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純
1998年,我第一次走進這棟樓。清晨,陽光已大片大片鋪滿房間,亮堂堂的。房子還沒有裝修,雪白的墻壁,是一種耀眼的白,閃著潔凈而明亮的光澤。
搬家那天,父親為我扛著一個沉重的大餐桌上了四樓,他抹一把額頭的汗,重重地吁了口氣——他的女兒,從此有了一個安身之所。婆婆也夾上小包袱,搭乘鄰居的拖拉機,在黑夜來臨之前,從鄉(xiāng)下趕來了。她煞有介事地說:“新房子,第一宿一定要老人來壓宅!”我覺得有道理極了。老人閱盡滄桑,積淀了厚重的底氣,足以規(guī)避和震懾所有有可能作梗的戾氣。會看風水的公公,大致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更重要的是,有老人對兒女的愛,暖暖燃著,會保佑兒女在這所房子里安康順利,一切都隨心所愿。
終于有了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一家人可以安適舒坦地過日子了。夜晚,樓里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像次第盛放的曇花,輝煌,燦爛。整棟樓開始飽滿,明亮,仿佛一只鼓著肚子的蠶,在暗夜里無聲無息吐絲,透露著縷縷溫馨。這時候,樓是溫和的,有類似母性的光輝。我下了晚自習,回家的時候,看到我家的窗子,亮如皎月,遠遠的,朦朧的,投給我溫暖的一瞥。
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比家更有誘惑力。一腳踏入家門的一刻,人便如陷落到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踏實。日子里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從此可以落地為安。
我們這棟樓一樓有一家不大不小的超市,生活日用品,各種吃食,都有賣。老板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女人,叫翠平。有一段時間,播電視劇《潛伏》,翠平的名字,就叫得更響了。只是她比電視劇里的翠平漂亮。她每天把頭發(fā)梳得溜光,風姿綽約地靠在柜臺前,是“豆腐西施”一類的角色。更多的時候,她在店里店外忙忙碌碌,窈窕的身姿顯出幾分精干利索。我家里用的東西,一半都經(jīng)過她手。店里生意很好,翠平不管多忙,都要把頭發(fā)理得一絲不亂。
樓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胖男人,義務負責樓里的水電費收繳等事。他的工作清閑,又在屋子里呆不住,所以長期在樓口駐扎,看熙攘的行人,魚貫的車輛,臉上顯出隔岸觀火的神情。我們都叫他“胖子”,他不惱;鄭重其事叫他名字,他還嫌你見外。胖子就像樓的守護神一樣,與樓一起矗立。沒有人不認識他,就像認識這棟樓一樣。他在樓口一蹲,屁股下的方凳吱吱扭扭,顫顫巍巍。他安穩(wěn)地坐著時,仿佛一尊慈眉善目的彌勒佛。我們晚上散步回來的時候,他還在。有時和一群人胡侃,有時在微紅的燈光下,張圓嘴巴,打著呵欠。
樓上人家的女兒要出嫁了,嫁到外地。大清早,樓里的居民就在鑼鼓喧天中醒來。一支鼓樂隊在樓下轟轟烈烈鬧開了。一隊人馬,紅妝濃抹,分外喜慶,歡騰地起舞。我聽得樓道里熱鬧起來,急忙光著腳開門,要去看熱鬧。門剛打開,正好撞上新娘子下樓。她無限嬌羞無限喜悅的眼神,驚鴻一瞥般擦過,在我的記憶中定格。她微笑著招招手,像一位盛裝走在紅地毯上的明星。這樓里,還有這么美的新娘子!一年以后,她抱著一個胖小孩回娘家來。眾人把她圍在樓口,討論著她的腰粗了幾圈。她忽然說:“不知為什么,回娘家來,就住不夠!”她抬頭看看樓,眷戀的眼神溫潤綿長。
住進來的第四年,有一天凌晨三點多鐘,我突然被幾聲怪叫驚醒。聲音凄厲而絕望。樓里的燈,也啪啪地一盞盞亮起來。人們出了房門,樓道里騷動起來。大家議論紛紛。很快,二樓的男人被120接走。早晨,傳來男人死亡的消息。男人才四十多歲,卻病了很多年。喪事回老家辦。這是這棟樓十幾來年經(jīng)歷的唯一一次死亡,倉促而令人唏噓。陰云很快就消散了。本來,樓,就如同一棵不停新陳代謝的樹,總有不斷凋零的葉子,即使是在盛夏。生老病死,再自然不過。
十幾年過去了,有些人搬走了,有些人搬來了。誰能想到,我們也要搬家了,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多少年里,一直在這里過著踏實而樸素的生活。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已成了自己生活的一部分。樓里的人,樓外的事;樓里的日子,樓外的風景,都像結(jié)成一個生物鏈一樣,相互依存,彼此依賴。要離開了,真的非常珍惜那份唇齒相依的體貼和溫暖。
我們把這房子賣掉了。我把賣房子的錢,塞進手包里,厚厚的一沓,鼓囊囊的。一瞬間,心卻空成一片,空得不能承載任何記憶。從22歲到33歲,我人生最華彩的一段,就在這房子里。孩子在這里長大,我在這里變老,時光如水逝。流年,仿佛手中一個個放飛的七彩氣球,飄遠了,落到了遙不可知的天外。我能夠握住的,僅僅是舊居里的碎影。
如今搬了新家,每每路過舊居,我的目光都會探尋著曾經(jīng)的蹤跡?!把嘧託w來尋舊巢”,我覺得,這座樓也在俯視著我,無限憐愛。又或者,是在慍怒,怨我離開得太任性。抬眼望,天空湛藍,老樹蓊郁,樓,依舊高聳,昂揚著,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倏地,心里彌漫過暖色的記憶。我的眼睛在一片澄澈中,濕濕的。
夕陽下,云霞飛渡,光線忽明忽暗。我看到,翠平在店里忙忙碌碌,胖子微瞇著眼睛,蹲坐在樓前。
生活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