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

在中國近現(xiàn)代軍事史上，有一位地位尊崇的人物，叫蔣百里。此人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時，與蔡鍔、張孝準并稱為“士官三杰”。他畢業(yè)時以步兵科第一名的成績贏得了日本天皇賜刀，在自負的日本人面前大大地給中國人長了一回臉面。蔣百里回國后擔任過保定陸軍軍官學校校長、代理陸軍大學校長。此人眼光很準，預見能力驚人。在與他同時代的湖南軍人中，蔣百里最推重兩個人：一個是蔡鍔，一個是廖耀湘。蔡鍔大家都曉得，就算不清楚他功績的人，至少也聽說過他跟小鳳仙之間的那段佳話。總之，蔡鍔雖然英年早逝，但是少年得志，為民國建立、再造共和兩度立下大功，在歷史的畫卷上始終是正面形象，可謂生被榮名，身后流芳。而說到廖耀湘，知名度就大不如蔡鍔了。這位先后擔任過國民黨新二十二師師長，新六軍軍長，第九兵團司令官的名將，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至今仍站在歷史的云霧深處，形象遠不如蔡鍔那樣清晰。這兩位不世出的名將都出自邵陽。蔡鍔一八八二年出生在當時的寶慶府郊區(qū)親睦鄉(xiāng)蔣家沖，現(xiàn)在那里叫蔡鍔鄉(xiāng)，屬于邵陽市直管。廖耀湘一九○六年出生于當時的邵陽縣三民鄉(xiāng)釀溪上游迥龍閣沖家頭，現(xiàn)在屬于新邵縣釀溪鎮(zhèn)。蔡鍔生前一大遺憾就是未能統(tǒng)兵和外國軍隊一較高下。這個未了的心愿，由他的同鄉(xiāng)晚輩廖耀湘完成了。廖耀湘戎馬半生，身經(jīng)百戰(zhàn)，百分之九十的勝利，都是在與日寇的搏殺中獲得的。在抗戰(zhàn)初期，他作為主攻手率軍取得了昆侖關(guān)大捷。此后他轉(zhuǎn)戰(zhàn)緬甸，為保護當時中國最重要的國際運輸線血戰(zhàn)異域，先后取得胡康河谷大捷，索卡道會戰(zhàn)大捷，緬北反攻戰(zhàn)終極勝利，殲滅了在中國乃至整個南亞犯下了滔天罪行的“南亞叢林之王”———日軍第十八師團。在內(nèi)戰(zhàn)之初，他甚至一度逼退了公認用兵不亞于韓信的林彪。廖耀湘還跟他所仰慕的蔡鍔一樣，留下了富有創(chuàng)見的軍事著作：《小部隊戰(zhàn)術(shù)》《森林作戰(zhàn)法》《城鎮(zhèn)村落戰(zhàn)斗》。不管今后的歷史將如何重新定位廖耀湘，他都是二十世紀中國軍事史、戰(zhàn)爭史上繞不過去的人物。

將才出寒門

在各行各業(yè)，那些出類拔萃的人物，除了后天的努力和機緣外，天賦也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天賦欠佳，就算再勤奮，也難以取得創(chuàng)造性的成就。有人常以愛因斯坦小時候反應遲鈍為例，來說明后天勤奮決定一切，卻不知愛因斯坦的先天大腦構(gòu)造就異于常人：他大腦中負責視覺思考和空間推理的區(qū)域———頂葉，要比常人的大百分之十五。而且，它不像常人的大腦那樣，被大腦外側(cè)裂分成兩個部分，而是一個相對完整的部分。換了一個普通大腦，就算天天冥思苦想，恐怕也難以蹦出相對論這樣石破天驚的構(gòu)想。還有人常愛引用愛迪生的名言：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卻從來沒想過，若沒有那百分之一的靈感，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都會作廢。這百分之一的靈感出不出現(xiàn)，主要是由天賦決定的。具體到軍事領(lǐng)域，有名將天生之說。漢朝的衛(wèi)青不怎么讀兵書，卻成為了著名的統(tǒng)帥，歷史上有“衛(wèi)青用兵，暗合兵法”一說。宋朝的岳飛因為出身貧寒，沒什么機會研讀兵書，卻成為南宋最杰出的軍事指揮家。當他的上司宗澤送給他一張陣圖，意思要他好好學習時，他卻不以為然，反而說出了一句兵家名言：“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就是說，對此類天生將才來說，上了戰(zhàn)場怎么打，心里自然有數(shù)，過多的軍事理論反而會束縛他的發(fā)揮。林彪是科班出身，在軍事理論上下過大工夫，但他也不無自負地說過：我的腦袋特別靈，有什么辦法呢，爹媽給的嘛，可見這位軍事奇才對天賦也是認可的。

說到廖耀湘，他也稱得上是天生將才。從小廖耀湘就有神童之稱，記憶力和理解能力都遠遠超過同齡人。讀蒙館的時候，他才五歲，先生給他圈定的背書任務卻比九歲的同學要多一倍，因為他背得太快了。讓他蒙帖寫字，他卻偏不蒙帖，交字時，寫得比別人多，也比別人寫得好。不過，這樣的能力，有文學家、藝術(shù)家或者科學家天賦的人都可能具備，并不能保證廖耀湘成為將才。對他而言，動手能力強、反應敏捷、體能充沛，或許是更重要的天賦。他是拿起筆來會畫畫，放下筆來會做各種農(nóng)活。在省城岳云中學讀書的時候，是籃球健將、長跑冠軍。當時從縣里到省城，沒有通汽車。廖耀湘無論是回家還是去學校，都是邀請同學或者朋友結(jié)伴步行。湖南各地的伙鋪，也就是賣飯食的小客棧，賣飯時可以論碗，也可以論餐。有一次廖耀湘和表兄肖勁結(jié)伴走到湘潭七里鋪。吃飯的時候，店家認為廖耀湘是學生，吃不了幾碗，愿意論餐。結(jié)果廖耀湘一口氣吃了六碗，讓店家大喊虧本，痛心不已。這種體魄，保證了廖耀湘日后穿越緬甸野人山時，能親手持刀帶領(lǐng)工兵開路，不僅自身毫發(fā)無損，還帶領(lǐng)部隊走出了絕境。而體魄遠不如他的杜聿明，被人抬在擔架上，奄奄一息，差點把命丟在野人山。至于動手能力強，則讓廖耀湘成為了真正意義上的軍事通才。所謂軍事通才，就是大到制定作戰(zhàn)計劃、指揮戰(zhàn)役，中到布置戰(zhàn)陣、構(gòu)建防線，小到兵器運用、隊列操典，無不精通。這樣的人，可以為將，也可以為帥，必要的時候，也能出色地履行一個士兵的職責。但此類人并不多，更多的軍人只是技術(shù)嫻熟，作戰(zhàn)勇猛，不具備謀劃或者組織的能力，無法帶兵獨當一面。

廖耀湘生具將才，這很重要。同樣重要的是他從小就有種自我磨煉的意識。這種意識，一半出自天性，一半是因為他貧寒的家境。中國有句老話：“自古英才出寒門”。其實豪門也出英才，但總不及寒門所出的比率高。因為艱苦的環(huán)境能激發(fā)人的斗志。廖耀湘家境困難到什么地步呢？他有一個親戚，叫廖昌仕，比廖耀湘大四歲，在廖耀湘成名后，經(jīng)常給晚輩講這樣一個故事：有年八月，他去寶慶城賣烤煙，正好廖耀湘要去城里讀書，兩人結(jié)伴同行。中途休息的時候，廖昌仕打開廖耀湘帶的包袱，發(fā)現(xiàn)里面除了書和毛筆外，只有一件滿是補丁的衣服。他覺得很奇怪，問廖耀湘，你怎么沒帶褲子呢？廖耀湘笑著說，我只有一條褲子，就穿在身上。廖昌仕又問，那弄臟了怎么換洗？廖耀湘說，我喜歡運動，每天都會把衣服褲子弄臟的，但我每天都會有干凈衣褲穿。在每天睡覺前，我會去澡堂洗澡，順便把衣褲洗干凈，然后光著身子上床，把洗了的衣褲搭在床架上。第二天早上，我比所有同學都要早起半個多小時，就穿著半濕的衣褲去操場跑步。因為急速跑步使身體大量發(fā)熱，可以看到濕衣褲往外冒熱氣，再加上外面的風吹，內(nèi)烘外吹，跑上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衣服就干了。廖昌仕把這段話記在心里，回家后，告訴了廖耀湘的爺爺廖藝圃。廖藝圃聽了后，眼淚都出來了，他說，我會給他想辦法的。但當時他家里窮得連吃飯都成問題，怎么想辦法？后來廖昌仕才曉得，廖藝圃把自己預備的壽袍布料拿去做了衣褲，給了廖耀湘。第二年，廖耀湘就在學校得了重獎，而他的心愿便是給爺爺再做件壽袍。

無論是在縣立高小，還是在長沙的岳云中學，廖耀湘學習都非?？炭啵煽儍?yōu)異。畢業(yè)后，像所有的寒門英才一樣，他渴望建功立業(yè)。而當時民國初立，各地豪杰割據(jù)，從軍是第一熱門職業(yè)，就好像現(xiàn)在當公務員是第一熱門職業(yè)。廖耀湘順應時勢，加入了湖南軍閥葉開鑫的部隊。這是他與軍事結(jié)緣的開端。在這支部隊中，他因為訓練刻苦，技術(shù)突出，作戰(zhàn)勇敢，很快就由普通士兵升至班長。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混得很好。但是，廖耀湘是根骨很正的人，并不像普通人那樣，滿足于混吃混喝，混個官職。他逐漸看清葉開鑫不過是個普通軍閥而已，繼而省悟到自己不該替軍閥賣命。在反復思考后，民國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二六年，他毅然選擇了離開。到哪里去呢？那時的有志青年有一個好去處，就是孫中山在蘇聯(lián)幫助下創(chuàng)辦，由蔣介石擔任校長的黃埔軍校。這個決定，讓廖耀湘走向了成功之路?？歼M黃埔軍校，對于文考武考都在行的廖耀湘來說，不是什么難事。他成了黃埔軍校第六期學員，比杜聿明晚五期，比林彪晚兩期。黃埔六期的學員，遭遇的波折比任何一期都要多。這一期共有三千多學員。入學那一年還算安寧。到了第二年，寧漢分裂，蔣介石被迫下野。跟著就是廣東暴動，黃埔軍校幾乎解體。一部分學員逃離了廣州，輾轉(zhuǎn)來到南京，在中央軍校繼續(xù)學業(yè)。一部分學生則留在廣州，等到蔣介石復出，才得以繼續(xù)完成學業(yè)。廖耀湘是在前一部分學員中。他的履歷上寫明一九二六年入黃埔軍校，一九二九年轉(zhuǎn)入南京中央軍校第六期騎兵科，緣由便是如此。從入校到畢業(yè)，按年頭算，竟有五年之久，是時間最長的一期。在這幾年中，廖耀湘經(jīng)受了嚴格的訓練。對于有的人來說，可能會以訓練為苦，至少不會視為樂事，只想著早日畢業(yè)，以黃埔生的資格搏個功名。但對廖耀湘這樣的軍事迷而言，盡管第六期是軍校受訓最長的一期，但他還是覺得沒學夠，還想深造。在廖耀湘那個時代，黃埔畢業(yè)生，各方都是爭著搶著要，絕無待遇不好之憂。但廖耀湘并不急著就業(yè)，畢業(yè)前參加了留學預備班考試。在一千多名考生中，廖耀湘筆試的成績排進了前三名。但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他竟然沒有被錄取。

