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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力學原則

        2015-04-30 15:35:11周李立
        山花 2015年7期

        周李立

        1

        羅霄下班回家的路線,這天有些變化。他提前兩站出了城鐵,以便去妻子麗麗的前同事家里,取一輛二手的嬰兒車。

        這不是件大事,比起麗麗和丈母娘每日操持的那些復雜工作而言——他怎么知道的?或許是因為廚房冰箱門上層層疊疊寫滿電話號碼和備忘事項的的貼紙、客廳墻上那張巨大的預產(chǎn)期倒計時表。還有臥室的墻,丈母娘在這里貼著兩張胖娃娃畫報。一男一女兩個陌生嬰兒的臉,一直在透過深淺不一的窗簾進入房間的暗沉月色里對羅霄沒心沒肺地笑。無論如何,這套兩居室如今再也不是四壁白墻、空蕩蕩了。

        直到麗麗讓羅霄去取回那輛嬰兒車,羅霄都并未真正參與到她們熱火朝天的事業(yè)中。因為他早出晚歸,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所以,他認為自己樂于接受這樣的任務——下班路上順便帶回一輛嬰兒車——他需要這種參與感。

        “其實二手嬰兒車是最好的,因為沒有甲醛?!丙慃愒陬愃频氖虑樯显絹碓较矚g顯示出當仁不讓的權威。誰會反對她的意見呢?每當羅霄想說點什么的時候,腦子里總有一幅讓他驚心動魄的畫面閃電般掠過——麗麗撩起裙子,露出肥胖的肉色孕婦內(nèi)褲和滾圓的肚子。仿佛正是這樣一幅畫面,才讓羅霄認可了麗麗在家中的絕對權威——他擔心她會毫不客氣地再撩起裙子,露出內(nèi)褲和肚子。

        2

        羅霄三十歲這年搬到城東郊縣。

        "還不錯。"他在電話里對兩千公里外的父親含糊其辭,假裝不知道郊縣的歐陸莊園小區(qū)距離天安門的直線距離,準確說是二十五公里。

        他和丈母娘一起坐城鐵去看房。但那不是太合適的一天——霧霾天。他們都沒看清據(jù)說是"城鐵沿線一道風景"的歐陸莊園小區(qū)的北門。一路上他們沒什么話。丈母娘繃緊的下巴,滿布層層疊疊的褶皺,里面藏的是羅霄一點都不想去揣摩的心思。

        “怎么會呢?北門那個騎士和馬,那怎么說,也算個建筑奇跡吧?!痹跇窍碌戎麄兊姆繓|,見面便對此表示不可思議。這個男人好像總有一種能力,能把任何事都說得半真半假。

        他們會因為一個“建筑奇跡”而更認可他的房子么——二十九層的房子。羅霄不確定。“二十九層,離地一百米,跳下去可不得了!”電梯里,羅霄這樣說,露出失望的表情。他真的這么想。樓群高聳,哥特式的尖頂筍尖一樣從霧霾和云層中鉆出來,形成這座漂浮半空的島嶼——跳下去可不得了。后半句話他沒說出來,“從起跳到落地的時間,是四點五秒,按照自由落體定律?!彼嬲械揭馔獾?,其實是他竟把這想法說了出來——只有孩子老人才會不假思索說出自己真實的怨念。

        房東和丈母娘都轉(zhuǎn)頭看他。羅霄注意到,丈母娘的下巴松動了一下,只是她終于也沒說出什么來。她的表情也許是疑惑,不明白謹小慎微的公務員女婿,怎么說出了這種可怕的匪夷所思的話?房東的臉上,似乎看不出疑惑與變化——他可能真的不在意。直到三人終于站在空蕩蕩兩居室的四壁白墻間,那種只在高原或沙漠才會出現(xiàn)的空曠感,仍然沒有消失。連小聲的說話,都足以激蕩起持久的回聲。

        房東還是很自信,至少他是這里真正的主人——這足夠他用說不出的傲慢,讓羅霄和羅霄的丈母娘,在沒來得及仔細考量地段與價格的盈虧關系前,便忙不迭接受了他的房子。或許是房東的傲慢讓他們潛意識感覺,其實并沒有太多選擇在等著他們。

        3

        在那三個月以后,傍晚,羅霄推著一輛嬰兒車走在城東郊縣的公路上。城鐵在他頭頂上方嘶鳴,像嘹亮的號角。他本來也應該在其中某趟列車上的,如果他能把這輛復雜的嬰兒車順利收起來的話。他真的這樣努力了,但仍無法改變它的形狀。

        還有那個胖乎乎的城鐵安檢員姑娘,也試圖幫助他。胖姑娘把臉都憋紅了,她說,“肯定能疊起來的。所有嬰兒車都能疊起來的?!弊孕诺目跉?,聽起來就像她每天都在城鐵入口幫乘客收嬰兒車一般。不過他們都失敗了。胖姑娘明顯沮喪起來,似乎不愿意再看見他和他的嬰兒車。他想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該很像一個疲倦又一無是處的父親,就像晚飯后的小區(qū)花園里,那些眉目稚嫩卻又沒精打采的年輕父親們一樣。她后來只是專心盯著安檢傳送帶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袋?!艾F(xiàn)在是下班高峰,我不能讓你推著它進去。”她說。羅霄知道她也許是對的。

        羅霄打算走回家。他相信那不遠,只有兩站城鐵的距離。從城鐵站出來時,他花了一些力氣,因為必須通過先下后上的一段曲折的樓梯。他感到吃力,不明白自己如此大費周章的緣由,他覺得這不應該僅僅是為了一輛嬰兒車吧?他那時仍然相信,把這輛深藍色的嬰兒車帶回家,不過舉手之勞。

        它是被用過的。前主人是個男孩,現(xiàn)在四歲半,不再需要這輛車了。男孩有了一輛可以坐進去的、還能鳴笛和轉(zhuǎn)方向盤的小車——忽略掉大小的話,那簡直跟真正的汽車一模一樣。半小時前,四歲男孩正站在這輛跟他差不多高的嬰兒車前,試圖對羅霄做出一個兇惡的鬼臉。男孩的媽媽是麗麗的前同事,她除了說“了了,這是羅叔叔”之外,再也沒有做出任何舉動去試圖影響這個叫了了的男孩了。男孩對羅霄的惡意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但四歲半男孩的爆發(fā)力卻讓人意外。他張牙舞爪像小獅子一樣彈跳,扔出手里的毛絨玩具,把小車的喇叭按個不停,后來又雙手把自己吊在羅霄的脖子上——他只是在表達憤怒。因為,那是“了了的車車”,不能被一個陌生的“壞蛋羅叔叔”帶走。羅霄不知道該如何安撫這只發(fā)狂的小獅子,盡管他看起來并不讓人害怕。最終,他只是假裝很開心地讓了了繼續(xù)吊在自己的脖子上,決口不提長年辦公室工作造成的頸椎問題。

