微微側(cè)著臉,和風(fēng)緩緩,有暗香浮動。
我將阿碧強(qiáng)留了下來,給她變了一座宮殿,讓她住著??吹镁灰荒樀牧w慕嫉妒恨。
月色如霜,我靜靜地立在蜿蜒的溪水邊,君昊踱著步子過來,在我身邊停下。
“你瞅啥?”我戒備地問道。
“我瞅你咋地?”君昊與我叫板。
“嚴(yán)肅點(diǎn)?!蔽覈诟浪?,“我正在長身體呢!”
君昊訝了訝,一副“你逗我”的神情看我,道:“你……你這把年紀(jì)了,還長身體?”
“你看。”我晃了晃枝丫,道,“為了你跟阿碧的事兒,我愁得葉子都掉光了,可不得好好長一長?”
君昊大約在腦海里遐想了一下我幻成人形的模樣,道:“也就是,你若是變成人形,那就是謝頂了?”
我:“……”
君昊,你說得很是到位!
【六】
我以為,君昊的身份尊貴,三殿下也已經(jīng)來鬧過,況且有阿碧在,他無論如何都是安全的。
可我萬萬沒想到,凡界話本子中爭權(quán)奪嫡那茬落在這兒也適用。
我囑托了阿碧照看君昊后,便預(yù)備去集市上弄些現(xiàn)成的吃食回來。我剛回到云驪山,就看見幾十個魔兵跟著一位黑袍領(lǐng)袖站在那里,阿碧一人在山門前罩出一片結(jié)界來,艱難地支撐著。君昊神色嚴(yán)肅地在她身后皺著眉頭。
我拎著燒雞就朝他們奔過去,中途被那領(lǐng)袖攔了一攔,燒雞掉在地上,我內(nèi)心一陣憤怒,剛想開口讓他們賠錢,就聽見那領(lǐng)袖道:“大哥,別來無……”一個“恙”字卡在喉嚨里,被換作“你咋落魄成這樣了”說了出來。
我眼角跳了跳,跟前這個來者不善的家伙,竟是君昊他小弟?我望向君昊,他正悠閑地疊著袖子的手猛然一滯,表情比吃了什么不該吃的還憂愁。
君昊將我一把拉過,攔在身后,向前一步,對著小弟說道:“你若是正大光明地同我干一架,這儲君的位子就是白送給你也不是不可以。可你如今這副乘人之危的模樣,倒是叫我心里怎么都不大爽快?!?/p>
“同你正大光明地干架?大哥,你是不是當(dāng)我傻?眼下你虎落平陽,難道我不該趁機(jī)找了你的麻煩,而是等你法印除了?那時候,還有我說話的份兒?”領(lǐng)袖小弟答道。
魔界二皇子果然是很有頭腦,思路很是清晰,儼然是反派中難得一見的卓越人物。
阿碧已然堅(jiān)持不住,結(jié)界被魔兵捅出一個大洞來。我一把將阿碧推到君昊身邊,一道銀色的白光猛然刺在我的身上,我只覺得喉頭有氣血猛烈地翻涌著。
長公主給的線索并不多,但我同君昊曾琢磨過解開法印的法子。
“以母后的脾性,大抵就是親一親、抱一抱,或是滴幾滴血便可以將法印解開的?!?/p>
我雙手結(jié)印,對著阿碧吼道:“快去解開君昊身上的法印!”