廖耀湘為什么沒有被錄取呢？原因有點搞笑：居然是因為他個子矮，左眼皮上還有一個小疤。面試時錄取官認為他其貌不揚，不宜代表中國軍人走出國門。陡然遭遇此事，廖耀湘又氣又急。換了是別人，也許在罵過一陣娘后也就算了，因為黃埔畢業(yè)生在軍界很吃香，并不一定非得混成海歸派。但廖耀湘想出國留學，不單是為了日后的發(fā)展，更因為他實在是想多學些軍事知識。上頭不錄取他，怎么辦呢？這時，寶古佬的霸蠻性格促使他做出了一件驚動軍界的事———他居然直接跑去找蔣介石。這時的蔣介石已經(jīng)重掌大權(quán)，是當時中國的天字第一號人物。而廖耀湘僅僅是一個軍校學生而已。廖耀湘不管這些，直接跑到蔣介石的官邸，要求見校長。那時蔣介石正在午睡。衛(wèi)兵將廖耀湘擋住。其實就算蔣介石正在辦公，衛(wèi)兵也不會放他進去。廖耀湘跟衛(wèi)兵吵鬧了一番后，干脆就一屁股坐在臺階上。這意思很明顯———校長總不會老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吧，我就在這等。衛(wèi)兵拿他沒辦法，等蔣介石起床后，向他稟報了此事。蔣介石一聽，覺得這小子膽量很大啊，就有了興趣，讓衛(wèi)兵放他進來。如果廖耀湘不是黃埔學生的話，蔣介石未必會見他。原因很簡單———要是誰都能隨便見到他的話，那蔣介石就不要做事了。但是，黃埔生就不同了。對于所有的黃埔學生，蔣介石都有種父親般的感情，覺得對他們既擁有命令的權(quán)利，也具有關(guān)懷的責任。廖耀湘在蔣介石眼中，也就是個性格倔強的孩子，他完全能以寬容的心態(tài)來對待他。廖耀湘呢，也就是一個受了委屈的學生跑到老師面前來告狀，控告這次留法考試預備班錄取不公。并說，這是選拔留法軍官，又不是選女婿，干嘛那么重視外表？拿破侖不是個子也很矮，臉上也有疤嘛。他這番話讓一貫表情嚴肅的蔣介石幾乎微笑起來，覺得這個矮墩墩的學生很天真，很可愛。得知廖耀湘是湖南人后，蔣介石就更有好感了。因為蔣介石最佩服的人就是曾國藩，對大他五歲的蔡鍔也很推崇。蔡鍔所編寫的《曾胡治兵語錄》，蔣介石是指定為黃埔軍校教材的。他順便考問了一下。沒想到廖耀湘非但對答如流，對于曾國藩、胡林翼的其他軍事著作也顯得很熟悉。蔣介石頓時“龍顏大悅”，特批廖耀湘去法國留學。就這樣，廖耀湘戰(zhàn)勝了那個庸俗的錄取官，昂著腦袋，挺著胸膛，以上士的身份意氣風發(fā)地去了法國。

廖耀湘是公費留學，不用為經(jīng)濟問題而操心。他先是學了三年法語，然后進入圣西爾軍校，專業(yè)是機械化騎兵。在他留學期間，蔣百里受蔣介石的委托，以軍委會高等顧問的名義前往各國考察在那里學習的中國軍事留學生，回來后他專門寫了封信，向蔣介石推薦廖耀湘。在信中他說通過多次面談以及查看廖耀湘讀書筆記，覺得該生對西方軍事理論和中國古代兵法都能融會貫通，此等人才，可謂鳳毛麟角，學成后應該多加重用。蔣介石當然還記得這個由他特批留學的憨直小伙子，看到一向眼界頗高的蔣百里如此推重，心里當然高興———證明自己當初沒有看錯人嘛。他在蔣百里的信后面做了批示：“廖耀湘為我推薦赴法學習之學生。該生系難得之軍事干才，學成歸國以后，應委以重任?！边@封信被夾在軍政部廖耀湘的軍官登記表中。就這樣，輝煌的前途在等著還在法國刻苦研讀的廖耀湘。

諸位，我們回過頭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人的成功，是由以下幾個因素決定的：才干、性格和人脈。才干當然是根本。如果是一團爛泥，別人想扶都扶不上墻的。性格也很重要。假如換了是另一種性格的人，也許就不會去找蔣介石告狀，那么，也就不會被這個站在權(quán)力巔峰上的人所認知，繼而賞識。才干和性格有很大的先天因素，人脈則由后天來營造。廖耀湘本來不是個交際家，甚至還很討厭應酬，但他在人脈上有天生的好運氣。在他還沒有真正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就受知于蔣介石。蔣介石用人，有兩類人他是最為倚重的：一類是黃埔學生，一類是浙江同鄉(xiāng)。廖耀湘是黃埔嫡系，又是他特批留學的，私人感情非同一般，再加上這小子很自強，很爭氣，蔣介石當然是要委以重任的。用現(xiàn)在的話說，廖耀湘一開始就站對了隊伍。而衛(wèi)立煌、孫立人這些人，也很有軍事才華，但因為不是蔣介石的嫡系，總是處處受到猜忌，不能像廖耀湘那樣完全沒有后顧之憂，可以專注于軍事。如果當初蔣介石派出考察的人不是蔣百里，那么，廖耀湘未必會得到那么高的評價。因為蔣百里自己就是學貫中西的軍事學家，所以對后起之秀中有這種稟賦的人，當然會格外關(guān)注。還有一個因素，也值得考慮進去。那就是廖耀湘是蔡鍔的同鄉(xiāng)。蔣百里與蔡鍔是生死之交，他對老同學的英年早逝所感到的痛惜和遺憾，要強烈于別人十倍不止。因為蔡鍔如果還在世，以他的實際行動能力，再佐以蔣百里的參謀天才，中國有可能成為他們哥倆的天下，沒有蔣介石什么事了。蔣介石看重蔣百里的軍事才華，但始終不給他實際軍權(quán)，也就是在提防他。對此，蔣百里當然心知肚明，但他缺乏蔡鍔那種主持大局、凝聚人心的能力，只能徒喚奈何。當他看到老同學的家鄉(xiāng)又出了位難得的將才時，當然會由衷地感到高興和欣慰，甚至會在潛意識里把廖耀湘看成是蔡鍔可能的繼承人，而自己，當然要盡可能地給他創(chuàng)造機會，所以才有了那封評價極高的推薦信。蔣百里當然沒有看錯，廖耀湘是天生名將，自會成就一番功業(yè)。他的軍事才能、人格品德都可以跟蔡鍔媲美，有些方面還有過之無不及，但是，廖耀湘不具備蔡鍔那種政治才華。廖耀湘可以成為戰(zhàn)神，而蔡鍔則有領(lǐng)袖之才，但歷史都沒有讓他們走到那一步。以整體觀來看，廖耀湘的幸運又是他的不幸，因為從他受知于蔣介石那一刻起，他的命運也就被綁定在這個性格神秘、難以捉摸的領(lǐng)袖身上。

國難試真金

一九三六年，也就是民國二十五年，廖耀湘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于法國圣西爾學校，在西洋人面前大大地長了一次中國人的威風?；貒?，他應桂永清將軍的邀請，出任中央軍校教導總隊騎兵隊第二連少校連長，不久調(diào)任軍士營學兵連連長，第二年就升調(diào)為教導總隊第二旅中校參謀主任。就在這一年年底，日寇攻打南京，廖耀湘參加了南京保衛(wèi)戰(zhàn)。

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之前，大部分國民黨高級將領(lǐng)都不贊成守南京，認為松滬之戰(zhàn)剛剛失敗，以中日兩軍的現(xiàn)狀來看，南京很難固守，不如以空間換取時間，不要過早地進行大規(guī)模消耗性決戰(zhàn)。從純軍事的觀點來看，這些將領(lǐng)的看法是正確的。但是，作為一個領(lǐng)袖，蔣介石還要考慮政治影響。南京乃是當時中國的首都，是國父孫中山陵墓所在地，如果完全不抵抗，會嚴重影響全國的民心士氣。那么，明知守不住，又必須要守，守到什么程度，蔣介石很是躊躇。他開始的構(gòu)想是象征性防御，但是，在會議上，唐生智慷慨激昂地表示，必須堅守，否則對不起總理在天之靈。對于孫中山，蔣介石是有深厚感情的。唐生智這么一說，他便決定力守。但是，誰來統(tǒng)兵呢？像善于用兵的白崇禧、對南京形勢很熟悉的何應欽都是反對堅守的，他們代表了大多數(shù)將領(lǐng)的意見，所以臨危受命的只能是慷慨陳辭的唐生智。當時國民黨部隊剛從上海敗退，士氣很低。唐生智對這些部隊又不熟悉，連指揮部成員也是東拼西湊起來的，他根本就無力掌控全軍。唐生智雖然喊出了“誓與全城軍民共存亡”的悲壯口號，但心里開始打退堂鼓了。主帥是全軍之魂，這個魂要是不守舍，那么全軍也會變得混亂?？傊麍鰬?zhàn)役打得相當之糟糕———戰(zhàn)前部署漏洞很多，最后決定突圍時，撤退計劃也很草率，導致部隊在突圍中爭相奪路，損失慘重。十五萬國民黨部隊沒能擋住不足五萬的日軍。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淪陷，慘絕人寰、震驚世界的南京大屠殺開始了。

