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娟

冬天結(jié)束的時候，我們剛渡過烏倫古河，一只黃臉矮山羊就產(chǎn)下了一個黑亮皮毛的羊羔。這是個好兆頭，扎克拜媽媽非常高興。我們把羊?qū)殞毸┰跉址颗赃叺碾s物架下，于是，羊媽媽找它找了整整一天。

直到黃昏，那只黑羊羔才突然開竅了似的，嬌滴滴地叫了幾嗓子。大羊簡直欣喜欲狂啊，立刻激情四溢地連應(yīng)了一長串，繞過木房子箭一樣沖過去，在架子下筆直地找到了寶寶。

我還真以為是小羊自己開竅了呢，跑過去一看，卻是阿依橫別克拎著小羊羔的后腿倒提起它，在強迫它叫……這個辦法真好，簡單有效。虧我趕了一下午的羊，累得夠嗆，怎么就沒想到……

大羊看到有阿依橫在，雖然萬分激動卻不敢靠近。阿依橫就把小羊放下走開了。于是大羊這才猛沖過去，而小羊也一下子認(rèn)出了媽媽似的，趕緊湊上去親媽媽的鼻子，像小狗一樣地甩著尾巴，親熱極了。原來它也是會動的?。≈鞍l(fā)了一整天的呆，一整天跟木雕似的僵硬。

直到第六天黃昏，當(dāng)羊群和平時一樣，沿著條條羊道從四面八方一縷一縷聚攏在我們氈房所在的山頭下時，小黑羊終于自由了。斯馬胡力解下它脖子上的繩套把它丟進羊群中。它的母親連忙偎過來，親吻個沒完。那時，它已經(jīng)學(xué)會了辨別母親的聲音，而且還學(xué)會了呼喚母親。

最值得一提的是，它還學(xué)會了跳躍。又因為是剛剛才學(xué)會跳躍的，便沒完沒了地蹦跳著。暮色里，大家都靜靜地等待入欄，只有它興奮得不得了，無限新奇地上躥下跳個沒完，是整個隊伍中最不安分的一個成員，但大家都不介意。它的矮個兒母親寧靜又愉快地看著這一切，不時靠近它親吻它。

盡管小黑羊看上去很活潑的樣子，但膽子小得不得了，極易受驚。我悄悄走到它身后，冷不丁跳起來大喊一聲，別的羊只是一哄而散而已，而它的反應(yīng)呢，居然是立刻四蹄劈叉趴在地上（要是個人的話，做這個動作就是“大”字形），還像母雞受驚一樣把腦袋埋藏起來。

之后的日子里，面對羊群，我總是會一眼就找出這母子倆，一眼看到這只樸素謙遜的矮山羊緊緊領(lǐng)著明星一樣神氣活現(xiàn)的黑羊?qū)殞氉咴陉犖橹小０?，這位母親真的是非常不起眼啊。腿短短的，身子瘦小。要不是它長著與身子很不相稱的大羊角，我會以為它也是只羊羔呢。那羊角倒真的蠻氣派，向后長長地扭轉(zhuǎn)又向兩邊曼妙地?fù)伍_，線條優(yōu)美流暢。它身上整齊地披著根根筆直的白色羊毛，顯得干凈利索。

不知為何，我小時候一直以為山羊就是公羊，綿羊是母羊。后來才知是兩個不同的品種……

山羊就是很能爬山的羊，所以才叫“山羊”嘛。大家都知道這個事實，但山羊還嫌不夠似的，整天沒事就當(dāng)著人的面爬高下低，蹦來跳去，唯恐別人忘記了。

最可恨的是，越是大家忙得團團轉(zhuǎn)的時候，它們就跳得越歡。每天傍晚趕羊入欄時，明明沒它們的事（山羊不用入欄的），也非要擠在羊群里一起入欄。進去后，再以最輕松的姿勢得意洋洋地飛躍出欄——這分明是跳給綿羊們看的，意思是：“看——，我能這樣！”然后再當(dāng)著大家的面，嗖地跳回欄里：“看——，還能這樣！”

于是就那么來來去去跳個沒完，如履平地。看得綿羊們面面相覷，郁悶不已，便也學(xué)著它的樣子拼命地聳著身子往上蹦，但怎么可能跳得出去呢？

由于山羊們嚴(yán)重擾亂了羊群的秩序，憤怒的斯馬胡力就扔一塊石頭準(zhǔn)確地砸中它的脖子。它一溜煙閃老遠，然后大呼小叫個沒完，并率領(lǐng)一部分綿羊往山上跑去，更是為大家忙里添亂。

