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世云,壯族,1963年出生,廣西馬山縣人。曾是教師、黨委秘書、宣傳干事、縣委組織部科長、鄉(xiāng)鎮(zhèn)黨委副書記、鎮(zhèn)長、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廣電局長。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寧市第二屆簽約作家,2004年被南寧市作協(xié)評為“優(yōu)秀作家”。 198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出版小說《履痕》(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出版),中短篇文集《心祭》(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我家對面的撿垃圾阿婆出事了,我心里感到非常沉重,久久不能釋懷。往時的病痛和艱辛我都能泰然處之,而由于火災(zāi)死去的撿垃圾阿婆卻讓我常常感到恍惚和失落。
不寫這點文字,我真的很難受,無際的孤獨和自責時常無情地襲擊我的靈魂。這時我就坐在我的書桌邊,窗外飄灑著冰冷的冬雨,呼呼的北風敲打著我的窗欞。從我書房窗口鳥瞰下去便見到撿垃圾阿婆的那間房子,棺材似的。過去是間瓦房,不知什么時候改建成水泥平頂房了。長方形,不足十個平方。那房子橫在別人樓房的后面,似乎要堵住別人的后路,隔壁是永昌玻璃店,四層樓,堂堂皇皇,前面樓房正在興建,已建三層了還在加層,夾縫中有條小甬道通向垃圾婆的家。過去這條甬道堆滿阿婆撿回來賣不出去的破爛,人走不過去。曾經(jīng)有一個女孩跟阿婆走,那女孩是阿婆撿養(yǎng)的,她讀到小學六年級就不讀了,嫁人了。女孩僅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已經(jīng)瞎了,不知是天生的還是后天造成的。女孩長得不錯,健壯實在,她嫁出去后,就很少見她回來。有天早上我走路回來,無意中瞟進甬道一眼,現(xiàn)在那條甬道干凈了,但卻很冷落、陰森。
我知道我寫這些文字,對死去的阿婆毫無意義。人死如燈滅,對于幸福地活著的圈外圈內(nèi)人也無關(guān)痛癢,有誰來關(guān)注一個無親無故的、撿垃圾的老太婆?而對于我卻是一種解脫,一種聊以自慰。不僅因為阿婆是我的鄰居,而且我對她有內(nèi)疚的心結(jié)。當她最需要人幫助的時候,我卻大意了,以致釀成后來悲劇的發(fā)生。
一九九三年,我從鄉(xiāng)下調(diào)到城里工作,單位沒有住房,經(jīng)同事介紹,買下我現(xiàn)在的房子。原來是一棟瓦房,后來改造了,把瓦房改成水泥樓房,三層樓,體面、寬敞、堂皇。過去每天忙于事務(wù),冠冕整潔地進出轎車,哪里在意對面撿垃圾的阿婆?現(xiàn)在退居二線了,不忙了,閑著。每個月國家發(fā)給豐厚的俸祿,過著心寬體胖、食必良肉的生活。
對面阿婆來找我時,我感到很意外。那天我腆著臃腫的肚子出門。撿垃圾阿婆在我家門口右側(cè)翻曬她撿來的潮濕廢紙。她見我出來,努力挺起腰桿,站在我面前。盡管她很吃力了,但她的腰還是直不起來。她勉強地笑著說:“睿兒他爸,我的腰痛得厲害,你幫我買些藥回來,我給你錢?!彼f著要從腰間的內(nèi)褲里掏錢給我。我不看她掏錢的過程,答應(yīng)她幫她買藥,便上車走了。在車上我腦海里閃過她的形象,她像一只煮熟了的蝦米,身子彎弓,一張小臉,像一片落葉,一對鼠眼,雖小但有光亮,頭發(fā)一綹綹,像多年沒有洗過一樣,黏連在一起。
我給阿婆買了麝香壯腰骨膏。不知她用藥后有沒有好轉(zhuǎn),我再沒有過問。
再次見到撿垃圾阿婆的時候是在路上,我正回家,她要出去,她肩上挑一擔破爛,大概要挑去賣。她見到我突然站住了,笑著,很難得的笑,但我看不到她的牙齒。她笑說:“睿兒他爸,你幫我買藥治好了我的腰,我謝謝你,多少錢我給你。”我急忙擺手說:“不用,錢不多?!蔽乙幻嬲f一面轉(zhuǎn)過高貴的身子走開。她在我后面說:“你真是個好人?!?/p>
好人?我心里暗笑,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
有一天中午,我正要午休。我有午休的習慣,有時候覺得午休時間比夜晚睡覺還甜美,夜里常常做夢,夢那些離奇古怪的東西。有一次我夢見已故的母親,我母親八十五歲過世,我卻夢見她很年輕漂亮,我竟然和我母親緊緊擁抱在一起。午休時間沒有夢,仿佛隔世。
樓下有人拍門,我不想理,午休時間打擾人,不禮貌。但拍門卻不依不饒。我只好重新穿上衣褲下樓。是撿垃圾阿婆,她像個稻草人站在我家門前,我有點氣,但很無奈。你無法對一個老人發(fā)脾氣,對吧?我說:“阿婆,有什么事?”
