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開華，廣西桂林人，有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小說界》《章回小說》《陽光》《短篇小說》《當(dāng)代小說》《南方文學(xué)》等刊。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有那么幾天，一只白頸烏鴉繞著村莊旁的樹林飛來飛去，最后總是落在那棵低矮的枯木丫杈上?？菽臼且豢霉帕?，死了幾年了，正一截一截腐朽斑駁脫落。丫杈成弓形，與熊老八的木屋大門遙遙相對；白頸烏鴉落上去呈直線也面朝熊家，那形狀，就變成一把弓箭了。

二云讀過中專，算是個有文化的村姑，見白頸烏鴉孤獨(dú)地哀鳴著，知道它在尋找同伴。她還知道生態(tài)環(huán)境一天天在遭到破壞，烏鴉也在逐漸減少，甚至?xí)^跡。但在熊老八眼里就不一樣了，烏鴉是災(zāi)星，特別是落在丫杈上對著自己的木屋就像離弦的箭，那不是預(yù)示大禍臨頭嗎？

這還得了！熊老八睜著獨(dú)眼粗聲粗氣地朝白頸烏鴉罵，日你媽，那么多樹木不去落腳，偏偏選死樹對我家的家堂！罵罵咧咧中，虎背熊腰的他撿石子用力砸過去，白頸烏鴉“哇——呀”一聲，然后在空中畫出一道弧遠(yuǎn)去了?？傻诙焖只貋砹耍野Q聲更凄慘。熊老八再也不愿看到它，于是他手握利斧狠命砍枯柳?？萘芸毂环诺沽?，他也被一根掉下來的樹枝打暈了。

婆娘和女兒二云手忙腳亂將他背進(jìn)屋。清醒過來，卻露出勝利的笑，仍罵白頸烏鴉，把你的落腳點(diǎn)砍了看你還叫災(zāi)不！

村里人沒有誰注意到災(zāi)星白頸烏鴉，但幾天后他們在同一瞬間都知道熊家出大事了。

最先知道禍?zhǔn)碌氖切∏嗄甏蠊纷泻托」纷校麄円粋€堂兄一個堂弟，吃飽了沒事干手癢癢地要去熊家找虎牙仔玩牌賭錢。推開門，虎牙仔直挺挺地躺在新房地板上，死了。他是自己喝農(nóng)藥死的，滿屋子濃濃的刺鼻的農(nóng)藥味。要知道，他上門跟二云結(jié)婚剛好十天。

村莊像地震了一樣，也驚動了警察。最后，警察結(jié)案說虎牙仔的死與妻子二云及熊家所有人無關(guān)。但事情并沒有這么簡單。警察走后，熊家人就被蜂擁而來的虎牙仔家族人控制起來了?；⒀雷屑易迦耸最I(lǐng)叫常保，是個看地先生，懂點(diǎn)陰陽八卦。他說，虎牙仔的死與熊家無關(guān)，可能嗎？我們不干違法亂紀(jì)的事，但虎牙仔出殯及入土為安得按山鄉(xiāng)古老的習(xí)俗：背尸下葬！

背尸，大狗仔小狗仔等年輕人聞所未聞。二云驚呆了！熊老八及所有村人也傻眼了。

幾名警察聞風(fēng)又來到了熊家，熊家族人終于松了一口氣。熊老八突然趾高氣揚(yáng)起來，他請求警察的庇護(hù)，指著虎牙仔族人里的頭人常保說，他慫恿族人大搞迷信活動害人，說什么要我的女兒背尸下葬，不然與我家沒完，這不是引發(fā)矛盾沖突置人于死地嗎？常保據(jù)理力爭說，在過去，背尸下葬甚至連同背尸者一起掩埋雖是惡習(xí)，可這古老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演繹到民國末年時，山鄉(xiāng)仍發(fā)生過幾起背尸下葬事件，但打破了連同背尸者一起掩埋的陋習(xí)，其目的是讓背尸者贖罪，讓后輩引以為鑒！警察們靜靜地聽著，直到走時，一個當(dāng)官的警告雙方在辦喪事途中不能動粗，誰觸犯法律銬誰。他最后說，喪葬習(xí)俗，與警察辦案無關(guān)。這話助長了虎牙仔家族人的威風(fēng)，再望一眼虎牙仔僵硬的尸體，二云臉如死灰。

常保最后一錘定音：出殯后，由二云背尸！

山村像炸了的馬蜂窩，包括臨近幾個村莊，上千雙眼睛都盯著二云。特別是表姐小盼，她那神情像寒風(fēng)中的霜葉，由青變紅，再轉(zhuǎn)黃，煞是難看。

此前，二云是個快樂的村姑。她在遠(yuǎn)方打工。一天，熊老八打來電話告訴女兒說母親的身子很虛弱，并時常感冒，吃藥打針從不間斷。二云聽得心里直發(fā)急，每月的工資幾乎全部打回了家里。

突然間，爺老子的電話少了，而通話中他的語氣也很輕松。二云奇怪了，是阿媽康復(fù)了嗎？還是爺老子在家撿了個什么金元寶？在她的追問下，爺老子在電話里說，家里遇上了一位好人。二云再問，爺老子笑而不答，他只說，過些日子你就知道的。她馬上推測，好人……難道是個男人？她突然恐慌起來。

一天晚上，她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男子的電話。在對方的嘻嘻哈哈聲中猜了許久，仍聽不出說家鄉(xiāng)方言的對方是誰。正要生氣掛電話時，對方才自報(bào)家門。這時，二云那遙遠(yuǎn)的記憶里蹦出了一個人——虎牙仔?；⒀雷屑揖驮卩彺?，他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二云記得，小時候的虎牙仔經(jīng)常欺負(fù)女同學(xué)。因虎牙仔生有兩顆虎牙，張嘴像電影《駱駝祥子》里的虎妞，所以旁人給了他一個綽號，叫“虎牙仔”。

