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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年

        2015-05-12 20:55:23程相崧
        湖南文學(xué)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女皇后生爹娘

        程相崧

        那后生非要跟著她回家過年,這事兒讓白頌一下子頗為為難。

        這事兒怎么說呢?一開始,后生提出過年放假要送她回家的時候,白頌真是既感激,又緊張的。她還記得出來打工的時候,一左一右兩個大皮箱,可費(fèi)了她不少勁兒。好在那時候是學(xué)校里組織著一塊兒過來,有老師跟同學(xué)幫忙。這回回去,她可就只能一個人了。再加上她還想給家里人捎些東西,自個兒掙了錢,一點心意哩!別的不說,這里的海鮮還有黃酒,還是應(yīng)該帶回去讓家里人嘗嘗。行李的問題,她前幾天還真有些擔(dān)心。后生這么一說,她就高興地答應(yīng)了。她說,你送我到我們鎮(zhèn)上火車站,我就打電話讓我爹去接我,你呢,就可以坐車回家了。只要車不晚點,保證你不晚到家吃年夜餃子。沒想到的是,她這樣一說,后生竟然有些生氣。后生說,我送你到你們鎮(zhèn)上,你就能忍心看著我一個人回來?你不也該往回送送我?這樣我送你,你送我,送來送去,這個年也過不成了!后生這么一說,白頌才明白過來,他想的不是僅僅在路上做個護(hù)花使者,而是想一直把她送到家,是想跟她回家一塊兒過年。

        明白過來之后,白頌第一感覺,那是萬萬使不得哩!倆人的關(guān)系還沒經(jīng)老人點頭,就等于說還沒有確定。八字兒沒一撇,這樣一塊兒回去,算啥事兒哩?白頌想拒絕,可看看后生那副表情,又覺得不好意思一口回絕。她想,這多半年來,雖然自己還沒有把這事兒告訴家里,但已經(jīng)把自個兒完全交給了他。若撇開別的方面,單純考慮感情,在一塊兒過過節(jié)倒也可以。不是嗎?她已經(jīng)是他的了,他們已經(jīng)是一家人了。(每當(dāng)這樣想的時候,白頌都會偷偷臉紅。)可是,她覺得,雖然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一波三折,發(fā)展到現(xiàn)在也是水到渠成,但讓外人看,尤其是讓村里人看,未免還是太快了。在這之前,她雖然幾次都試著把那個人告訴家里,把那件事兒告訴家里,但每次打電話的時候,扯東扯西,臨到要提這事兒,又都一下子沒了勇氣。她以前是爹娘的乖閨女,出來幾個月的光景,就出了這樣的事兒,她不知道爹娘會咋樣看她。所以,直到現(xiàn)在,家里還絲毫不知道她跟他在一起,甚至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他這個人的存在。這時節(jié),那后生突然提出要跟著回家,才讓白頌覺得問題有些緊迫。她開始后悔沒有及早把這事兒告訴家里?,F(xiàn)在他卻火急火燎地要走這一步,如果真的把個大活人一下子領(lǐng)回去,還不把爹娘嚇趴下?不但家里,全村都會炸開了鍋。她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這趟還是自己先回家去,先不說自己已經(jīng)處了對象,只是說跟自己一塊兒打工的小云在外面出了這樣的事兒,看他們怎么看。如果他們覺著沒什么,她再瞅準(zhǔn)時機(jī),抖出跟他這事兒來。

        白頌這個計劃,不用說更加穩(wěn)妥,可是那后生聽了,卻大聲嚷嚷著說太費(fèi)事了。他那表情,似乎她的話把他看輕了,把他傷到了,也使兩人之間的感情一下子出現(xiàn)了一段距離、一段隔閡,一塊忽然被冷卻了的地帶。白頌看出來,他那心思,似乎急切得現(xiàn)在就去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一步到位才好。在討論這個事兒的時候,他顯得有些激動,紅著臉,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起來。他說,你剛才明明答應(yīng)讓我送你,怎么就變卦了?他說,就算普通同事,那么大老遠(yuǎn)送到家門口,也應(yīng)該讓到家里給口水喝。怎能到了你們鎮(zhèn)上,卻要我拐回去哩?虧你們那里還是出孔圣人的地方,連這禮節(jié)不懂?他越說越生氣,最后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丑媳婦也總要見公婆,我這個丑女婿也豁出去了!我都不怕,你怕啥哩?她那時候才看出來,過年的時候到家里去一趟,在他似乎是早就做好了的計劃、早就下定了的決心??傊?,他是死活都要跟著她回去的??粗?,她一下子有些無力,又有些心疼。她攥緊了他的手,想說,大過年的,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就不能讓你這樣一個陌生人出現(xiàn)。你出現(xiàn)了,這年全家人也就過不舒坦了。這話到了嘴邊,白頌又覺得太難聽了,她怕他聽了心里會受不了。她只能閉著嘴巴,跟他干耗著,或者說聽天由命。總之,白頌是讓他弄得完全沒了辦法,沒了主意。所以,糊里糊涂的,就答應(yīng)讓他跟著來了。