        羅霄覺得自己推車走出來的樣子,也一定十分狼狽。進電梯的時候,他差點摔倒,嬰兒車于是卡在電梯門上。試圖關閉的電梯門不耐煩地打在車上,一下又一下。他騰出一只手,沖電梯外的女人揮手作別。他聽見那女人喊到“別夾壞了車”。

        他感到愧疚,仿佛做了很壞的事情。接下來,他只好迅速擠進電梯。嬰兒車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也許是某個零部件被電梯門剮住了。他基本連慌張都顧不上,便強行把嬰兒車塞進了電梯。如此才總算是讓他和它,都完全待在狹小的電梯里了。電梯被擠滿了。嬰兒車的把手抵住他微隆的肚子。羅霄長長吸氣,試圖收腹,這自然加劇了他的不適。但在電梯門終于合上之前,他還來得及看清女人臉上的表情——那應該是表示失望或者后悔的意思。

        4

        三個月以來,這是他第一次步行走過這段路。他試圖說服自己這是件不錯的事情——他給自己還未出生的孩子帶回了人生第一輛車,親手推回來的。

        這并未讓他感到寬慰。因為這也不是太合適的一天,空氣里有種腐敗的味道。他這時已見過歐陸莊園小區(qū)的“建筑奇跡”了。那是在某些晴好的日子里——一座騎士騎馬的雕塑,通體鍍成金色,竟有十層樓高。馬的兩只前蹄高高抬起,像是要把滿身鐵甲的騎士摔下去,但這個帶著頭盔看不出面目表情的騎士,卻始終能堅挺后背、筆直端坐。騎士的右手,握一根長矛。長矛斜上四十五度,刺向上空。

        他應該摔下來的——羅霄總這么想——因為,這不符合力學原則。

        “這是藝術的夸張。你管它干嘛?!眲傞_始的時候,麗麗還會認真跟他計較。麗麗似乎很喜歡這個騎士。那時她懷孕四個月,小腹微隆。她對此時的肚子不太滿意,因為她認為這不足以讓人一眼看出她身為孕婦的可貴身份,反倒是讓她容易被人看作是那種因為從事久坐不動的工作而終年便秘,以至于小腹突出的小職員。大概因為麗麗在懷孕并辭職之前,正是這樣一名委屈的小職員,所以她對此格外敏感。這段時期,她常常會故意挺挺肚子,像是一些喜歡故意挺胸的平胸女人一樣,無意識地做出些欲蓋彌彰的姿勢。她就這樣挺著肚子,每天繞著騎士散步。繞一圈不需要太長的時間,所以她必須繞很多圈,像是不知疲倦的地球繞著太陽公轉(zhuǎn)。這么類比也許不太合適。這個可笑的騎士畢竟不是太陽。麗麗堅持孕婦應該適當活動,散步當是最好的方式?!懊刻煳骞?,至少?!薄凶x過某些花哨的孕婦讀物,得出了許多類似的、似是而非的結(jié)論并深信不疑,就像她對很多事情的信賴一樣。但麗麗并不擅長計數(shù),她從來說不清自己轉(zhuǎn)了多少圈。五十圈才夠五公里——羅霄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他是理科生,專業(yè)是物理。他曾經(jīng)相信世界上值得信賴的東西只有數(shù)字,或許現(xiàn)在他仍然這么想,盡管他目前從事的人事工作,無論如何也無法和數(shù)字扯上關系。

        麗麗后來不再故意挺肚子了。因為她的肚子已經(jīng)足夠明顯地膨大起來,明顯到時常讓她感到不堪重負。她再也沒有心思來理會羅霄對騎士雕像不符合力學原則的質(zhì)疑。那跟她的生活,其實沒什么關系。

        “力學原則?你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符合力學原則么?”麗麗挺著肚子,側(cè)過身讓羅霄看自己的肚皮,她甚至故意撩起那條明黃色的孕婦裙,露出底下飽滿的肉色高腰孕婦內(nèi)褲。她叉開兩腿站立,顯得潑辣兇狠。雌性激素帶給她的那些母性光輝,暫時被她撩起的裙子遮起來了。

        “有點奇怪,但想不出為什么奇怪。”羅霄想,這念頭于是和麗麗撩裙子的畫面一起刻在他腦子里,再也揮之不去。他想她那形狀古怪的身體,其實不應該歸入“人類”這一物種吧?

        但他什么也沒說——他多數(shù)時候都謹慎沉默?!霸捝?,但是個老實人?!彼犚娺^丈母娘和麗麗這樣悄悄談論自己,很感到意外。他相信自己只是對丈母娘和麗麗的談話內(nèi)容不夠熟悉而已,他并不是真的寡言。她們談論的那些缺乏科學依據(jù)的養(yǎng)生學知識、百說不厭的親戚們的陳年舊事、電視劇、超市促銷、自制面膜、網(wǎng)購。女人們對世界總有深重的好感與敬意,她們談論現(xiàn)象,但并不在乎現(xiàn)象后面那無數(shù)個折磨人的“為什么”。所以女人很難成為科學家,羅霄認定。

        他拉上窗簾——兩塊不同深淺的灰色窗簾,暴露出不同時期居住者的痕跡——離開二十九層的臥室窗口。他的舉動,像是完全領會到了麗麗的話和撩裙子的動作里,流露出的那些不安的情緒。他“是個老實人”——老實人從不申辯與自我解釋。