虎牙仔長大成人時就游手好閑，經(jīng)常到山外浪蕩，爸媽給他的家像旅館，所以在二云眼里，她對虎牙仔沒有一點(diǎn)好印象。自從二云離家到市區(qū)讀中專后，已有四五年沒見虎牙仔了，也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二云第一次接過虎牙仔的電話后，他的電話來得比爺老子還勤，后來幾乎是每晚一個。這時二云才知道，爺老子說的好人就是虎牙仔。電話里虎牙仔說，他背著二云阿媽去村衛(wèi)生所打針，途中不小心扭傷了腳，但還是咬著牙來回走了十多里山路。二云不信，打電話問爺老子。熊老八說，那天我有點(diǎn)感冒，你媽風(fēng)濕腰疼又犯了，我只好求路過的虎牙仔幫忙，是我和他輪換背你媽的。二云聽后，覺得虎牙仔雖在自己面前表功獻(xiàn)殷勤，但仍然對他心存感激。

一個又一個電話中，虎牙仔聲音越變越甜，他向她求婚了。他說，二云妹子你不知道呀，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一天也沒間斷過。二云覺得好笑，虎牙仔在背愛情連續(xù)劇臺詞，可是少女的心在甜言蜜語中仍然泛起一陣陣漣漪。過后，她卻說，我們雖然從小長大，但懂事后在一起的時間根本沒有，彼此之間并不了解，這事過一段時間再說吧。

爾后的日子，虎牙仔的電話和爺老子的電話交叉不斷，只是爺老子的電話令二云不得不慎重對待。爺老子說，春耕多虧了虎牙仔幫忙；端午節(jié)虎牙仔又買酒又買肉；妹仔呀，你回家和他成親吧……二云是獨(dú)女，在外闖蕩的日子，曾有幾個還算談得來的外地小伙向她示愛，二云就是不肯接受，她不能違背爺老子擬訂的家規(guī)，要在家招上門女婿。二云心里想的是，一定得在家附近的山村尋找自己的如意郎君。那樣，婚后男女雙方兩家有個照應(yīng)，這個主意一定，便在心里不能更改。

虎牙仔的出現(xiàn)讓二云想了很多，這么多年不見，也許他已不再是從前那個樣子了，變好了。在爺老子的一再催促下，本來打算春節(jié)回家的她，只得提前動身返鄉(xiāng)了。她要回家看看，虎牙仔到底成了什么樣的人了。

農(nóng)歷七月半。鬼節(jié)。風(fēng)塵仆仆的二云回到了家。踏進(jìn)家門的那一刻，她驚呆了，除木屋沒變外，房前屋后庭院四周打掃、整理得干干凈凈；她的閨房布置得煥然一新，一切都是新的，家具還散發(fā)著濃濃的油漆味。爺老子告訴她說，你不在家，我已把你和虎牙仔的婚事定了，虎牙仔上門的日子也定好了，就在八月初三。二云瞠目結(jié)舌。爺老子又說，請親戚朋友喝喜酒的帖子也發(fā)出去了，改天你和虎牙仔到鄉(xiāng)里登記吧。

爺老子的一席話讓二云懵了。

鄉(xiāng)鄰鄉(xiāng)里有人開始祭鬼了。從十二到十四，一日三餐，家堂神龕前都擺滿供品，讓先祖的陰魂一樣享受陽間的食物，祈求它們看護(hù)家園，祈求它們護(hù)佑人畜興旺。有人殺雄雞了，雞肉是供桌上鬼們最喜愛的食品，雞的慘叫聲在村中就不絕于耳。熊老八也在堂屋中點(diǎn)燃香燭了，一絲一絲檀香味在空氣中來回飄蕩，飄進(jìn)二云的鼻子里，她差點(diǎn)窒息。她強(qiáng)打起精神望自己的閨房，發(fā)現(xiàn)有點(diǎn)像鬼們活躍的廟宇。

小盼突然來了。她說表妹你真回來結(jié)婚了，你怎么趕鬼節(jié)布置洞房??？如果這話讓熊老八聽見了，他的獨(dú)眼放出的兇光會把小盼轟走。二云望著小盼，看她皮笑肉不笑的，心里一陣寒戰(zhàn)。打小，小盼就跟二云合不到一處，長成大姑娘了，嫡親表姊妹一脈血液，仍成不了閨中密友。

小盼又說，有點(diǎn)倉促。

二云很尷尬。沒征得她的同意，爺老子就把洞房布置好了，這事就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倉促。小盼接著說，我要來參加你的婚禮。一句帶著祝福的話，讓二云更尷尬了。依照鄉(xiāng)俗，本村及鄰村有姑娘出嫁，姐妹們都會聚到一塊幫著哭唱“娘送女”出親，她外出打工，沒能在小盼的婚禮上哭鬧嬉鬧留下了遺憾，小盼的話就讓她臉紅。她說，表姐，謝謝你看得起我。

小盼沒有客套話，卻陰陰地說，你結(jié)婚，我卻打算離婚了。

二云驚詫不已，表姐結(jié)婚才一年多啊。

小盼沒有理會目瞪口呆的二云，她朝堂屋喊，舅舅，我要留下來吃飯。熊老八應(yīng)聲而出，吃吧，沒有好菜招待你。小盼說吃什么菜，熊老八嘿嘿一笑說二云大老遠(yuǎn)回來就砍一斤豬肉孝敬你舅娘的，我們吃蘿卜白菜吧。小盼不依，望著供桌上的雞說就吃雞肉吧。熊老八咆哮，吃鬼食??？小盼面不改色心不跳，快速從供桌上抓起雞就進(jìn)了廚房。

