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江錚然
壹
夜沉如墨,茂密繁林中黑影森森。
賀思背著楚裕穿過叢林,踉蹌往前奔,提著一口氣與身后的人絮語:“殿下再堅持一會兒,游大人一定帶著近衛(wèi)軍四處搜尋,接殿下平安回宮!”
楚裕陷入半昏迷,唯有環(huán)在賀思頸上的手臂無意識攏緊。
長奔了二里地,才隱隱見遠(yuǎn)處大盛的火光。
不止近衛(wèi)營,京城十二衛(wèi)全體出動,簡直要將皇家獵場翻過來。游弢坐鎮(zhèn)全局,看到被賀思蹣跚著背回來的楚裕時,激動得熱淚盈眶。
好在楚裕只是太過虛弱才昏厥過去,很快蘇醒。
醒來后的天子下了兩道旨意,一是近衛(wèi)軍準(zhǔn)備御駕回宮,二是召賀思進(jìn)帳。
天子狩獵,號稱防守得密不透風(fēng)的近衛(wèi)軍,竟被逆黨鉆了空子,將堂堂九五之尊擄走,簡直滑天下之大稽。賀思是近衛(wèi)統(tǒng)領(lǐng),自知罪責(zé)難免。
燭火熒然,楚裕披雪白狐裘,半坐榻上,容長俊顏殊無血色,唯一雙深黑眼睛光彩熠熠。
王帳十分寬敞,襯得跪在地上的賀思身形單薄至極。然而卻是這個看似瘦小的人,救他虎口脫險,陪他熬過四天三夜的艱難。
“賀思?!?/p>
“臣在?!钡厣系娜藢㈩^叩得更響。
“你趁夜回京,去一趟盧府?!背m懈‖F(xiàn)一絲憂色,“朕平安歸來的消息已經(jīng)傳回宮,但清清是女眷,怕是沒人特地知會她。她又一貫?zāi)懽有?,你去見她一面,好叫她知道朕安然無事?!?/p>
賀思驚愕過后便是難堪。
雖然失職在先,但她是近衛(wèi)統(tǒng)領(lǐng),又有救駕之功,關(guān)鍵時刻楚裕卻將她遣離身邊,難道是懷疑她或是賀家與逆黨勾結(jié)?
退出王帳,賀思心中百轉(zhuǎn)千回。
隨時保護(hù)楚裕是融進(jìn)她骨和血中的職責(zé),何況,她不能就這樣讓楚裕懷疑她。
打定主意,她便準(zhǔn)備面圣陳情,然而剛走到王帳外,便聽里面響著談話聲。
“陛下歸來時一身血腥,駭了臣一大跳?!笔怯螐|,“沒想到竟是賀思割腕放血,為陛下解渴?!?/p>
“朕知道你想說什么?!背C怒,“她喜歡朕,救了朕,莫非朕就該回報?朕是萬乘之尊、天命所歸,賀家尚且不過是跳梁小丑,她又算什么東西?”
帳外,賀思微退了一步,怔了怔,而后,迎著月色往外走。
回到馬廄,才恍惚察覺有什么正順著臉頰滴滴答答往下淌。
是先前沖破層層密林時兩頰被樹枝劃出的道道血痕,此刻崩開口子,滑下溫?zé)岬难?,倒像是落了淚。
月色當(dāng)空,灑下遍野銀白,天地間比之黑黢密林不知明亮幾分,賀思卻只覺身所在、心所在,反而更加漆黑無望。
貳
歸京休假的幾日,賀思宿在侍衛(wèi)營,晨昏不輟地練武。
賀夫人季氏倒是想管一管,奈何賀思如今過家門而不入,因此她自始至終都未能發(fā)現(xiàn)賀思臉上的傷。
倒是皇帝回京那日,賀思入宮輪值,在御花園偶遇了留王身邊的小太監(jiān)。
許是對方回去多了嘴,第二天,裝著藥膏的精致釉瓷小盒就送到了賀思眼前,捎帶著還有留王殿下楚琎那張燦若桃花的笑顏。
“本王命太醫(yī)院連夜研制出這舒痕去疤膏,淡疤之效定然絕佳。”楚琎滿臉熱情洋溢,似民間街頭兜售的小販。
見賀思不為所動,他隱去笑容,放柔嗓音循循勸解:“你是女子,即便旁人都將你當(dāng)作男人,你卻不能忘記好生珍惜自己呀?!?/p>
賀思收下藥盒,冷冷垂眸:“陛下獵場遇襲,可是你的手筆?”
