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明喜
爸爸的眼淚
那年我二十歲。每天學(xué)校與家兩點一線,緊張枯燥,我的活動半徑從來沒有超過五公里,日子非常單調(diào)。家庭的重負讓爸爸沉默寡言,他每天忙碌在田頭,很少與我談心,更沒時間過問我的功課。度過了煎熬等待的七月,我收到了北京一所學(xué)校的錄取通知書,從此可以成為居民戶吃皇糧了。爸爸的神情,既驕傲,又有憂慮。東挪西借,父母好不容易置辦好了我的行李,湊齊了前三個月的生活費。
開學(xué)的時間很快到了,可南京在哪里,北京在哪里,心里一點概念也沒有,不過也不是很擔(dān)心,已經(jīng)二十歲了,別人會的,我也能學(xué)會。老家發(fā)往南京的汽車每天就一班,早上六點,四個半小時才能到達南京火車站。9月8日一大早,天還沒放亮,全家都起來了,兩個哥哥忙著行李打包;年邁的爺爺反反復(fù)復(fù)叮囑我,要注意與同學(xué)處好關(guān)系,一個人在外要當心;媽媽點著煤油燈忙早飯,不時偷偷地擦著眼淚,我問她怎么了,她說是熱氣熏的。理所當然,一家之主的爸爸好像是見過世面的,他決定送我到南京。在這以前,我從未出過遠門,從未住過校,一直在父母身邊,想到馬上將要離開生活二十年的地方,投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周遭將全是不熟悉的面孔,在汽車啟動的剎那,我心空空的,悵然若失。
到達南京火車站后,才發(fā)現(xiàn)南京比我那個村子大多了,不敢亂跑,在車站附近的餐館我與爸爸一人一碗三鮮面,三角錢一碗,然后到附近的車站旅館住下,非常簡陋,可一個床位竟要兩塊錢。爸爸去鼓樓買火車票,車票是后天下午的,僥幸買到坐票,行李辦好托運手續(xù)。玄武湖近在眼前,我們不敢去玩,枯坐在旅館。第二天上午,因為要農(nóng)忙,因為要省兩塊錢的住宿費,爸爸看看沒什么事,要回家。他囑咐我上火車后車票要保管好,出站時是要查票的,又塞給我?guī)讐K錢,說“不要怪爸爸,沒錢送你到北京,路上自己當心點”,就回家了。我獨自一人呆坐在旅館,心里有點發(fā)慌,迷迷糊糊,一會兒想到侄女可愛的笑臉,一會兒想到慈祥的爺爺,一會兒想到悄悄抹眼淚的媽媽,面對新世界的欣喜之情全然沒有,倒有點恍恍惚惚,神不守舍。
9月10日下午,我拎著一只隨身的箱子,如劉姥姥般隨人潮進入火車站,檢票登車,靠窗而坐。站臺上滿是揮手告別的人,車上車下人聲鼎沸,我卻顯得孤單無助,多么渴望也能看到自己的家人啊。也許是父子天性,有種直覺支撐我,我堅信爸爸一定會來的!
