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
…李氏…
她想離婚,請私人偵探調查自己的丈夫。對方稱她李太太,她想反駁又一時想不起別的稱謂,畢竟自己當了七年李氏。
一個月了,拿到手上的照片沒一張能成為離婚的理由。羅裙顏色雖多,可李巖人際交往滴水不漏,但終會找到證據的,李氏想。
她沒生育,這是他們婚姻里最薄弱的一環(huán)。這絲毫影響不到男人,李巖前年帶回來一個男孩,粉雕玉琢,取名李祈,死寂的李家一下子歡騰起來。孩子哭鬧不休,唯獨對李巖情有獨鐘,張著小手示意他抱。孩子不是她的,李母要求放在老宅里養(yǎng),李氏一看到這孩子心臟就抽抽地疼。
李巖對老宅里每個人都說李祈是自己在外面的私生子,對她卻說福利院領來的,手續(xù)證件一應俱全,李氏擺擺手不去看,扶著額角仰躺在沙發(fā)上。那孩子樣貌跟李巖太像,一入腦,心就疼開了。
那個孩子是李家的,李氏確定。不過,孩子的媽媽是誰?照片上的女人各個妝容精致,以致無法揣測胭脂水粉下的真容。李氏躺在沙發(fā)上,那沓照片順著低垂的手散落一地。
除夕夜,李巖回老宅。她也應該陪同回去,早上照鏡子讓憔悴的臉嚇著了,尤其是那雙眼睛,如枯井,自己都厭惡更不用提李母了。
貼吧里有種傳言:人可以通過夢境回憶過去控制過往既而改變當下。
沒有春晚,沒有年夜飯,沒有餃子,李氏早早上床躺下,沒服藥,她要清醒。她要由夢這道門回到過往,具體要做什么還沒打算。命運齒輪精準扣動,錯一步就是另一番圖景。
李巖早晨十點回來,家中里里外外一片冷清,臥室的窗簾嚴絲合縫,生怕漏進來一絲光亮。
“跟我回家吧。”李巖枕在一側,輕聲說。男人有自己的家庭還是會把爸媽家叫成“家”,身在家而“回家”。
“不要。”她拒絕的干脆,帶著剛睡醒的嬌嗔。
“王世,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沒騙你?!睂?,以前是這名字,王世睜開疲乏的雙眼。
“咱學校東面有條商業(yè)街,離得不遠,我們常去那邊吃飯。你喜歡吃一家云吞,我喜歡一家米粉,那米粉屋叫什么來著?”她拒絕討論孩子,磕著眼皮微抬下巴問。
“你跟李睿都喜歡米粉,老板姓方,店名‘方氏米粉’?!崩顜r順勢躺在一旁,因為是回憶,所以語氣輕柔。
“噢,方氏。我叫王世,老板娘跟我開玩笑,將來出嫁只需改姓不需改名,你聽到后就開始叫我‘李王氏’,嫌拗口,又叫‘李氏’,我不讓,你厚臉皮說虧得你不姓茍。你一叫同學也跟著叫……多長時間啊……除了點名、考試,王世這名很少出現了……”…李巖…
“第一次注意到你還以為你是小子……瘦弱的小子……在操場上跑兩圈就氣喘如牛了……‘像破了的風箱’,李睿這么形容。臉從豬肝色到煞白如紙……老師被你的樣子嚇壞了……問你話你也不回答,趴在地上眼皮也不?!懵牪坏铰曇簟]性心動過緩,不能劇烈運動。你是真的懶得動……上課趴桌子下課趴被窩……李睿老是說你!”李巖語尾上揚,調侃道。
“老說我沒正行?!崩钍掀嚼旖?,竟嘻嘻笑起來,學生時代就這樣笑的。
“公共課我總是坐你后面……”
“是啊,后來公共課你總是坐我后面……”
“嘿,老兄,心臟病沒犯吧?”李巖伸長胳膊去拽前座的衣袖,貌似隨意地問。