在這場戰(zhàn)役中，教導總隊和三十七師官兵負責防守孝陵衛(wèi)、紫金山一帶，與日寇打得很激烈，到了白刃相搏的地步。十二月十一日，日寇攻占中山陵園。廖耀湘跟桂永清失去了聯(lián)系，他和第四大隊隊長賀炘指揮剩下的一千余名官兵且戰(zhàn)且退，到了山頂，打算利用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進行最后反撲。但日寇在傷亡增大的情況下，竟然違背國際戰(zhàn)爭公約，施放毒氣。官兵們紛紛倒下。廖耀湘不愿意這樣被殺，從陡峭的北山坡滾下去，跌至山腳時，昏迷過去。當他醒過來后，南京已經(jīng)失守。他想泅渡過江，但江上有幾艘日本軍艦在巡邏，江面上漂著不少被射殺的渡江軍民。廖耀湘只好打消此念，脫去軍裝，從一個已經(jīng)遇害的國人身上扒下棉袍，沿山路潛行。他先是跑到離紫金山不遠的棲霞寺尋求避難。棲霞寺在寂然上人的主持下，先后收容了兩萬四千多名難民，可謂功德無量。但是，廖耀湘在棲霞寺前被兩位協(xié)助建立難民營的歐洲人擋住了。這兩位國際友人看出廖耀湘是軍人，擔心給日軍以口實，委婉地拒絕他入內(nèi)。廖耀湘只好離開。但他并非沒有收獲。在這里，他遇上了一位叫黃知南的故人。黃知南是教師，在法國時兩人就認識了。見到廖耀湘，他先是設(shè)法讓他吃了個飽，然后又結(jié)伴離開棲霞寺。兩人逃到一個叫和家村的地方，遇上一個叫和廣豐的農(nóng)民。廖耀湘掏出剩下的銀洋，還把金手表取下，打算全送給和廣豐，求他提供暫避之所。和廣豐并沒有收下這些錢財，就把他們帶到自家屋后的土窯。這個土窯很小，洞口堆滿柴草，是個避難的好地方。和廣豐每天都給他們供應飯食，他的兒子和永強則負責外出打聽情況、傳遞消息。廖耀湘在這里躲了兩個多月。在這兩個多月中，日寇經(jīng)常到城外來搜尋國民黨沒來得及撤退到江北的官兵。但是，和家村的村民在日寇的暴行面前都起了同仇敵愾之心，沒有透露廖耀湘的行蹤。在一九三八年二月十七日，廖耀湘由和永強帶路，從笆斗山下一個野渡口到達江北。然后，他從蚌埠、徐州輾轉(zhuǎn)來到武漢，重返教導總隊。中國有句老話，叫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廖耀湘經(jīng)此一難后，開始真正進入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一九四五年秋，已經(jīng)是新六軍軍長的廖耀湘奉重慶統(tǒng)帥部之令，率軍回南京。辦完公事后，他立刻驅(qū)車前去和家村，尋找當年的救命恩人。和廣豐已經(jīng)六十歲了，依然是窮得叮當響的一個農(nóng)民。廖耀湘向他行軍禮后又鞠了三個躬，當場送給他五百銀洋。然后又向圍觀的鄉(xiāng)親們?nèi)瞎?，讓副官按戶發(fā)送二元銀洋。幾天后，廖耀湘在南京城里買下一棟二層門面房，送給和廣豐，讓他開設(shè)米鋪，以保證日后能衣食無憂。他還想找到黃知南，但沒有結(jié)果，留下了終生遺憾。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廖耀湘是個知恩圖報的人，對于一介平民和廣豐是這樣，對于賞識和重用他的領(lǐng)袖蔣介石也是這樣。你可以責怪他對蔣介石愚忠，但話說回來，恩將仇報的人，誰又會在內(nèi)心里真正認同和喜歡呢？

作為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親歷者，廖耀湘目睹了中國軍隊的英勇，也體察到中國軍隊的嚴重缺陷。他有話要說啊。而且他是個有話必須說的人，怎么想就怎么說的人。到了漢口后，他總結(jié)了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得失，提出了中國軍隊如何改進的方案，遞交給了最高當局。此時蔣介石也在思考中國軍隊的建設(shè)問題。作為科班出身的軍人，蔣介石明白在現(xiàn)代戰(zhàn)爭中，靠人多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先進的武器和技術(shù)成為越來越重要的因素。日本部隊已經(jīng)實現(xiàn)機械化，而中國部隊大部分還是靠兩條腿在拼命。他決心要組建機械化部隊。但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這支部隊得有懂行的領(lǐng)導人啊。廖耀湘的上書正是恰逢其時，他本人又是學機械化騎兵出身的。蔣介石做出了一個決定：破格提拔廖耀湘為第二〇〇師少將參謀長。由中校直接升為少將，在國民黨軍界，是從來沒有過的事。這固然是因為廖耀湘有才干，但也跟他是蔣介石的嫡系有一定關(guān)系。換了是非黃埔出身的孫立人，就不會有這份特殊待遇了。第二〇〇師是國民黨的第一支機械化部隊。蔣介石對這支部隊極其看重，不久就以該師為基礎(chǔ)，擴編為新十一軍，后改為新五軍。軍長是黃埔一期畢業(yè)的杜聿明。資歷尚淺的廖耀湘出任新二十二師副師長，師長是邱清泉。邱清泉是黃埔二期畢業(yè)，后來出國留學，畢業(yè)于德國柏林陸軍大學，也是文武雙全，學貫中西。從這支軍隊的創(chuàng)建，可以看出蔣介石的用人原則。杜、邱、廖都是他的得意門生，都委以重任，至于這幾位門生的排位，則按資歷來。黃埔一期的杜聿明當然要排在黃埔四期的邱清泉之上，而廖耀湘是黃埔六期畢業(yè)，那就做邱清泉的副手好了。這森嚴的秩序，其實最終確立的是他本人的地位———他是黃埔軍校校長，當然就是老大了。“天地君親師”，蔣介石竭力營造“君”“師”一體的形象，保證了他在國民黨內(nèi)無人可以替代的地位。日后他兵敗大陸，退守臺灣，卻能夠屹立不倒，這也是個重要原因。

蔣介石重用杜、邱、廖等人，自然有他的私心在起作用，但是，不得不承認，他有眼光———這三個人都稱職，日后都成為了抗戰(zhàn)名將。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但是邱清泉和廖耀湘這兩員虎將卻配合得很好。他們都是“海歸派”，都屬于高學歷復合型人才，具有深厚的軍事理論修養(yǎng)，在建設(shè)現(xiàn)代化軍隊上理念相近，在一起有話說。兩人在業(yè)務上又各有所長，能夠互補。廖耀湘在專業(yè)上更對口，精通所有的技術(shù)細節(jié)。一開始，邱清泉對廖耀湘被破格提拔難免會有想法。但過了一陣后，他就向軍政部長何應欽稱贊道，廖耀湘是我們新二十二師的發(fā)動機。至于杜聿明，是公認有將將之能的。從資歷上來講，他又是老大哥，有信心駕御這兩個能干的小弟。他曉得廖耀湘最注重訓練，便任命他為軍干訓練主任，負責全軍中下級干部訓練。

從這時起，廖耀湘糅合中、法兩國戰(zhàn)術(shù)，開始創(chuàng)建他的小部隊戰(zhàn)術(shù)。他把一個班分割成三到五個小戰(zhàn)斗群，以三人或者二人為一伍，以一人為伍長。那么，在戰(zhàn)場混亂的局面下，伍長仍然能指揮作戰(zhàn)。后來林彪在東北戰(zhàn)場上創(chuàng)立“三三制”，與廖耀湘的這種設(shè)置比較接近。在小部隊戰(zhàn)術(shù)思想的指導下，廖耀湘對連以下的戰(zhàn)術(shù)運用與戰(zhàn)斗技能要求格外嚴格，反復演練。廖耀湘練兵，是親力親為。他經(jīng)常做親身示范，任何細節(jié)動作，如“操槍”“射擊位置”“變換”“躍進”“地形地物之利用”，都是標準而迅速，讓那些受訓官兵心服口服。有次他去連隊觀看實彈射擊，發(fā)現(xiàn)有一個班成績很差。他詢問原因，得到的答復是武器太差。廖耀湘也不多言，拿起該班士兵所用的槍，連發(fā)三槍，都中靶心。該班全體士兵慚愧之下，只有苦練槍法。而有的將領(lǐng)，只曉得說些你們要嚴格訓練啊之類的話。這些話也不能說不正確，但是光說不練，會讓官兵們起反感的，遠不如廖耀湘這樣舉槍中靶有說服力。廖耀湘能收服下層官兵，還在于他能與士兵同甘共苦。他經(jīng)常下連隊與官兵一起生活，開飯時跟大家同樣席地而坐，糙米飯一吃就是三四碗。士兵們一看，就覺得廖師長雖然是留洋回來的，但不帶洋氣，跟我們很貼心啊。戚繼光有句名言：“所謂身先士卒，非獨患難同滋味，處平時亦須同滋味”。廖耀湘就完全做到了這一點，所以他能得到士兵們的衷心愛戴和擁護，在這一點上，連善于治軍的杜聿明也不及他。在給中層軍官上課時，廖耀湘一邊講解一邊還能隨手畫出戰(zhàn)術(shù)作業(yè)圖。他還發(fā)揮自己懂外語的優(yōu)勢，把國外軍事雜志上的最新軍事知識翻譯過來，隨時講解，讓官兵們掌握世界軍事的最新發(fā)展趨勢。因為他訓練有方，新二十二師的戰(zhàn)斗力呈幾何級數(shù)增長。杜聿明后來干脆把廖耀湘的《小部隊戰(zhàn)術(shù)》印發(fā)全軍，作為訓練的依據(jù)。軍委會檢閱組在查看了西南軍隊的大演習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第五軍居西南各軍第一，新二十二師居第五軍第一”。蔣介石得到報告后，雖然依然故作嚴肅，但心里肯定喜滋滋的，因為這是他嫡系中的嫡系啊。

廖耀湘練兵練得好，自然有功。但是，帶兵之人最終能否成為名將，還要看能否克敵制勝。戰(zhàn)場上才是見真功夫的時候，玩不得半點虛的。戰(zhàn)國時的趙括軍事理論修養(yǎng)很高，名氣很大，但一上戰(zhàn)場，就遭慘敗，被后人恥笑為“紙上談兵”。像廖耀湘這樣軍事理論修養(yǎng)很高的將領(lǐng)，最忌諱的就是被人稱為“紙上談兵”，所以他迫切渴望去戰(zhàn)場上檢驗自己的實際作戰(zhàn)能力。他沒有等多久，一九三九年十二月，轟動中外的昆侖關(guān)大戰(zhàn)開始了。