火車就要開動了,我依然不愿放棄最后的希望,執(zhí)著而頑強地看著窗外的站臺,期盼著,祈禱著。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是爸爸,是我的爸爸,他正焦急地沿著火車,一個一個窗口找過來。我一下子跳起來,使勁探出身子,拼命朝爸爸招手,大聲喊道:“爸爸,爸爸,我在這兒!”眼淚不爭氣地奪眶而出,似一個迷路的孩子猛然看到親人。爸爸氣喘吁吁小跑到窗下。他告訴我,昨天回家后,爺爺責(zé)怪他,媽媽埋怨他,怪他不該把我一個人丟在南京,他也懊悔不迭,今天一大早又匆匆忙忙從家里趕來。以前一直在父母身邊,總以為自己大大咧咧不屑動感情,這一刻才知道在父母眼里我永遠是孩子,我也愿意永遠享受父母的呵護。
汽笛長鳴,火車緩緩啟動。爸爸與周圍鮮亮的人群格格不入,于千萬人中一眼就能看見,上身一件藍咔嘰的中山裝,沒有襯衫,皺巴巴的褲腳還卷著,光腳穿著一雙黃色的解放鞋,手持一把油布傘,但他努力放飛希望,我將背負著他的希望前行。
爸爸揮動著手,不舍、牽掛讓他淚水長流。
媽媽的針線
唐詩《游子吟》中“慈母手中線”,簡樸精煉,情深意切,感動了一代又一代。靜中有動的畫面,針針線線,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母子深情。只要看到這個句子,許多年前媽媽穿針引線的樣子,立即飛入我的眼前。
家里大小八口人,只有媽媽一人做針線,所有人的鞋子全部要媽媽一針一線納出來,平時穿馬虎點問題不大,過年時無論如何要保證每人一雙新鞋,糊骨子,納鞋底,縫鞋幫,緄鞋口,绱鞋子,白天要上工,晚上才能做針線,其費心勞神艱辛可想而知。
幾乎每年從夏天開始就要做準備工作。做鞋的第一道工序,需要“糊骨子”,這骨子是鞋底和鞋幫不可或缺的內(nèi)襯。糊骨子,說起來簡單,其實是個耗時費力的手工活。夏天糊好的骨子不僅容易曬干,日后也不會霉變。媽媽把家里攢了好久的舊被里子、舊布衣服找出來,撕成一塊塊碎布片,仔細用水揉洗干凈;在臉盆中放上少許面粉,倒進滾開的水,不斷地攪拌,調(diào)成糨糊;往長條桌上抹上水,鋪上一大塊整布,往這塊布上刷糨糊,刷一層糨糊就貼一層碎布片,貼的時候要趁著布頭還潮濕的時候抖開,容易粘貼和抹平;每一層都要鋪滿,布片連接處還不能相互重疊。這要一氣呵成,所以必須要相當?shù)哪托暮统渥愕臅r間。放在太陽下曝曬,一兩天就起殼了,曬硬以后摸起來就如同硬紙板,口頭稱為“骨子”。有了骨子,做鞋底就方便了,想做多大的鞋,想剪多厚的鞋底就隨意了,剪的時候要比對著“鞋樣子”。鞋樣子是從手巧的人家復(fù)制來的,一張鞋形的薄薄紙片,不同的腳有不同的鞋樣子,平時夾在一本書里,書收藏在衣柜里,不易丟失。
媽媽有個專門的簸籮,圓圓的,淺淺的,盛滿了布頭線團,還有剪刀和頂針(針箍)。頂針,像戒指,針扎在鞋底上,靠它頂過去。媽媽穿線看不清,喊我們幫著穿,我們很容易就穿進去,還大笑說“???這都看不見”。歲數(shù)小,一點不能感受媽媽的辛苦。寒冷寂靜的冬夜,有時我一覺醒來,微弱昏黃的煤油燈下,媽媽依然靠在床頭聚精會神地飛針走線,針頭鈍了,在頭發(fā)上蹭蹭。一針一線,一針一線,全靠手工,鞋幫子鞋底做好了,還有最后一道工序,绱鞋子。莊上是有皮匠的,有鞋楦子等專用工具,但需要錢,媽媽舍不得,自己動手。過年時,穿上合腳的新布鞋,松緊口,黑色面子,白色鞋邊,干凈,清爽,我們好開心。
五年級的寒假里,聽到一個幸福得讓我不敢相信的消息,爸爸承諾,今年給我們?nèi)齻€大孩子一人一雙皮鞋。從小到大,一直穿的是布鞋,皮鞋好像是童話世界的水晶鞋,想都不敢想,沒想到爸爸竟主動許諾。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太激動太興奮了;兩個哥哥更是嫉妒我,覺得他們都到初中后才有皮鞋,憑什么我還在上小學(xué)就有皮鞋?我不看他們吃醋的眼神,只管天天盯著爸爸,一天問三遍,怎么還不去把皮鞋拿回來?實際上,越到年關(guān),父母的日子越難過,既要好言安撫債主,又要想方設(shè)法把家里的春節(jié)弄得紅火熱鬧。那年的三雙皮鞋是賒賬的。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雙皮鞋,系帶子的,黑色的,豬皮的。春節(jié)時我穿上新皮鞋,炫耀的沖動讓我無法自抑,恨不得要把腳扛在肩膀上,繞著大隊跑上一圈。