“我這不是病?!蓖跏滥X袋栽在課桌上,斜睨著后座。
眉目緊俏的人兒。李巖看著她那頭草,笑:“男孩子也得注意形象。”邊說邊用手作梳狀虛撓了幾下。
“我是女的。”王世扭過頭去,擰著頭說話脖子疼。
“對不起,沒看出來。為表歉意,我請你吃飯怎么樣?”李巖很誠懇,王世也誠懇。一塊來的還有李睿,代表家長履行知情權。一來二去,仨人搭伙吃飯了。
李巖眼神好心思通透,一眼就瞧出男女,不過跟她玩笑而已。王世先天不足,后天不勤,不化妝不打扮,走路找最舒服的步態(tài),不大像姑娘。懶有好處,不計較,跟誰都合得來。
“王世,我們去看電影吧,就看《淚光閃閃》?!焙芫靡院?,李巖拉著王世的手央求。
“不去,跟李??催^了。”
“再看一遍,去吧,去吧……”…李氏…
李氏煩躁地拉扯長發(fā),李巖有長發(fā)情節(jié),他喜歡女人頭發(fā)又長又細又香。李氏身體不好,沒有多余養(yǎng)分供給長發(fā),一直想剪掉,又顧及李巖,那個男人心細如塵。
這張照片上的女人跟那群不同,眼神深邃清明。女人是心理醫(yī)生,李巖還需要心理醫(yī)生?
李巖回家看到干凈的廚房感覺詫異,李氏懶散,飯菜頓頓做得豐盛,怕他在外面吃不飽或是不合口味。每個人都有奇怪的堅持,這種堅持也會哪天就奇怪的沒了。
“我們離婚吧。”李氏正襟危坐,難得的嚴肅。
“說什么傻話呢,你離開我怎么生活啊!”李巖笑得輕松,當她兒戲。
緘默,這個男人已然成為她生活的全部,多可怕,從學生時代就一分一毫擠進她的世界,擠走她的生活?!跏馈?/p>
李氏側躺在床上,“講講過去吧?!?。
李巖移近她,伸手將人攬入懷中,李氏身子僵硬。李巖不甚在意,下巴抵著她額頭低低陳述。
他們一塊評過的電影,走過的風景,嘗過的情欲滋味……
從什么時候喜歡的忘記了,身邊的人反復給王世灌輸一個概念,這也包括李巖本人:李巖喜歡她。
“為你子孫后代著想吧,你這糟糠的體質!”李睿拉著王世跑步,才三圈后者就臉色蒼白,知道不能強求,只能言語泄憤。
“它已經雜碎了?!蓖跏乐钢呐K惋惜。
“我們李巖喜歡你很辛苦!”“嗯,被喜歡也辛苦?!蓖跏擂D過臉去,翹起嘴角卻不是笑。
“你也有這覺悟!”李睿也跟著笑。
午后,王世伸著懶腰對李巖說:“任何東西一沾黑色幽默就變得滑稽可笑?!?/p>
“我們結婚吧?!崩顜r口吻像談論天氣,見王世張著嘴傻愣著就去抓她胳膊,半推半拽往教室走。
“停停停,黑色幽默嗎?”王世掙不開那雙手。
“生活就是幽默劇?!崩顜r百折不撓,手握得緊緊的。
“放手,有同學。”王世臉漲得通紅,吃不消行人的注目禮。李巖少見她小女兒姿態(tài),心里歡喜,想都不想上前偷吻。
戀愛,畢業(yè),結婚,主婦,王世的生活順利且簡單。李巖說愛她,一輩子只愛她。…李巖…
妻子找人調查他,那種個性要想隱瞞真是難為她。家里一沓沓照片,主角是他跟各色女人。
妻子身體不好,大學時的體能測試就知道,懷孕時大夫千叮萬囑還是意外流產了。心肺功能不全,本來懷孕有困難,經歷一次流產身體已包容不下另一個生命。
雖說不是很好,但日子就是這樣,馬馬虎虎,得過且過。怎么變得越來越糟糕?李巖的孿生姐姐李睿,大學一畢業(yè)就出國了,跟他結婚一樣干脆決絕。從那時李母精神就不好,后來遲遲不見李家開枝散葉,新愁舊怨齊來,全怪在妻子身上。妻子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李祈到來,基本上不再踏進家門。