昆侖關(guān)位于廣西南寧市東北方五十九公里處，是邕柳（南寧———柳州）、邕梧（南寧———梧州）公路必經(jīng)的隘口，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一○五二年，北宋名將狄青在上元之夜，突襲昆侖關(guān)，大敗儂智高，成為載入史冊的經(jīng)典戰(zhàn)役。八百八十七年之后，杜聿明率領(lǐng)第五軍，作為主攻部隊，向昆侖關(guān)發(fā)起進攻。這一年抗日戰(zhàn)爭進入了戰(zhàn)略相持階段，汪精衛(wèi)已公然投敵，亡國論彌漫國內(nèi)。蔣介石面臨著巨大壓力。日軍進攻廣西，想切斷中越公路連接湘桂鐵路的國際交通線，進而挺進國民黨陪都所在的大西南。日軍參戰(zhàn)部隊是第五師團。這個師團是日本陸軍中第一流的機械化部隊，曾在日俄戰(zhàn)爭中大出風頭。第五軍是當時中國唯一的一支機械化軍，下轄戴安瀾的第二〇〇師、鄭洞國的榮譽第一師、邱清泉、廖耀湘的新編第二十二師。中日兩支裝備最先進的軍隊開始正面對決了，各方都在睜大眼睛看著。杜聿明一開始的部署為：以第二〇〇師、榮譽第一師正面主攻昆侖關(guān)，新編第二十二師為右翼迂回部隊，第二〇〇師副師長彭璧生率兩個補充團為左翼迂回部隊。邱清泉、廖耀湘沒有擔任主攻手，難免有些失落。但是他們斗志不減，堅守右路，數(shù)次打敗前來增援的日軍第二十一旅團和臺灣旅團。在九塘埋伏戰(zhàn)中，新二十二師的坦克部隊打得日軍第二十一旅團潰不成軍，旅團長中村正雄少將當場斃命。戰(zhàn)后中國士兵在中村正雄尸體上搜出一個日記本，他在戰(zhàn)死前夕寫道：“帝國皇軍第五師團第二十一旅團，之所以在日俄戰(zhàn)爭中獲得了‘鋼軍的稱號，那是因為我的頑強戰(zhàn)勝了俄國人的頑強。但是，在昆侖關(guān)，我應該承認，我遇到了一支比俄軍更強的軍隊……”。邱清泉在這次戰(zhàn)役中打得極其勇悍，被日本人稱為“邱瘋子”。就在他殺氣提升到頂峰狀態(tài)的時候，卻在部隊換防中不幸翻車負傷，只好暫時下了火線。代理師長的當然是廖耀湘。就在他代理師長之后，第二〇〇師、榮譽第一師因為連續(xù)正面強攻，已呈疲態(tài)。而昆侖關(guān)主陣地仍在第五師團手中。杜聿明果斷作出決策，讓廖耀湘指揮士氣正旺的新編第二十二師主攻昆侖關(guān)。戴安瀾和鄭洞國沒有因為想搶頭功而抗命。如果邱清泉沒有受傷，這個頭彩便是他的了。所以我說廖耀湘不僅是位猛將，還是位福將。接到命令后，廖耀湘精神抖擻，精心調(diào)度，以兩團人馬左右包抄敵陣地，親自帶領(lǐng)一團人馬直攻中央陣地，最終在一九四○年上元之夜攻克昆侖關(guān)，消滅日本守軍六千余人。消息傳出，舉國歡騰。蔣介石像被打了一劑強心針，因為他太需要這場勝利了。他在重慶召開了盛大的慶功宴會，當著中外記者的面，盛贊廖耀湘是抗戰(zhàn)中的狄青。不久，廖耀湘正式出任新二十二師師長，原師長邱清泉升任第五軍副軍長。名將新出，一戰(zhàn)功成，這兩大戰(zhàn)將都品嘗到了勝利帶來的榮譽和喜悅。從此，廖耀湘的軍事生涯正式進入獨領(lǐng)一軍、獨當一面的階段。

廖耀湘當了師長后，并沒有一味沉溺在勝利帶來的喜悅中，而是繼續(xù)勇猛精進，毫不放松學習。不像有的人，取得了一定成績后，就驕傲自滿，再也不想用功了。據(jù)他的下屬，新二十二師軍政部主任蔡賢俊回憶，他第一次去師部看望廖耀湘時，發(fā)現(xiàn)這位留過洋的新式將軍居然拿著一本線裝書在看，桌上還擺著羅盤和奇門遁甲圖，那本書叫《武侯八陣心法》。廖耀湘告訴蔡賢俊，自己正在參照西方拓樸學來研究古代的陣法。他拿中國古代陣法和法國的馬奇諾防線做對比，發(fā)現(xiàn)法國人只注重地形和火力兩個物質(zhì)上的因素，八陣圖更講求變化以隨時適應新情況，所以馬奇諾防線是死的，八陣圖是活的，但是兩者都缺乏對新發(fā)明的火力和機動力的測算。廖耀湘還談起岳飛之所以好野戰(zhàn)而不講究陣法，是因為他發(fā)明了“拐子馬戰(zhàn)術(shù)”，并且擁有了雛形火器，并非沒有依憑。由此可見，廖耀湘在軍事修養(yǎng)上是真正做到了精益求精，貫通中西。廖耀湘日后能夠馳譽國際軍界，跟他融會中西戰(zhàn)法，獨創(chuàng)一格有很重要的關(guān)系。他像一個勤奮的劍客，孜孜不倦地修煉，隨時等待著下一場挑戰(zhàn)。而歷史，總是把機會留給像他這樣有準備的人。

異域揚武威

中國在漢唐時代，那是地球上第一帝國，進取性和擴張性很強。西漢名將陳湯在給漢元帝的上疏中寫道：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意思是說：讓進犯我強大漢朝的人明白，即便地處偏遠，也一定要討伐。這很能代表那個偉大時代中國人的豪氣和自信。但是，從宋朝開始，中國人的外向攻擊能力就大幅度下降，開始向外戰(zhàn)外行，內(nèi)戰(zhàn)內(nèi)行的可恥方向發(fā)展。有人讀到這里，也許會大嚷起來，不對呀，成吉思汗都發(fā)兵打到歐洲去了。別激動。成吉思汗馳騁歐洲的時候，還沒向南宋發(fā)起進攻，那份橫掃世界的戰(zhàn)績，還真不能記在中國人名上。到了元朝正式建立后，奇怪了，蒙古鐵騎好像一下子就萎縮了，不再有先祖的威風。明朝就更不行了，自永樂之后，基本是被動防御，偶爾在自家地盤上打一下防守反擊獲得成功的，就成了名將，像于謙、戚繼光、袁崇煥。但這樣的人很招人恨，為什么？因為大家都窩囊，憑什么你這么威風呀？于是各方都來算計，結(jié)果于謙、袁崇煥下場都很慘，戚繼光有張居正護著，倒是得意了很久，但張居正一死，馬上遭到排擠。在這種大環(huán)境下，能外戰(zhàn)的人也不想費那份勁，干脆窩里斗得了。清朝在乾隆之后就更別提了，八個國家的老外居然約齊了打進京城來，在世界上那是丟人丟大了。中華民國建立后，風氣正了許多，有志氣的軍人都有種想洗刷國恥的強烈愿望，夢想著有一天能戰(zhàn)勝外國人。漢唐時的那份豪氣又逐漸回來了。但是，有的軍人沒能實現(xiàn)這個夢想，帶著遺憾先走了，比如蔡鍔。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一大批軍人倒是等到了這個機會，英勇無畏地投入戰(zhàn)斗，不少人都因此名垂青史，像薛岳、張自忠、吉鴻昌、馬占山、馬本齋、楊得志等人。但這些人是在自家地盤上打防守反擊。只有少數(shù)人走出國門，在異域他鄉(xiāng)跟日寇做生死搏斗。廖耀湘是個喜歡打痛快仗的人，因為歷史的垂青，他成為了少數(shù)揚威異域的中國軍人之一。

一九四二年初，第五軍、第六軍、第六十六軍組成中國遠征軍，開赴印度、緬甸戰(zhàn)場。蔣介石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一是因為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已經(jīng)被日寇侵占，那邊海路受阻，滇緬公路就成了中國唯一的國際交通運輸線。二是一旦日本攻占印、緬，不但切斷了中國的外援，而且立刻可以從云南打進來，直逼重慶，與東南、華北的日軍形成三面夾擊之勢，那局勢就非常危險。正因為這次遠征意義重大，所以蔣介石不惜派出自己的精銳部隊。但統(tǒng)治印度、緬甸的英國人卻并不歡迎中國軍隊的到來。為什么？看不起中國人啊。覺得你還是晚清時期那水平，來添什么亂嘍？蔣介石同樣看不起對方，覺得英國軍隊在香港不戰(zhàn)而降，在東南亞節(jié)節(jié)敗退，與強國地位太不相稱了?；ハ嗲撇黄鸬碾p方，最終還是合作了，這是因為日本攻入緬甸后，英國人手忙腳亂，窮于應付，而蔣介石為了中國的利益，也不能坐視不管。部隊出發(fā)前，他給杜聿明、廖耀湘等人都打了預防針，要他們對英國人小心點。廖耀湘也明白此行艱難，但他是寶古佬性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他那特有的洪亮聲音向委員長保證：一定會好好打，打出中國軍人的威風。

就這樣，廖耀湘帶著新二十二師，跑到了一個完全人生地不熟、連語言也不通的地方———緬甸。形勢正如蔣介石所料，英國人很滑頭，急于把這個爛攤子甩給中國部隊，作戰(zhàn)根本不積極，沒打幾下，就把緬甸的首都仰光給丟了。廖耀湘進入緬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充當救火隊長。當時戴安瀾的第二〇〇師在同古被日寇圍住了，廖耀湘奉命前去增援。他像一頭猛獸那樣，帶著軍隊從側(cè)后方撲上去，與敵人廝打在一塊。第二〇〇師抓住機會突圍，最終成功。廖耀湘圓滿完成任務。他還沒怎么喘過氣來，任務又來了。這次更為艱巨，乃是正面阻擊日寇，延緩他們北進的行程，好讓大部隊能從容集結(jié)于平滿納地區(qū)。當時北進的日寇有第十八、第五十五、第五十六三大師團，還有飛機、大炮和坦克做輔助，廖耀湘手里只有一個師，力量對比懸殊。這種時候，廖耀湘就顯出他的大將之風來了。他非但夷然不懼，指揮若定，還創(chuàng)造了一種“滾筒戰(zhàn)術(shù)”。他把手里的三個步兵團重疊配置在不同的阻擊陣地上，每一個團和敵人拼上一陣后，轉(zhuǎn)入下一個陣地，輪流抵抗，逐次撤退，這樣每一個團都會獲得休整的機會，同時又保證了戰(zhàn)斗的不間斷。廖耀湘是從一個叫斯瓦的地方開始和日寇糾纏的，從斯瓦到平滿納，只有六十公里的狹長地帶。廖耀湘運用“滾筒戰(zhàn)術(shù)”，居然和敵人周旋了整整半個月，出色地完成了阻滯任務。