吃飯時她也沒有斯文，兩只雞腿進(jìn)了她的嘴后，連舅媽喜歡吃的雞肝也下了她的肚。吃飽喝足，她款款踱進(jìn)二云的閨房。這樣的舉動令二云百思不得其解，打小到大，表姐可從來沒有在舅舅家放肆過。

小盼坐在沙發(fā)上，竟蹺起了二郎腿。二云小心翼翼地問，表姐，你怎么想起要離婚？小盼用細(xì)竹枝當(dāng)牙簽，在牙縫里剔出一絲雞肉殘?jiān)鄣囊宦曂略诘厣虾?，說，你想聽嗎？二云說，我表姐夫他對你不好嗎？

小盼哈哈大笑，說，問你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你說當(dāng)今年輕人結(jié)婚，洞房里婚床上最害怕的是什么？二云像被擊了一棍，支支吾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小盼浪笑，表妹你難道還沒被男人那樣過？二云雙手捂眼，羞得滿臉通紅。小盼立刻大罵起自己的男人田伢仔來。

二云像是知道了什么，說，是表姐夫婚前有過性史嗎？

小盼張嘴一字一頓，不是他，是我！

她說，奶奶的，不就是那么一次嘛，也不是我自愿的。田伢仔第一次上婚床勇猛得可以，跟老虎一樣。當(dāng)他確認(rèn)我是二手貨后，竟像挨石頭砸中七寸的蛇癱軟在床上，繼而哀號：我他媽的造了哪門子孽啊，討個婆娘第一回像開火車過隧道。號完，他便對我大打出手，逼我說出初戀情人是誰。我哪有力量反抗，我哪有什么初戀情人？在挨了他兩巴掌之后，只有哭泣的命。

二云驚訝，你沒有初戀情人怎么會……

小盼嘿嘿一笑，我是遭人強(qiáng)奸的！

她說，爾后，稍有不順心的事他就對我橫眉冷對，像書上說的，我就這樣成了他的拳頭產(chǎn)品。打夠了吧？我柳眉倒立說，離婚！他看我動真格的了，卻撲通一聲跪在我面前求情，你說這樣的男人不是窩囊廢嗎？

二云無言以對。小盼似乎還有什么隱秘的話要說，但她的嘴翕動了幾下后，卻以過來人的口吻說，男人啊，要么粗俗粗暴，要么嫖賭逍遙，要么木頭腦殼一個蔫不拉唧的，沒一個十全十美的。還說，女人，永遠(yuǎn)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

直說得二云一頭霧水，就問，你到底想說什么？

小盼卻要走了，她昂起頭問二云，跟虎牙仔結(jié)婚，你可想清楚了？沒容二云搭腔，她就從容而自得地走了。熊老八踱出門外，指著她的背影對女兒說，這妹仔變了，在家有事沒事就找老公吵架，你以后少跟她來往，別學(xué)她的壞樣子。

二云抗命，我不想跟虎牙仔成親！

熊老八說，你有人了？

二云說，沒有。

熊老八笑，如果你有人了，我就讓虎牙仔打消念頭。

二云竟想不出附近村莊里是不是有她喜歡的男人。直到跟虎牙仔成親后還在想，想來想去，村里的年輕后生仔們卻來幫忙抬喪了。

2

虎牙仔的家族人都像超級演員。特別是頭人常保，他把警察們“趕走”后，又帶著一大幫晚輩圍著虎牙仔的尸體抹眼淚，然后對二云吼：說，虎牙仔到底是怎么死的？

這是個關(guān)鍵的問題！問題一提出，年輕人就起哄了。山村太小，老鼠吱吱喳喳叫一聲也會讓大家聽到。這個最關(guān)鍵的問題就是，虎牙仔上門十天了，二云竟還是個處女?；⒀雷惺莻€健康的男人，得不到二云，他就自殺了。

二云回答不出常保的提問，全身瑟瑟發(fā)抖。就這樣，在常保哼的一聲中，她背尸一事已在劫難逃了。

大狗仔小狗仔本來要到鄰鄉(xiāng)打工砍伐木頭，虎牙仔的死拖住了他們的腳，他們這些年輕力壯的后生仔都要幫忙扶柩抬喪。有酒喝有肉吃，大狗仔小狗仔很開心，大狗仔學(xué)長輩們的口氣，背著人戲謔“咒”熊老八：吃了你家無錢飯，耽誤了我的有錢工。小狗仔就笑，碰運(yùn)氣吧，在熊家吃飽喝足再找?guī)讉€人玩幾局，說不定工錢就有了。

這幾句話讓大狗仔的爺老子聽見了，他最痛恨的就是后生仔玩牌賭錢，就說，大狗仔你去打工砍樹，熊家的忙我去幫，我才五十骨頭硬著呢，抬喪也比你們后生仔強(qiáng)。

大狗仔問，爺老子你見過背尸嗎？

爺老子搖頭，只聽說過去有師公趕尸，沒見過也沒聽說過背尸下葬。

小狗仔搭話，趕尸恐怖，背尸沒什么稀奇，戰(zhàn)場上死那么多人，活著的人不是都在背尸嗎？大狗仔以兄長自居，說你懂個屁，戰(zhàn)爭是什么？那是天災(zāi)人禍！因戰(zhàn)而死的人，他們的魂飄向空中叫英魂，也是不會害人的鬼魂。虎牙仔是什么？他的魂叫冤魂，說白了是厲鬼，如果不是嫡親的人，誰敢去碰他的尸體？嫡親的人去撫摸死尸沒有什么，旁人就不一樣了，觸碰就會使鬼魂附身！二云跟虎牙仔有親情嗎？笑話！