二皇子揮了揮手中的扇子,指揮魔兵朝我攻來,君昊要向我這邊來,卻被我揮手設(shè)下的結(jié)界給擋住。
二皇子腳踏在我的胸口,微微一用力,我便聽見一陣骨骼碎裂的聲音。我已乏力,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只看向君昊的方向,心里頭想著,他的法印到底有沒有解開,他到底是否安全。
為了避免二皇子對我再下狠手,我幻出真身,叫他找不出我心魄的位子來。我的法術(shù)越來越微弱,君昊穿破結(jié)界,朝我奔來,衣袖拂動,眼里是難掩的洶涌,像是埋藏了一整個冬日的冰雪一般寒冷絕望。
他撲過來,將我轉(zhuǎn)了轉(zhuǎn),精準(zhǔn)地找到了我面目所在的位子。
“你要不要緊?”他費(fèi)著死勁將我狠狠地抱著,聲音有些顫抖地問。
我覺得,我這樣一株大樹的形象死去,并不是很唯美,我也瞧出,君昊抱著我倒下的樹干,顯得非常吃力。我極其懂行地幻出人形來,想要一個漂亮的死法。
“要不你來挨幾下,然后你告訴我要不要緊?”我勉力睜開眼,回答他。
他的手微微一抖,有些涼,眼中是深沉的黑。他抬手,想將我心口處被二皇子捅出的那個洞給堵住,可里邊的血越滲越多,無論如何也堵不住。
“對不起?!彼蛔忠活D道。我是頭一回從他口中聽到這樣一番話來,倒是叫我渾身都不習(xí)慣了起來。
“別白費(fèi)力氣了?!蔽翌D了一頓,覺得有些疲累,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我已經(jīng)活了這許多年,早就活夠了?!?/p>
“你是當(dāng)年甘泉宮里那株小桃樹,對不對?”君昊的臉色慘白,襯得散亂的發(fā)絲越發(fā)黑了起來。
“不是?!蔽移D難地?fù)u了搖頭,抬手幫他理了理發(fā),道,“蟠桃園是我同你第一次相見?!?/p>
君昊身子一僵,我只覺得眼前一黑,再也不知道這世間的任何事了。
【七】
我同君昊的初遇,確實(shí)是在那甘泉宮內(nèi)。那時,他隨長公主回天宮小住幾日,宿的便是長公主的寢殿甘泉宮。
那年我不過才三萬歲,正當(dāng)青春的年紀(jì)。而君昊還是張娃娃臉,可愛得緊,被自家表兄欺負(fù)了之后,便總是蹲在我的真身下畫圈圈。
終于有一日,我看不下去了,看著他小小的身影,問:“被人欺負(fù)了?”
君昊仰著一張小臉,看著我,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
“怎么不欺負(fù)回去?”我覺得他太弱,嫌棄道。
他怯生生地回我,道:“我……我不是他們的對手?!?/p>
“那就好好修習(xí)術(shù)法,將他們都打趴下!”我握拳望天道。
如今回想起來,君昊這睚眥必報的性子,大約是我啟蒙教育得不好。
此后,君昊便在我跟前念咒練法,若是做得不好,叫我不滿意,我便拿枝丫胡亂地掃他的臉,狠狠抽他的屁股。
他見我身上掛了不少紅絲帶,便爬到我身上,將紅絲帶一根根解了下來,末了,輕輕地將我的樹枝揉了揉,道:“這樣,是不是就不疼了?”
我心下感動,活了這些年,從來都是被掛的命,眼下,竟有個小娃娃這樣替我著想。
我難得善意道:“還成,舒服些了?!?/p>
君昊也是小孩子脾性,將解下的絲帶上的愿望一個個瞧了,然后使壞把那些仙娥的愿景一個個地給破壞了,叫她們覺得我并非是一棵靈驗(yàn)的樹。
從此,我便十分地被冷落。
君昊在甘泉宮待了有些時日,便要回魔界。臨行前,他將一副長命鎖掛在我的脖子上,又摸了摸我的樹干,溫柔道:“這長命鎖是天君送我的,可保你長命百歲?!?/p>
君昊是我活了那樣久后遇到的第一個朋友,他要走,我心中自然舍不得,便隱隱有些失落的意味,于是很傲嬌地說道:“怎么說話的,不帶這么詛咒樹的,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紀(jì)了嗎?”