“什么手什么筆?”楚琎瞪著眼睛,無辜至極,“本王一直隨侍君側(cè),昨日才同皇兄一道返京,忙得分身乏術(shù),可沒時間去研究手和筆的東西……”
賀思挑眉,眼中迸出利光。
楚琎的話便未再說下去。
良久,他淡淡開口:“太后沒有多少時日了。”
好似沒頭沒腦的一句,個中深味卻筆墨難描。
賀思凝望他離去的背影,莫名讀懂了籠罩著他的那一層傷痛。
賀太后一旦薨逝,于楚琎而言,不僅僅是朝堂上的靠山坍塌,更傷心的是失去生母。畢竟,他是太后唯一血脈相連的孩子。
可賀思卻無法告訴他,她是盼著賀太后死的。
若無太后賀氏,賀思此生或許將是另一番光景,而非如今的李代桃僵、進(jìn)退維谷。
眠荷殿外,先皇時引活水入池,鋪種了滿池紅蓮,臨夏,蓮葉碧無窮,紅粉接連天。
楚裕以為太后侍疾的名義召盧閣老的千金盧清瀾入宮,賀思到時,天子正伴著心上人共賞盛景。
陪盧小姐說了好一會兒話,楚裕才依依不舍溫柔作別,命內(nèi)侍將心上人送去安寧宮。
跪拜之后,殿中除了君臣二人再無旁人。楚裕緩緩開口,提及的卻是一樁往事。
先帝承元二年,萬壽節(jié),帝后在寧壽園設(shè)宴,二皇子楚琎卻失足墜入湖中。
是賀思將人救了上來。
從那以后,楚琎黏著救命恩人不放,恨不能以身相許。輾轉(zhuǎn)至今,那滿腔熱火全然沒有要熄滅的架勢。
賀思靜靜聽楚?;貞洠s沒有繼續(xù)追思,而是另起話題:“太后病入膏肓,御醫(yī)替她號脈,說怕是出不了這個月了。”
賀思未敢多言。
楚裕自不是找她來議事的,繼續(xù)道:“到了那幾天,朕將假借太后名義下密旨,召賀定兆進(jìn)宮。近衛(wèi)營會埋伏在半路,將他一舉擊殺?!?/p>
賀思心頭猛地一跳,抬眼便與他對上了目光。
楚裕深黑的眼眸里仿佛蘊(yùn)藏著一道不見底的寂靜深淵。
“太后危急,賀定兆即便心存懷疑,也不敢輕易冒險,無論如何會進(jìn)宮一探虛實。但他定然會派人向留王報信、相互策應(yīng)?!?/p>
這些年楚琎有賀太后經(jīng)營,又有賀定兆這個武將坐鎮(zhèn),朝廷不少武官都是留王殿下的擁躉。楚琎要從近衛(wèi)營手中救下賀定兆,并非沒有可能。
“那一天必須將留王截在王府中?!?/p>
賀思顫了顫,隱約猜測到今番密談的用意。
她急急磕頭,聲音顫抖:“此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臣并無十全把握,只怕耽誤陛下大計!”