        羅霄只是告訴自己,其實他現(xiàn)在沒有太多選擇,他從來也沒有太多選擇。如果他繼續(xù)在臥室的窗戶前待下去,繼續(xù)思考騎士的身體,那么被激增的激素困擾的麗麗——也許是激素原因,讓她無法屬于人類?——一定會被他的無動于衷激怒,認為他不關心自己。她說不定還會做出一些歇斯底里的舉動來,就像這些天里她經(jīng)常做的那些事情一樣——掉眼淚,發(fā)脾氣,宣布羅霄對她正在承受和憂慮的東西“一點兒不了解,根本不關心”,那么他需要思考的問題,將會遠比“騎士的身體是否符合力學原則”更加復雜?;钌呐?、活生生的孕期的女人,莫非是這個世界上最復雜的問題?顯而易見,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自然也不是她想要的。

        5

        羅霄總是很早出門,也不全是因為有一段漫長的城鐵在等著他。有時在微露的晨光中,他會看那騎士。多數(shù)時候,他只能看見六層樓高的地方,騎士那匹馬的巨大下顎。在那之后,樓群密密麻麻的窗口零零落落亮著一些燈光。每一扇亮燈的窗戶里,也許都有一個懷孕的麗麗和一個愁眉緊鎖不善講普通話的丈母娘。這想法讓羅霄反感,于是他會不由自主加快腳步,以便盡快離開這些純白的節(jié)能燈拼湊出的樓群以及樓群里那些不能細看的生活。

        城鐵里的光明映照著乘客臉上那些未及清洗的隔夜倦意。大概人們總是能在別人臉上看見自己的面目,所以每個人好像都在盡力避免去看身邊人的表情,哪怕他們的身體此刻正緊貼著彼此。羅霄會在這樣的時候感到愧疚。因為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其實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那里,盡管那里有他的姑娘麗麗——他們相識多年,一直彼此深愛;那里還有他即將出生的孩子——他們會在一起度過一生,至少他會陪他(或她)度過一生。

        然而這種迫不及待,在黃昏的時候卻成為完全相反的另一種情形。走出城鐵站口之后的那段路程,他迫不及待想要看見的,正是代表他的妻子還有孩子所在方向的騎士雕塑,以及在那之后屬于他的燈光慘白的二十九層的窗。他多么盼望見到她和他們的孩子啊,在從不輕松的每一個白天之后。

        多數(shù)時候,二十九層的家也不會讓他感覺放松。丈母娘總是試圖對他熱情,但她明顯并不擅長于此,于是她的熱情成為他的壓力,讓他感到自己像是一個等待主人招呼入座的客人,小心翼翼避免給主人添亂。他也從來不會想起,他是這里唯一的男人,是一家之主——兩千公里外的父親是這樣告訴他的。這當然是父親的想法。父親曾在云南掌管一個小茶葉廠。茶馬古道在茶廠所在的山坡另一側(cè)隱秘穿過?!袄狭_家的祖先從這里騎著馬,把茶葉馱到外國去了?!边@是他一生中聽父親說得最多的一句話,他年齡越大越從中感到,父親最驕傲的東西其實是祖先,而不是后代——兒子羅霄。

        6

        沒人會死于走路——羅霄走過了很長的一段路后,仍不能望見歐陸莊園小區(qū)的騎士雕塑。這意味著他還有更長的一段路要走。但也許只是可憐的能見度欺騙了他。

        嬰兒車里放著一只飯盒,用淡紫色碎花布袋裝起來。布袋是丈母娘的手工杰作。不能想象一輩子的黨政工作后,丈母娘仍然擁有縫制布袋的手藝。只是這淡紫色碎花的布料,讓做工精巧的布袋顯得曖昧,于是有時它會令羅霄感到尷尬。他總是在進出單位大門的時候猶豫著要不要摘下它,至少得盡量不讓人看見它。但這個老派的機關里,人們其實并不在乎你用什么東西裝飯盒。人們在乎的東西,都在很難被看見的地方,如同飯盒里的菜,人們聞著味道,根據(jù)似是而非的東西揣摩那些被掩蓋的真相。

        他無法拒絕這件象征長輩關愛的禮物,就像他無法拒絕很多他不需要的東西。

        他比麗麗早畢業(yè)兩年,那時麗麗說,你去考公務員吧,只當一次機會去試一下,那至少是穩(wěn)定的工作。他說,好。因為他很擅長考試,麗麗知道的。

        麗麗研究生畢業(yè)了,她說,結(jié)婚吧。他說,好。因為他們在一起七年,總是要結(jié)婚的。

        結(jié)婚第二年,麗麗打算從工作不到一年的公司辭職,他說,好。因為這畢竟是麗麗自己的人生。

        辭職后麗麗說該有個孩子了,他說,好。因為麗麗已經(jīng)懷孕了,其實就在她辭職之前。

        后來,麗麗說要有個大房子,因為他們需要和丈母娘同住,這次他不能立刻回答說,好。因為他們都清楚,這有多么難。

        麗麗是那種很好的姑娘。她按照從不讓人擔心的穩(wěn)健節(jié)奏,走過了人生的每一步。她還承擔了他們生活中幾乎所有瑣碎麻煩的事情,之后再輕巧地委托羅霄做一些象征性的努力,以便讓事情看起來像是他們一起完成的一樣。麗麗找到了歐陸莊園小區(qū)的兩居室,才認真請求羅霄和丈母娘一起去看房;麗麗安排了所有孩子出生前的大小事宜,這才委托羅霄去做取回嬰兒車這樣可有可無的事情。她根本就能自己搞定一個世界,就算沒有羅霄。在麗麗搞定的這個世界里,羅霄被安排出演目前為止最重要的那個角色,因為她是那么在乎他,他們在一起的十年來,她無數(shù)次說起,如果沒有他,她的生活一定會是“不敢想象的悲劇”。他盡力配合,像拙劣的演員在導演面前不得體地過度表現(xiàn),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喜歡自己的角色。他其實對整個劇本都毫無興致。然而他已經(jīng)承擔了這個角色,便只能這樣下去。

        沒有麗麗,羅霄搞不定一輛嬰兒車。他其實本來還能接著走的,但這樣的想法讓他停了下來。他想再嘗試一次,他一定要把它折疊起來。

        他和麗麗一樣,有碩士文憑。他是物理學碩士,這曾經(jīng)讓他驕傲,現(xiàn)在也應該讓他可以應付這輛普通的嬰兒車。他知道,一定有一個開關,或者按鈕、把手之類的東西,巧妙地藏在某處,他只要找到那個靈敏的點,就能夠改變一切——現(xiàn)實就這么神奇。