        白頌是去年春上出去打的工,出去前,她正在一所鄉(xiāng)鎮(zhèn)初中里復(fù)習(xí)。那年夏天,她已經(jīng)參加了一次中考,報考的是本縣的一所最好的高中,卻沒有考上。她換了一所初中復(fù)習(xí),準(zhǔn)備來年再考。讓她沒想到的是,她的班主任秦老師除了教課,還做著一個副業(yè),就是跟一所技校聯(lián)合,往外面的廠子介紹打工的年輕人。學(xué)生本人及家長同意之后,秦老師負(fù)責(zé)把學(xué)生以那所技校畢業(yè)生的名義,介紹出去打工(這樣打工,給人的感覺總比一般的農(nóng)民出去打工會好些吧,至少聽上去有個身份)。白頌剛剛在那兒復(fù)習(xí)了幾天,秦老師就找到了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動員她出去打工。一開始,白頌?zāi)枚酥饕鈴?fù)習(xí)考高中,對老師的話無動于衷;后來課程越來越難,白頌就有些動搖。這樣,只復(fù)習(xí)了半年,春節(jié)剛過,白頌就去那所海濱城市打工了。白頌真正動心出去打工的原因,她沒跟人說,她怕別人笑話她,說她幼稚,那是秦老師的一句話。秦老師說:那地方有海哩!雖說有海,白頌剛一到的時候,卻沒看見海,甚至連一點兒海腥氣都還沒聞到。廠子不在海濱,坐落的那個地方名字有點怪,叫沙窩子,簡直比家鄉(xiāng)的所有村莊還要土。

        當(dāng)時,白頌只有十七歲。臨去之前怕年齡小人家不要,爹還按照秦老師的安排,專門花錢托人給她買了假身份證,年齡改到了十九。到了廠子她才知道,人家除了有年齡限制,還要高中畢業(yè)證。她急得要哭,后悔不該出來這早,好歹該念完高中。幸虧秦老師從中間給說了許多好話,廠長才點了頭。廠子是電器加工廠,規(guī)模很小,卻在為一家全國著名的冰箱廠加工配件。零件加工好了,裝進(jìn)箱子里,白頌就負(fù)責(zé)用膠帶給封起來。膠帶上印著那大廠子的商標(biāo),看著那商標(biāo),白頌就自豪得不行。白頌在那里打工不久,就認(rèn)識了那個后生。后生是當(dāng)?shù)厝?,老家就在那個市下轄的一個縣,也是農(nóng)村人。后生雖然長相并不出眾,對她卻是十分關(guān)心,兩個人也合脾氣。白頌從來沒有戀愛過,那場突然降臨的戀情真的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兩個年輕人到了火車上,對第二天跟家人的見面既憧憬又緊張。白頌有些不安,又有些害怕。出去時是一個人,回來時已經(jīng)成了兩人(準(zhǔn)確說是三人,這個,她萬萬不敢跟家里講),一個大活人又沒法塞到兜兒里,這個不單爹娘要問,就是鄰里街坊,也總要好奇地打問打問的。如果問起來,該咋說哩?如果說自己談的對象,那是自己都感覺要打嘴,也是能讓人的唾沫星子淹死的。如果說朋友,那也仿佛有些曖昧,不清不白,給人許多遐想的空間,難免讓村里人嚼舌頭。白頌就打定主意,如果真是碰上了熟人,問起來的話,就干脆說是同事。

        “到了家,我該咋介紹你呢?”

        “你說呢?”

        “如果說了實話,”白頌捂住了臉,“爹能把我揍死!”

        “那你想咋說?”