爺老子見兒子說得頭頭是道，但他仍舍不得有外出砍木頭賺錢的機(jī)會，就嗆兒子說，你去賺你的錢，別什么鬼魂不鬼魂的，一切與你不相干。

大狗仔懼怕爺老子，哀求說，馬上就要看二云背尸了，這天方夜譚的故事活生生地出現(xiàn)在眼前了，你就不能讓我開開眼界嗎？

剛好，二云凄厲的哭聲從村中傳過來，爺老子哼的一聲走開了。

二云悲愴地哭，并不是哭虎牙仔的死，而是哭自己的命。

七月半那天她是偷偷回家的，到了鎮(zhèn)上才打電話告訴爺老子，并沒有讓虎牙仔知道。第二天，得知二云已回來的消息，虎牙仔一大早便從家里趕了過來。二云仔細(xì)一端詳，虎牙仔大貌未變，只是嘴唇上的胡子濃密了許多，嘴里除那兩顆難看的大虎牙外，其余的都被尼古丁熏染得焦黃。二云想，他不刷牙嗎？想到要跟那樣的嘴巴接吻，突感一陣惡心。熊老八做主，婆娘夫唱婦隨。郎崽來了，當(dāng)娘老子的喜笑顏開忙不迭端茶讓座，一不小心崴了腳，茶碗摔碎在地，痛得哇哇大叫?；⒀雷幸姞?，一個箭步上前扶起，然后將她抱到椅子上坐好，雙手抓住痛腳，十指很有節(jié)奏地在傷處按摩起來。這情景，多像古代孝子伺候慈母！

二云看在眼里，感覺虎牙仔在獻(xiàn)殷勤。但昨天回家就聽旁人說過，他雖喜歡在外蕩，但待人還不錯。她想起了小盼的話，男人都是這樣嗎？可小盼后面那句話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她猜測，小盼在縣城打過工，那時虎牙仔也在縣城浪蕩，她一定知道他有斑斑劣跡。

晚上躺在床上，二云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睡。山鄉(xiāng)民間的說法是，只有憨頭笨腦和浪蕩得無法討婆娘的男子才做別人的上門郎崽。二云也見了很多，情況大多如此，她長嘆一聲：認(rèn)命吧！才迷迷糊糊進(jìn)入夢鄉(xiāng)。

從七月半正式接觸到八月初舉行婚禮，就半個月時間，熊老八操辦女兒的婚事真夠閃電式的了。

咧嘴大笑的是虎牙仔，能擁有二云當(dāng)然是撿到了金元寶。也許有人罵過他沒出息，也許還有人見他浪蕩樣背地里咒過他永遠(yuǎn)討不到婆娘，如今他走在村人面前人五人六的，滿面春風(fēng)揚(yáng)揚(yáng)得意。熊老八一句“去打結(jié)婚證吧”，他心里像裝了一罐子蜜。

通往鄉(xiāng)鎮(zhèn)二十公里的山路剛修好不久，坑坑洼洼。他借來一輛摩托，載著二云去縣城。在婚姻登記處，看著工作人員填寫結(jié)婚證書時，二云的眼皮突然跳了起來，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是對是錯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一旁的虎牙仔心快蹦出了喉嚨，眼睛緊盯著工作人員手里那支筆和桌上的結(jié)婚證書，焦切地盼望工作人員快快疾筆行書。工作人員不緊不慢，秤砣壓千斤般的鋼印“咔嚓”一聲蓋在“金童玉女”照上，他才大噓一口，如釋重負(fù)一口濃煙吐出，二云被嗆得咳了兩聲。工作人員雙手遞過“結(jié)婚證書”，那一句“祝你們白頭偕老”的溫馨工作客套話，二云的嘴角才勉強(qiáng)露出一絲笑容。

返家途中，虎牙仔把摩托車開得飛快。顛簸中，二云膽小害怕，本能地緊緊抓住他的雙肩。想緊緊摟住他，這樣更有安全感，她還不敢。山道上偶爾出現(xiàn)的三三兩兩的行人，認(rèn)識他們的，都瞪著驚奇的眼睛，虎牙仔就得意忘形唱起了《婚誓》：

阿哥阿妹的情意長，

好像那流水日夜響；

流水也會有時盡，

阿哥永遠(yuǎn)在我身旁。

……

鮮花開放蜜蜂來，

鮮花蜜蜂分不開；

蜜蜂生來就戀鮮花，

鮮花為著蜜蜂開。

在一無人處，虎牙仔將摩托車停下熄火，二云問怎么了。他答，撒尿。二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他當(dāng)著二云的面解開褲帶便對著路旁一草叢中的螞蟻窩尿了起來。躲避不及的二云從未見過這場面，她紅著臉罵了一句，惡心！此時的虎牙仔面帶一種在二云看來是下流的淫笑，他尿完后抖抖家伙系上褲帶，湊近二云，用變調(diào)的聲腔說，哎，你已是我婆娘了，說話怎么這么難聽。二云立即反駁，還未到那一天。

是的，這里有鄉(xiāng)村式婚姻，只有辦過喜酒之后，才算是正式夫妻。

婚禮如期來臨。八月初三這天，嫡親的親戚們?nèi)考械搅诵芾习思?。二云拉過娘娘問，表姐小盼怎么還沒來？一旁的熊老八搶過話說，我請了她兩次了，難道要用轎子去接她！娘娘也無奈地告訴二云，死丫頭昨日又跟家婆吵架了，不知拗什么脾氣，我一大早打她電話，她就是不肯來。二云不信，說話了的啊，自己這般大的終身喜事，她在家怎么不到場呢？小盼的家不遠(yuǎn)，二云此時想都不想，拔腳朝山里奔去。