        他學過不少機械理論,都是在本科階段,后來他的興趣轉(zhuǎn)向更微觀的領域,基礎物理學的部分便很快陌生。工作六年之后,當他在空曠的郊區(qū)公路邊,蹲下身察看一輛嬰兒車車架的所有細節(jié)時——做工完美,毫無漏洞(如麗麗說,“原價很貴,是德國進口?!保僖蚕氩黄饋砦锢碚n上哪一部分與此相關。

        何況,真的需要物理學么?那個女人,了了的母親,她可能一輩子都不需要親口說出“物理”兩個字,但她卻能熟練操作這輛嬰兒車。

        羅霄為自己剛才竟沒有問她如何把它疊起來而感到后悔。他隨即也意識到,她竟沒有主動告訴他——對她轉(zhuǎn)賣的嬰兒車,她未作任何說明。這不合理,所有賣方都會對自己的商品作出說明的。

        那么,羅霄只能這么想,她認為所有的說明對羅霄來說都是不必要的。她會在網(wǎng)上(或許她已經(jīng)這么做了)跟麗麗詳細描述這輛價格不菲的嬰兒車所有的細節(jié)、操作方法以及或許會有的小毛?。ā霸瓋r很高,德國進口”)。買賣雙方的交涉,本就不會發(fā)生在羅霄和她之間,如同麗麗在網(wǎng)上轉(zhuǎn)給她一筆羅霄仍不知道具體數(shù)目的錢,用來購買一輛她不再需要的嬰兒車——這一切與他無關。她們的網(wǎng)絡對話,將滿布著羅霄不理解的專用名詞,那或許是網(wǎng)購用詞,或許跟孕婦、主婦、嬰兒們的生活有關。這些陌生的符號,如同各種女性才會用到的東西一樣——羅霄不僅對它們此時陌生,而且也將永遠陌生。

        7

        羅霄少年時代的大部分精力,簡單說,其實都花在了同一件事情上——讓自己逃離那片種滿墨綠色茶樹的、枯燥如同時間靜止一般的云南南部山區(qū)。

        很多個下午,他躲在茶山頂上,逃避身為茶山男人應該承擔的那些勞動。這樣的下午,高原地區(qū)的云朵總會從山的一側(cè)緩緩升起、又排著隊從山的另一側(cè)落下,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云朵投下影子,在他身上落下巨大的陰影。這時便不可思議地,會有陰涼的風平地而起,就從因為強烈日照而總是灼熱的空氣里。這里的人都因為持久的日照而面色黝黑。他們常年都喜歡卷起褲腿,得意洋洋露出因攀爬山路而肌肉緊實鼓脹的小腿。

        他們的生活毫無意義,不過是重復——這是少年羅霄在茶山頂上的想法。那時他只要一想起,將如他的父親爺爺和祖輩們一樣度過一生——看起來忙忙碌碌、實際上無所事事,就無法忍受。這些男人們總是號稱自己終生勞作,實際上卻都是膽小懶惰的、壞脾氣的、貪婪的山民;這些女人們,幾乎都不善談吐,在男人們酩酊大醉、呼嚕酣暢的每一個夜晚,她們也不會懷疑身邊那個疲倦又一無是處的男人可以支撐起整個世界。這個平衡世界里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牢固,牢固到終年都無所變化。

        羅霄是家中獨子,但他并不認為自己因此而優(yōu)越。在他整個少年時代,父親都沒有對他表現(xiàn)出格外的器重。這也不能完全怪罪于父親,畢竟羅霄從未見過的母親正是死于羅霄出生時的難產(chǎn)。

        父親是茶山男人的典范,他身體短小但結(jié)實強壯,這足夠他出色完成一個茶山男人一生必須進行的勞作,也足夠他長出一雙厚實粗燥的巴掌用來管教兒子。羅霄一直認為自己和父親的關系不好。在羅霄離開茶山前,他和父親連續(xù)幾年都已經(jīng)無話可說。那時云南南部的旅游業(yè)已經(jīng)開始興盛,騎馬穿越茶馬古道的旅游項目讓許多茶山人都興奮起來。他們甚至突然都變得勤勞了。山民們早出晚歸,牽著馬在公路邊結(jié)隊,招攬那些有可能會騎他們的馬穿越茶馬古道的游人。

        羅霄的父親也去牽馬。他在茶馬古道的崎嶇山道上,對馬背上穿著五顏六色沖鋒衣的游客,驕傲地說起羅家與茶葉之間的輝煌往事。“我們老羅家祖先,就騎馬走這條路,把茶葉馱到外國去了?!北M管這也不過是他從羅霄的爺爺那里聽來的并無依據(jù)的只言片語,盡管這跟老羅家?guī)资攴N茶制茶的艱辛生活完全沒有關系,盡管他根本就無法確定腳下這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山道,是否真的就是那條傳說中的古道。

        羅霄憎恨那些興沖沖來茶山的游人。正是他們的穿著、談吐,或許還有他們身上那種說不出的絢麗、優(yōu)越,對比出羅霄的處境是多么卑微蒼白。這讓他更迫不及待想要離開。羅霄于是拒絕參與父親的旅游生意,就像他從小就不喜歡跟茶葉有關的一切。他的生活應該在茶山之外。羅霄的態(tài)度被父親認定為懶惰。父親一如既往地用巴掌表示對兒子的失望。事實上,羅霄幾乎被茶山所有人都孤立或遺忘了,直到那一年他考上大學的消息在茶山迅速傳開。

        羅霄從來沒有騎過父親的那匹馬。那匹棕色的南方矮腳馬,有雙很大的圓眼,體格身形就像父親一樣短小、肌肉緊實。只有這樣的馬才能適應陡峭的山道。在歐陸莊園小區(qū)的騎士雕塑前,羅霄曾這樣想起父親的馬。他試圖以此證明那座雕塑真的不符合力學原則——馬背的斜度如果真的這么大,騎士不可能保持這樣的坐姿,重力作用會讓他摔下來。但因為羅霄并沒有騎過馬。的確是這樣,牽馬人的后代就一定騎過馬嗎?所以他無法證明而只能推斷——推斷在物理學中是合理的步驟,但只有證明它,你才會得到認可。

        “你是茶馬古道人的后代,哇,真的嗎?太神奇了!”麗麗第一次聽羅霄說起茶山時,這樣表示了她的驚喜和不可思議。這讓他都不好意思對她說明,根本就沒有“茶馬古道人”這種說法。