        “同事。”

        那后生沉默了半天,仿佛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墒?,他細(xì)想想,白頌?zāi)茏屗厝?,已?jīng)做出了讓步。人家讓步,自己也該適當(dāng)讓步才對。不然的話,也太沒男子漢的氣度。這樣一想,也就沒再爭執(zhí),而是點了點頭。

        從馬廟鎮(zhèn)下了火車,正是剛吃過晌午飯的時候。白頌想,這時候回家,路上難免遇上村人,又難為情,又要多費(fèi)口舌,遂和他在鎮(zhèn)子上轉(zhuǎn)悠了半天。鎮(zhèn)子不大,因為到年底了,卻也熱鬧,兩人轉(zhuǎn)到了傍晚,才沿著小白河河堤上的那條小路回到了村里。在村街口,迎面遇上兩個騎自行車過來的人,因為有夜影,白頌也就沒打招呼,一低頭就過去了。她想,人家也許并沒有看清他倆。他仿佛感覺到了她的緊張、不安,趕上來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有吱聲,卻使勁兒掙脫了,還把手里提的兩個包一股腦兒塞給了他,又加快了腳步。她走到家門口,各家各戶已亮起了燈。娘不知為啥,卻還在院子里掃著地。白頌立住了,沒有喊娘,而是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站在暗影里,兩只眼亮著。這時,娘看見了進(jìn)來的白頌,她扔下掃帚,歡喜地迎了上去??墒?,當(dāng)她看見白頌身后還有個后生,就驚愕地站住了。

        “這是我的同事小孫。”白頌聲音有些打顫。

        “哦,屋里坐吧,”娘接過白頌手里的行李,又伸手招呼著小孫,慌亂不安地說,“到屋里暖和暖和?!?/p>

        娘領(lǐng)著兩人到了堂屋,在廂房里忙活著的爹聽到動靜,也過來了。爹不動聲色地望了那后生一眼。進(jìn)了屋,白頌叫了聲爹,爹嗯了一聲。娘給幾個人倒了水,爹陪著那后生喝著,說著話兒。

        娘就把白頌叫到廈屋里,悄聲問道:“同事?”

        “同事?!卑醉灱t著臉,表情有些忸怩。

        “這時候來了,那不得留人家在這里過年?”娘的表情,對一些事兒似乎已猜出了幾分,卻故意不說透。

        “大約是吧。”白頌也模棱兩可地點了點頭。

        娘就皺著眉頭,到灶屋里炒菜去了。白頌想要去灶下燒火,爹卻搶前頭坐在了那里,把火生起來了。白頌只得又回到了堂屋,跟那后生挨著小飯桌面對面地坐著。他平常話多得舌頭不在嘴里頭,到這里卻沒有了話,兩手扣在一起,又夾在膝蓋中間。白頌呲牙朝他笑笑,他也笑笑,氣氛就稍微有些壓抑,有些尷尬。一會兒,飯菜端上來了,爹拿出已經(jīng)打開的半瓶金貴,給那后生倒上一杯,自己倒上一杯。屋里的燈暗暗的,白頌看不出爹的臉是晴是陰。她只感覺爹的臉更黑了,也更瘦了。她不愿想到“老”這個字眼兒,但還是想起來,爹過了這個年就該四十六了。爹似乎有意在回避著啥,吃著吃著,還裝瘋賣傻地拍著那后生的肩膀頭,大聲地喊人家兄弟,說大兄弟你把我閨女送回來,老哥哥我要感謝你哩!閨女碰上你這樣的同事,我這個當(dāng)?shù)木头判牧肆ǎ?/p>

        白頌感覺有些尷尬,又有些好笑,她知道爹是裝的,爹還沒老到糊涂成那樣的年紀(jì)哩!爹難道看不出那后生是個啥身份?爹難道看不出那后生讓他喊得有多窘?

        晚上,那后生跟爹通腿兒睡到西廂房里去了。白頌也通腿兒跟娘在這邊兒屋子里睡。通腿兒是這里的一種睡法,一張床一張被子,一人睡一頭兒。上半夜娘一個勁兒地問這問那,卻故意回避著提及那個后生。說故意回避吧,又似乎時時都在等著白頌主動給她說一說。白頌也怪,心想,你不問,我偏不說。這樣熬了大半夜,終于把娘熬困了,打著鼾睡著了。白頌卻瞪著眼睛,直到窗戶泛白,腦子里還亂糟糟地想這想那。天放亮的時候,白頌才沉沉地睡了一小會兒。

