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磊
夜讀布羅茨基簡史
在山脈的橫斷面,一個獵人
日常的生活,淹沒于大雪
而銹跡盛開在枯枝,成為誘餌
對于他在地圖上布置的陷阱
我們竟然失去了聆聽的耐性
有時候,萬千幻象大作
暗處的冷槍,狙擊了火種的收件人
巖石黑褐的斑點,吞噬證據(jù)
這痛楚是可以承受的?當(dāng)說起
在斷裂面,要身陷多少次
囹圄,要面對多少次寒光的拷打
才能摸清祖國的脾氣
他低沉地凝望遠處的街景
空手而歸。這是透明的故鄉(xiāng)
不得不將憂患帶回住所——
在灌木叢雜生的遠處,鼠類
爬上了法則的塔尖,一次會議
使鳥鳴絕跡,不久這里又建起
被尊嚴命名的新居。已經(jīng)沒有
懸崖可以舞蹈了,作為生命
最后的抗爭儀式,他將子彈推向
詞語虛構(gòu)的森林,以維持體溫
白日夢簡史
讀著友人寫來的一封信
他說在秋日,從清晨開始觀察
一天中田野的幾種變化,首先是
細雨用彎曲的指針,掏出耳朵
腐朽的力量,在季節(jié)之間更迭
它們擅長,分解根須和露水
而農(nóng)夫拒絕天真的修辭,將枯葉
押送至狹長的丘陵,麥穗的
尸骨,早已成為談?wù)撜叩慕?/p>
杉樹成為鳥類的庇護所——
多么快活的一天!他復(fù)制了
收獲時刻的滿足。幸而腐爛
是一株植物最終的宿命,如我們
活著的多少個貌合神離的瞬間
才會企圖在詞語里,創(chuàng)造新生活
“這仿佛是暴亂后的景象,無恥地
收割,破壞了蝗蟲與羊群的秩序”
當(dāng)我讀到午間,是彩虹的身影
將我喚醒,山巒原本的真相
仍在迷霧中。而他行文于此處
套用了大量的規(guī)則,甚至是
禁忌的術(shù)語。放牧者在灌木叢
卑屈穿行,才一次次看到
落日倒影下的暗疾。這是他倒戈的
暮晚么?我以為在這明亮的信紙
背面,敵意會征服不朽的泥土
淪為他信中第四個在刀刃下呼吸的人
然而這只是幻聽,他說每一次
在白日放歌或縱酒,都想給我寫信
聊聊這夢境里,日漸甜蜜的平庸
每天都被快感擊碎簡史
在山中晃悠半晌,日常的眩暈
偏向了吹拂雜草的風(fēng)。像是一種
表演技巧,將我們置換——
抬頭就能看到云,俯身即是
一只玩過頭了的蝸牛,將外殼
視為道具。如果每天都是這樣
在植物的根須里尋找返程的勇氣
生活將會獲得怎樣的澄明?我時常
想從對手的合約里贏得喜悅
或是在機器的齒輪下,亮出硬骨頭
但這一切都是徒勞,仿佛有一只手
在操縱它們儲蓄的語言……
然而比叢林迷途更無節(jié)操的是
那些令你失敗的每個瞬間,卻又
帶著快感。你會猜想,這些
暴露的芒刺,這些即將腐爛的野果
這些被榮耀修剪的杉木,誰是
最后的受益人?為此,你對存在
深感沮喪,害怕那些隱形的愛
也是一個平庸的劊子手,將自己
推向俗世的屠宰場。第一天
你醒來,在軌道上看到磨損的同類
而每一天,你都走在軌道上
她簡史
在一些不確定的時刻,我叫她露絲
類似口吃,總是要輕咬著舌尖
才能說出這陌生的詞。譬如在用舊了的
巴士里相遇,她困倦地敘述
香水和外文的體溫,點燃了她
蠟染的拉丁,我便陷入想象的生活
而小酒吧里的騎行者,有雪白的呼吸
更擅長調(diào)制煙柳里的抒情
她們一對一練習(xí),將對話的結(jié)構(gòu)
復(fù)制在舞步。假如是在天橋遇見
我對每一位閱讀者,都叫露絲
那關(guān)于存在的命題如梯子……
當(dāng)然,一切的書寫都必須將意義
推向高尚的枯井,這個時刻無限延伸
精準而堅定。當(dāng)詞語一天新過一天
我叫喚她薇安,如掌燈的侍女
撩開薄霧下的故鄉(xiāng),為街道的招牌
為水泥的母親,為御用的馬匹
找到更廣闊的搭配,但在這兩種
時刻的間隙里,虛設(shè)的光景
一直在淪陷,而她們從不交叉
如兩只為各自命運鳴叫的鳥
我有時叫它露絲,有時叫她薇安
萊卡小鎮(zhèn)簡史
我的祖國擺脫了一個惡魔的束縛。我希望
接著會有另一次解放。
——布羅茨基《自畫像》
在柵欄旁的高地上,獨坐一下午
看著一只烏鴉享用落日烘焙的奶酪
它們之間一定沒有共同的語言
來解讀一則新聞。在萊卡小鎮(zhèn)
也沒有人,能獨自擦亮一塊玻璃
這樣的報道,無人拒絕,他們的
手掌,永遠高舉在風(fēng)暴的頭條
當(dāng)然,需要反對的很多,一些
超出常識的話,或者一張被辯證
攪渾的告示。作為大多數(shù)人的敵人
我們要反對的,首先是沒有前戲的愛
它憤怒而粗暴,像一個兄弟的琴聲
他會是誰?這樣的疑慮,從奶酪的
香氣里,泄露了小鎮(zhèn)紅色的地圖
接下來應(yīng)該反對行道樹對規(guī)則的調(diào)戲
在權(quán)力的坑里,它任意遷徙
然而只有季節(jié)展示了溫順的小手
摳出哲學(xué)的膿瘡。還有什么可反對
在小鎮(zhèn)的中心,雕塑不可反對——
獄卒愛好和平,牙醫(yī)的小情婦
則反對柵欄下的偷窺者,藏有異端的
利器。他沒有愛嗎?對疼痛和尤物
完全陌生化處理,他反對活著的
盜用死人的姓名,卻又模仿植物的喜悅
這是一種比美食還要堅硬的自由
但他寧愿自己,像一個乞討者
死在祖國最好的時代,被榮耀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