        那時他們在一起還不到一個月,正是最好的時候。羅霄后來覺得,這才是麗麗真正愛上他的那個時刻。她那時的眼睛閃爍著異樣光芒,與羅霄熟悉的那雙眼睛的神色已經(jīng)完全不同了。

        麗麗無法理解羅霄對茶山的厭倦和鄙夷,她對那片陌生的山區(qū)無限神往——那里與她生活的都市相去太遠,所以蕩漾著一種童話般的因虛幻而更美好的色彩。哪怕羅霄已經(jīng)盡量把茶山描述得貧瘠、惡劣,沒有任何吸引力。

        事到如今,麗麗也從來沒有去過茶山,盡管她已經(jīng)為此計劃了許多年。然而他們的生活里似乎總是充滿令人沮喪的障礙,在妨礙著她將計劃變成現(xiàn)實。

        那些障礙,真是強大又接二連三:在她悠閑輕松的大學時代,羅霄正忙于公務員考試。當羅霄如愿擁有穩(wěn)定可靠的公務員職位后,他的假期也就少得可憐了。后來羅霄終于可以休一次探親假了,但麗麗正在新公司朝九晚五、盡力扮演一名優(yōu)秀員工,她不能在這時請假。他們后來終于讓兩人的假期同步了,但隨即又沮喪地發(fā)現(xiàn)囊中羞澀,以至于還無法支撐這樣一次延宕已久的旅程。再之后,他們的閑錢差不多足夠去一趟云南了,然而這一次意外的消息是,麗麗懷孕了。

        于是去茶山的愿望如今看來,似乎比當年羅霄離開茶山的愿望還要難以實現(xiàn)。這對羅霄的影響,其實微不足道。他內(nèi)心里或許并不希望回茶山去,哪怕僅僅是帶妻子回家的一次短暫的旅程。那里高曠的天際、輕薄的空氣、黏膩的紅土地,還有彪悍的山民、喧鬧的旅游服務中心、流動商販售賣的旅游紀念品、各種口音的游人、賭石淘金的投機分子。只要一想到這些,他就會明白,他與茶山的距離,并沒有他以為的那么遠。他走得根本就不夠遠,盡管他一直在走,他也從沒有讓自己懈怠過。

        然而這對麗麗的影響,卻顯而易見。大概她很少失望過,所以一旦失望便會掩飾不住地流露出來。

        “為什么會這樣?”她問羅霄。她明明知道這是羅霄根本無法回答的問題。是啊,為什么會這樣?他們足夠努力地生活,他們還年輕,他們可以跟家人住在一起、等待一個即將降臨的小生命—— 一切看起來是那么美好、順利,而且似乎還會一直這么美好和順利下去。但一個小小的旅行,似乎就戳穿了這美好和順利的表象。她無法不讓自己失望,除非她真的可以實現(xiàn)愿望。他想,其實去不去茶山可能都不重要了,她不能經(jīng)受的只是一次次相同的沮喪。

        麗麗是那種很好的女人,羅霄對此深信不疑。她似乎很快便從意外懷孕帶來的最初驚愕中平靜下來,開始安詳?shù)氐却约鹤瞿赣H的那一天。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因為事到如今,羅霄依然無法適應、也沒能平靜。而且,如果不是因為這輛頑固的、無法折疊的嬰兒車,他還根本不會承認,也不會意識到,其實他對此有多么忐忑、慌張。

        8

        郊縣的公路上少有行人,這并不是散步的好去處。汽車卷起漫天塵土、缺少養(yǎng)護的綠化帶里矮小的樹苗奄奄一息、等待平整的步行道上散落著地磚石塊——郊縣似乎永遠在建設中,就像這里的生活一樣,根本不會有真正完工的那一天。只有城鐵兩側(cè)樓群的密集燈火,暗示出這里其實十分興旺的人煙,而并非像羅霄在公路上所見那般荒蕪。

        羅霄為此慶幸,他實在不希望有人看見他這時的樣子。一個穿著無趣的黑夾克的無趣男人,像所有做著無趣工作的人那樣,無趣的五官上掛著無趣的表情。但這個男人,竟發(fā)瘋到在這樣的天氣里,推著嬰兒車在郊縣公路上散步?那就不僅僅是無趣了,看起來還很愚蠢,至少是不負責任。

        “空氣這么差,他怎么能帶孩子在這里散步呢?”人們將會這樣指責他,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當然,人們可能也會發(fā)現(xiàn)嬰兒車里其實根本沒有嬰兒。而只有一個飯盒——裝在紫色碎花布袋里的飯盒。那情況只會更糟,“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受過刺激?”“他的孩子怎么了?”“那是個女人才會用的布袋子?!?/p>

        羅霄已經(jīng)走了差不多有一站城鐵遠的路。他已經(jīng)能看見三三兩兩的人,正從不遠處下一站城鐵的出站口里走出來。人們小心翼翼躲開路上的碎石和渣土。在為數(shù)不多抬頭看路的那些瞬間,他們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個與人流相向而行的推嬰兒車的男人。羅霄感到他們的眼神都表示出了費解的意思,這讓他開始全身發(fā)熱。但他還能安慰自己,“走了這么久,是該覺得熱了。”

        男人們一般都是漫不經(jīng)心的,而女人們總會好奇一些。羅霄確定,已經(jīng)有至少三個女人在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想對他說點什么了。她們只是欲言又止,而她們沒有說出來的話,他也都全部聽見了。他甚至想把她們叫住,以便為自己解釋一番,雖然這并不符合他一貫的沉默。

        “我想問問,你知道怎么把它收起來么?”羅霄終于還是向一個穿雪地靴的女人尋求幫助。他本來是不會開口的,那太唐突,如果不是這女人盯著他看了那么久。她好像就知道,他一定有話要說。而她只不過是看著他,像是在鼓勵他開口。

        “哦?我看看,應該可以?!迸怂坪跤行┮馔狻A_霄發(fā)現(xiàn),她細看其實并不年輕,但也因此更顯和善。她蹲下來查看嬰兒車的時候,厚厚的雪地靴擠出了幾道亂七八糟的褶皺,像是長年步行磨損成的樣子。羅霄一邊說著謝謝,一邊意識到,其實這里離歐陸莊園小區(qū)已經(jīng)不遠了,只有一站城鐵的距離,那么推車回去其實會更方便。如果坐城鐵,他還需要帶著嬰兒車爬上那道長長的樓梯,那可一點兒都不會輕松。他因此希望她不要這么熱心。