        她醒來之后,出去往西廂房一望,登時就傻眼了。西廂房門關(guān)著,門閂從外面插著。白頌跑到窗戶前,往屋里望了一眼,爹的床鋪空著,沒有爹,也沒有那后生的影子。

        爹跟那后生咋起那么早哩?他們?nèi)ジ缮读耍?/p>

        白頌不聲不響地回了屋,看著娘,娘也不聲不響。娘倒了尿盆兒,刷了牙,梳了頭,就開始在灶間忙活。那年臘月沒三十,二十九就相當(dāng)于是三十了。村里又有鞭炮噼里啪啦地響,孩子們過年等不及了。家里除了忙著過油,還要弄餃子餡兒,事兒多得很哩。

        爹不見了,那后生也不見了。

        白頌覺得娘肯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爹跟那后生不見了,她甚至看見娘剛才還偷偷往爹睡的西廂房瞥了一眼。白頌坐在床上,心里如同十五個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后生跟爹在西廂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沒了影兒。他們爺倆昨天晚上都說了啥話哩?那后生是不是多嘴多舌地把想說的都說了?爹是不是已經(jīng)把該知道不該知道的都知道了?是那后生說了啥沒輕沒重的話惹惱爹了嗎?現(xiàn)在他不見了,爹會把他怎么樣呢?爹會打他嗎?那后生那么大的骨架,如果真打起來,爹未必能占上便宜。這事兒也不好說。畢竟爹一年到頭在地里勞作的,那后生細(xì)皮嫩肉,恐怕不一定是爹的對手。這樣胡思亂想一陣,又馬上覺得自己荒唐可笑得厲害。她心里想,再怎么說,也不至于到這種地步啊。

        果然,過了一會兒,她就聽到了院子里的動靜。爹回來了。爹回來了,那后生卻沒回來。她分明聽見,只有爹的腳步聲“脫脫脫”地到灶屋里去了。然后,白頌就聽見灶屋里爹跟娘低聲唧咕著:

        “送走了?”

        “嗯。”

        “送到鎮(zhèn)上?”

        “鎮(zhèn)上!”爹咳了一聲,“我親眼看著上的火車?!?/p>

        娘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心頭卸下了一塊石頭。

        白頌的腦子跟著他們的對話迅速地轉(zhuǎn)動著,送走了,爹把那后生送走了。聽到這句話,白頌仿佛看見了那后生坐在綠皮慢車上的樣子。不知為什么,白頌心里反倒輕松起來。同時,她又有些啞然失笑。她想,怎么樣?非要跟著來,知道厲害了吧?臨來之前,跟個好斗的小公雞一樣連冠子都紅紅的,這下子蔫了吧?

        當(dāng)然,爹娘沒有經(jīng)過她的同意,甚至都沒征求一下她的意見,就把那后生送走了,這個做法還是稍稍讓白頌有些生氣。若是別的事兒,她真要跟爹娘理論理論??墒?,自己帶他回來,不是也沒征求他們的意見嗎?畢竟是自己有錯在先。爹娘沒有征求她的意見,卻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這事兒很棘手,很急迫;說明他們很為這事兒生氣。他們這樣做,已經(jīng)給了她面子哩,已經(jīng)給了她這長大了的閨女家面子哩!或許,如果不是馬上就要過年,如果不是她已經(jīng)將近一年沒有回來,他們現(xiàn)在就會狠狠地訓(xùn)斥她一頓呢。

        她這時候最想知道的倒是爹在路上都跟他說了什么,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在什么地方??墒?,她不敢問爹。她想,大過年的,爹不提這事兒,自己就別提了。

        那人仿佛是知道她的心里焦急,過了一會兒,就打來了電話。他說自己已經(jīng)在火車上,讓她不必?fù)?dān)心;他還說自己已經(jīng)吃了東西,剛剛在車上還睡了一覺……

        因為爹就坐在一旁,白頌是努力地克制著自己不哭;可不知為啥,問著問著,她還是忍不住淚水嘩嘩地流了下來。

        爹終于忍不住了,跺著腳吼道:“我跟你娘在村里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你還有臉哭?”

        “她爹,你就別說了?!蹦镌谝贿厙@了口氣,“你剛才送他去鎮(zhèn)上坐車,可有村里人碰見哩?”

        “咋沒有哩?日娘的!”爹握著拳頭,還在那里發(fā)恨,“原想早起會兒,避開村里人的眼,倒忘了今天是年二十九的大集。每年的羊肉都是二十九才便宜些,一下子碰上了十來個早起去鎮(zhèn)上割羊肉的村人?!?/p>

        “不打緊!”娘低下頭,嘆口氣說,“別人單單是見你送出去個陌生人,不會想到是這回事兒哩。”

        “他們傻嗎?他們傻,我也就不用操這心了!我剛才從集上回來,二喜子的女人在門口站著,放下碗就問我說:女婿咋走了?”