春節(jié)前,無論日子多難,父母總會給每個孩子除了添一雙新鞋子,還再添一身新衣服,當然,衣服僅限于罩在外面的褂子和褲子。把手藝人請到家里,縫紉機的聲音讓我的心中充滿期待。至于棉襖之類的大件,往往是“新老大,舊老二,補補納納是老三”。我排行第三,每當我發(fā)出怨言時,媽媽總是用這句古老的格言來堵住我的嘴,格言似乎神圣不可侵犯,我立即啞口無言。所幸的是我個子躥得很快,到五年級時個子就與老大老二差不多高了。
兩個哥哥穿過的大衣,到“補補納納是老三”時,我只能當作棉襖了。上初三時,棉襖顯得更小了,下擺短,袖子短,媽媽用布和棉花分別接長了一點,一針一針縫起來,兩段明顯不同,當外套穿是不可能了,只好用一件藍布的大褂罩在外面。大褂很老式,扣子是布條絞成的長條形扣子,且是暗扣,像老年人的款式。沒有選擇,雖然一百個不情愿,沒辦法,只好穿上,否則就挨凍。
上高中了,春暖夏熱容易過,但越往深秋,一條單褲已不能阻擋如刀的寒風(fēng)。媽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讓我穿棉褲,我堅決不肯。這是愛美講風(fēng)度的年齡,臃腫的棉褲與青春的風(fēng)采肯定不協(xié)調(diào),即使在“以后會得關(guān)節(jié)炎”之類的威脅下,我也決不妥協(xié)。初冬的風(fēng)比深秋更烈,寒意逼人。有天中午回家吃飯,看到方桌上鋪了滿滿一桌子碎布片,每片差不多巴掌大,絨絨的,是廠里做秋褲剩下的邊角料,媽媽正想辦法用針線把一片一片連起來,有的還要用剪刀修一下毛邊,神情專注,像個裁縫。剎那間,我呆住了,非常復(fù)雜的情緒涌上心頭。買不起新的,只能自己動手給我做條秋褲,不是專業(yè)的裁縫,卻在努力做著裁縫的活兒,那一針一線無不浸潤著媽媽的愛。
雖說承包責(zé)任制搞了幾年,農(nóng)村情況大為改觀,溫飽能解決,離富裕還差得太遠太遠?!叭f元戶”只有報紙上有,我們附近的幾個鄉(xiāng)大部分家庭還很窮。我見過鄉(xiāng)干部下來統(tǒng)計農(nóng)民的家庭收入,他們的算法令人稱奇。有幾只雞,雞可以生幾只蛋,幾棵白果樹,可以結(jié)多少果子,能賣多少錢,有多少自留地,可以長多少蔬菜,采用的全是對未來的樂觀估計法,按照這個方法一算,每家財富劇增。實際上假如發(fā)生雞瘟怎么辦,假如白果遇上小年怎么辦,假如干旱蔬菜長不出來怎么辦,干部們不去想這些。爸爸還被評為縣里的種糧大戶呢,可除了能解決家里的吃飯問題,其他什么也解決不了。
十八歲那年,我的那件罩著大褂的棉襖,從初中穿到現(xiàn)在,又土又難看倒在其次,主要是個子不斷在長,顯得越來越小。父母咬咬牙,下決心給我做件新棉襖。春節(jié)前的幾天,裁縫到家里來趕工期,晚上干到十一二點鐘,終于在除夕前如期交貨。這件棉襖很新潮,面子與棉膽靠扣子連接,可以自由脫卸,面子款式新穎,棉膽是新棉花,暖和,量體裁衣,非常合身。人靠衣裳馬靠鞍,穿上它,人立馬精神了,心情也好了。一直穿到春暖花開,我才依依不舍地換上春裝。
心中的月亮
有故鄉(xiāng)的人總會有鄉(xiāng)愁,這是宿命。鄉(xiāng)愁如影隨形,成為游子身體的一部分,許多陳年往事,在忙碌的白天無論如何想不起來,可當夜深人靜時,那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物紛至沓來,沒來由地進入夢中。夢醒了,心有點疼,眼角濕濕的。周遭是黑黑的安靜,鄉(xiāng)愁一下子彌漫開來。