局部雖然贏得了勝利，但大局不容樂觀。由于從仰光撤退的英國軍隊毫不抵抗，在曼德勒集合后，腳底抹油，溜到印度去了。中國軍隊孤軍奮戰(zhàn)，打得很勇猛，也打得很慘烈。在臘戌之戰(zhàn)中，第二〇〇師師長戴安瀾將軍不幸殉國，年僅三十八歲。臘戌失守后，各路日軍都沖著這里奔襲而來，想把中國遠征軍徹底絞殺。在這個危急時刻，遠征軍實際上的統(tǒng)帥杜聿明竟然失去了斗志，下令部隊退入野人山，打算從這里撤回云南。對于他的這個決策，有三個人都意識到其中的謬誤。一個是扼守臘戌的日軍五十六師團長渡邊中將。因為長途奔襲，部隊非常疲憊，對于能否擋住實力尚存的中國遠征軍，他實在沒多少把握。沒想到中國軍隊居然準備不戰(zhàn)而逃，而且是要逃往兇險恐怖的野人山，他狂喜之余，只能把原因歸結(jié)為杜聿明大腦出了問題。一個是第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這個孫立人，是個軍事天才，被外國人稱為“東方隆美爾”，連林彪也曾敗在他手下。孫立人畢業(yè)于美國弗吉尼亞軍校，不是黃埔出身。再加上他個性特立獨行，在黃埔老大哥杜聿明面前，就不是那么惟命是從。他的態(tài)度是：正確的就執(zhí)行，不正確的就抗命。走野人山，孫立人認為差不多是絕路一條，便帶著第三十八師斷然脫離了大部隊，向西急行，撤往印度。因為孫立人威信很高，杜聿明也攔他不住，除了氣得發(fā)抖之外，也沒別的辦法。當然，杜聿明也不會忘記這件事，一有機會就報復孫立人。結(jié)果導致日后的三大戰(zhàn)役，國民黨這位攻擊能力超強的將領(lǐng)居然沒能參與。還有一個人就是廖耀湘。但廖耀湘對杜聿明有深厚的感情，要他像孫立人那樣把部隊拉走，廖耀湘實在做不到。這也是邵陽人乃至湖南人的一個顯著特點：把感情義氣擺在第一位，哪怕為此付出巨大代價也在所不惜。這個特點給廖耀湘帶來了好處。雖然他不喜逢迎，但是他的上級都很器重和信任他，因為他除了才華出眾外，還很忠心，不會背叛對他有恩的人。這個特點也成為了廖耀湘的死穴，最終導致他兵敗遼西，這件事我后面還要細說。在緬甸這一回，他先是建議杜聿明集中兵力，突破日寇的包圍，但杜聿明固執(zhí)己見。廖耀湘無奈之下，只好遵命行事。

野人山在緬甸胡康河谷地區(qū)，包括那加山以東大洛盆地和新平洋盆地。這里全是原始森林，河流交錯。雨季洪水泛濫，根本無法通行。到了旱季，河川變成了通道，除了更底宛河外，均能徒步通行。但是，除了地形險峻外，野人山有更多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一是水桶粗的蟒蛇。士兵們總是聽見叢林里不斷有“唬、唬”的叫聲跟著他們。等到失蹤的人一多，才弄清楚是被蟒蛇吃了。二是吃人肉的蟲蟻。蟲是黑色的甲殼蟲，螞蟻有一寸多長。人只能坐著休息，如果躺在地上，不到十分鐘，就會被黑殼蟲和巨型螞蟻吃得精光，只剩下一副白森森的骨架。三是螞蝗。螞蝗不吃人肉，但是吸人血，而且鉆進人的身體里，就很難拔出來，同樣可以致人于死地。四是野人。在進入野人山不久，部隊文工團女兵全部死亡，基本上是被野人擄去強暴致死的。有些男性士兵也慘遭強暴，強暴他們的是雌性野人。這些東西誠然恐怖，但好歹也有形有狀，能夠?qū)Ω丁o形的饑餓、疾病才是讓廖耀湘最頭疼的。他一開始就下令，武器盡可能丟掉，多帶糧食。但是，有的戰(zhàn)士視武器為生命，哪怕再重，也舍不得丟掉，結(jié)果因此而喪命。四個星期過去后，干糧沒有了，連皮帶也煮著吃了。廖耀湘下令將馬匹殺掉，制成干糧，除開路的工兵營外，每人每天只準吃一塊。但死亡人數(shù)仍在增加，基本上每走十米，就能見到一具尸體，有的還是剛剛倒斃，尸體尚存余溫。悲觀絕望的情緒籠罩著整支部隊，連廖耀湘也有些萎靡不振。有一天，衛(wèi)兵廖菊生問他，師長，還有好久的路？廖耀湘回答說，還有幾天。廖菊生聽后大哭，隨即開槍自殺。原來廖耀湘說話沒有過去那么響亮清晰，聲音有些含混，廖菊生把幾天聽成了幾千，誤以為還有幾千里路，立刻就崩潰了。這槍聲驚醒了廖耀湘，令他重新振作起來。因為他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影響著許多人。由于廖耀湘始終與戰(zhàn)士同甘共苦，指揮上也沒有失誤，所以戰(zhàn)士們還是很服從他。廖耀湘的那位杜大師兄就不一樣了。士兵們都已認識到他指揮上犯了嚴重錯誤，把大家拖進了絕境。第五軍直屬部隊的士兵把杜聿明的戰(zhàn)馬殺了，點起篝火烤著吃，而且不分一點給他。可憐的杜司令坐在旁邊不斷唉聲嘆氣———以后他也得靠兩條腿走路了。杜聿明哀嘆的時候，蔣介石在重慶坐立不安。他請求中緬印戰(zhàn)區(qū)美國陸軍司令史迪威務必想盡一切辦法搜尋這支子弟兵的下落。在史迪威的派遣下，一位姓王的團長，冒著生命危險，進行超低空飛行，終于搜尋到在叢林里掙扎前行的遠征軍。他馬上發(fā)出電報，剛發(fā)完，飛機就撞在一棵大樹的頂梢上。王團長反應很快，抱著電臺立刻跳傘。因為這位空軍英雄，遠征軍終于跟蔣介石和史迪威聯(lián)系上了。在史迪威的勸說下，蔣介石指示杜聿明不要回國了，撤退到印度休整。方向正確了，將士們都有了動力。廖耀湘強健的體格這時發(fā)揮作用了。他拿著刀，親自帶著工兵在前邊開路。而杜聿明身體不如他，得了回歸熱，由八名士兵分組輪流抬著他走。這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廖耀湘的副官，也是他的親表弟，何貴生，把地圖給弄丟了。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里，沒有了地圖就跟瞎了眼睛差不多。何貴生自知是死罪，躲了起來。廖耀湘找人不到，只有靠自己的經(jīng)驗和學識來判斷方向。他通過樹干顏色的深淺來確定太陽的方向（對太陽的那一面顏色發(fā)紅），還通過樹干截面的圈數(shù)密度來確定太陽下山的方向。通過這種最古老的辨向方式，他終于把部隊帶出了那片陰森的林海。這時候，每個連平均只剩下十來個人，等于整個師只剩下十分之一，可謂損失慘重。在幸存的官兵中，有一位年輕的翻譯官，叫查良錚。他后來棄武從文，以穆旦做筆名，成為了二十世紀重要的漢語詩人。一九四五年，穆旦回憶起這段死亡之旅，百感交集，寫下了著名的詩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在結(jié)尾的祭歌部分他寫道：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的身體還掙扎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那刻骨的饑餓，那山洪的沖擊，

那毒蟲的噬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們受不了要向人講述，

如今卻是欣欣的樹林把一切遺忘。

過去的是你們對死的抗爭，

你們死去是為了要活的人們的生存，

那白熱的紛爭還沒有停止，

你們卻在森林的周期內(nèi)，不再聽聞。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干而滋長。

事實上，每位活著走出野人山的官兵，永遠不會忘記這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穆旦如此，廖耀湘也是如此。部隊遭受如此重大的損失，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很不幸的事。但老子說得好：禍兮福之所依。對廖耀湘?zhèn)€人來講，這倒不是件壞事。第一，他的聲譽不降反升。因為連野人山的螞蟻都曉得，把部隊帶進山里不是他的錯，相反，正因為他卓越的指揮能力，避免了全軍覆沒的結(jié)局。而且他的個人體魄也讓全軍嘆服。到達印度的列多后，大部分官兵都是形容枯槁，臥地休息，他卻神采奕奕，在軍營里跑來跑去，看望慰問官兵。蔣介石了解情況后，通令嘉獎廖耀湘，全體軍官晉升一級，士兵全部提為干部。杜聿明則被老蔣調(diào)回國內(nèi)去了，代替他的是同為黃埔一期出身的資深名將鄭洞國。史迪威則以中國戰(zhàn)區(qū)參謀長的身份兼任中國駐印軍總指揮。第二，這次野人山行軍也可以說是一次極其殘酷的練兵，能夠在那樣艱險環(huán)境中存活下來的官兵，都稱得上是精英，擁有了豐富的叢林作戰(zhàn)經(jīng)驗。廖耀湘正是以他們?yōu)楣歉?，整編出國民黨五大抗日王牌軍之一———新六軍。第三，因為這次實戰(zhàn)磨練，廖耀湘對叢林作戰(zhàn)有了深刻的體驗和認識。他開始對這項特種戰(zhàn)術(shù)進行系統(tǒng)思考，寫出了《森林作戰(zhàn)法》這部闡述特殊環(huán)境下如何作戰(zhàn)的軍事著作，及時訓練部隊。他本人也以此為起點，逐漸成長為當時世界上最擅長叢林作戰(zhàn)的將領(lǐng)之一。

中國遠征軍（當時官方稱呼改為中國駐印軍）在美軍駐印度的蘭姆伽營地整訓了一年多。蔣介石也很夠意思，一邊從昆明空運新兵補充到各個師團，一邊從印度最大的城市加爾各答運來美式武器裝備部隊。到了一九四三年底，憋足了勁的遠征軍開始反擊了。廖耀湘率領(lǐng)新二十二師，孫立人率領(lǐng)新三十八師，從印度的列多出發(fā)，向緬甸北部進發(fā)，緬北反攻戰(zhàn)正式拉開帷幕。

