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

我登上一列露天的火車，但不是車，因為不在地上走;像筏，卻又不在水上行;像飛機，卻沒有機艙，而且是一長列;看起來像一條自動化的傳送帶，很長很長，兩側(cè)設(shè)有欄桿，載滿乘客，在云海里馳行。我隨著隊伍上去的時候，隨手領(lǐng)到一個對號入座的牌子，可是牌上的號碼幾經(jīng)擦改，看不清楚了。我按著模糊的號碼前后找去：一處是教師座，都滿了，沒我的位子;一處是作家座，也滿了，沒我的位子;一處是翻譯者的座，標著英、法、德、日、西等國名。我找了幾處，都沒有我的位子。傳送帶上有好多穿灰色制服的管事員。一個管事員就來問我是不是“尾巴”上的，“尾巴”上沒有固定座位，可是我手里卻拿著個座牌呢。他要去查對簿子，另一個管事員說，算了，一會兒就到了。他們在傳送帶的橫側(cè)放下一只凳子，請我坐下。

我找座的時候碰到些熟人，可是正忙著對號，傳送帶又不停地運轉(zhuǎn)，行動不便，沒來得及交談。我坐定了才看到四周秩序井然，不敢再亂跑找人。往前看去，只見灰蒙蒙一片昏黑。后面云霧里隱隱半輪紅日，好像剛從東方升起，又好像正向西方下沉，可是升又不升，落也不落，老是昏騰騰的一團紅暈。管事員對著手中的擴音器只顧喊“往前看！往前看！”他們大多憑欄站在傳送帶兩側(cè)。

我悄悄向近旁一個穿灰制服的請教：“我們是在什么地方？”他說：“老太太翻了一個大跟頭，還沒醒呢！這是在西方路上?！彼蚝笾更c說，“那邊是紅塵世界，咱們正往西去。”說罷也喊：“往前看！往前看！”因為好些乘客頻頻回頭，頻頻拭淚。

我又問：“咱們是往哪兒去呀？”

他不理睬，只用擴音器向乘客廣播：“乘客們做好準備，下一站是孟婆店。孟婆店快到了，請做好準備！”

前前后后傳來聲聲議論。

“哦，上孟婆店喝茶去！”

“孟婆茶可喝不得呀！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凈了。”

“嗐！喝它一杯孟婆茶，一了百了！”

“我可不喝！多大的浪費??！一杯茶沖掉了一輩子的經(jīng)驗，這輩子不就是白活了？”

“你還想抱住你那套寶貴的經(jīng)驗，再活一輩子嗎？”

“反正我不喝！”

“反正也由不得你！”

管事員大概聽慣了這類議論，有一個就用擴音器耐心地介紹孟婆店。

“‘孟婆店是習慣的名稱，現(xiàn)在叫‘孟大姐茶樓。孟大姐是最民主的，喝茶決不勉強。孟大姐茶樓是一座現(xiàn)代化大樓，樓下茶座只供清茶。清茶也許苦些，不愛喝清茶的，可以上樓。樓上有各種茶：牛奶紅茶、檸檬紅茶、薄荷涼茶、玫瑰涼茶，應(yīng)有盡有，還備有各色茶食，可以隨意取用。哪位對過去的一生有什么意見、什么問題、什么要求、什么建議，上樓去，可分別向各負責部門提出，一一登記。那兒還有電視室，指頭一按，就能看自己過去的一輩子——各位不必顧慮，電視室之間是隔離的，不是公演?！?/p>

這話激起哄然笑聲。

“平生不做虧心事，我的一生，不妨公演?！边@是豪言壯語。

“得有觀眾欣賞呀！除了你自己，還得有別人愛看??！”這是個冷冷的聲音。

擴音器里繼續(xù)在講解：

“茶樓不是娛樂場，看電視是請喝茶的意思。因為不等看完，就渴不及待，急著要喝茶了?！?/p>

我悄悄問近旁那個穿制服的：“為什么？”

他微微一笑說：“你自己瞧瞧去?！?/p>

我說：“我喝清茶，不上樓?！?/p>

他詫怪地說：“誰都上樓，看看熱鬧也好啊?！?/p>

“看完了可以再下樓喝茶嗎？”

“不用，樓上有現(xiàn)成的茶，清茶也有，上去就不再下樓了——只上，不下?！?/p>

我忙問：“上樓往哪兒去？不上樓又往哪兒去？”

他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我只隨著這道帶子轉(zhuǎn)，不知到哪里去。你不上樓，得早做準備。樓下只停一會兒，錯過就上樓了?！?/p>

“準備什么？”

“得輕裝，不準夾帶私貨?！?/p>

我前后掃了一眼說：“誰還帶行李嗎？”

他說：“行李當然帶不了，可是，身上、腦袋里、心里、肚里都不準夾帶私貨。上樓去的呢，提意見啊，提問題啊，提要求啊，提完了，撂不開的也都撂下了。你是不想上樓去呀？”

我笑說：“喝一杯清茶，不都化了嗎？”

他說：“這兒的茶，只管忘記，不管化。上樓的不用檢查。樓下，喝完茶就離站了，夾帶著私貨過不了關(guān)?！?/p>

他話猶未了，傳送帶已開進孟婆店。樓下陰沉沉，冷清清;樓上卻燈光明亮，熱鬧非常。那道傳送帶好像就要往上開去。我趕忙跨出欄桿就往下跳。只覺頭重腳輕，一跳，頭落在枕上，睜眼一看，原來安然躺在床上，耳朵里還能聽到那句“夾帶私貨過不了關(guān)”。

好吧，我夾帶著好些私貨呢，得及早清理。

（六月的雨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