他輕輕地?fù)崃藫嵛业臉淙~,道:“等到有一天,我變得足夠強(qiáng)大,就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p>
可是,我還沒有等到那一天,便死了。
那日,尚年幼的大殿下欺負(fù)君昊,一路追到了甘泉宮,我看不過眼,將樹根伸了出去,直接將大殿下絆倒在地。
我并未將這當(dāng)作什么大事兒,卻沒想到大王妃直接帶了神兵將我連根拔了,要為自己的兒子出氣。
紅蓮業(yè)火將天際染得血色一片,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軀干被斬成一截一截,然后丟入其中,樹干被炙烤,眼前一片模糊。
我耳邊傳來神兵整齊劃一的腳步聲,越來越遠(yuǎn)。
我只覺得身子像是被撕裂一般地疼。良久,我聽見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那聲音越來越近,我微微側(cè)過身子,看見君昊一臉錯愕地立在三步之外。
“我好疼……”我在君昊跟前一向都是裝作有膽量、有智慧,從不露出半分膽怯的樣子,好讓他將我好好崇拜??裳巯?,再堅(jiān)強(qiáng)的偽裝也沒有了半分用處。我艱難地開口,懇求他,道:“我好疼,殺了我,好不好?”
君昊身子一顫,眸色洶涌,他跪在地上,徒手拼命揚(yáng)起地上的塵土,想要將業(yè)火撲滅。
可終歸,都是徒勞。
我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我哀求他:“君昊,你知道的,我最受不住疼了?!?/p>
“我知道、我知道……”君昊的嗓音哽咽,隱隱有了哭腔。
無根水綿綿不斷地砸了下來,煙雨霏霏。在我生命盡頭的時刻,我躺在君昊的懷里,胸前插著一把他隨身攜帶的匕首。
他其實(shí),比我和他自己想象的都要勇敢很多。
真好。
我原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他,可蟠桃園再見時,他長得那樣好,那樣有本事,以大欺小,恃強(qiáng)凌弱得坦蕩無愧,真是叫我心里頭快活得不得了。
只是可惜,重逢的時日這樣短暫。我原以為還有十年可以陪伴,卻沒有想到,一切都結(jié)束得這樣早。
【尾聲】
我像是長眠了許久,有無邊的冰雪將我掩埋。夢里,我聽見了師父的哀嘆。
“當(dāng)初,我路過時,將她燒得焦黑的身子給撿了出來。若不是那長命鎖將她真元護(hù)住,留了最后一口氣,她恐怕早就沒了,得虧了我還特意為了她去學(xué)了桃木嫁接之術(shù)。本就是隨時嗝屁的身子,卻沒有想到,自己還是這么愛折騰,用自己的血將你的法印除了,到底還是逃不過一個死劫。”
“是我不好?!眽衾锞坏纳ひ羿硢?,輕輕地將我的樹冠撫摸著。
窗外沒有風(fēng)雨,他離我那樣近,眼神卻是那樣孤獨(dú)。
我又沉在夢境中睡了很久,再醒來時,只覺得自己身上微微發(fā)著涼,天空中似乎又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我微微睜開眼,便看見二皇子正舉著水瓢從水桶里舀水灑在我身上。大約察覺到我有了生命跡象,他激動地手舞足蹈,眼角流下幸福的淚水,大聲喊道:“大、大哥,大嫂她醒了!”
接著,我便看見一抹花花綠綠的身影映入眼簾,那一抹花團(tuán)錦簇急匆匆地朝我奔來,行到我跟前時,腳步卻慢了下來。
日光穿透云層,白茫茫的霧靄漸漸消散,那個身影愈發(fā)清晰起來。
小的時候,他蹲在我的樹蔭下畫圈圈。長大了之后,他靠著我的樹干發(fā)呆打瞌睡。
我們一別五萬年,如今,他再也不會離開我了……
我朝他莞爾一笑,道:“我睡了多久,你怎么連身衣裳都不換?還有,你二弟怎么都有大嫂了?那個……”我話正說著,君昊卻猛然將我的身子緊緊地抱住,將臉頰與我牢牢地貼在一起。我被君昊突如其來的動作一驚,腦子一片空白,話就此卡在了嗓子里。
“小桃子?!本辉谖叶叺驼Z,輕聲道,“給我生一個孩子,好不好?”
這美好的氛圍下,君昊怎么這么沒有情調(diào)地只想到吃呢?我非常不開心,可我大度得很。于是,我搖了搖枝丫,遞了顆桃子給他,道:“吃吧!”
君昊看著我,愣了好久。
規(guī)規(guī)矩矩立在一旁的二皇子嫌棄道:“就大嫂這個腦子。”他搖頭嘆氣,道,“我估摸著父皇一時半會兒也抱不上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