新三十八師一一二團第三營行進至大奈河北岸的拉加蘇時，被日軍團團圍住。史迪威下令剛抵達新平洋地區(qū)的新二十二師先鋒部隊六十五團前去解圍。他制定的方案是：沿大奈河北岸，直撲拉加蘇，解圍后再渡河奪取大洛，控制整個大洛平原。這個命令如果下給了別人，也許就會遵照執(zhí)行。但第六十五團團長傅宗良是個喜歡獨立思考的人，個性很強。他認為，如果遵照史迪威的命令，確實能夠很快解圍，但那是正面硬攻，只能迫使敵人撤退。此后渡河攻取大洛，風險很大，很可能陷入苦戰(zhàn)局面。傅宗良不但能看出原方案的弊端，還制定出新的進攻方略。他的謀劃是：立刻渡河，沿南岸挺進大洛，這樣既可以切斷日寇據(jù)點孟關(guān)的后方補給線，又能迫使北岸圍攻第三營的敵人撤回南岸，以確保戰(zhàn)略意義非常重要的大洛，這樣既能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拉加蘇之圍也能不攻自解。傅宗良是個很有膽量的人，他認定自己的計劃正確后，竟然不向上級報告，在一九四四年一月五日清晨，渡過大奈河，沿南岸往大洛進擊，同時將計劃電報給尚在印度列多的的廖耀湘。廖耀湘接到電報后，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拍案叫絕，認為這就是古代兵法中的“圍魏救趙”。廖耀湘本身就是個喜歡出奇兵的人，傅宗良這一招很對他胃口。但是史迪威曉得后，很不爽，覺得這是對他權(quán)威的挑戰(zhàn)。他立刻給廖耀湘下令，要求按原計劃實行，并將傅宗良撤職。廖耀湘考慮再三后，決定還是著眼于實際作戰(zhàn)效果，向史迪威報告說這次行動是經(jīng)過他批準的，愿意承擔一切責任，然后寫了封信，把情況以及具體作戰(zhàn)方法一一做了說明，讓副師長李濤攜帶趕往前線。傅宗良志在建功立業(yè)，聽說史迪威要撤他的職，很受打擊，同時對廖耀湘替他承擔責任十分感激，表示愿肝腦涂地以報答師長的知遇愛護之恩。六十五團的官兵們曉得這一情況后，都發(fā)誓要死拼，絕不讓師長難堪。他們披荊斬棘，沿著險道快速前進。激戰(zhàn)三晝夜，不但迫使日寇從拉加蘇撤軍回援，還殲滅了日寇第十八師團第五十五聯(lián)隊第三大隊。史迪威接到報告后，還不太相信，親自跑到戰(zhàn)場驗收戰(zhàn)果，甚至連敵人尸體也一具一具地點清。事后他給蔣介石發(fā)去電報，要求嘉獎傅宗良，并提請撤回撤免傅宗良的前電。從此事可以看出，史迪威雖然性格高傲，但當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會馬上承認。至于廖耀湘，惟善是從，主動替下級承擔責任，就更加難得了。這次戰(zhàn)役之后，他更得軍心了。桀驁不馴，跟同僚格格不入的傅宗良公開說，我甘為廖師長所用。廖耀湘也向人表示，傅宗良只有我能用。從中可以看出，廖耀湘不僅能將兵，而且能將將，是塊能統(tǒng)領(lǐng)大軍的料子。孫立人見廖耀湘替他的部隊解了圍，雙方的合作就更加融洽了。孫立人跟傅宗良性格差不多，跟上司和同僚往往合不來。而廖耀湘雖然不愛交際，而且跟同僚打交道時習慣直呼對方的名字，顯得有點愣，但大家都喜歡他。連邱清泉、史迪威、孫立人這樣出名難相處的人，都對他表示友好。這是因為廖耀湘除了本事過硬，讓大家覺得少了他不行之外，待人真誠、表里如一、不爭功、不顯擺，也是很重要的因素。

大洛之戰(zhàn)僅僅是個前奏，接下來的孟關(guān)才是大戰(zhàn)之地。孟關(guān)是胡康河谷的行政中心。日寇在這里集結(jié)了七個步兵大隊，山、野重炮兵和戰(zhàn)防炮各一個大隊，火力四倍于中國軍隊。廖耀湘沒有絲毫怯意，以急行軍的速度前進。雖然打得快，但他快中有法度———先是派出一支步戰(zhàn)特遣隊，從孟關(guān)的東側(cè)迂回敵后，在三月三日早晨切斷了敵軍補給線。同一天發(fā)動正面攻擊，于正午擊潰日寇十八師團主力，攻克孟關(guān)。他根本不給敵人喘息機會，揮師南進，窮追猛打，八日攻進了日寇第十八師團司令部，把敵人的關(guān)防大印也繳獲了，給胡康河谷之戰(zhàn)來了個漂亮的結(jié)尾。這場預想中的苦戰(zhàn)打得如此之快，讓東南亞盟軍統(tǒng)帥、英國海軍上將蒙巴頓感到很吃驚。他坐著飛機來到孟關(guān)，視察了戰(zhàn)場。臨走前特意拉著廖耀湘合影，并且豎著大拇指用很不標準的漢語說：“二十二師頂好！”蒙巴頓無論在軍界還是政壇，都算得上是個大人物，他的肯定，讓世界真正對中國軍隊刮目相看。廖耀湘也開始產(chǎn)生國際性的影響。但讓他最開心的還不是蒙巴頓的表揚，也不是隨后英國政府授予他的十字勛章，而是中國遠征軍當初是從胡康河谷敗退印度的，現(xiàn)在又勝利地打回來了，憋在胸中一年多的那股惡氣總算能痛痛快快地吐出來了。

廖耀湘連贏兩陣，但日寇的十八師團也確實耐打，在向布班山隘中全力布防。他們也是被廖耀湘的迂回戰(zhàn)術(shù)打怕了，想利用山谷狹窄、兩邊都是懸崖絕壁的地形來杜絕被背后包抄的可能性。面對新的局勢，廖耀湘又有新的打法。這時他的小部隊戰(zhàn)術(shù)開始發(fā)揮作用了。因為山谷狹窄，確實不利于大部隊展開回旋，廖耀湘將部隊分割成很多小分隊，好像無數(shù)把尖刀，在火力支援下，進行中央突破。這場戰(zhàn)役既考驗將領(lǐng)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也考驗士兵們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中國士兵們切實感受到了廖將軍平時的嚴格訓練是絕對有道理的。日寇是出了名的不怕死，作戰(zhàn)能力也過硬，而且占據(jù)了有利地形。但二十二師的士兵們能力更強。經(jīng)過一番苦戰(zhàn)，新二十二師又贏了一場。日寇第十八師團退到孟拱河谷，經(jīng)過一番整休后，又得到了第五十六師團和第二師團各出一部的增援。他們?nèi)龜∮诹我媸窒?，極不甘心，打算在河谷內(nèi)用逐次抵抗的方法擋住廖耀湘這只中國虎。但廖耀湘已經(jīng)進入最佳狀態(tài)，一口氣攻克了五個據(jù)點。他越打花樣越多，或迅速超越，或大膽迂回，用湖南話講，是弄得日寇搞手腳不贏。在占領(lǐng)拉其卡后，廖耀湘迅速包圍索卡道，排出了七個步兵營的陣容，并列出擊。這是一場真正的決戰(zhàn)，打了九天九夜。終于在六月九日下午，殲滅了有“南亞叢林之王”之稱的第十八師團，替中國人民尤其是南京大屠殺中慘遭這個師團蹂躪的人民報了仇。索卡道之戰(zhàn)成為了世界叢林戰(zhàn)中的經(jīng)典戰(zhàn)役。在這場戰(zhàn)役中，廖耀湘指揮全師，殲滅了日本一個加強步兵師團。日本的一個師團相當于我方的一個軍，廖耀湘以一個師對一個軍，是典型的以少勝多。雖然此前在國內(nèi)中國軍隊也取得過勝利，但基本是我方人多敵方人少，日本人輸?shù)梦幢胤狻６骺ǖ乐畱?zhàn)非但是以少勝多，而且是完勝，這是中日戰(zhàn)爭史上一次極其輝煌的勝利，徹底洗刷了甲午戰(zhàn)爭以來中國軍隊屢次慘敗于日本軍隊的恥辱。第二十二師也無可爭議地成為現(xiàn)代叢林作戰(zhàn)第一師。這次戰(zhàn)役后，日本戰(zhàn)俘英井中隊長說：“如以同等裝備，日軍可以一擊七緬軍、六印軍、四法軍、三英軍、二德軍、二美軍，與貴軍則一與一軍而已?！边@家伙明顯輸了還嘴硬，但強悍的日本軍人能說出這番話來，實際上已經(jīng)在向中國軍人表示服氣了。

廖耀湘立下了如此戰(zhàn)功，蔣介石當然要有所表示。一九四四年八月，廖耀湘獲得了國民政府最高榮譽———青天白日勛章，晉升為新編第六軍軍長，下轄新二十二師、第十四師、第五十師。新二十二師獲得虎旗一面。跟廖耀湘并肩作戰(zhàn)、戰(zhàn)功同樣卓著的孫立人晉升為新編第一軍軍長。這兩支王牌軍乘勝追擊，于九月中旬展開大兵團作戰(zhàn)，對敵人在緬北平原的各據(jù)點進行掃蕩，打通了滇緬公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因為日寇攻陷貴州獨山，兵鋒直逼陪都重慶，廖耀湘奉命率軍以空運的方式回國弛援，結(jié)束了他的異域征戰(zhàn)生涯。孫立人則留在緬甸繼續(xù)追殺日寇。一九四五年一月中印公路全線筑通，緬北反攻戰(zhàn)以完勝告終。

縱觀廖耀湘在緬甸的戰(zhàn)績，收復失地八萬多平方公里，殲滅、俘獲敵軍十萬余人，非但替國人報仇雪恥，而且大大改良了中國軍人在世界上的形象。他本人獲得了世界抗戰(zhàn)最高勛章：美國總統(tǒng)二戰(zhàn)金質(zhì)自由勛章，并且還掙到了一個外號：“中國的巴頓”，可謂揚威異域，馳名國際。因為他的威名，當新六軍被空運到云南沾益時，在獨山的日寇聽說廖耀湘快來了，頓時忘記了武士道精神，竟然立刻撤退。一九四五年四月，抗日戰(zhàn)爭的最后決戰(zhàn)雪峰山戰(zhàn)役開始了。盡管已進入最后的戰(zhàn)略反攻階段，但深知日寇實力的蔣介石絲毫不敢大意。為了保證勝利，他下令陳納德將軍用“飛虎隊”把廖耀湘的新六軍三萬多人空運到芷江，作為戰(zhàn)役的總預備隊。一些日本部隊聽說廖耀湘這只老虎來了，又聞風而逃。蔣介石把新六軍調(diào)回國內(nèi)，雖然沒怎么和日寇來場大仗，但目的全實現(xiàn)了，倒也暗合《孫子兵法》“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原則。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以侵華日軍副總參謀長今井武夫為首的日軍代表在湖南芷江向國民政府乞降。隨后，日本在南京正式向國民政府投降。誰來擔任受降儀式的警戒呢？美國的魏德邁將軍對蔣介石說：日本人一貫囂張，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真的失敗了。所以現(xiàn)場警戒的部隊，得是日本人很害怕的一支部隊，這樣才能鎮(zhèn)得住場。蔣介石一聽，覺得有道理，經(jīng)過考慮之后，他決定把這一光榮的任務交給新六軍。幾天后，新六軍就被空運到南京。日本人看到這支打敗了他們“叢林之王”的軍隊站在面前，頓時心虛氣沮，在整個受降儀式中表現(xiàn)很老實。廖耀湘在國內(nèi)的聲譽也達到了頂峰。