        “你沒撕那騷娘們兒的臭嘴?”娘也憤憤起來,手里剁水餃餡子的刀揮舞得更加起勁兒,“日娘的就會噴糞?!?/p>

        娘罵過這些話之后,這個家就靜寂下來。三個人都不吭聲,仿佛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娘剁好肉餡兒,撒了細(xì)碎的蔥花、姜末,倒了醬油,用筷子攪拌著。一股誘人的餃子餡香味兒在屋子里慢慢地氤氳開來。娘和了面,低頭搟著面皮兒,臉上的表情就顯得有些委屈。那意思仿佛是說,自己一直對這寶貝女兒這么好,沒想到她卻辜負(fù)了自己。這多半年里,她每天都在盼著女兒回來;現(xiàn)在女兒回來是回來了,卻領(lǐng)來了一個不相識的后生。因為這個突然情況,這個小家這許多日子為迎接女兒回來營造的那種祥和的氣氛,一下子給打亂了。萬幸的是,后生終于是走了。娘就感覺家里的氣氛又慢慢正常起來,下面寬裕的時間也該審問審問女兒了。

        “你們是咋認(rèn)識的?”

        “他在搬運(yùn)組,我在安裝組,工作時認(rèn)識的?!毕肫鹉鞘聝簛?,白頌就忍不住笑盈盈的。

        “還笑!”娘說。

        白頌抬頭望了娘一眼,想克制住不笑,可就是忍不住。

        “知道工作時認(rèn)識的,過程怎樣哩?說說詳細(xì)啊?!?/p>

        白頌抿著嘴兒,仿佛努力回想著。其實,那過程她咋能忘了哩?說實話,她倒愿意把那件事兒回想回想。要說起來,倆人的認(rèn)識倒是因為他的一個玩笑。白頌從小就喜歡笑,看了誰都是先笑笑,再開口說話。那一回,幾個人在食堂里打飯,他就沖她問了一句:“你整天見了我就笑,是不是喜歡上我了?”說完這話,他倒是先臉紅了。白頌就啐了一口。說實在的,在那之前,她倒并沒有怎么注意到他。從那之后,她卻覺得真是有些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白頌抿著嘴兒想了一陣,卻覺得這是她的秘密,是個人隱私。只要她不愿意說,誰都沒權(quán)利從她肚里挖出去。

        “忘了?!彼f。

        “忘了?”

        爹娘自然不罷休,一邊包著水餃兒,一邊跟從前斗地主樣,不斷地讓她交代這,交代那。她呢?盡管句句回答著,但顯然心不在焉。

        鞭炮是從一早就零落地響著,半天的醞釀,中午時已甚為壯觀。白頌家是中午時下了幾碗水餃,豬肉芹菜的餡兒,是從前她最愛吃的,今兒卻吃得甚為無味兒。下午,娘又心血來潮似的要再弄些羊肉胡蘿卜的餡兒。忙了兩個小時,傍晚的時候,娘去下水餃了,她才躲到廁所里,偷空給他發(fā)了幾條短信。過了一會兒,他回過來了,說自己已經(jīng)到了老家的縣城,正打出租連夜往家里趕。

        晚上,吃著水餃,電視上的春晚就開始了。

        白頌陪爹娘看著春晚,爹仿佛想起了啥,忽然問道:

        “你們有沒有發(fā)生過那種關(guān)系?”

        “沒……沒有?!卑醉灥男睦锾脜柡α?。

        爹松了一口氣,接著審問:

        “那親過嘴沒有?”

        白頌低著頭抿嘴笑了,她心里說,吮舌頭?那可是經(jīng)常的事兒。白頌想著被他抱在懷里,瘋狂咬啃的樣子,就似乎她的嘴上長著蜜,吃也吃不完。她漲紅了臉,連眼睛都紅了,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爹痛苦地把眼睛一閉,然后睜開來,盯著電視屏幕,似乎想把眼珠子瞪出來。