楚裕似是早料到了她的反應(yīng),并未動怒:“朕已讓御醫(yī)準(zhǔn)備了一味藥,你若實在攔不下留王,到時便給他服下?!?/p>
賀思猛地抬頭,難以置信。
離宮時,已是夕陽西下,暮靄紅墻。路過先前與楚琎見面的花叢,賀思不禁停下了腳步。
楚琎既然敢挑釁楚裕的皇權(quán),早該有坦然面對時局顛逆、成王敗寇的準(zhǔn)備。
楚裕冷漠無情的話語仍回響在耳畔:“你不比旁人,楚琎不會提防你。賀思,不要辜負(fù)朕的期望?!?/p>
賀思打了個寒噤,道不清是緣于那侵襲而來的夜色太冷,還是前方如螻似蟻的命運(yùn)太涼。
叁
楚裕陰鷙易怒,可朝野皆知,早年的太子殿下,是個溫和可親的少年。
前后分水嶺是他的母后——文成皇后亡故那一年。
帝后極為恩愛,這從楚裕甫一出生便被立為東宮就可見一斑。
慈愛父母教養(yǎng)下的小太子進(jìn)退得宜,舉手投足氣度翩翩。
文成皇后薨逝,先帝悲慟欲絕,逐漸沉迷求仙問道,大肆封賞術(shù)士道人,虛耗國庫建造廟宇仙臺,企盼著能讓佳人死而復(fù)生。
結(jié)果朝廷烏煙瘴氣,百官怨聲載道,后宮也被賀氏掌控。
尚未成年的太子被遺忘在深宮。
楚裕從此性情大變。
盡管賀思從未見過眾人口中那個溫和的少年,然而她卻一直相信,她侍奉的殿下仍保有一顆柔軟的心。
既然先帝先后未能予他以鎧甲,令他唯有用冷漠豎起一道防御,那就讓她做他最稱手的一件武器吧,為他沖鋒陷陣、所向披靡。
直到如今,賀思仍舊抱著這樣單純的執(zhí)念。
她能為楚裕做任何事,不計代價,不問后果。
擊殺賀定兆的那一天很快來臨。
留王府位處城北,飛檐翹角,氣勢恢宏。
當(dāng)年賀太后連番以侍疾之名留楚琎盤桓京師,不前往封地,而楚裕只能擺出兄友弟恭的姿態(tài),任憑留王府一年勝一年地富麗堂皇。
賀思出發(fā)時,正是黎明未啟。天色掩護(hù)著她翻墻越院矯健如一只夜行飛鳥,她很快落入楚琎的庭院,輕移窗扇,如貓般無聲竄入。
屋內(nèi)燈火昏昏,屏風(fēng)后,楚琎已是披衣半坐,盈盈而笑:“夢里方才見過,睜眼又見,阿思,你真讓本王驚喜得不知今夕何夕。”
賀思眉頭緊皺:“你怎知來的是我?”
“你臉上擦了留思膏,那香味本王是絕不會忘的。”楚琎得意地邀寵。
藥膏本無名,留思,顯而易見又是他窮極無聊胡謅的。
突然他神色微沉,利落起身:“房中燭火雖微弱,卻尚能在屏風(fēng)上照出你的影子。你決計不會連這個都察覺不到,看來是心思太亂無暇顧及,說罷,到底出什么事了?”