剛出村口，遠(yuǎn)遠(yuǎn)地見小盼從山道那邊過來了。二云迎上前，小盼張嘴就說，不用請，我來了。二云真猜不透婚后的小盼是個什么人了。

小盼臉陰陰的，說，你真想好了，要和虎牙仔舉行婚禮結(jié)合到一塊？二云立即警覺起來，知道她肯定要說和虎牙仔有關(guān)的事了，忙問，怎么啦？小盼說，虎牙仔嫖賭逍遙沒干過一件正經(jīng)事，不是個好人?？h城那些明妓暗娼誰不認(rèn)識他兩顆虎牙？整天浪在縣城，不是酗酒就是和那些女人打情罵俏。

小盼在縣城打過工，對虎牙仔的事她當(dāng)然再也清楚不過了。她告訴二云說，想提前找你，阻止你和虎牙仔去鄉(xiāng)里領(lǐng)結(jié)婚證的。那時我很矛盾，今天鼓起勇氣來拆你的臺！

二云平靜地說，你不是說男人沒一個十全十美的嗎？女人嘛，都知道婚姻是一個圈子，但誰也免不了要往里面跳?；楹螅M自己所能吧，看能否管住他。

小盼大叫，虎牙仔是畜牲！

接著她告訴二云：我在縣城打工的住處，虎牙仔去過兩次。一天晚上，似醉非醉的他又來到我的住處賴著不走。他無話找話，后來開始挑逗我。我趕他走，他反身將我抱住，強(qiáng)行把我壓在地板上……那一刻，我生不如死！他的酒醒了，走時卻涎著臉說小盼妹子，我不知道你還是處女啊，以為你在縣城早就讓男人給搞了。

二云一陣眩暈，表姐，你為什么不早說！

小盼皮笑肉不笑，精彩的還在后面呢，表妹，愿意聽嗎？

村中又一陣鞭炮聲炸響，二云知道有賀客到了，可她再沒力氣走回家去迎接。小盼把她攙到一僻靜處，兩人面對面坐下像一對博弈的棋手。

小盼說，要在過去女人視貞潔為命我早就沒命了，是時代救了我，走出痛苦的圈子后我也想嫁人我也嫁人了。女人嫁人，不就圖個平平安安過日子嘛！是的，田伢仔說的沒錯，他媽的他第一次感覺像火車過隧洞，我他媽的也沒有一點(diǎn)感覺！在床上磨合了無數(shù)次也沒有緊湊感，他媽的每一次我竟回味第一次遭強(qiáng)奸的時候，那可是多么刺激多么快感啊……

二云全身顫抖起來！

說到傷心處，小盼淚眼汪汪，滿腹的話像竹筒倒豆子：面對男人的拳頭，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離婚，念頭一起，找到虎牙仔就說你個黑良心的把我忘得一干二凈了呀！虎牙仔見我就逃，丟給我的話千篇一律——對不起小盼妹子，我醉了失去了理智，再說那也是好玩。我氣急了，最后沖他大喊，你要對你的行為負(fù)責(zé)！并抓起菜刀嚇唬他說，你不負(fù)責(zé)我們就魚死網(wǎng)破遭世人白眼！他卻厚著臉皮說，你很快就是我的表姐了，這事諒你也不敢亂說。

二云全身虛脫，強(qiáng)打起精神問，你想離婚嫁給他這事發(fā)生在什么時候？小盼說，兩個月前的一天。二云臉漲得通紅，罵了句“畜牲”。兩個月前，正是“畜牲”電話里天天對她信誓旦旦的時候啊。但她還知道，那些日子，也正是虎牙仔背著阿媽去衛(wèi)生所打針的時候。

小盼說，表妹，我求你了你就逃婚吧。

二云擦一把眼淚，你什么意思？

小盼說，就憑他奪走我的第一次，我要嫁給他！

二云堅(jiān)持不住了，最后問，你說他強(qiáng)奸了你，證據(jù)呢？

小盼突然咬牙切齒惡毒地笑，他的肚皮留有我的指痕！

二云沒命似的爬起來，跌跌撞撞朝家奔去，那里的鞭炮聲一陣緊過一陣；接近午時，喇叭也吹響了，虎牙仔在親友的陪同下，披紅掛彩趾高氣揚(yáng)走進(jìn)了熊家。

虎牙仔進(jìn)家門時，二云正在村口奔跑，熊老八到處找不見人，見二云氣喘吁吁，忍不住號叫，走死啊，還不快換衣服拜堂！

看熱鬧的人早已圍滿了堂屋。年輕人說，虎牙仔真是艷福不淺?。∩狭四昙o(jì)的人說，虎牙仔好福氣，能和二云這丫頭成親，是他祖墳冒了青煙……

人們話語不知是贊美還是譏諷，或是嘲笑。二云聽來聲聲刺耳。

在進(jìn)行簡短的婚禮儀式時，堂屋中央站在虎牙仔身旁的她像一具僵尸，毫無表情。主持人高喊，一拜天地！二云沒有鞠躬，她只抬頭望望屋頂上的瓦片，黑黑的瓦片已遮住了藍(lán)藍(lán)的天。二拜高堂！主持人又喊。二云慢慢轉(zhuǎn)過身，堂屋神龕前坐著雙親——爺老子和阿媽。面對他們，還是沒有鞠躬的二云鼻子一酸，一股熱淚涌出眼眶。夫妻對拜！主持人喊出最后一句。轉(zhuǎn)過身來的二云已擦干了剛流出來的淚水，臉上仍然沒有任何表情。