        白頌幾次想回自己的小屋,但忍著性子,最后還是陪著父母看完了春晚。

        村里的天還是跟從前一樣長,村里的鐘表還是跟從前一樣走得慢。

        這個道理,是白頌回老家過年的這些天才體會出來的?;貋碇?,白頌原是想,廠子里給的假期多說也就是十來天,還不一眨眼就過去了?回到程莊之后,她才真正領(lǐng)悟出十來天的漫長來。在外面打工的時候,早起晚睡的,一天上十個小時的班,一個星期上六天休一天。在班上跟轟隆隆的機(jī)器一起,下班后跟姐妹們說說笑笑,時間真是過得飛快。出去的這還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日子仿佛不是一天一天過的,而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如果把時間比作是個孩子,他平日里仿佛也不是一步步好好地走,而是蹦著跳著,甚至是飛著躥著往前趕。這一切,白頌驚奇那時候卻全然沒有感覺到。想想也沒啥驚奇,都是年紀(jì)輕輕的女孩子,誰會想起“時間”這個詞兒哩?長得望不到頭的時間在前面等著,似乎緊著揮霍也不要緊。直到發(fā)工資的日子,廠子里放上一個下午的假,這些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結(jié)伴兒出門,坐上幾站的公交車,去郵局把錢給老家的父母寄回去。那時候,白頌才會猛然明白過來,一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一開始,白頌對這樣的日子還真是有些不習(xí)慣。在出來打工之前,時間是爬得蝸牛一樣慢。她記得,從前上學(xué)的時候,一節(jié)課明明只有四十五分鐘,老師卻總講總講,似乎怎么講也講不完,時間長得讓她直想瞌睡一會兒。那時候,每個教室黑板上方的墻上都掛著一個鐘表,是供學(xué)生們平時模擬考試掌握時間用的。白頌卻一上課就看著那個鐘表出神。一開始,那表針還在“啪啪啪”帶勁兒地往前走,可看著看著,那表針兒似乎不是往前走,而是往后退了。一退一圈兒,一退又一圈兒。白頌覺得,這絕對不是錯覺。證明就是,臨下課的時候,數(shù)學(xué)老師偏喜歡提那種讓每個學(xué)生都頭皮發(fā)麻的、難以回答的問題。白頌就盯著那鐘表,心里禱告著提不到我,提不到我。分明就剩最后幾秒了,時間卻仿佛原地踏步,就停在那里等著,非要等到她被提到不行。

        星期天或者暑假的時候,她回家?guī)偷锔赊r(nóng)活兒。印象最深的就是,夏天里在地里刨蒜,綠油油的蒜地一開始望不到頭,干上一陣兒,望望前邊,還是那么長。人仿佛這么大會兒都蹲在那里,什么活兒也沒有干下。腳下的地欺負(fù)人,頭上的太陽也是一樣。那時候,白頌就盼著太陽快快走,快快走。每次抬頭,太陽都仿佛仍舊掛在原來的地方,絲毫未動。不僅如此,那太陽還仿佛不愿讓人看,一看就氣得炸開了,掉在她的周圍,四下里閃。夏日的時間過得慢,冬日里那么冷,西北風(fēng)颼颼地刮,能把時間刮得快些跑嗎?如果沒有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數(shù)九臘月你隨便走到村里一個人家去,已經(jīng)上午十點鐘了,得有一半兒的人肯定還沒起床,沒做早飯哩。仿佛是,對于他們來說,那時間還停在黎明四五點鐘,恰是人困意正濃、睡眠正酣的時候。

        因為這個,白頌一開始到那座城市打工的時候,看著一圈一圈轉(zhuǎn)動的鐘表,還真有些跟不上趟兒。其他的不說了,她記得最準(zhǔn)的就是進(jìn)廠后的第一個星期天,她跟一個宿舍的幾個女孩一塊兒去那個著名的海濱浴場。她們大多數(shù)都是內(nèi)陸農(nóng)村人,平生第一次見到大海。一切皆新奇,一切皆想看,一切皆讓人激動。不知不覺的,太陽就到了中晌。她們怕耽誤工夫,中午飯也沒吃,就沿著海灘往前跑,想看看大海究竟有多大。還沒跑到頭兒,不知不覺的,夕陽就染紅了海灘跟海灘上的大人小孩兒。白頌就覺得真是出奇!出來打個工,就是到了東部的一個海濱城市,甚至連省也沒出,難道天不是那個天了?地也不是那個地了?