賀思潛藏的心思霎時就無所遁形。
然而,就在她要答話之際,院外傳來匆忙跫音,有人急急叩響房門。
賀思警惕地拔劍,楚琎似有所覺,瞥了她一眼,迅速披上外袍往外走。
賀思心亂如麻,下意識的動作卻快如閃電,手中長劍一橫,豁然截住了他的去路。
肆
早朝上不見大將軍賀定兆和留王殿下的身影。散朝后,楚裕如愿接到賀定兆被一舉擊斃的消息,他正要召近衛(wèi)伴駕出宮,然而伺候盧清瀾的宮人急忙來報,盧小姐被病重狂怒的太后摔了藥碗,砸得滿頭是血。
賀思的面容在眼前一晃而過,楚裕瞇了瞇眼,腳步一轉(zhuǎn),掉頭去了安寧宮。
眼看盧清瀾潔白的額頭上留下一道傷口,楚裕心疼不已。
“本是為了多見你,不成想?yún)s害你受傷。清清,枉朕一貫冷靜,現(xiàn)在才發(fā)覺召你入宮這一想法真是荒唐?!?/p>
盧清瀾微笑道:“小傷而已。殿下切勿再愁苦了,您這模樣,看著比我還痛呢。”
被她打趣,楚裕釋然一笑,之后又緊握心上人的手憐愛地安撫她。
出宮已近正午,御駕徑自向留王府而去。眼下賀定兆猝死的消息傳遍京城,雖官府聲稱是江湖刺客所為,但只怕流言自有計較。
楚裕坐在馬車?yán)?,手捏一個紫金瓶旋了旋,回想起那天眠荷殿中君臣相見的場景。
彼時,賀思顫巍巍接過毒藥,目露哀求:“殿下?!?/p>
她不忍的神色刺眼至極,這是他豢養(yǎng)了十多年的近衛(wèi),卻對他的敵人心慈手軟。念及此,楚裕難抑惡意:“朕只要結(jié)果。你若當(dāng)真下不去手,大不了自己將藥服了,你一死,楚琎也必定不想活,自然無暇顧及賀定兆是死是活了?!?/p>
你一死,楚琎也必定不想活……
這一句話在耳畔回響,轟隆隆如雷鳴,震得楚裕心神不寧。
御駕很快抵達(dá)留王府。
門被踹開,亮堂的光線照進(jìn),跪坐在地上的楚琎迷茫地睜了睜眼,抱著懷中人乍然笑開:“皇兄,您真是人間月老,知道弟弟癡心于誰,便派誰來殺??赡阍趺床欢鄿?zhǔn)備一副毒藥呢,好叫弟弟和阿思成一對同命鴛鴦。”
話音剛落便被楚裕狠狠摑了一耳光:“賀思中毒,為何不入宮稟報?”
楚琎癡癡凝視懷中人:“她拼死也要將我留在府中,那我就守著她,半步也不離……”
“滾!”楚裕氣極,一腳將他踢開,攬起毫無聲息的賀思,顫手探過呼吸后,霎時長舒了一口氣。
內(nèi)侍端來清水,楚裕飛快地倒出紫金小瓶內(nèi)的藥粉,喂賀思飲下。
他橫抱起賀思,跨出門去,臨走,頭也不回地道:“朕早就備好解藥,即便今日你中了毒,也一定會來救你。朕從沒想過讓你死,從來是你們不想讓朕活而已。”
楚琎呆了呆,捂著被踢中的心口,低笑一聲:“皇兄,你可真是天底下裝模作樣第一人?!?/p>
伍
賀思恢復(fù)意識已是夜深,睜眼,入目是繡著蟠龍戲珠的帳頂和床前冷若冰霜的楚裕。
她心知自己罪責(zé)滔天,也不辯解,撐起身體下床卻猛地摔到地上,連忙以手支地默然跪好。
一想她這負(fù)荊請罪的姿態(tài)悉數(shù)是為了楚琎,楚裕便怒火中燒:“當(dāng)年你向太后通風(fēng)報信,朕念你有苦衷,寬恕了你。如今你又為楚琎豁出性命。賀思,即便你是朕最倚重的羽翼,可兩次三番忤逆朕,朕并非沒有剪羽除翼的果決!”
