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加軍
三叔好像天生就會砌墻。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看人們砌雞圈、豬圈。稍大時,看到人家砌墻,就去湊熱鬧,像大人般抹灰放磚,砌出的墻還真像那么回事。到了十七八歲,就跟著小工頭當(dāng)砌墻師傅了,先砌土坯墻,后來砌磚墻。
三叔的活兒沒的說,主人家每每在打根基、上梁或封頂時,款待工頭,一定少不了三叔。不到三十歲,三叔已是遠(yuǎn)近小有名氣的砌墻師傅了。
那年三叔跟著工頭大伯到百十里外的武廟鎮(zhèn)做泥水活兒。房主蓋三間大瓦房,磚、石灰、水泥、鋼筋等建材都備齊了,就是難以請到砌墻的大師傅,后聽親戚介紹,才大老遠(yuǎn)地請到大伯他們。
他們?nèi)r,正打地基。這打地基,農(nóng)村的習(xí)俗,必須殺只雞,在墻角處滴上雞血,當(dāng)然,狗血也行;還要灑些五谷雜糧,說是用來辟邪什么的。而這只雞自然就成了中午招待師傅們的下酒菜了。這天,打好墻根基,跟著就砌墻。三叔一邊麻利地砌著墻,一邊哼唱著民間小調(diào)《十把扇子》或說幾句不雅的葷話。三叔砌墻,左手拿起磚頭,略瞅一眼,再拋一下或兩下,右手用瓦刀兩頭泥漿一抹,隨即輕巧穩(wěn)妥地砌進(jìn)墻里。遇到擠出的泥漿,順手瓦刀一刮,又回收到灰桶里,繼續(xù)用。三叔砌得很快,一個人頂?shù)蒙蟽蓚€人,而且不用拉線,橫豎都直直的,墻面平整干凈。
三叔不像別的師傅,盡擇好磚用,他是不管什么樣的磚,隨意瞅那么一眼,就清楚在什么時候拿,在什么地方砌。他砌過的墻下,干凈利索,也不像別的師傅,墻下灑得全是泥漿與磚渣。一上午,三叔只下來歇息一次,喝杯茶,煙噙在嘴里,點著,又忙活上了,弄得其他師傅也不好意思耍滑。
中午,東家自然要請師傅們喝酒。八個涼盤擺上,然后炒幾個肉菜端上來,按常規(guī),接著端上來兩大盆青菜豆腐和一大盆雞湯。大家高高興興地圍上大方桌,大伯、三叔不緊不慢地喝著酒,其余的能喝的就喝,不能喝的,就吃菜。小工子老海,時不時地朝廚房看看,他就是沖著能喝口雞湯才聽三叔的話,跟著來干活兒的。
敢情是那只雞要變個什么花樣才端上來吧。
等了好半天,不見廚房有動靜。三叔瞅瞅老海,老海愣一愣,喊一句:“東……東家?!崩虾=Y(jié)巴。
房主趕緊過來,老海說:“東……東家,有……沒有……雞……雞……雞蛋炒干飯?”
東家笑嘻嘻地說:“有,燒一大鍋干飯,這就去炒雞蛋干飯,馬上盛來?!?/p>
老??纯慈澹幌掳籽?,搖一下頭,夾一塊豆腐放進(jìn)嘴里。三叔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摔:“吃飽了,喝好了?!闭f完,就下了桌子。大伯低沉且嚴(yán)厲地對三叔說:“老三!”
那一天,等收拾碗筷時,也沒見到房主的一根雞毛,更別說吃雞肉、喝雞湯了。
下午上工時,三叔先是不慌不忙地品著茶,還邊品茶邊啰唆老海這不是那不是的,影響了他砌墻。大伯催了三次,三叔才上腳手架。還沒砌一層,就下來了,說,抽根煙,提提神。這一抽,就是半個鐘頭。大伯趁東家不在的時候,訓(xùn)了三叔:“心里又毛了?看你那個出息!”三叔嘟囔兩句,沒聽清楚嘟囔什么。在去了二十分鐘的廁所后,三叔像來了精神,大干起來,似乎比上午還賣力,一個勁兒地催老海運磚、甩磚,運磚、甩磚。老海什么也不說,也是一個勁兒地運磚、甩磚。在運磚歇息的空當(dāng)兒,老??匆?,三叔好幾次一下子拿兩塊磚,接著變魔術(shù)似的,只有一塊磚兩頭一抹灰,砌上了,不見了另一塊。
墻砌得飛快,只是,墻下到處是灰渣和不規(guī)整的磚頭,已分不清哪節(jié)是三叔砌的,哪節(jié)是別的師傅砌的。
墻砌得快,磚也用得快,到第二天下午快起脊時,竟然沒有多少磚了。
房主急了!進(jìn)磚時,算好的,還有多的,怎么不夠了呢?現(xiàn)買,一時哪里能買得到?等吧,多一天,工錢又多出好多;不等吧,師傅走了,再請恐怕難了。房主對老婆三番五次地發(fā)火。
沒辦法,趕緊找人買磚。
三叔始終沒說話。喝喝茶,吸吸煙,要么就對幾個小師傅指手畫腳。
第三天,房主買的磚還沒影兒,大伯他們不能這樣閑著,算了工錢,房主要招待,三叔說,吃啥吃!拎著砌墻的家伙帶頭走了。
十年后,西寧鐵路從武廟通過,有幾家磚瓦房要拆除,有一家就是當(dāng)年大伯帶三叔砌的墻。墻壁拆開以后,大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鏟出來的磚,有好些好像還是新的,壓根兒就沒有沾過泥水或石灰。這打斗兒的墻,輕易地可以夾許多磚進(jìn)去。不是行家,看不出來。
難怪當(dāng)年東家準(zhǔn)備的磚不夠砌墻的!
有人說,老三就是能啊,哈哈。
也有人說,我看他是能過了頭,不然,會沒人請他砌墻?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