        也許是一年來重新養(yǎng)成的習(xí)慣,讓白頌對一切產(chǎn)生了錯誤的判斷?;貋砗螅m是過年,家里卻并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兒可做,村里也沒有多少熱鬧可看,甚至外村也沒有多少親戚可串。從前上學(xué)時候的那些小伙伴,要么出去打工沒有回來,要么就是已經(jīng)說就了婆家,忙著準(zhǔn)備嫁妝。這幾天,娘還是跟她從前上學(xué)放寒假一樣,一看她醒來就將早飯給端到床邊。每頓都是水餃,連皮子跟餡子也一個味兒。這也自然,因為都是用的年前打的水餃粉,包的也都是臘月二十九弄好的肉餡兒(這肉餡兒放在陰涼里晾著,要一直吃到正月十五)。吃過早飯,便似乎沒什么可做了。電視里只有那么幾個可憐巴巴的臺,又經(jīng)常飄著雪花。書呢,家里倒是零散地扔著些從前用過的課本??杉热灰呀?jīng)下學(xué),自然也沒人再去摸它。這樣百無聊賴地捱著時光,白頌就覺著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至少是回到了沒有出去打工的日子。這種日子的優(yōu)點呢,白頌想了半天,覺得就是靜。村子里靜到房前屋后鄰里家低聲說話都能聽得清楚。

        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氛圍,讓白頌經(jīng)常會忽然感覺迷迷瞪瞪的。

        在這樣的靜寂里,鄰里之間有時也會串個門兒,說點兒新鮮事兒,打消一下無聊的時光。春節(jié)剛過,大年初二這天,村里的一個老寡婦,外號叫“女皇”的,就到家里來了。她表面上似乎是到家里來跟娘閑玩,其實,她是來打聽事兒的。

        “我聽相亮他娘說,那天看見跟白頌一起回來的,還有個后生?”

        白頌看了娘一眼,她發(fā)現(xiàn)娘在女皇的質(zhì)問下,竟然臉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了。白頌想,娘也是太過老實了,如果一開始就死咬住一條,硬說沒有也就罷了。這樣不說話,倒是相當(dāng)于是默認(rèn)了。

        “這樣的事兒,事先該給家里來個電話?!迸士瓷先ヒ桓蓖ㄇ檫_(dá)理的樣兒,轉(zhuǎn)臉對白頌說,“讓你爹你娘有個思想準(zhǔn)備。”

        “老奶奶,”女皇因為輩分長,娘都要管她叫老奶奶,“你在外面可再也別提這件事兒了,都怪咱的閨女不爭氣!出去不到一年,她就給我領(lǐng)了個男人回來!傳出去,你說讓我這張臉往哪兒擱?”

        “是?。∫粋€女娃兒家,咋能忽地就領(lǐng)回來個哩?你又不是個男娃兒,你若是個男娃兒,給你娘帶回個兒媳婦,那可就不一樣了?!迸试幟氐匦α诵Α?/p>

        “對啊對啊。”娘贊同著。

        兩個人就越發(fā)起勁兒地議論起來,說這樣出去打工忽然把談的對象領(lǐng)回家來的,村里倒是也有。村西頭的相亮,打工不到半年,就領(lǐng)了個媳婦回來。村里人并沒有看不起相亮,恰恰相反,還都說他有本事,一個個都豎大拇指。這事兒換在姑娘家,那就成了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了。其中的道理明白得很:拐了個人來跟讓人家拐走了,咋能一樣哩?占了人家的便宜跟讓人家占了便宜,也截然不同。

        “老奶奶,我打問一下,俺們閨女這樣的丑事兒,村里得有幾成人知道哩?”

        “白頌她娘,瞞總是瞞不下的,”女皇攤開手,爽利地說,“丑事兒傳得快!我啥時候打聽過別人家的事兒?這不也知道了?”

        “對對,”娘點著頭,悲哀地擦了擦干澀的眼眶,只得將女皇剛才的話重復(fù)著說,“瞞是瞞不住的。”

        “白頌她娘,你心里也要想開!論說這事兒也不算啥,就咱村兒里,比這丑的事兒,多海了!”女皇壓低了聲音說,“長順的閨女,不是在城里干那個哩?聽說,一個月都打回來上萬塊哩。”

        “我又沒干那個!咋能扯到那里去?”白頌知道村里長順的女兒小翠這些年一直在縣城做那個買賣,聽見女皇說這話,覺得實在離譜,不由得爭辯道:“那個事兒跟這,是兩種性質(zhì)!”

        “傻閨女,就算在城里干那個,只要沒讓村里人逮著,也沒啥?!迸收f,“你這個事兒吧,如果不這么急著把后生帶回來,只自己回來悄悄跟你娘說,然后,讓你娘在外面放放口風(fēng),說你在外面打工,領(lǐng)導(dǎo)給介紹了個對象。村里人都知道了,你再帶回來,不就妥了?誰還會說你引了野漢子哩?你娘還用為你丟人現(xiàn)眼?”