山羊們不但表演欲強烈，而且好奇心旺盛。它們常常站在氈房門口朝里面長時間張望。要是你不理會它的話，它會一邊凝視著你，一邊把一只蹄子伸進門檻。若再不阻止，它們更放心地得寸進尺，筆直地就走進來東嗅西嗅。

綿羊只需挨一次打，就曉得氈房及四周的圍欄是不能靠近的。而山羊呢？對它們可不是打幾次的問題，而是根本就打不著——你手還沒抬起來，它們蹦跶到對面山頂上了。

山羊的靈銳敏感讓人吃驚。假如你想收拾一只山羊，剛剛閃動這樣的念頭，它就能立刻接收訊息，拉開防衛(wèi)的架勢和神情。如果反之，你就是和它在小道上緊擦著路過，它也不躲不避，悠悠然然。

從高處展望移動的羊群，通過整個大致的走勢就可分辨出山羊和綿羊來。綿羊是耐心有序的，身子和腦袋都沖著一個方向前行，使整個隊伍充滿力量和秩序。而山羊東竄竄，西跳跳，不著調(diào)地爬高下低，在隊伍里切割出亂七八糟的線條，害得好多綿羊莫名其妙，不曉得到底跟著誰走才好。

山羊大約也知道自己比綿羊聰明（要不怎么耍雜技的羊都是山羊沒有綿羊？），便有些瞧不起綿羊的樣子，很少與綿羊合群。但綿羊們卻無比信任它們，就算尾隨到天涯海角也無怨無尤。大約是綿羊也承認(rèn)了自己不如山羊這一點吧？所以每次行進的路上，領(lǐng)頭的都是山羊。不過也幸虧有山羊，在轉(zhuǎn)道的牧道上，在那些危險陡峭的路面上，在一道又一道攔路的激流之中，在懸崖邊上，有了膽大自信的山羊們的率領(lǐng)，綿羊們才敢低著頭一串一串沉默地通過。

還有我們高大威嚴(yán)的頭山羊脖子下系的鈴鐺，聲音清脆神秘。當(dāng)羊群移動在廣漠的群山，這鈴聲是最具安撫力的召喚聲啊。而當(dāng)一只雪白的山羊獨自站在懸崖上時，那情景，像神明的降臨一樣讓人突然心意深沉，淚水涌動……因此，山羊似乎又是暗藏啟示的。它無論出現(xiàn)在哪里，都像是站在山野最神秘的入口處一樣。它們神情閃爍，欲言又止。它們一定早就得知了什么，它們一定遠在我們認(rèn)識它之前就早已認(rèn)識我們了。只有它們看出了我們的孤獨。

在夏牧場美妙的七月，在吾賽最最豐腴盛大的季節(jié)里，搟氈結(jié)束了，斯馬胡力為結(jié)束大型勞動后的大家宰殺了一只山羊羔，這正是吃羊羔肉的美妙時節(jié)。宰羊時我飛快地躲到山上。月光明亮，樹林里青翠幽靜。我在林子里四處徘徊，望著遠遠的夜色里的火堆，心懷不忍。我認(rèn)得那只羊，當(dāng)它還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認(rèn)得了，我記得有關(guān)它的那么多的事情。當(dāng)人們一口一口咀嚼它鮮嫩可口的肉塊時，僅僅只是把它當(dāng)成食物在享用——從來不管它的母親是多么地疼愛它，在它母親眼里，它是這世界上唯一的一個……不管它曾經(jīng)那些只為學(xué)會了跳躍而無盡歡喜的往事，不管它的腰身上是否有著美麗的羽毛狀花紋，不管它有多么聰明，是多么幸福，多么神奇……它只是作為我們的食物而存在，而消失的。小尖刀，鮮活畜。僅僅只是幾分鐘的時間，它就從睜著美麗的眼睛站在那里的形象，化作被卸成幾大塊的肉塊冒著熱氣堆積在自己翻過來的黑色皮毛上。

我知道斯馬胡力在結(jié)束它短暫愉快的生命之前，曾真心為它祈禱——他們大概已經(jīng)達成了和解了吧。我們一定要原諒山羊的固執(zhí)任性和它犯下的種種過錯——因為無論如何，它最終都將因我們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