        女人的確對此無能為力。她認真地解釋說,本來應該有一個把手,就在這里的,原來都是這樣的。那個把手,總是很明顯。但這輛車也許太高級,反正,跟別的車都不一樣。所以,她找不到那個把手。

        大概他們的對話吸引了出租車司機的注意。司機倚靠著出租車前門,大聲沖羅霄喊“打車嗎?”,但司機的語氣聽上去,好像并不真的希望做成這筆買賣。

        這或許是一個好主意,他當然可以乘出租車回家,如果羅霄能把這輛嬰兒車順利折疊起來的話?!斑@車,能放進后備箱嗎?”他指著嬰兒車,問道。

        司機沒有答話,只是不慌不忙吐出一個煙圈,像是根本不相信羅霄說了什么。是啊,開什么玩笑,正常人都知道,你只能讓它疊起來,然后你才能把它放進出租車后備箱。

        “我不知道怎么讓它收起來?!绷_霄急忙補充說。

        “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彼緳C似乎并不理解羅霄的困境,司機也許根本只是在說出一種實情——他們都不知道跟嬰兒車有關的那些事情。他們?yōu)槭裁捶堑弥栏@該死的嬰兒車有關的事情?

        9

        羅霄已經(jīng)走過了城鐵站口?!白罾щy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他這樣告訴自己。

        從站口涌出的人流,逐漸被初冬的暗沉夜色稀釋,將不會再有人注意到他。他已經(jīng)走完了大半的路程,也許馬上就能看見那座金色的騎士雕塑。他已經(jīng)沒有必要再被如何折疊嬰兒車、是否該換乘出租車這樣的問題困擾了,反正他現(xiàn)在需要的,不過是沿著一條筆直的路不停地走。這條不夠可愛的路,卻可以帶他回家。這其實就足夠了。

        體型臃腫的麗麗,會在臥室那兩張嬰兒畫報前微笑著擁抱他,就像她每天都做的那樣,用隆起的肚子微微頂住他已經(jīng)開始發(fā)福的肚子。而他則需要略微彎腰,才能讓自己的下巴觸碰到她熱乎乎的脖子,聞到她懷孕后身上散發(fā)的特殊香氣。他們齊心合力完成一個簡單的、儀式化的擁抱。

        而今天,麗麗也許還會用她的眼神不動聲色地稱贊他,不著痕跡地讓他真的以為自己完成了一項十分艱巨的任務。如此看來,她對他真的很好。連他微不足道的成就,都會得到她過分夸大的認可。她讓他自信心膨脹,以為自己真的無所不能。只是現(xiàn)實從不忘記提醒他,他其實不是無所不能,他根本一無所能。

        好在理科男生的世界總是簡單,人生和命運的問題從來也沒有成為過羅霄的真正困擾。他一直讓自己的生活更簡單一些,就像物理學的世界那樣絕對遵循某些顛撲不破的原則和公理在運行,清晰、明確。這其實非常神奇:自由落體定律、牛頓三大定律、水的浮力、電子的運動、核的裂變和聚變,你無需多想都會禁不住贊嘆:一切多么不可思議!

        他喜歡自己的專業(yè),這足夠說明他的求學生涯是幸運的,當然也足夠?qū)Ρ瘸鏊巯碌牟恍?。羅霄在機關人事部工作,所學非用,但“天啊,你考上了公務員,那可比高考還難一百倍!”麗麗當時這樣說過。于是他也真的以為,這份職業(yè)因為來之不易所以值得珍惜。他當時根本無法想象,在眨眼過去的六年后,自己還是無法獲悉這份工作遵循的到底是什么原則公理。這難免令他無所適從。

        表面看來,他或許也為自己總結(jié)出了一些規(guī)則,比如,那個標記著“來文”的盒子里的東西,是他應該立即查看的東西,而“歸檔”的盒子里的東西大可不必理會;比如盡量不要打開那些寫著“秘密”的信封,如果不是被上級要求的話。因為那里總是會有一些駭人聽聞的麻煩事,一定會超出他的情商所能理解的范圍;比如應該盡量把自己看過的每份文件,都填上申報單遞送給上級,盡管它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在一段時間后還是會被原封不動地扔進“歸檔”的盒子;比如盡量在走出單位大門后迅速忘記當天看過的所有東西,因為那都是些他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情,那些東西會完全塞滿大腦,讓他再也沒有辦法想起別的事情,另外一些規(guī)則也許更實際些,那關乎他如何度過這樣的每一天,比如他發(fā)現(xiàn)每天其實只需要想著“差不多該吃午飯了”、“差不多該下班了”,便足夠愉快地熬過辦公室里那些壓抑沉悶的時光;比如在電梯里與同事抱怨北京的空氣質(zhì)量指數(shù)便總是不會出錯。但這些表面的規(guī)則,其實遠遠不夠他應付這份人人羨慕的工作。這他也是知道的。

        “你肯定會做得很好,我相信,你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好,只要你想?!丙慃愡@些鼓勵的話在說得太多之后,會失去應有的份量。他有時會想,其實她根本就知道一切。她知道他每天在辦公室不過是拿著簽字筆填寫文件申報單,全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無聊的工作了;她也知道他不善說話,在與人打交道的事情上,他的能力實在是捉襟見肘;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恐怕永遠賺不到太多的錢,看起來也沒什么機會升遷,如果他繼續(xù)這樣干的話,但她對他完全沒有抱怨。她精心維護一個美好的泡沫,仿佛那真的很好一樣,就像做工精美的高檔嬰兒車,其實不過是一輛無法折疊的二手貨。

        如果她抱怨連天,像所有不滿足的女人那樣,喋喋不休地責怪自己的丈夫,明明在一個堂皇的單位里,看起來也忙忙碌碌但事實上無所事事,根本無法改善自己與家人的生活,如果她無情地宣判他其實只是一個毫無進取心的、得過且過的懶漢,那他也許不會像現(xiàn)在這么難過,他也許還會被迫重新打量自己——到底是誰,想做什么,到底能為麗麗和孩子做些什么,到底該怎么生活?