好一會兒,賀思慢慢地抬起頭來,臉上是萬分迷茫的神色,她緩緩直起身,呆呆地問:“陛下,您說的什么?臣……臣聽不見?!?/p>
楚裕漠然的表情陡然碎裂。
劇毒入體太久,淤積于攸關(guān)聽覺的經(jīng)脈中,雖服下解藥,雙耳失聰?shù)陌Y狀卻極難逆轉(zhuǎn)。這是御醫(yī)下的診斷。
一個雙耳再也聽不見的近衛(wèi)統(tǒng)領(lǐng),在帝王身邊不會再有立足之地。賀思對這些心知肚明,便暗暗等待被棄置驅(qū)逐的一天。
楚裕卻好似忘記要下這樣一道旨意,直到賀思在帝王寢宮的偏殿安住下來,右耳也在服藥后僥幸恢復(fù)了聽覺,她也沒等到那一紙卸職歸家的詔書,倒是等來了入宮探望的游弢。
算起來,游大人與賀思,當(dāng)年一個是太子侍讀,一個是儲君身邊準(zhǔn)備栽培成下一任統(tǒng)領(lǐng)的近衛(wèi),他們相識多年,只是楚裕尤擅馭下之術(shù),故意讓他們交情不深罷了。
游弢直接道出來意:“你久不歸家,老侯妃十分擔(dān)心你,特地登門央我來見你一面,望你抽暇回府一次?!?/p>
沒想到季氏會求到游府去。賀思愣了愣,才想起已近半年不曾回家了。
天下人都以為賀太后出身賀侯府,與已故的賀商將軍、賀定兆是親兄妹??蓪嶋H上,三人僅僅共姓一個“賀”字,族譜上溯個五百年也沒有絲毫關(guān)聯(lián)。
賀商將軍哪會料到,一世英名被與爭權(quán)奪利的賀太后勾連在一起,就連他的遺腹女,也成了棋盤上一顆棋子。
當(dāng)年賀商沙場殉國,被先帝追封為侯,世襲罔替。
將軍府一脈單傳,追封的圣旨一下,全天下的眼睛都盯著季氏的肚子。
彼時賀氏雖產(chǎn)下皇子,卻因出身民間小戶,不被先帝看重,然她極工心計,看透了季氏對侯府風(fēng)光的眷戀和對腹中孩子性別難辨的惶恐。
于是賀氏請來一位神醫(yī),為季氏診脈。
當(dāng)被斷定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女兒時,季氏驚懼不已。年輕的賀太后出了一個在當(dāng)年的季氏看來雙方共贏的主意。
后來,在賀思來到人世的第二天,有賀氏暗中運(yùn)作,心懷大慰的先帝為賀思頒下襲爵的圣旨。
第二年,在季氏的幫助下,賀氏與已故的賀商結(jié)拜為兄妹,漸漸被先皇注意。沒多久,民間紛飛的流言也將她與賀商的關(guān)系從義兄妹流傳成了親兄妹。
季氏是等到賀氏將賀思征召入宮,安排到太子身邊做眼線時,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被人利用了。
可終究是遲了。
彼時的賀氏在文成皇后死后成為后宮第一人,恰逢先皇昏聵,她提拔在朝中無依無靠的年輕將軍賀定兆,利用邊關(guān)局勢獲取朝中權(quán)勢,賀黨從此坐大。
而賀思這一生,在尚未來到人世時,就已被她的母親送入賀太后股掌之中。
陸
當(dāng)晚賀思被楚裕召見。
君臣二人站在殿前空曠的回廊里。
“雖然老侯妃希望你回去,然則朕尚未想好該如何安排你,是以最好還是暫留宮中?!?/p>
賀思低頭垂目:“殿下,臣心不安?!?/p>
得寵的臣子長宿宮中與君王商議國事的先例并不少,可楚裕明知她的身份,卻仍讓她這么住下,實在令她不安。
楚裕卻恍若未聞,喃喃自語:“不安的不該是你,而是朕??!”