儀式剛完畢，一直在旁邊陰笑的小盼走了。不久她打來了電話，用重重的語氣對二云說，表妹，我說的話千真萬確，對于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自己好好把握吧。如果你有勇氣，婚禮過后馬上和虎牙仔離婚。二云心里一團(tuán)亂麻，毫無頭緒的她對著手機(jī)突然咆哮，我的事你少管！這咆哮聲，像一把刀砍在親情和友情的紐帶上。

熊老八看出了女兒的異常，他虎視眈眈盯著她說，好日子你爛著臉，親戚朋友是來看你黑頭絆臉的嗎？

二云的淚水抑制不住滾滾而出。熊老八見狀感到不對勁，忙把她拉到一旁問怎么了。二云仰臉說，爺老子，我要離婚！熊老八驚得目瞪口呆，婚禮還在進(jìn)行，女兒卻口出狂言要離婚，這不是祖墳漏氣了后代遭報(bào)應(yīng)了嗎！

二云重復(fù)著說，我要離婚！

熊老八以為女兒瘋了，齜牙咧嘴罵，閉上你的爛嘴巴！

二云更加堅(jiān)定說，我說的是真的。

熊老八氣昏了，揚(yáng)手一巴掌，二云的臉立刻就留下了五個手指印。挨打后，她卻不哭了，一手捂著臉走進(jìn)堂屋，另一只手撿拾拜堂過后杯盤狼藉的八仙桌面。八仙桌上，擺放著過虎牙仔披掛過的紅布，還有一個木制茶盤，盤里有敬親人的糖茶杯和糖茶水。最顯眼的是一對大紅香燭。此時，香燭插在神龕的木板上同時燃燒，在白日里那火苗顯得異常柔和。祖?zhèn)鞯恼f法是，只要兩根蠟燭同時燃燒完，夫妻就會白頭到老，若是途中有蠟燭熄滅，那就是不好的預(yù)兆了。二云抬頭望，兩根精制的蠟燭，吐出的火苗如同兩張笑臉，如果沒有人為搗亂，它們是不會熄滅的。神龕下方，是神主之位也是土地菩薩之位，大紅紙上寫有“福德正神之位”，墨汁未干。兩邊還有一聯(lián)：掌業(yè)相公；理事夫人。二云看一眼，仿佛神主宰了她的命運(yùn)和婚姻，心里十分絕望。

入夜，她沒有任何理由離開洞房，嬉鬧的人群散盡后，她立刻緊張起來。睡吧。虎牙仔湊近她。二云一把把他推開，別碰我，我身子不干凈。她說著早已編好的謊話?；⒀雷邢氡?、吻她，她黑著臉堅(jiān)決不同意。虎牙仔討了個沒趣，只好坐在床頭，問，你怎么啦？

二云不想回答，打定主意后就再也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話，過一兩天后就跟他提“離婚”二字。沉默了許久，她還是覺得有些話要說，便問，這些年來你到底在干什么？虎牙仔見二云回家半個月這話問過自己幾次了，便回答，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做小買賣呀。二云單刀直入，玩過女人嗎？虎牙仔立刻瞪大眼，我做小買賣剛好夠吃夠穿，哪有閑錢逍遙??？再說我也不是花花公子。說完嘿嘿一笑。

二云不再想說什么，任憑虎牙仔怎樣哄勸，她就是坐在椅子上不動。最后，二云對虎牙仔說，你騙我與不騙我，我都覺得無所謂，只是你不能碰我！她一字一句說完后便伏在桌上沉沉地睡去。

3

第二天晚上，二云又把桌椅當(dāng)成床鋪。而席夢思床前，是虎牙仔扔了一地的煙頭。

第三天晚上，虎牙仔暴怒了。午夜時分，剛伏在桌上要入睡的二云被虎牙仔一把抱住，他的一只大手十分老道地伸向了二云的兩腿之間。二云拼死掙扎，虎牙仔放開了她。他甩甩那只剛從兩腿之間縮回來的手，陰笑一聲，娘賣X的，你根本就沒有來紅你騙我！二云立刻回敬，你別做夢，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隨后，她緩和了一下語氣說，虎牙仔，我不適合跟你在一起過日子，我們離婚吧！她的話像一個晴天霹靂，虎牙仔一下呆了。

一陣唇槍舌劍后，虎牙仔知道了原因。承認(rèn)自己在縣城嫖過娼，繼而他似笑非笑地問，你在外讀書和打工，難道現(xiàn)在還是個處女嗎？一句話使二云遭受莫大的羞辱，她咆哮，外出打工的人個個像你那樣沒正經(jīng)嗎？虎牙仔淫笑著，那我今晚倒要檢驗(yàn)一下。他邊說邊脫自己的衣褲。二云紅著臉阻止他，當(dāng)虎牙仔赤裸著上身的時候，二云一眼瞅見他的肚皮兩邊都有指甲疤痕，便用審訊的口氣問，說說你肚皮上的傷是怎么回事。聽到這話，虎牙仔被震住了，他剛想解褲帶的手也停止了動作。

流氓！二云終于罵出一句。虎牙仔明白了一切，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將要失去什么。此時的他不顧一切地摘掉了自己身上最后一塊遮羞布，強(qiáng)行將二云摁在床上。

二云哪能是男人的對手？漸漸地便體力不支，無助的她急中生智高聲叫罵起來。住在木屋另一頭的熊老八夫妻其實(shí)早已被驚醒，聽到女兒的叫罵聲后，夫妻倆披衣起床，敲響了女兒的新房之門。

披頭散發(fā)的二云衣衫不整坐在床頭，見爺娘老子來到房間，啜泣聲變成了“嚶嚶”的嗚咽聲。她從床上蹦到桌前，抓起桌上的剪刀，把床上繡有鴛鴦戲水的紅綢被咔擦一聲剪裂一個大口子，隨后把紅綢被撕成幾塊，扔到了地上。