半年前,他出國一趟,回來心力交瘁。一天夜晚,李巖起夜,看到妻子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無悲無喜如死亡般安靜。那時李巖方知妻子失眠,好容易睡著了還夢魘。
最近妻子氣色較之以往好了許多,晚上也不再服藥,老是拉著李巖回憶過去,尤其是兩人初識那會?;貞浭羌腋5氖?,至少值得回憶的都是幸福開心的,妻子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李?!?/p>
“我們怎么選哲學呢,看透多沒意思?!蓖跏肋种旖?,閉著眼夢囈般呢喃。
“不選哲學怎么遇得上呢?”李巖眼里哲學是方法跟目的,生活有趣,只是獲得幸福的代價不同。
“李巖發(fā)燒了,他讓我告你一聲他不能來了?!薄皣乐貑??”
“心疼了,他體壯如牛,沒事。電影還看不看了?”“去啊,不然浪費了?!?/p>
電影是《淚光閃閃》,王世陪著不同的人看了兩遍。兄妹戀,很煽情,卻看得她心驚。
“李睿比你早出生,為什么不叫她姐姐?”剛走出影院,王世就問。
“雙生,機會均等,只是大夫先拉她出來。個子沒我高,吃得比我少,成績沒我好,怎么好意思當姐姐?”李巖一掃觀影陰霾,笑著反詰。
系里都知道,李家公子追求王世,那個灰姑娘,后來改名“李氏”。
李睿跟王世同寢,因為李巖兩人關系很好,畢業(yè)時跟著李巖一起反對家里阻撓。王世也不知道有多喜歡一個人才愿意把自己放那么低,低聲下氣吞咽著李母的冷漠嘲諷。
“她現在好嗎?”李氏第一次問到李睿,自他們結婚后。“挺好的。”李巖的面部肌肉群不能協調,表情古怪。 …王世…
沒有一個可懷疑的人,王世頭上汗水越來越多。緊張性胃痙攣,仿佛記憶一樣隔著遙遠時空對她窮追不舍。生活平靜舒緩,情緒無波無瀾,上一次發(fā)作是李巖向她求婚,在病床上決定賭一把的。
李睿說:“你要好好愛他。”王世跟李巖握一塊的手始終沒松開,淡淡地問:“去哪?”。
李睿沒回答,嬉皮著臉笑,“李家的孩子越多越好!”王世緊緊抓著李巖的手,笑問:“不怕我給李家生的后代不健康了?”
“實在不行,我生個給你們養(yǎng)?!边@是王世聽到李睿說的最后一句話。
成長二十年,參與彼此人格構建,這種依戀讓人沉迷。李巖與李睿彼此依賴著,拼命掙脫卻又想時刻往對方生活里插上一腳。
為什么不戳破,心疼李巖那份認真的溫柔。李巖說愛,說給他自己聽。
王世確定孩子是李睿的,還能確定李睿死在半年前,李家尚不知道,因為與其女兒不孝總比女兒死掉的強,最重要的是李巖要孩子稱他爸爸。李睿沒了,這是最壞的結局,遺憾會成為一輩子的結,王世解不開。一開始就預感糟糕,只是不愿太早認輸,后來明白逃不開就拼個回憶給自己,可回憶里始終都是三人。
王世睡在黎明里,再也沒有醒來。
如果愛不能,你愿意那個愛你的人耗著枯萎還是親手結束一手扶植的關系?
李巖把李祈接來住,周末帶著孩子去赴約,對方是個心理醫(y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