兵敗聲名裂

兵敗遼西是廖耀湘的一生至痛。戰(zhàn)敗被俘后，他拒絕跟四野大將韓先楚握手，并說，要林彪來，再干一場，可見他輸?shù)貌⒉环?。一九六一年被特赦之后，廖耀湘碰到那些當年潛伏在身旁的間諜同事，仍然耿耿于懷。也就是說，廖耀湘認為自己跟當年的西楚霸王項羽一樣，雖然失敗，但是，“非戰(zhàn)之罪”———不是仗打得不好，而是別的因素在作祟。

一九四六年二月，廖耀湘帶著新六軍遠赴白山黑水，跟林彪率領(lǐng)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也就是后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zhàn)軍在戰(zhàn)場上PK。東北具有極其重要的戰(zhàn)略地位———毗鄰蘇聯(lián)、蒙古和朝鮮，俯視華北，擁有遼闊的土地、豐富的礦產(chǎn)資源和全國最發(fā)達的重工業(yè)，進可逐鹿中原，退亦足可自保。毛澤東和蔣介石都看到了它的重要性，各自投入了精銳力量。毛澤東派出的是林彪。在共產(chǎn)黨眾多將領(lǐng)中，林彪、彭德懷、劉伯承和粟裕是公認最能打的四位大腕。彭德懷擅長打硬仗，解放戰(zhàn)爭中，毛澤東把他留在西北，擔當護駕重任。劉伯承的軍事理論修養(yǎng)之深透全面，在共產(chǎn)黨內(nèi)無人能及，實際指揮能力也很出色。粟裕是自學成才的軍事大家，他跟毛澤東一樣，是個師范畢業(yè)生，后來在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達到了用兵如神的地步。毛澤東對他上報的作戰(zhàn)計劃從來就是批準照辦。林彪是黃埔四期畢業(yè)的，可以說是蔣介石的學生。在杜聿明屢次敗于林彪之手的時候，蔣介石曾經(jīng)對他大發(fā)脾氣，質(zhì)問他這個黃埔一期的為什么打不過黃埔四期的。蔣介石這個質(zhì)問顯然有點搞笑。按照這句話的邏輯，那他根本就不要派廖耀湘這個黃埔六期的來跟林彪打。為什么？因為師弟總打不贏師兄嘛。其實在任何領(lǐng)域，都是“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何況林彪后來還成為了毛澤東的學生，在實戰(zhàn)中逐漸領(lǐng)會了毛氏兵法不拘一格、大膽創(chuàng)新的精神。他打仗，精于算計，靈活多變，打法巧而刁，屬于最難對付的那類將領(lǐng)。毛澤東派他去經(jīng)營東北，顯然是充分相信他的能力，同時也是給他這個心腹愛將放手大干的機會。蔣介石派出的也都是頂級戰(zhàn)將———杜聿明、廖耀湘、孫立人、陳明仁都上陣了，甚至連跟他有宿怨的白崇禧也派去了。

在戰(zhàn)爭初期，廖耀湘的新六軍表現(xiàn)得勇猛無敵，多次以一個團打贏民主聯(lián)軍一個師或者一個軍。尤其是新六軍的核心部隊、他一手帶出來的新二十二師，打得民主聯(lián)軍十分被動。該師六十五團在威遠堡門進攻中擊敗三縱，等于是一個團打敗了一個軍；六十四團在沙后所打敗民主聯(lián)軍最精銳的部隊二縱四師，等于是一個團打敗了一個師。新六軍訓練有素、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是一個因素，裝備精良也是一個因素。廖耀湘充分利用火力強大的因素，制定出一種新的打法。他規(guī)定，攻擊部隊在炮火停止五到十分鐘內(nèi)要沖進對方陣地，不給對方還手機會，實質(zhì)就是利用炮火優(yōu)勢縮短沖鋒時間。所以只要新六軍出現(xiàn)，如果是攻擊，那么民主聯(lián)軍只有撤退，如果是防守，民主聯(lián)軍也是徒喚奈何。在一九四六年二月初，東北民主聯(lián)軍第四縱隊集中了八個團，有三萬人，向遼河以南的沙嶺村發(fā)起進攻。防守沙嶺村是新二十二師第六十六團和師屬教導營，總共就三千人。雙方兵力對比是：十比一。結(jié)果打了一個白天三個晚上，民主聯(lián)軍傷亡兩千一百余人，不得不撤退。這場戰(zhàn)役成了四縱的恥辱。因為新六軍展示了如此之強的殺傷力，在四平保衛(wèi)戰(zhàn)中，林彪最后下定決心，不惜違反毛澤東“化四平為馬德里”的命令，下令撤退。四平保衛(wèi)戰(zhàn)成了林彪的一次慘敗，前后損失四萬人（包括本溪的傷亡人數(shù)）。在白崇禧的督戰(zhàn)下，杜聿明、廖耀湘、孫立人指揮軍隊一路猛追，迫使民主聯(lián)軍主力退到松花江以北。林彪甚至做好了上山打游擊的準備。東北眼看就要被國民黨控制。就在這個關(guān)鍵時候，蔣介石卻做出了兩個令人大感意外的決定：一是下令停止追擊。二是把白崇禧調(diào)離東北。毛澤東是“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蔣介石卻是網(wǎng)開一面，結(jié)果讓林彪獲得了喘息的機會。白崇禧是力主追殺到底的，他的構(gòu)想就是：乘林彪部隊潰不成軍之際，窮追猛打，一舉拿下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滿洲里等重要城市。然后組織民眾編成三百萬民團，保衛(wèi)地方，徹底肅清共產(chǎn)黨勢力。再調(diào)五個機械化師回華北，消滅聶榮臻部。這個構(gòu)想的可行性很強。因為孫立人已經(jīng)率領(lǐng)新一軍兵臨哈爾濱城下。以當時民主聯(lián)軍的實力，是難以守住哈爾濱的。哈爾濱一下，整個松花江以北都在掌控之中。林彪只有跑到蘇聯(lián)或者蒙古打游擊去。東北一平，蔣介石把他最精銳的部隊抽調(diào)回關(guān)內(nèi)，中原的局勢就會馬上發(fā)生變化。但是，蔣介石在這個關(guān)鍵時刻把政治權(quán)衡凌駕于軍事謀劃之上。他不愿意讓白崇禧建立這個不世之大功，更擔心白崇禧在東北坐大，于是把白崇禧調(diào)回。他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因為白崇禧的軍事才能比他強，幾次公開跟他唱過對臺戲。而孫立人是非黃埔出身，偏偏軍事才能又非常拔尖。白崇禧要是把他拉過去，兩人合力，會是很大的麻煩。他的命令不但讓白崇禧心灰意冷，連在前線的杜聿明、鄭洞國、廖耀湘也是感到不可理解。孫立人更是向上級力爭。但蔣介石個性強，意志堅定，他做出的決策，下面的人再如何反對，都難以更改。對于一個領(lǐng)袖來說，意志堅定當然是必須的素質(zhì)，但是，如果堅定過頭，就變成了固執(zhí)。反觀毛澤東，性格也是出了名的“霸蠻”，但在指揮作戰(zhàn)時，他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的決策不符合實際情況，就會采納部下的建議。也就是說，他的堅定是有彈性的，而蔣介石的堅定幾乎就是凝固不變的。當然，蔣介石做出上述決定，是基于一個前提判斷：東北民主聯(lián)軍主力已垮，再也構(gòu)不成威脅。這個判斷顯然大錯特錯。因為東北民主聯(lián)軍雖然元氣大傷，但是，絕地反擊向來是共產(chǎn)黨的強項。當年紅軍在湘江損失極其慘重，又遭到了蔣介石的萬里追殺，還是奇跡般地在西北生存下來，甚至還有能力策劃了一場震驚世界的西安事變，差點就要了蔣介石的命。林彪又是個罕見的軍事奇才，讓他獲得任何反擊的機會，都有可能是致命的。蔣介石又一次低估了對手。他想把徹底掃平東北的大功讓自己的門生杜聿明去立。

杜聿明繼承了校長的派系主義，接著把跟自己矛盾很深的孫立人排擠走了，這讓為東北局勢憂心忡忡的毛澤東大喜過望。后來杜聿明因病辭職，繼任的陳誠又出了兩大昏招：一是把跟他不和的陳明仁排擠走了。這樣，東北最能打的三位國民黨戰(zhàn)將，只剩下廖耀湘一人在獨木撐天。二是下令解散從偽滿洲國接收來的四十萬偽軍。結(jié)果這支擁有日本軍備、受過良好訓練的部隊精華被林彪吸納過去，讓他在短時間內(nèi)不但恢復了元氣，而且實力還比以前有所增強。雖然他還是守在松花江以北，但是，那股殺氣已經(jīng)沖過大江，直指遼西。