熊家新房里的故事一下在周圍幾個村中傳開。上了年紀(jì)的人咂嘴，年輕人嬉笑。大狗仔神秘兮兮地說，虎牙仔奈何不了二云，還在村人面前強(qiáng)打精神神氣活現(xiàn)呢。小狗仔譏諷，他牛鬼我條卵子，不出十天就會像霜打的茄子。這話悄悄傳開，虎牙仔顏面丟盡無地自容。

二云不依不饒，說，既然愛面子，離吧。虎牙仔陰陰地望了她一眼，什么話也不想說。二云火氣更大，你難道就沒聽見田伢仔的咆哮聲和我表姐的哭泣聲？這話像一把刀刺在虎牙仔身上，他全身哆嗦了一下。

是的，山村所有人都看到了也都知道了，從表面戰(zhàn)場看，田伢仔跟小盼的婚姻戰(zhàn)爭遠(yuǎn)比熊家之戰(zhàn)激烈。

小盼已不顧顏面了，田伢仔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剝光壓上去時，她猶如一具僵尸。田伢仔發(fā)泄的過程中覺得乏味，猛地卡住她的脖子低聲吼，說，為什么這樣？小盼打算命歸黃泉，吐著舌頭艱難地說，我懷念我的第一次，他不是你！田伢仔又使了點(diǎn)勁，說，是誰？小盼豁出去了，吐出三個字：虎牙仔！

田伢仔號啕大哭，我猜想是他，果然是他！

小盼說，我們都解脫吧！

田伢仔惡狠狠地說，你做夢！

小盼說，你打死我吧。

田伢仔號叫，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小盼早就計(jì)劃好了，只要能離婚，就有辦法讓虎牙仔愛上自己。想著當(dāng)初被他壓住粗暴地撞擊，她就抑制不住心旌蕩漾。沒想到田伢仔發(fā)瘋了，開始是巴掌和拳頭，最終確認(rèn)小盼是挨虎牙仔破的處后，對她就演變成拳腳相加了。小盼寧死不屈拼命反抗，田伢仔也毫不手軟拼命打擊，一次又一次，小盼都被打得趴在地上。

這樣的戰(zhàn)爭每天都在上演，小盼被打怕了。表面上屈服的她，偷偷來到熊家用怨恨的眼神看虎牙仔，就像一顆炸彈扔在堂屋里神龕前。

面對這棘手的事，婆娘淚眼婆娑。熊老八看女兒痛苦的樣子，就拿婆娘出氣，你哭死啊！

虎牙仔天天以酒解愁，這天晚上酒后的他推開房門撲通一聲在二云面前跪了下來，說，二云，別不理我好嗎？我會對你好的。二云嘲笑，你跟小盼的是是非非，跟她磕磕絆絆，不是也一邊跟我在電話里說如何如何喜歡我，如何如何愛我……虎牙仔更蔫了，那別提離婚的事好嗎？旁人都在取笑我了，如果那樣，我的日子怎么過??！

二云斬釘截鐵地說，關(guān)我屁事！虎牙仔打了個酒嗝，這時他坦言相告，我在外面吃喝嫖賭欠下一屁股債，在外混不下去了才回家呆著，千方百計(jì)跟你結(jié)婚也想成個好人?，F(xiàn)在你不理我還要離開我，單我占有小盼的事小盼開始不要臉傳開了，就這個已令我抬不起頭了，剛結(jié)婚你和我離婚，我怎么活得下去呀！二云說，活該，那是你自找的。虎牙仔最后求道，別離婚好嗎？二云說，怪我父親瞎了一只眼，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不如死去。說完厭惡地起身離開房間?；⒀雷幸姞睿蠼?，那我先死給你看！二云以為他在說酒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正好，有幾個人來串門散白話，二云摻和其中心情才好受了點(diǎn)。山里人散白話說狐道鬼很健談，談興濃時，婆娘開口叫，二云，你結(jié)婚時還有些瓜子沒吃完呀，拿出來吧。

二云極不情愿回房，當(dāng)她慵懶地起身時，木屋另一邊新房前響起了大狗仔小狗仔驚心動魄的尖叫：虎牙仔出事了！滿屋子的人蜂擁過來佇立在房門口，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撲鼻而來。二云的心一驚，虎牙仔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口吐白沫，旁邊的一瓶農(nóng)藥淌了一地?；⒀雷姓娴乃懒?。

這下闖了天禍！虎牙仔的家族人風(fēng)馳電掣般趕到了，有幾個甚至在二云面前揚(yáng)起了拳頭。串門的人極力作證，虎牙仔的家族人才相信虎牙仔是自殺。這場面，二云嚇得六神無主，就連熊老八也禁不住全身顫抖。

4

大狗仔小狗仔在熊家?guī)兔k喪事，這時他們干活特別賣力，跟所有的人一樣，都在期待背尸出殯下葬的精彩場景了。大狗仔說，二云背尸，我們抬喪抬個空棺材，好玩。小狗仔說，空棺材也有一定的分量，上坡下坡，我們照樣出汗，在熊家這酒不是白喝的。熊老八聽見了，真想拿斧子劈了他們。

這場喪事就由虎牙仔家族人當(dāng)總管主事了，辦了三天，一切按老者正常死亡那樣辦理：請了師公，也請了道士，破了紗燈，也做了道場。

寅時出殯，晨時起喪。村口空地上，空棺旁早已擺好兩把高凳子，凳子上橫搭一大塊木板，出殯，虎牙仔的尸體就放置在木板上。

天亮了，二云不哭了，披麻戴孝的她臉色蒼白麻木不仁。正辰時，一排沖天炮過后，接著鞭炮炸響喇叭吹響，道士手抓一把大米撒在空棺上，也撒在平放在木板上的虎牙仔的尸首上，然后念著誰也聽不懂的偈語，念一句撒一把米，最后大叫一聲，起喪！