        但麗麗不抱怨,就算如今她懷孕七個月,身材走樣、臉頰浮腫,身體全部器官通通都被激增的各種激素擾亂。她很長時間都拒絕照鏡子,每天騰出精力用來算計家庭收支,而她唯一的戶外娛樂不過是戴著口罩繞著可笑的騎士雕塑散步,當然疲倦的時候,她也會哭,會發(fā)脾氣、歇斯底里嚷叫,說羅霄對這些事情“怎么一點都不關心”,但她之所以這么說不過因為她還是相信,他“只要想做,就能把所有事做好”,但他只是不想。這讓羅霄無法解釋說,其實很多事他都做不到,就算他也想。

        就像現(xiàn)在,羅霄猶豫的事情,是要不要告訴麗麗他這天的經(jīng)歷,他對嬰兒車束手無策,只能推著它走了那么長的一段路——至少有五公里,正好是麗麗認為自己每天散步應該走過的距離。此外還有一個原因,羅霄聽說懷孕七個月后,孕婦將經(jīng)歷一段喜怒無常的敏感時期,那么,從現(xiàn)在起到孩子出生的三個月時間,羅霄打定主意要更小心謹慎地對待麗麗。

        是辦公室的白鵬這樣告訴羅霄的,“七個月了?真快!這是最麻煩的時候,因為產(chǎn)前焦慮或者別的什么問題。但你知道吧,一旦孩子生下來,事情就不一樣了,大不一樣。”

        羅霄似乎無法從白鵬的語氣表情里判斷出這種“大不一樣”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只是像通常面對白鵬那樣,搜腸刮肚地想著自己眼下該說什么,才能讓這間只有兩個人的辦公室的氣氛顯得自然隨和。至少他得發(fā)出點什么聲音,以便讓相對安放的辦公桌上兩臺電腦顯示器另一邊的白鵬聽見。要不,那會是最尷尬的時刻——一個人突然說了點什么,而另一個人毫無反應。

        羅霄于是問,“那會變成什么樣呢?”,至少聽起來,他真的很有興趣知道。

        “很簡單,你想,你們家里將有一個孩子,那可是一個孩子?。〗^對夠她應付的,她還從來沒有應付過一個孩子吧,而且還夠你們?nèi)覒兜?,你的父母,她的父母。所以放心吧,那時就沒人再注意你了。誰還會注意你呢?那個小家伙,這么說可能不合適,但這是真的,我可以證明,小家伙將還你自由,有時候真的想感謝他。”白鵬興致勃勃地傳授著為人父親的經(jīng)驗,盡管這聽起來,更像是如何避免成為父親的經(jīng)驗。

        白鵬是真的這么想。他二十歲時就做了父親,為大別山地區(qū)某村莊的白家,完成了延續(xù)香火的使命。他說自己什么都來不及想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一生的事做完了:結(jié)婚生子,然后繼承家里的果園。

        “當時我突然就想,我把自己這輩子的事做完了,我得換一換,去做另一輩子的事?!卑座i為此自豪,因為他的確做到了。他當了兵,這是大別山地區(qū)的一種傳統(tǒng),好男要從軍。在北方軍營,從來沒有上過大學的白鵬,第一次過上了集體生活,他感到那新鮮又神奇。只在中秋這種團圓的節(jié)日,家鄉(xiāng)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才會突然五味雜陳地想起,“原來我他媽的還有一個兒子!”

        “這對我沒什么借鑒意義?!绷_霄在心里這么想,但他嘴上答到,“聽起來很不錯?!彼桶座i的經(jīng)歷,相差太遠,雖然他們同樣來自某座偏僻的大山。白鵬把這一輩子的事情都做得很不錯,至少在羅霄看來是這樣的。白鵬沒學位,在部隊立功后轉(zhuǎn)業(yè),一直青云直上。哪怕一個不明底細的陌生人現(xiàn)在都能看出來,白鵬絕不可能是大別山的果農(nóng),他無疑更適合現(xiàn)在正處級待遇的職位。

        “你快要自由了,但是你大哥我,馬上就要慘了?!卑座i接著說,白鵬是羅霄的上級,這意味著白鵬總是可以讓談話圍繞著自己感興趣話題,哪怕羅霄對此一無所知?!皟鹤用髂昃统鰢洗髮W了,你嫂子沒事做了,除了管我。”白鵬后來的話題便迅速轉(zhuǎn)向了留學。他三十八歲,事業(yè)正在上升期,從軍經(jīng)歷讓他看起來還要年輕一些;他的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并即將去歐洲求學;他的妻子還是當年的原配,但他在所有社交應酬場合,都能迅速讓女人們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一些足夠吸引她們的優(yōu)良品質(zhì),于是他完全可以為自己自豪。在三十多歲的羅霄不堪忍受的地方,三十多歲的白鵬正洋洋得意、風生水起。

        電腦顯示器后面,羅霄的臉上,難免露出走神的表情。如果說從白鵬的“指點”中,他真的有什么收獲的話,那其實是他明白,自己也許錯了,因為“最困難的時候根本沒有過去”,而到孩子出生時,“最困難的時候才剛剛開始。”

        10

        “看來你就快當?shù)?。”父親在電話里是這樣對羅霄說的,“那好好干!”羅霄十幾年前離開茶山的時候,父親也說了同樣的話——“那好好學?!?/p>

        那段時間羅霄是茶山的明星,人們都拿他和若干年前走出茶山的申宏偉相提并論,只有茶山人知道,這種相提并論是多么巨大的榮耀。如果沒有申宏偉在省城昆明、湖廣乃至長三角地區(qū)的多年經(jīng)營,茶山的茶葉不會賣出后來的高價。申宏偉那些似是而非的茶葉論著,的確改善了茶山人的現(xiàn)實生活。盡管多年后,杳無音訊的申宏偉不過只是茶山地區(qū)一個非現(xiàn)實的傳說,但茶山人依然感念他。他們于是也同樣寄望金榜題名的羅霄。人們興致勃勃地議論著這件事,他們還說“都是老羅的名字取得好,羅霄羅霄,果然沖上羅霄了。”