鄉(xiāng)愁是淡淡的憂傷,能體味,卻不易表達,來自于深深的牽掛和對舊時光的留戀。有人說,你夢里出現(xiàn)的那個人,那個人也在想你。對,年老的父母一定正在想我,老家一定正在想我,又到中秋了,老家的月亮一定正在想我,我要回家!雖然泰州不遠,也經(jīng)?;厝ィc父母弟兄還是聚少別多,短暫的相聚對于刻在心底的鄉(xiāng)愁,永遠是杯水車薪,只要一踏上返回南京的路程,新的一輪鄉(xiāng)愁又開始了。他鄉(xiāng)是職場,故鄉(xiāng)是港灣,就這樣我奔波于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沒有感到辛苦,相反內(nèi)心有滿滿的欣慰,回家,心靈能獲得一種力量。
推開家門,媽媽迎上來,笑著說:才講到你,這么快就到家了。爸爸患病多年,行動不便,坐在椅子上朝我揮揮手。看到兒子回來了,他們很開心。父母歲數(shù)越來越大,可我能陪他們的時間卻不多,他們恨不得想天天看到兒女,我們只恨分身無術(shù)。珍惜眼前,陪好當下吧。三個人坐在一起閑聊,媽媽說得多,我聽得多。雖然小城鎮(zhèn)化了,原來莊上各戶人家的消息還是有的。媽媽一一道來:張家的兒子不孝順,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李家的老人很高壽,九十幾歲了,身體還很好;王家的生意很厲害,如今發(fā)大財了;趙家的孩子很爭氣,今年考上了大學(xué)……我邊聽邊笑笑,插幾句嘴,這些人過去的情況我清楚,現(xiàn)在的情況只能靠媽媽介紹了。我問爸爸媽媽最近的身體狀況,媽媽報喜不報憂,連聲寬慰我:很好很好,你安心工作。想幫他們找個鐘點工,爸爸顫巍巍地說:不要找,我們能行,錢要省著用,要惜福。
東說說,西說說,想到哪兒就聊到哪兒。忽然,我想到個事,問媽媽:過去中秋節(jié)晚上吃什么的啊?媽媽這一段說了好長好長,把我?guī)Щ氐竭b遠的過去。那時月餅有限,再窮再苦,中秋這天家家戶戶都要做一些糖燒餅,調(diào)面發(fā)酵包餡,拍扁貼到鍋里,孩子歡天喜地,大人累得不行。晚飯前燒餅做好,大人舍不得粘在面盆上的邊角料,再加點水加點面加點青菜,煮成一鍋咸疙瘩湯。
每次在外地的人回來了,就是家里的節(jié)日,人人動手忙晚上的飯菜。兩桌人坐定,向父母敬酒,父母看著四代同堂,成就感很強,心滿意足。晚飯后,媽媽到樓下敬月亮,幾個月餅,幾個燒餅,一杯茶,一炷香。天空云多,月亮?xí)r有時無,媽媽對月鞠躬作揖,嘴里還不停禱告。
我找好賞月的地方,高港生態(tài)公園,那里人少燈暗,場地開闊?,F(xiàn)在叫生態(tài)公園,很洋氣,低洼處是水面,堆土處是山坡,有模有樣,可三十年前這里是荒地,雜草亂長,小河小溝交叉,白天人跡罕至,晚上一盞馬燈移動,我跟著兩個哥哥釣蝦釣螃蟹,掙幾個油鹽錢。此刻,烏云散去,月亮露臉。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河已不是那時的河,景也不是那時的景,時空交錯,我浮想聯(lián)翩,感慨萬千。
面對故鄉(xiāng)的拆遷變化,我不認同“誰人故鄉(xiāng)不淪陷”的詠嘆,當年一個又一個人義無反顧離鄉(xiāng),是為了見識外面世界的精彩,總不能只許你活在霓虹燈閃爍的城市,而要求故鄉(xiāng)幾十年一直亮著煤油燈?父母弟兄在哪里,哪里就是老家,舊友故交在哪里,哪里就是故鄉(xiāng),口音、土地,還有今晚的月亮都是真真切切的故鄉(xiāng)。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但古人出門時間太長,少小離家老了才回,往往認不出變化中的故鄉(xiāng),“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即使問了,也是白問,而現(xiàn)代交通發(fā)達,條件許可時,盡可能抽空?;丶铱纯?,隨時感知故鄉(xiāng)的變化,讓我們慰藉父母,讓故鄉(xiāng)撫摸漂泊。
夜深了,父母已經(jīng)熟睡,小區(qū)寂寂無聲,我推窗凝視月亮,清輝灑在我的身上,輕輕打開音響,齊豫那天籟之音開始吟唱佛經(jīng),“蓮花處處開,一花一凈土……”老家的月亮,讓我心靜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