虎牙仔家族里幾個人推搡著二云來到尸體邊，她彎腰弓背背起了穿著綢緞壽衣的虎牙仔，像馱著一座山，慢慢向墳地進(jìn)發(fā)。

后生們抬著空棺跟在后面，虎牙仔的尸體要到墳頭才能進(jìn)棺閉殮下葬入土為安。

仲秋時節(jié)，山里仍酷熱，虎牙仔的尸體開始發(fā)臭了，體內(nèi)五臟六腑已腐爛成黑顏色的尸水。二云前進(jìn)一步，虎牙仔的嘴里就會流出一點(diǎn)尸水；山路坎坷不平，搖晃一下，虎牙仔就像在嘔吐，瀑布般泄下來，全淌在二云的衣襟上。都知道，世上最難聞的就是尸臭，可二云連嗅覺神經(jīng)也麻木了，淌在胸前的尸水，她感覺全是淚水。微風(fēng)吹來，惡臭難聞，后面抬空棺的后生們和所有送葬的人都放慢了腳步，距離一拉開，遠(yuǎn)遠(yuǎn)望去就像一條游動在山間的長龍。

經(jīng)過一道山脊，師公道士與嗩吶班子合成一處了。道士將一沓紙錢撒向空中，師公就抻長脖子張嘴大喊喪葬號子，緊接著鑼手和鈸手同時擊響鑼和鈸。

嗬——哦——！咚——哐……

嗬——哦——！咚——哐……

聲音高亢而凄涼，在山谷中久久回蕩……

二云的腳步開始踉踉蹌蹌。

遠(yuǎn)處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說二云變鬼了，一個弱女子背個大男人的尸體竟不叫累，其實(shí)她的體力已經(jīng)支持不住了。就在這時，有個女人披頭散發(fā)跌跌撞撞上前攙著她。

人的體力在最疲乏的時候，只要有外力相助，就會頓覺減去千斤重?fù)?dān)。差點(diǎn)虛脫的二云在困境中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幫助她的人沒有半點(diǎn)虛偽，是真心實(shí)意的。側(cè)過頭使她驚訝不已，來人是小盼。場外人起哄指點(diǎn)小盼，她既不怕尸水染身，也不怕鬼魂纏身。

小盼鼻青臉腫，一看就知道剛遭受過嚴(yán)刑拷打。但她沒有哭，目光很堅(jiān)定。

對于小盼，二云糊涂了，就連看熱鬧的人也百思不得其解。

此時，很快就接近墳頭，抬空棺的后生們一齊鼓勁超過二云，把空棺放在墓穴地旁，等待著二云背尸到來。數(shù)百米距離，新墳翻出的黃土非常耀眼。對于二云，那新土卻把她的雙眼刺得生疼，她知道，在古代，濕潤的黃土眨眼之間就會吞噬她的生命……雖然今天她不會死，誰也不敢將她連同虎牙仔一起掩埋，但疲憊至極的她，感覺腳下的路是苦難之路，路的盡頭已延伸到了天邊。

虎牙仔的尸體在背上越來越沉重，要不是小盼使勁托著，尸體早已從背上滑落掀翻在山路上了。寅時出殯那一刻，虎牙仔的家族人就嚴(yán)厲警告，如果途中尸體掉地，將把虎牙仔運(yùn)回熊家重新擺喪三天。在古代，先人已得出經(jīng)驗(yàn)訓(xùn)誡后人，若死人出殯抬喪至墓地，中途棺材掉落地上，那么后輩世代定會遭殃，代代會有短命鬼出現(xiàn)！

彳亍前行了幾步，二云終于明白了小盼的膽大妄為，是因?yàn)檫@具尸體與她有過肌膚之親，奪走了她的第一次，令她終生難忘。

她沒有理由將小盼趕走，突然有想說話的沖動，張開嘴就狠狠地對小盼說，虎牙仔強(qiáng)奸了你，你該告他讓法院判他坐牢。

小盼也開腔了，送他坐牢，在眾人的眼里，我也就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二云說，你纏住他，他就不會死。

小盼說，第一次我以嫡親表姐的身份對你旁敲側(cè)擊告誡你別與虎牙仔訂婚，你為什么不聽？聽了，虎牙仔也不會死。

二云說，那時你一派胡言！

小盼說，第二次我跟你攤牌你為什么還不聽？

二云說，晚了。我屈服于家規(guī)！

小盼說，為什么不逃婚？

二云囁嚅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墳地到了，臉色慘白的她搖搖欲墜，幸好抬喪的眾人幫忙，她才將死尸平穩(wěn)地放入漆黑的棺材中。

小盼沒有到墳地，是尾追而來的田伢仔擋住了她，她仍在山脊道上。眾目睽睽之下，田伢仔甩了她一巴掌就朝山下狂奔。

他邊跑邊喊，賤女人小盼你聽著，你的初戀情人不死我也不會跟你離婚，他現(xiàn)在死了你還想離婚，我堅(jiān)決不離，拖死你！

二云回過頭來到表姐身旁，小盼那無奈的淚水抑制不住洶涌而出。

而此時，虎牙仔的棺材正緩緩入土，師公亮起歌喉又在唱：

一支燭光照中央，妻送亡夫去天堂；

亡夫天堂護(hù)佑妻，來年再入新洞房……

二云和小盼都沒有聽到師公在唱什么，她們相互攙扶著。下山道的路上，二云身形仍彎腰弓背，保持著背尸上山的模樣。

責(zé)任編輯 張凱