        那好好干。在羅霄的回憶里,那是相當好的一段時期。大學生的榮耀直接改變了羅家的父子關系,至少父親嚴肅倨傲的黑臉上,露出難得的和善的樣子。秋高氣爽的北京,羅霄要把頭抬高到讓脖頸的發(fā)梢刺進衣領的程度,才能看見面前那些大廈的樓頂。生活也許把對羅霄的厚愛在那幾年集中揮霍掉了。在那期間,他還遇見了他的姑娘麗麗,她優(yōu)雅純凈,像那些年他們的生活一樣,散發(fā)著希望的氣息,而她竟然也愛他——這是他少年時代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事情從哪一天發(fā)生了變化?可能是那個下午,麗麗在宿舍的電話里哭,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從茶山那么遠的地方傳來。宿舍的姑娘們快把她折磨得發(fā)瘋了。她說“她們大半夜都不睡覺,吵得人要死,我一直醒到天亮”,“太可怕了,我去上課,她帶著男朋友來,然后我看見,他們就躺在我的床上。”,羅霄便是在這個時候給了麗麗那個終身的承諾,他說,一定要讓她過好的生活,所以,她不會永遠跟那些可怕的姑娘們住在一起。

        可能也是另外一個下午。麗麗在漫長的午睡后朦朦朧朧想起,自己上一次來例假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她剛剛從一份令她“屈辱”的工作中脫身,此前一年工作的經(jīng)歷,除了幾個禿頂客戶的頻繁騷擾之外,她再也不能回憶起什么了。疲倦的職場新人憂心忡忡地想起懷孕這件事,但她隨即也釋懷了,因為這看起來是她“現(xiàn)在應該去做的事”,“我應該有個孩子了”。羅霄沒有注意到,她說的是“我應該”,而不是“我們應該”。

        當然不全是因為麗麗。羅霄在這時決定,事情都是因為另外那個下午。那時他們剛剛結(jié)婚,父親在電話里說著一些什么事情,大概是茶場將被政府賣給一個旅游地產(chǎn)企業(yè),茶山人認為對方的出價太低。羅霄對這類事缺乏經(jīng)驗,他更想說的話其實是“我今天結(jié)婚了,有時間我會帶她回去。”等到父親問羅霄,知不知道怎么跟旅游公司要一個更高的價格時,羅霄還在等著一個適合的時機,告訴他自己結(jié)婚的消息。

        “什么?我,我不知道?!绷_霄說。

        “你不知道?你在衙門上班,怎么會不知道?聽說我們都要去旅游公司上班?!备赣H的話聽起來很失望?!肮べY不高,其實是很少,因為我們跟原來一樣,還是去牽馬,只是現(xiàn)在是給旅游公司牽馬,穿著統(tǒng)一的背心。我也會每天上班。”

        這時,“我今天結(jié)婚了?!绷_霄突然說。

        “什么?哦,你們不早就住一起了么,我說,那不早就跟結(jié)婚一樣了嘛,領結(jié)婚證?我們不興這個,不按這個算。”父親一點都不意外或者驚喜。

        11

        推嬰兒車的羅霄,其實是在夜色中走進歐陸莊園小區(qū)北門的。這一個小時,剛好夠一座城市從白天進入夜晚,也剛好夠年輕的男人明白他已經(jīng)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他馬上就會成為一名父親。在妻子、父親、丈母娘之外,在工作、物理學、城鐵和房子之外,他還需要做一名父親?!澳且矔且恢弧—{子!”當羅霄想起嬰兒車的前主人,四歲的男孩了了時,他意識到這不會是舉手之勞,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況,這世上從來也沒有過容易的事情。

        走進小區(qū)北門后,有一段不明顯的坡道。他們剛住進來時,這段坡道還沒有完工。砂石的路面走上去咯吱作響,像是走在茶山的樹林里。坡道直接通向不遠處的騎士雕塑。雕塑在陽光晴好的日子里散發(fā)出的金色光芒,更對比出砂石路面的簡陋凌亂。

        但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砂石路面便被簇新的水泥完全蓋住了。淺灰色的水泥路就像讓人別扭的新衣服一樣,仿佛需要一些時間,才能讓人適應它。但當你推著一輛并不輕巧的嬰兒車時,平整的水泥路還是可愛的。至少它可以讓羅霄順利地走上這段坡道。

        “我搞定它了,不是么?不管用什么方式,反正我把它帶回來了?!彼?。就像力學問題,那些相互抵消的力量,其實都將被忽略,你需要考慮的,只是它們最終的合力——因為這才是決定物體如何運動的力量。這也是羅霄在畢業(yè)六年后第一次感到,他的生活與他的專業(yè),或許還有那么一點兒關聯(lián)。

        這肯定不會是羅霄最后一次推嬰兒車走這段路,而且?guī)缀蹩梢钥隙ǎ乱淮?,這輛車里將出現(xiàn)一名真正的乘客—— 一只不好對付的“小獅子”。一開始那也許會很難。他推著“小獅子”散步,不能停下來。麗麗會背著碩大的雪糕顏色的媽咪包——那里裝著尿布、奶瓶,安靜地走在他身邊。

        12

        二十九層的房門打開了,他看見麗麗穿著干凈利落的孕婦裝出現(xiàn)在門外,像是任何一個等待丈夫回家的體貼的妻子。

        只是她沒有顧上關心羅霄回來的時間竟然比預計中晚那么多,因為她得查看這輛嬰兒車。

        她彎腰的動作很笨拙。她其實是想蹲下來的,但她的肚子讓她不得不放棄。但這些都沒有妨礙她做出讓羅霄驚訝的事——不知道她做了什么,反正他看見,嬰兒車在她手里,被輕巧地合上了,隨后她又左右看了看,好像是確認它沒有什么問題,之后她才同樣利落地,又把它打開了。

        做完這些后,麗麗才一手推著車,一手親昵地去挽羅霄的胳臂。他們便是這樣并排著,擠進了二十九層的家門。

        羅霄這晚在臥室的窗前,看見被明亮的追光燈打亮的騎士雕塑。燈光讓一些白天不太容易看清的細節(jié)呈現(xiàn)出來。“該死,我怎么會以為它不符合力學原則呢?”他想。會騎馬的人,從來不會讓自己摔下來的,哪怕他胯下的馬背已經(jīng)斜得像滑梯。但就連那些第一次騎馬的愚蠢的游客,在騎矮腳馬上茶山的時候,也沒被摔下來過。這才是永恒的原則,多少年都沒有變過。

        從羅霄的角度,他更容易看見那根被騎士高高舉起的長矛。金色的武器亮閃閃指向一無所有的渺茫夜空,很像一個承諾—— 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永遠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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