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我跟你說，以前，我在奉天做買賣的時候，經(jīng)歷過這么一個真事兒。

有個姓劉的，咱們叫他劉先生，這位劉先生特別有錢，祖上做過大官，家底子有多厚實(shí)？號稱門客三千，你想想看，敢號稱門客三千的有幾位爺啊，不就是齊國的孟嘗君、趙國的平原君嘛，這還都是千百年前的事情，眼前，這位劉先生活生生在民國五年的奉天街頭呼嘯來去，多晃眼啊。

所以就來了一個崔先生，名叫崔元素，一身舊衣，一臉風(fēng)塵，說，哥們是山東臨朐的秀才，聽說劉先生號稱奉天齊孟嘗、東北趙平原，我特地趕來做你的門客，不知道中不中。旁邊人聽得直樂，哪有這么坦白的人，都是找個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才留下做門客的吧。劉先生倒覺得崔元素不錯，說話直爽，就請崔元素上桌吃飯，崔元素也不客氣，甩開腮幫子大吃一頓，臨走還要了車費(fèi)。

崔元素打著洋車的，每隔十天半拉月就來一趟，悶頭大吃，盡挑肥肉。但他和別的食客不一樣，別人吧，吃著劉先生的，多少有些回報(bào)之意——比如夸夸劉先生新收的古董“好東西！可以傳輩兒”，夸夸劉先生的丑兒子“偉岸！有乃父之風(fēng)”什么的，崔元素不說話，就吃，吃完擦嘴，伸手要錢。劉先生每次都給，要得坦然，給得利索，就像親哥倆。

嘩啦啦大廈傾，劉先生饒是家底豐厚，也招架不住這么個敗法，幾年光景，敗得一干二凈，到了民國八年冬天，劉先生一家搬到城隍廟后的土房子里，閨女連棉褲都沒了。

房子賣了、細(xì)軟賣了、劉先生的皮袍子賣了、棉袍子賣了、夾衣賣了，就剩下單衣了，老鼠咬過，沒人要，閨女還是沒棉褲。劉先生四處央告人，看看當(dāng)年那些門客誰能幫個忙。一個都沒有，人都找不著，就好像當(dāng)年的盛況都是幻影。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誰像是自己招待接濟(jì)過的主兒，手一抬要作揖，對方臉色一變，轉(zhuǎn)身就跑，跟看見鬼了一樣。所以，劉先生為了給閨女弄條棉褲，打算把閨女賣了，賣給有棉褲的人家。

崔爺突然就來了，說，弄點(diǎn)吃的，餓壞了?？匆娛烊诉€能來看看自己，劉先生眼淚都下來了，緊著讓媳婦做飯，媳婦拎著菜刀過來了，說，我看看誰上咱們家吃飯來了，還要臉不要。

崔爺拿出一個包袱砰地放在桌上說，我不白吃。

劉先生心里咯噔一下，劉太太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打開包袱，里頭都是銀洋，白亮白亮的，晃眼晃心。

崔爺?shù)淖允鋈缦拢何也皇巧綎|秀才，我是個響馬，當(dāng)年官府抓我太緊，我躲到您府上避難來了，我看你揮金如土，就算準(zhǔn)有這么一天，這不，果然還真是，這些銀洋都是當(dāng)年你給我的，你拿回去吧。

劉先生點(diǎn)點(diǎn)頭說，嗯，有一個，我都算贏。

崔爺說，啥意思？

劉先生起身，長長地作了一個揖，自述如下：其實(shí)，我是個狐仙。我跟另外幾個野物妖精打賭，他們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倘若有人家道中落，唯有看盡世態(tài)炎涼，誰都不會伸手幫你一把，我不信這個邪，我就要賭這么一回，你要是晚來一步，我賣掉了女兒，我就算徹底輸?shù)袅?。不好意思，把你騙了這么久，不過這也值了，世上還是有好人。

崔爺嘆口氣說，唉，我他媽不是人。

劉先生說，??？

崔爺又自述如下：其實(shí)，我也是個狐仙。我以為你是人類，才決定出手幫你留住錢財(cái)，可誰知道你這個老狐貍是搞社會學(xué)試驗(yàn)，拿我當(dāng)禮拜天過呢。

倆人相顧無言，半晌，劉先生說，要不，就這么著吧，天也不早了。

第二天，崔爺也好，劉先生一家也好，就都消失不見了。

那幾年，我在奉天開著一個典當(dāng)行，劉家送來典當(dāng)?shù)牟簧俳疸y貨都從我手里過過，等這個事兒慢慢傳出來，我趕緊打開小庫房一看，劉家送來的那些金銀貨，都是干柴棒、小石子和骷髏頭，我嚇得不輕，趕緊將典當(dāng)行轉(zhuǎn)手，離開了奉天。

選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