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陶陶
每個學校都會有這么一些人,他們被拿來消遣被娛樂被評頭論足被老師拿來當教材。奇怪的是,他們并不是差生,也不是頑皮搗蛋的學生。
我認識的一個女生阿琴,就是那少數(shù)之一。
她是外鄉(xiāng)人,個子矮,皮膚黑,還有點斗雞眼。確實算不上好看的人,甚至丑。但長得不好看并不能成為被排擠被欺負的對象,后來我才慢慢明白,一個異于別人的人必然會被排斥,她是我們這小地方里唯一的外鄉(xiāng)人。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校園里的小男生開始無厘頭無理由地欺負她。當然戰(zhàn)火隨著年紀的增長愈演愈烈。
欺負的手段幼稚好笑,不過在小小的阿琴身上,就是天大的難堪。
他們把水倒在阿琴的書包里。
他們會在體育課跑去停車場拔掉阿琴的單車氣閘。
他們會在黑板上寫她的名字然后畫滑稽的鬼臉。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和阿琴同班。有一次午習,阿琴在寫作業(yè)的時候忽然向前桌的男生借了一塊橡皮擦。我為什么會說“忽然”呢?阿琴一直和班里的人保持著距離,從來不主動開口,主動要求。一直是內(nèi)向至極的樣子,小心翼翼,唯恐說出來的話會惹笑話。前桌的男生隨手將橡皮丟到后面,不一會兒,他像是意識到什么,猛地跳起來,回頭看阿琴,有點不可置信。阿琴有點嚇到,把橡皮遞給他。男生用紙包著,一把將橡皮擦扔到窗外。時間太久遠,我已記不得太多關于那節(jié)午習課的細節(jié),只知道在全班的注視下那個男生一氣呵成的動作以及阿琴僵在臉上的笑容。
但凡是一個女孩子,都受不得一點這般的侮辱。阿琴沒有哭,安靜地坐回自已的位子,安靜地繼續(xù)寫作業(yè)。
周圍是大家雜亂的笑聲,她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低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因為座位近的緣故,我清晰地看到一滴一滴落在作業(yè)本上的眼淚,無聲無息。
橡皮擦的事件在年級傳開了,大家都在暗地里竊笑,在茶余飯后討論阿琴。男生喜歡在背后議論她,到了后來已經(jīng)遠遠不僅“背后”議論了。前排幾個女生總喜歡跑到走廊講話,男生有時候會湊過去和她們說說鬧鬧,扯扯這個的辮子,開上一句不痛不癢的玩笑。最多時候,他們總會拿阿琴來嬉戲開涮。一旁的幾個女生就會佯裝驚訝嬌嗔道:“哪有你說的那么過分啊,你不要這樣說別人啦,你們好討厭啊。”語氣溫柔卻一點沒有規(guī)勸的意思。大家總是能夠莫名其妙地在討論中哈哈大笑。
笑點是阿琴。大家總能在她身上找到好笑的事情。
我和阿琴在小學時代還算不上朋友,我頂多是她寥寥可數(shù)講過幾句話的同學罷了。我不喜歡她,因為覺得她古怪又孤僻,聲音也總是帶著惡狠狠的架勢,那時候的我還沒有成熟到理解阿琴不一樣的羞澀和緊張。后來她和我解釋,她喜歡聽我說話,自己不會說話,意思總表達不清楚,總是小心翼翼又怕說慢了我不高興。她說,我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班長,我也混在那群哈哈大笑的人里面,雖然不會故意提起話題,但也會跟從大眾。有時候覺得他們說話太過分了也只是沉默離開,我甚至沒有為她說過一句公道話。
但她說我是她的好朋友,我有點羞愧。
男生們的戲弄、有意無意的挖苦,阿琴都假裝沒看見。唯一一次見到她發(fā)怒是在六年級畢業(yè)禮上。
老師已經(jīng)離開了教室。
男生們把阿琴的桌子從角落里拖到教室中心。用講臺上的紅色粉筆在桌子上寫“牛鬼蛇神”,不知道哪里折來的樹枝,男生們拿著樹枝沾著水在教室里又跑又跳,嘴里念叨著“驅鬼保平安”,好像在進行某種儀式。弄得教室里都是水,有女生撐著傘在“跳大神”的人群里,咯咯地笑不停。
我從后門看見,阿琴從門口猛地沖進去,一下子掀翻了桌子,眼睛里噴著火焰,一把折斷了樹枝。大家一下子都被嚇到了,他們已經(jīng)習慣了阿琴的沉默和忍耐,突然而來的爆發(fā)讓大家都不知所措。
有男生喊道:“丑八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阿琴像是小獅子,渾身顫抖著沖過去打了那個男生一個耳光。響亮的巴掌伴隨著阿琴頓挫抑揚的哭聲。
我第一次看見她哭,眼睛里噙滿了淚水,眼眶紅得嚇人,鼻翼一抽一抽。滿臉鼻涕眼淚難看極了。
事情是怎么結束的,我差不多忘了。我只記得阿琴躲在廁所里哭時,我上前遞了張紙巾。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拍拍她的肩膀。
上了初中,大家似乎變得懂事多了,過去的不理智也羞于啟齒了。我又和阿琴同班了,她顯得很高興,抱著我又笑又跳。初中的班級仍有許多小學的同學,大家雖不如小時候幼稚了,但對于阿琴還是避之如蛇蝎,大家都怕了,怕她像小學畢業(yè)禮上那樣暴怒。年級又開始傳她的事跡,這次大家說她腦子有病。
她一直都被排斥被討厭,但沒有人告訴她,她做錯了什么。
初三還沒讀完,她就輟學了。沒有什么人在意她的離開,她只和我一個人告別說要去打工。她告訴我,她真的真的好討厭學校,一直想走。
我從來沒有問問她,委屈嗎?難過嗎?傷心嗎?或許這些輕飄飄的詞語承擔不了她情緒的萬分之一。因為沒有要好的朋友,沒有人為她出頭,我漫不經(jīng)心的搭理和禮貌的關心讓她覺得我是她的好朋友。
前些日子,在路上碰見她,她高興地跑來抱我。她染了頭發(fā),穿著牛仔褲和T恤衫,笑得很燦爛。
她一直急于改變自己過去的模樣,就算不說,我也知道,那些時光里的傷疤怎么可能輕易愈合。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