阿婆仰起那落葉般的臉說:“我想在你家充手機電,可以嗎?”她說著舉起手中的手機給我看,說:“我手機沒有電了,我想給我女兒打電話,叫她回來,最近我身體不太好?!?/p>
我瞥一眼阿婆手中的手機,那手機很舊很小,周圍的鍍漆已經(jīng)脫落,斑斑駁駁。我無意中看見阿婆的雙手,看見一雙撿遍全城垃圾的手,我的心怦然地跳動起來,她的手我無法描寫,分不清指甲和皮肉。我說:“可以,當然可以,你充吧?!蔽抑钢≤嚺赃叺牟遄f,“就在那里充吧?!敝钡浆F(xiàn)在,每天我開車出門,都仿佛看到阿婆那個斑駁的小手機懸掛在墻上,晃來晃去。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真是個麻木不仁的人。阿婆來我家充電本身就說明她家沒有電,沒有電意味著晚上要點煤油燈。我竟沒想到阿婆一個人孤苦伶仃住在漫漫的黑暗中,我卻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一直到那場火災(zāi)的來臨,火災(zāi)吞沒了阿婆,我才恍然醒悟,阿婆家沒有電,電就在她身邊,她卻不能享受。我家每個房間,包括廚房都安有兩盞電條,每當黑夜來臨,我家便燈火通明,亮堂勝似白晝。有時暫時停電,我會抱怨不休。也許處在光明的人永遠不會知道處在黑暗的人的痛苦,而處在黑暗之人才真正懂得光明的珍貴。
撿垃圾阿婆出事那晚是冬至,挺熱鬧的。我堂哥(平時我叫他柏哥)上來跟我過節(jié)。柏哥是小學校長,退休了,現(xiàn)在在農(nóng)村過,他的子女都成家立業(yè)了,沒有啃老。他退休工資近四千元,手頭寬裕,常來縣城跟我聊天,反正我也一個人過,住三層樓,空洞得很。睿兒雖然大學畢業(yè),回來自謀職業(yè),但很少回家。柏哥愛好詩詞,古體詩,我不會作詩,但能欣賞柏哥作的詩。在我們村也只有我能讀懂柏哥的古詩,因此有點“孰與誰歸”的意思。那晚我們吃過飯,柏哥還飲點紅酒,很開心。快十點了,門外突然嘈雜起來,人喊聲、車鳴聲、腳步聲,急促傳進家里,我和柏哥開門出去。當時我家的門前已經(jīng)站滿人,男女老少,堵得街道水泄不通。這時我意識到出事了,我們西華街出大事了。我抬頭沿著人們的視線看去,看見撿垃圾阿婆家冒出滾滾濃煙。濃煙里氤氳著塑料袋、薄膜袋、舊廢紙、舊布料以及老鼠燒焦的氣味,那些難聞的氣味彌漫在空中,久久沒有散盡,像北京的霧霾一樣。接著一股紅彤彤的火焰從窗口噴涌而出。阿婆用她那貓爪般的雙手拾遍全城每個角落人們丟棄的垃圾,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撿回家,堆在房子里和甬道里,不小心,一把火把它們和她的心血一起燒毀。
我看到火勢越來越猛,火焰緊跟著濃煙涌出來,阿婆是不是在屋子里?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想沖進火海救出阿婆,但我的雙腿沒有移動,我這腐朽的軀體無法支撐起我這高尚的靈魂。我自我安慰道,阿婆一定不在屋里,她一定出去撿垃圾沒有回來,今晚是冬至,人們會丟更多的垃圾。
有人在新建的樓頂上指揮滅火,消防車開來了,消防人員來了,擺開大蟒蛇似的膠管一路延伸到江邊,從江邊抽水上來滅火。大火很快被撲滅了,消防車隨后也開走了,觀火的人們也散了,街道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我和柏哥去江邊散步,沿江兩邊路面鋪墊瓷磚,平整整的,很好散步。江兩岸綠樹成蔭,路燈綽約的光亮從樹葉間隙處奔跑下來,撫在我們紅潤的臉上。我早就把火災(zāi)的事忘記精光,在這樣柔和的燈光下散步,心曠神怡,我們有說有笑。江邊有漂亮姑娘在遛狗,手牽鐵繩,那鐵繩小巧玲瓏,套在狗的脖子上,狗身上穿著花衣服,很滑稽可笑。我時而想狗與人的關(guān)系,大概狗與人相處容易,人與人相處難,人不如狗忠誠,人爾虞我詐,狗忠誠迎合;時而想倘若人用愛狗之心去愛人去關(guān)心那些需要幫助的人,那該有多好。我這樣的憂慮轉(zhuǎn)瞬即逝,對面廣場的鼓聲、歌聲,吸引我,吞沒我,我陶醉在歌舞升平的時代。在返回的路上,有人在江邊夜釣,夜光漂在水面上閃著綠光。柏哥即興作了一首釣魚詩:
夏天蚯蚓無外藏,北景羅非餓斷腸。
白日垂釣嫌時短,夜里思薪恨月長。
我大笑起來,我覺得柏哥是為時而作。當今世事無常,物價飛漲,公職人員天天抱怨薪水太低,收不抵支,日子難過。柏哥這詩道出了工薪階層的心聲。這樣想著已走到家門。駐足要開門,卻看到對面甬道口有幾個人站著說話。我隱約聽到他們說,撿垃圾阿婆死在家里了。聽到這個噩耗,我的心情突然低落下來,剛才的興奮瞬間消失,我的身子有點顫抖。我邁著趔趄的腳步,搖晃著身子推門進家。
責任編輯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