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雅婷
插畫:LUNA
她養(yǎng)了一只鳥,喚作棉。
她與外婆同住一處。那時,外婆的房子尚在,也未被刷上一個大大的“拆”字。她總愛在夏夜的午后,與外婆坐在小院一角的蔭涼處,心里暗暗揣測那瓦藍(lán)瓦藍(lán)的幕布究竟是天,還是一塊藍(lán)色的天鵝絨。石榴花開的日子里,清風(fēng)趕走了夏日的燥熱。
可惜的是,外婆的紅房子已被開著挖掘機的施工隊迫害成了一堆爛泥,城南的新路殘忍地鋪平了養(yǎng)著梔子花的小院子。后來,她的夢里常常出現(xiàn)那株梔子樹,在潔白如玉的梔子花盛開得正歡喜的時候,過來一個伐木工人模樣的,大腹便便的男人,毫不留情地將它砍倒在地。她看見樹干中空空的,并不斷爬出密密麻麻的螻蟻。
這樣想著,心里的梔子樹仿佛也淚如雨下了。還好有棉。這是垂死的老屋贈予她最后的禮物。電梯“?!钡匾宦?,她到家了。她用力地擺頭,努力從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中跳出來,然后失了魂似的地推開房門?!斑祝弈??”暖橘色的小鳥籠上,有個毫無遮蔽的出口。她買來這有著太陽色調(diào)的鳥籠后,固執(zhí)地把門拆掉了,“它在紅房子里自由慣了?!泵慨?dāng)有人驚訝于鳥籠沒有門時,她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解釋。
沒錯,外婆的紅房子四四方方,坐北朝南,是一棟三層高的樓房。樓房東面立著一排小平房,紅磚砌成,刷著漿果色的外漆。一間做廚房,其余幾間租給當(dāng)?shù)氐拇髮W(xué)生。西面一條通道,用鐵門鎖住,似乎是與隔壁人家的分界線。南面則是一堵高高的圍墻,阻隔住墻后的人家。好些塊紅磚堆積成各式房屋,圍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庭院。
棉便是屬于那里的。那是紅房子將死的時候。彼時,外婆的庭院里曬著玉米,許多麻雀過來啄食。棉或許是被它們吸引過來的,但它并不啄食,只立在高高的圍墻上,日復(fù)一日,恍若博愛的國王,深情地注視著他的臣民。即使在其它鳥類慌忙逃竄之時,它連振翅的意思都沒有,一直立在圍墻上,自信而沉穩(wěn)。它不同于常鳥的氣質(zhì),從那身與眾不同的裝束中,也透露出幾分端倪——一身梔子一樣雪白的羽衣,只頭頂一撮鮮艷的紅,像一頂華麗的王冠。每當(dāng)她的朋友見到棉時,都會不約而同地贊嘆:“嗬,這么漂亮的鳥!”
哦,她叫林希子,17歲,高中生,愛交朋友和講笑話。
這只鳥的波瀾不驚讓希子覺得有趣,數(shù)天后,它仍賴在庭院不走。希子和外婆便決定留下它。當(dāng)時,希子正期盼著外婆的棉花能賣個好價錢,便給它起名棉。
有棉在的日子很愜意,外婆的棉花銷售一空。棉整日伏在希子的肩膀上,像個逼真的玩偶,僅偶爾撲翅作響,才可證明此乃活物?!懊拚媸侵桓xB?!蓖馄胚@樣說,大概是因為棉花的好收成。希子也贊同外婆的話,卻并不開心。不知怎的,她覺得棉越來越像一只真的玩偶了,那股細(xì)小的靈魂像是隨著溫度的升騰,一點點蒸發(fā)掉了。她甚至想剖開那小小的軀體,看看內(nèi)里是否空心。
隨著城市的規(guī)劃和發(fā)展,老巷的鄰居們陸續(xù)搬走了,只剩下這些烙著“拆”字印記的老房子,被拆遷隊的機器推得七零八落,破敗不堪。希子不忍看到外婆的紅房子也面臨著被拆的命運。她曾在一個有著甜蜜月光的夜里,聽著后院唱生日歌的大學(xué)生們的笑鬧聲,輕輕地捂著嘴哭,淌出的眼淚浸濕了被褥。平日里常常掛滿微笑的臉上,不知怎的就布滿了淚水。紅房子即將死去的命運,讓希子覺得空落落的,心里像突然生出了個無底的黑洞,靈魂一直往下跌,卻永遠(yuǎn)跌不到洞底。啜泣聲中,她不大真切地聽見有人說:“別哭了,快睡吧。”淚眼婆娑中,希子看到寂靜的四周,只有棉安靜地憩在窗欞。
紅房子終究還是被拆了。按照政策,希子和外婆拿到了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拆遷款。外婆用這筆錢購置了一套成房——是一對移居澳洲的新婚夫婦留下的,家具嶄新而甜蜜。拆房前一天,希子與外婆各自拉著一個行李箱,棉仍像木偶一樣,一動不動地趴在她的肩膀上。她們保持著默契的緘默,在密集的街道與擁擠的交通工具的推搡下,來到市中心。一如十幾年前,年幼的希子坐在爸爸肩上,與父母一同離開故鄉(xiāng),去向遠(yuǎn)方一樣。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母也雙雙離開,記憶中僅留下一對狼狽疲憊的輪廓。當(dāng)初是什么理由來到這座城市呢?希子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只覺得這個生活了多年的小城市冰冷、無情,處處充斥著危險的氣息。
自從搬離了紅房子后,原本還算硬朗的外婆,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希子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與不安。在許多個不眠的夜晚,她不斷上演著那個有著甜蜜月光的晚上,自己躲在被子里啜泣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壞情緒不斷被吸進(jìn)那個無底的黑洞,卻從未被填滿過。
啊,她叫林希子,17歲,高中生,愛交朋友和講笑話。
“叮叮?!币魂囯娫掆忢?。
“您好,我是林希子,請問有什么事嗎?”
“請您快到醫(yī)院來,您的外婆……如果沒弄錯的話,您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吧?!?/p>
她踉踉蹌蹌地跑到醫(yī)院,將外婆整個遮住的白布,仿佛是一出滑稽木偶劇的幕布。痛苦和心酸像被咬破的酒心巧克力一樣讓人反胃又不忍丟棄。
她趴在外婆身邊,隔著白布邊哭邊喊,像一個偏執(zhí)的受難者一樣,卻渾然不知,棉已不見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