話語消散于無際夜風(fēng)中。
一耳失聰,賀思沒能聽見,茫然地抬起頭來。
兩天后,太后薨逝。
當(dāng)晚,京城大雨滂沱。留王楚琎沒有入宮。
他反了。
賀定兆舊部反叛。楚琎再未出現(xiàn)過,而是頻繁地與亂黨一同被人提及。
賀思身處深宮,對朝廷平叛的情勢并不太清楚。然而太后薨逝,楚琎卻能忍痛不來見母親最后一面,著實不像他平日為人,想必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謀反,并非他本意。
太后出殯那一日,楚裕須在靈前祭拜后再扶棺出宮。但清晨他啟程前往安寧宮時,卻突然召賀思隨行。
直到在停靈的大殿里,楚裕吩咐一旁的盧清瀾將一炷香遞給她時,賀思才對楚裕的用意隱隱有所覺。
“一切恩怨掛礙,都隨著這一炷香放下罷?!背5?。
賀思怔然,她的殿下果然骨子里仍是個溫雅寬容的皇帝。
想當(dāng)年,楚裕與盧清瀾初相識,頻頻出宮私會,太后察覺,以季氏性命要挾賀思。后來,皇帝遭遇刺殺,近衛(wèi)死傷慘重。即便如此,楚裕終究也未將傷重的賀思趕離身邊。
而如今,數(shù)次害他的賀氏成了棺中死物,楚裕仿佛也并不打算追究了。
此番特地讓她上香,也是希望她能放下。
時辰到,喪樂齊奏,侍衛(wèi)正要抬棺,卻突然喪樂停,宮殿西側(cè)一片嘩然。
一群喬裝成侍衛(wèi)的人沖殺進(jìn)來,廝殺聲慘叫聲不絕于耳。
皇宮侍衛(wèi)早就被安排在了前往宮外的必經(jīng)之路上,此時安寧宮中只有一小隊近衛(wèi)軍當(dāng)值。賀思迅速將人馬分出一半圍攏在楚裕四周,自己則率領(lǐng)另一半迎敵。
滿目素白的安寧宮遍染血色,賀思左耳聽不見,便索性不管身后,勇往直前,一把冷劍大開大合,殺氣四溢。
忽然間,頭頂傳來一把透亮的嗓子:“皇兄!”
只見安寧宮主殿的翹角飛檐之上,楚琎額系雪白綢帶,一柄長劍慢慢拔出鞘,含笑望著玉階之下的楚裕。
楚裕面色森寒:“太后已死,阿琎,朕原以為你不是會做下此等蠢事的人?!?/p>
楚琎勃然大怒:“母后到底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而后,他森然一笑,慢條斯理說了句什么,正在殺敵的賀思卻是沒聽清了。
乍然間,只聽得楚裕一聲大吼:“賀思!”
皇帝終于睜眼,似乎對眼前之人感到倦?。骸安诲e,你是皇后??山K究,也只是皇后。”
盧氏似已有所料,想嘲諷大笑,眼中卻泛起了淚花,心中的悲楚絲毫不亞于多年前,旁觀安寧宮那場廝殺時。
彼時,一身喪服的留王持劍對階下的皇帝冷笑:“皇兄,你害死了我這世上最重要的人,我來殺你最重要的人,不是很公平的事嗎?”
他揮劍俯沖躍下,殺氣四溢。
盧清瀾踉蹌后退,害怕至極。然而當(dāng)她遙遙看見皇帝驚恐至極的面龐,卻覺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心存甜蜜。
直到,楚?;碳敝氯幌乱庾R地朝著另一個方向嘶聲大吼著另一個人的名字。
賀思。
愕然過后,盧清瀾瞬間醒悟。眼看楚裕撲上去顫抖地抱住一身鮮血的人,滿眼痛不能抑,她突然就覺得,一個這樣會做戲的皇帝,真是可悲又可笑??!
如今細(xì)想,愛上一個這么會做戲的人,為他毒殺太后,為他操持后宮數(shù)十年,就連心愛的孩子都在權(quán)斗中被殘害,這樣的自己,不是更可笑、更可悲嗎?
玖
山中不知歲月,春日將盡的一天,告老隱居鎮(zhèn)上的游弢上山來拜訪。
賀思在春光正好的庭院里招待了他。
游弢坐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京師傳來快報,說……陛下昨晚晏駕了。”
賀思正在斟茶的手一抖,茶水溢了滿手,再抬眼時略茫然:“這么早?”
“他的身體一向不好,太醫(yī)說是郁結(jié)于心?!?/p>
臨走時,游弢突然想起一樁從京城傳來的流言:“盧氏已榮升太后,據(jù)傳陛下駕崩后她一直在派人搜尋一塊墨玉佩。我跟隨陛下多年,從未聽說過此物,你可知?”
