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滿溝滿洼的小麥仿佛立了一地的哲人,都低垂著碩大的腦袋瓜子思考問題呢,風一吹,便搖頭晃腦,那點頭哈腰的樣子,酷似麥穗們在互相道喜。麥子的香味隨著微風飄散在黃泥灣的每一個角落。感謝老天爺,今年風調(diào)雨順,這季麥子明顯要增產(chǎn)。
家家戶戶都在磨鐮刀,平整打麥場,搓草腰子。蠶老一袋煙,麥黃一晌午。用不了三五天,麥子就黃熟,就可以開鐮收割。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雨水偏偏多,到手的莊稼豈能爛在地里?要從老天爺嘴里奪食呢。
往年這個時候,都是胡老漢最快活的時候。他走路的腳步快了,步子也輕了,就像一溜兒小風輕快地刮過來;他說話的嗓門兒大了,還好亂哼哼,隔半里地都能聽見他荒腔走板的曲調(diào)。他種了一輩子莊稼,莊稼成熟的時節(jié),是他一年中最盛大的節(jié)日。他的這種高興勁兒沒遮沒攔無邊無沿,把一村人的心情都感染得好像沒有一絲云影的藍天一樣晴好。
可是,眼看今年麥季到了,胡老漢卻什么都不干,一大早起來,就擺弄個小包袱,擺弄來擺弄去。擺弄好了.就死死地守在包袱旁邊,等待老婆子開飯。
你這是怎么了?老婆子問他。
他不吱聲,默默點了一根煙,讓煙霧濃濃地從鼻孔里冒出來,裊裊地升到頭頂上。
你哪里不舒服?老婆子過來摸他的腦門子。
他頭一甩,躲開了。
你別抱著葫蘆不開瓢,你說話啊。老婆子拖著哭腔問。
我想去看看娃兒們。胡老漢終于開口了。
什么?老婆子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聲音立馬粗壯了,憤憤地罵,你早不去晚不去,非要現(xiàn)在去?你沒長眼睛啊,你眼睛瞎了,你鼻子上塞子啦?麥子快熟了,你聞不出來嗎?還要出門?
胡老漢瞇著眼睛喝了半碗稀飯,擦擦嘴,抓起小包袱搭在肩膀上,一拐一拐地出了家門,仿佛小包袱十分沉重,壓彎了他的腰。
你個死老頭子,說走你還真走?。康乩锏那f稼怎么辦?。坷掀抛釉谒澈蠛?。
胡老漢好像沒有聽見,一拐一拐地走上村道。
好你個老鬼,你走吧,最好死到外頭莫回來。你游魂去吧,收腳跡去吧!老婆子氣急敗壞地咒罵起來。
“收腳跡”是黃泥灣非常惡毒的一種咒語。本意是指人臨死以前,會有意無意地把從前去過的地方走一遍。這個詞用在大活人身上,就是詛咒他將不久于人世了。老婆子真是急了,這種狠話都罵得出口。
胡老漢有三個娃兒,老大老二是閨女。生了老二以后,鄉(xiāng)里村里來催他老婆去做結扎,他老婆躲了。躲出去一年,抱回來一個大胖小子。鄉(xiāng)里把他家罰得傾家蕩產(chǎn),他也沒有后悔過。娃兒們長大了,還就數(shù)老三有出息。老大在鎮(zhèn)上做生意,老二在縣城打工,老三念了大學,在省城當新聞記者呢。
胡老漢到了鎮(zhèn)上大閨女家,大閨女好吃好喝招待了他。大閨女早就接到了娘的電話。住了一夜,大閨女說,爹,馬上農(nóng)忙了,我就不留您了,趕緊回家吧。
胡老漢說,誰說我要回家了?我去城里。
胡老漢到了縣城二閨女家,二閨女一樣好招待。二閨女接到了娘的電話,還接到了大姐的電話。住了一夜,二閨女說,爹,娘催您回去呢,您趕緊回家吧。
胡老漢說,給我買車票,我要去省城。
二閨女說,您去省城我不攔您,俺弟可是大忙人,怎么也得事先打個招呼吧!
胡老漢一想,也是這么個理兒,就讓二閨女撥通了小三子的電話。
小三子已經(jīng)分別接到了娘、大姐和二姐的電話,接到爹的電話,嬉皮笑臉地用家鄉(xiāng)話拒絕了爹。小三子說,爹,俺可想您和俺娘了,可現(xiàn)在俺沒時間啊,下午就去采訪,要跑好幾個市呢,領導讓做個系列報道,不敢耽誤。半個月以后您來吧,兒子好好陪您轉(zhuǎn)轉(zhuǎn),好好孝敬孝敬您。
胡老漢就像剛剛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從城里怏怏地回到了黃泥灣,開始了他的收獲季節(jié)。
不到半個月,整個黃泥灣就顆粒歸倉。麥子打下來,馬上就可以吃到新面饃饃了!可胡老漢沒有吃到新面饃饃,在一個午夜猝然去世了。早晨,老婆子喊他起來吃飯,他不應;推他,他不動。老婆子慌了神兒,出門一吆喝,一村人都跑來了,一看,沒有必要送醫(yī)院了。
老婆子哭得呼天搶地死去活來,一邊哭,一邊訴:早知道你這樣,怎么也不讓你收這最后一季莊稼?。≡缰滥氵@樣,怎么也該讓你去一趟省城看看小三子啊!我是烏鴉嘴啊,我嚼舌頭啊,你怎么真去收腳跡了啊……
人死不能復生,辦好喪事要緊,讓老爺子入土為安吧。一村人自發(fā)地緊急行動起來。
大閨女回來了,一頭撲到靈堂,哭;二閨女回來了,一頭撲到靈堂,哭;小三子回來了,一頭栽到靈堂,昏迷過去了。
選自《大別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