孫立人、陳明仁被迫黯然離開東北，廖耀湘卻是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他先是在四十二歲那年成為了國民黨最年輕的兵團司令，統(tǒng)領(lǐng)第九兵團。孫立人離開新一軍不久，廖耀湘奉命組建西進兵團，收編了這支精銳之師。這樣，國民黨最強悍的兩支現(xiàn)代化部隊：新六軍和新一軍，都歸他統(tǒng)領(lǐng)。如果蔣介石能夠讓廖耀湘掌握東北最高軍事指揮權(quán)，放手讓這位國民黨的頂級戰(zhàn)將跟共產(chǎn)黨的頂級戰(zhàn)將林彪對決，那么，無論勝負如何，在東北戰(zhàn)場上都會上演人類戰(zhàn)爭史上精彩絕倫的一幕。如果說廖耀湘是猛虎，那么林彪就是神鷹，虎鷹之戰(zhàn)，實在讓人期待。但是，蔣介石始終沒把最高軍事指揮權(quán)交給廖耀湘。杜聿明生病了，就換個陳誠。陳誠搞不下去了，又調(diào)來個衛(wèi)立煌。衛(wèi)立煌雖然具有高超的軍事才能，但因為非蔣介石嫡系，對東北部隊難以指揮如意。說蔣介石不信任廖耀湘吧？廖耀湘是他一手栽培的，而且從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何況他又給了廖耀湘東北大部分軍權(quán)。那是什么原因讓他始終沒有把東北保安司令官這個位置交給廖耀湘來坐呢？我分析，有兩個原因：一是蔣介石始終沒有擺脫舊式軍隊中論資排輩的慣性思維。雖然廖耀湘能干忠誠，但他潛意識里始終認為這個黃埔六期生資歷還是嫩了點，當個兵團司令已經(jīng)是很破格了，要掛帥，還是得選杜聿明、衛(wèi)立煌這樣的資深大佬。二是蔣介石“分而治之”的思維套牢了他。終其一生，蔣介石都不會讓哪個屬下獨掌大權(quán)，總是會派出其他力量進行牽制，甚至刻意制造矛盾，這樣他就可以從容駕馭，不用擔心誰會跳出了他的如來佛掌心。平心而論，蔣介石的這兩套手法，如果放在和平時期，確實能夠維持整個系統(tǒng)的穩(wěn)定運行。但是，東北爭戰(zhàn)是特殊情況，他還抱著老皇歷不放，只能說是不懂變通了。

相比之下，毛澤東在這兩方面都高了他一層。說到論資歷，無論是紅軍，還是解放軍，都講，但是更講功勞。林彪?yún)⒓幽喜鹆x時，不過是排長，到了二十三歲，就當了紅軍第四軍軍長，二十五歲就當了軍團總指揮，憑的就是戰(zhàn)功。這要放到國民黨，簡直是不可想象的事。說到搞制約平衡，毛澤東也是大師。但他靈活，懂得有的時候要分而治之，有的時候要專任一人。爭戰(zhàn)東北是決定生死存亡的大事，對手實力強大，如果林彪還要為應付內(nèi)部矛盾操心的話，那他必敗無疑。所以當毛澤東了解到林彪和東北局書記彭真合作不愉快后，果斷任命林彪為東北局書記、東北民主聯(lián)軍總司令兼政治委員。林彪集東北軍政大權(quán)于一身，真正做到了事權(quán)無礙，指揮如意，可以任意翱翔。而廖耀湘非但不能過問民政，連在軍事上也要聽命于杜聿明、衛(wèi)立煌、鄭洞國。這只老虎雖然勇冠三軍，智謀出眾，身上卻被綁上了一塊巨石，顯得行動遲滯。讓廖耀湘最頭疼的是，蔣介石雖然身在南京，卻經(jīng)常越級指揮。雖然蔣介石南征北戰(zhàn)多年，通曉軍事，但此時不在前線，許多命令可以說不切實際。偏偏蔣介石還要對廖耀湘下密令，要他可以不理會杜聿明、衛(wèi)立煌，直接聽命于他，這等于是說，小廖啊，我信任的是你，你一定要按我講的辦??！面對最高領(lǐng)袖的這種親密表示，廖耀湘實在左右為難———聽老頭子的吧，會貽誤軍機；不聽老頭子的吧，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在整個西進兵團司令官任上，廖耀湘都處在這種矛盾和痛苦之中。大將臨陣，講究的是方寸要穩(wěn)。林彪上有毛澤東的放手委權(quán)，左右有羅榮桓、高崗、陳云這樣的杰出人才幫他打理政工、后勤、宣傳、民政、經(jīng)濟等事務，他可以專注于軍事指揮。而廖耀湘卻陷入矛盾窩中不能自拔。他甚至還要為勸蔣介石收回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命令而跑到南京去。兩大高手之間決戰(zhàn)，一個心無旁騖，全力施為；一個不斷有人在扯他后腿，勝負如何，可想而知?？傊?，當林彪看到這只原本兇猛靈活的中國虎突然變得笨拙起來，肯定會覺得疑惑。以林彪的智商，當然會很快想清楚個中原委，他的第一反應有可能是高興，更有可能是惋惜。因為對林彪這樣的軍事天才來說，沒有對手是件很寂寞的事。孫立人走了，陳明仁也走了，剩下的廖耀湘又被他自己人給上了鐐銬。他林彪打得再精彩，都不能彌補內(nèi)心的遺憾。但惋惜歸惋惜，林彪是不會有絲毫手軟的。

在準備發(fā)動遼西會戰(zhàn)時，廖耀湘考慮到遼西走廊山林沼澤眾多，機械化部隊行進困難，很容易受到對手圍攻，建議由營口走海路登陸葫蘆島，會合東進兵團解錦州之圍。但是他上頭的東北“剿總”沒有采納。錦州失守后，“剿總”讓西進兵團回師沈陽，國民黨參謀本部又有不同意見，雙方反復研商，遲遲未做決定，害得廖耀湘停滯于新立屯數(shù)天。等到東北野戰(zhàn)軍主力部隊集結(jié)于黑山、打虎山形成合圍后，又命令廖耀湘揮師東進，等于送進對手布好的口袋陣，最終導致了西進兵團的覆滅。廖耀湘不是沒有爭執(zhí)過。他跟衛(wèi)立煌吵過，因為衛(wèi)立煌的辦法是像只烏龜一樣縮在沈陽不動，一廂情愿地等待關(guān)內(nèi)支援。他也違抗過蔣介石的命令，因為蔣介石要他率領(lǐng)兵團單獨出遼西增援錦州，似乎一點都不曉得林彪的拿手好戲就是圍城打援。那么，到底是誰的意見對呢？中國現(xiàn)代戰(zhàn)爭史專家王樹增在他的大作《解放戰(zhàn)爭》中寫道：“應該說，一九四八年十月下旬，東北野戰(zhàn)軍占領(lǐng)錦州和長春后，在國民黨軍的東北將領(lǐng)中，頭腦還算清晰的就是這個廖耀湘。作為在一線直接指揮部隊的將領(lǐng)，他更多關(guān)心的是官兵們的出路……就東北戰(zhàn)局未來發(fā)展而言，如果廖耀湘的建議得到蔣介石的支持，廖耀湘兵團能夠迅速移動到營口，而不是整整五天原地不動，整個戰(zhàn)役的走向?qū)⑹橇硗庖粋€樣子?！彼€指出，當時毛澤東有一個巨大的擔心，即國民黨軍從東北全面撤退。在錦州已被解放軍占領(lǐng)的情況下，走陸路撤入華北很困難，那么由營口走海路撤退的可能性很大。營口封凍的時間是十一月，國民黨軍要走，就必須趕在十一月之前。當初毛澤東之所以堅決主張打錦州，就是為了關(guān)閉東北大門，不讓東北的國民黨部撤入關(guān)內(nèi)。如果國民黨部從營口走海路撤退，那么原來的功夫都白費了。一旦廖耀湘兵團進入華北和中原，那么，肯定會影響已經(jīng)啟動的淮海戰(zhàn)役。但是，毛澤東沒有想到他的對手蔣介石竟然會愚蠢到親臨沈陽逼迫廖耀湘出遼西，他的理由是要在撤退之前跟林彪來一次決戰(zhàn)，而這正是毛澤東和林彪求之不得的事。這又一次顯示出蔣介石在軍事指揮上的重大缺陷：他總是拘泥于一地一時的得失，最終卻輸了全盤。廖耀湘迫于壓力，只好驅(qū)師西進。盡管大勢不妙，但他還是想依靠自己卓越的指揮能力敗中求勝。但蔣介石似乎是擔心他這個學生不曉得打仗，總是越級指揮。當廖耀湘認為他的決策錯誤時，他甚至威脅說要軍法從事。廖耀湘悲憤之下，說：“你們一定要這樣做，一定要送掉兵團的主力，那我也不能再負責任，就由你們?nèi)チT！”最終國民黨最精銳的力量被堵在了東北，全軍覆沒。綜合以上因素，廖耀湘兵敗遼西，不是因為他缺乏指揮才能，也不是西進兵團戰(zhàn)斗力不行，而是多頭指揮讓他陷入了困境，用他老部下的話說，是對蔣介石的愚忠害了他。

但是，廖耀湘兵敗遼西，作為主將，他肯定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首先，他本人性格中的一些因素制約了他的發(fā)揮。作為大將，他有足夠的軍事指揮才能，但他缺乏“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氣概，獨立自主的氣魄不夠。這一點，無論是孫立人還是林彪，都比他強。孫立人不用說了，在杜聿明下令進軍野人山時，他斷然抗命，使自己的部隊避免了一次重大損失。林彪是在毛澤東的關(guān)照下成長起來的，但他認為毛澤東指揮有誤時，竟然會說：請主席頭腦清醒考慮之。而廖耀湘只要蔣介石一發(fā)火，就立刻屈服，明知是錯的也去執(zhí)行。他的忠誠確實讓蔣介石放心，保證了他在軍中的一帆風順，但這種忠誠最后變得沒有原則，成了愚忠，最終斷送了自己辛苦訓練出來的軍隊。第二，廖耀湘很大程度是敗于情報戰(zhàn)，以致于不肯原諒那些當過間諜的共產(chǎn)黨人。其實作為熟讀古代兵書的廖耀湘，應該明白用間是兵法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孫武早就說過，兵者，詭道也，在《孫子兵法》中還辟專章論述如何“用間”。廖耀湘自己就依靠間諜取得過勝利。當年林彪撤離四平時，在廖耀湘的策反下，林彪的作戰(zhàn)科長王繼芳攜帶大批文件叛變投敵，廖耀湘由此獲得民主聯(lián)軍實力大損的關(guān)鍵情報，大膽猛追，最終將民主聯(lián)軍主力逼退到松花江以北。后來他被東野的情報人員搞得暈頭轉(zhuǎn)向，那只能怪他自己的情報工作沒做好。第三，廖耀湘終究沒能修煉到林彪那種心如止水的兵家最高境界，在局勢混亂的情況下，失去了往日的沉著和耐心，不采用密語，用無線電明語指揮部隊，這等于是把行動路線通知給解放軍。最后兵敗，也屬必然。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廖耀湘在遼寧黑山以西被俘，幾次尋機自殺，以報答蔣介石的“知遇之恩”，都被看守人員發(fā)現(xiàn)制止。他當了十二年戰(zhàn)俘，期間被請到劉伯承元帥任院長的南京軍事學院任教員，為高級班授課四年。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被特赦。后擔任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專員。文化大革命中遭到紅衛(wèi)兵批斗。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二日，這位昔日叱咤風云的名將因心臟病突發(fā)，在寂寥凄涼中逝世于北京，終年六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