        女皇說完,狠狠盯了白頌一眼,仿佛一把刀子狠狠扔了過來。

        “你祖奶奶說得對!只要沒讓人見著,做啥都不丑。你八字兒沒一撇呢,就領(lǐng)這個男孩子回來了。村里人都看見了,這叫啥事兒?你總共才出去幾天哩?”娘說,“這是自己能定的事兒嗎?村里人不把咱家給笑話死?”

        女皇跟娘一唱一和,讓白頌不知道為什么竟然慢慢有些喘不過氣兒來了。

        在村里的這幾日,她分明能感覺出跟外面是兩番天地哩!她坐在那矮凳上,坐在暖和的太陽下,兩手緊攥成拳頭,再用兩腿夾住,還是冷得發(fā)抖。她想辯解什么,卻分明感覺有巨大的不由分說的力量讓她開不了口。他們說的,還只是自己帶了個后生來,其實,她還瞞下他們一件更重要的事兒哩!

        白頌想,如果不是她瞞著那件事兒,除夕晚上爹就不會問出那么一大串傻傻的問題。那件事兒就是,她跟那后生不但咬過舌頭,還做過那事兒,甚至還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事兒發(fā)生在她的身上,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爹娘肯定是想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兒,所以,他才沒往這方面懷疑;村里人也不例外,想都沒往這上面想。可是,這事兒是千真萬確的,在放假前的一個星期,她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事兒有些不規(guī)律,到診所檢查了一下,人家大夫就恭喜了她。這事兒讓她有些激動不安,也讓那后生有些不知所措。最終,兩人還是決定把這個孩子留下來。爹如果知道都這樣了,還會問啥摟沒摟過,抱沒抱過,親沒親過的蠢問題嗎?女皇和娘如果知道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兒,又該說些啥哩?

        爹的問題愚蠢歸愚蠢,卻也讓她明白了一個問題:自己闖禍了,闖大禍了!白頌才出去打了不到一年的工,回來過年的時候,就讓人給弄大了肚子!這樣的話如果傳開來,自然比領(lǐng)回個野漢子又更難聽幾百倍了。女皇走后,她待在家里常常就問自己:你看看你是做了一件多么荒唐的事兒哩?村里人會怎么看你哩?你讓爹娘日后怎么在村里活人哩?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在她原來待的那個城市,在他們這些打工的年輕人里面,這樣的事兒平平常常,似乎算不上啥大不了的。打工的那座城市把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連她自己也會時不時感覺陌生的人。回到家里呢,程莊又把她原原本本地變了回來。如果是一直在小村這樣的環(huán)境中,這樣的氛圍里,她覺得自己是任人打死也干不出那種荒唐勾當(dāng)?shù)摹?/p>

        在白日里,她跟娘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手便不由地探進(jìn)襖下,撫摸著自己的肚子,臉色白白的,腦子里就會胡亂地想起很多事兒。她小時候幫家里放羊,奶奶便告訴過她,不要讓母羊啃食豁豁草,說那樣的話能讓母羊肚子里還沒長大的小羊跑出來??墒?,這冬天里到哪兒去弄豁豁草哩?她還想起來,從前本家有一個姑奶奶,生得美,跟鄰村一個后生發(fā)生了那樣的事兒。事情在村里傳開之后,就偷偷弄了玻璃渣糊糊,吃了下去。結(jié)果,孩子沒有打下來,人卻疼得在棉花地里打滾兒。那年白頌七歲,跟著大人跑去看熱鬧。因為人多,她沒擠進(jìn)去,只看到翠綠的棉花葉子讓血染得通紅,只聽到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里那苦命的女子聲嘶力竭地叫著:打了吧,打了吧……

        這聲音就像夏日里小白河葦叢子里的一條吐著血紅芯子的蛇,在白頌的腦子里沒黑沒白地轉(zhuǎn)著圈兒,攆也攆不走,趕也趕不跑。白頌撫摸著自己似乎越發(fā)隆起的肚腹,心里亂糟糟地想,瞞不住了,真是瞞不住了。在回來過節(jié)之前,她就拿定了主意,這事兒任誰也不給說??墒?,自己不說,村里人就看不出啥端倪嗎?

        白頌一想到肚子里的那個小生命,就覺得糟了糟了,事態(tài)真是太嚴(yán)重了!橫豎這個事兒是讓自己給辦瞎了,瞎透了哩!下一步該怎么辦,她完全沒有了主意……

        她心里亂糟糟地想,在外面打工的這多半年里,整天盼著過年回家過年回家,可回家過年有啥意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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