院中滿枝頭的梨花快要凋謝,賀思坐在隨風(fēng)傳來的陣陣晚香里,往事氤氳于眼前。
那是她八歲那年,先帝終于想起該為東宮挑選近衛(wèi),賀太后大膽地將她添入名單。
彼時的賀思瘦瘦小小,又是令人側(cè)目的賀黨,她原以為自己絕不會被選上。
當(dāng)那雙明黃緞靴停在她身前,太子用手中那根桃花枝蹭她臉頰,迫她癢得抬頭時,年幼的賀思傻傻瞪大眼望著眼前華貴而陰郁的少年。
太子紆尊降貴地微彎腰,與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對視半晌,突然微微一笑,剎那間雪山消融、山谷花開。
賀思聽見他鄭重其事的聲音:“雖然有點呆,但知道只看著本宮。很好,以后眼中也必須唯有本宮一人,懂嗎?
七年后,她贏過所有人,成為近衛(wèi)統(tǒng)領(lǐng)的接班人,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
近衛(wèi)營每一任統(tǒng)領(lǐng)皆是皇帝在東宮時親自挑選,精心培養(yǎng),隨皇帝登基而輪換,地位超然。
原本該由大統(tǒng)領(lǐng)傳給她的令牌,在一個夜晚,楚裕避人耳目地將她拉進(jìn)內(nèi)殿里,親手賜予了她。
“近衛(wèi)軍皆是白玉令,但你是本宮的統(tǒng)領(lǐng),自然該與眾不同。本宮特地吩咐玉匠找來這塊墨玉,在上面雕鏤出蓮花紋樣。”太子珍惜地摸了摸玉佩,罕見地拘謹(jǐn),“雕得有點不太好。”
年少的賀思捧著玉佩,想微笑卻仍記得本分,便只有眼中流露出光彩來。
如今她已衰老,唯手中玉佩依然溫潤晶瑩,載浮著斑駁往事,揮散不去。
她沉沉睡去,愜意的春風(fēng)吹拂而過,院里的梨花簌簌墜落,樹下漸漸浮現(xiàn)出一個身影,緩帶輕裘、俊朗風(fēng)雅。
年輕的殿下朝她輕輕招手。
她夢見自己慢慢走過去,心里卻涌上越來越濃重的膽怯,終于停下腳步,無助地抱膝蹲下來。
有人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那溫柔驚到了她,她眼中的淚水再壓抑不住,珠線般掉下來。
她痛哭著捂住臉,隱忍求饒:“不要嫌我丑?!?/p>
那人冰涼的唇貼到她臉頰的傷疤上,憐惜回應(yīng):“好?!?/p>
天地靜謐無息,梨花落盡晚來風(fēng),仿佛在輕訴著,遙遙此世,咫尺來生。
碎碎如雪的白花隨風(fēng)飄落。
楚琎蹲在竹椅前,將不染塵埃的花朵小心別在沉睡的人的鬢發(fā)上,忽然就想起久遠(yuǎn)時光中,那個為搶心上人去東宮挑釁的自己。
“阿思既是賀家人,皇兄倒不如讓給弟弟,否則說不準(zhǔn)哪一次就被啄了眼呢?!?/p>
太子冷冷一笑:“是賀家人才好。將你們賀家人豢養(yǎng)在身邊,馴得忠心耿耿,即便死了也毫不可惜。說起來,本宮還須多謝你母后呢。”
他看著太子的眼睛,暗想,哥哥,但愿你永遠(yuǎn)也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的口是心非。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或許從一開始,太子就活得比任何人都明白,一直理智地將所有情感掩埋,清醒地織出一層層面具,任憑內(nèi)里淋漓潰爛也毫不動搖。
可即便你楚裕有滿腔情意又如何,和她白頭偕老的人終究只有我一個??!
他甜蜜地笑了笑,凝視竹椅中已無聲息的人,伏在她耳畔柔聲輕喚:“娘子,快醒來,我把飯菜燒好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